第224章 聚散有時
“咻——砰!”
程念樟彎腰拿煙頭將引线點燃,而後璀璨升空,於夜幕炸碎,金銀流瀉。
他說帶羅生生放火,原是出去買了煙花,尋到海邊,決心圓她回歸兒時的念想。
兩人兜兜轉轉,找了半天,才在城郊小賣部的外桌上,發現幾個賣剩的零碎禮花。
因敲窗老板沒回,羅生生就慫恿他掃門口的二維碼,付掉小一千,然後再全部打包帶走。
她說這叫盜亦有道。
程念樟斜眼只覺無語,不禁腹誹——
“就沒見過世上還有像她這種,自甘當賊的撒錢貨色。”
近來寒潮的關系,郊外風大雪急,他們“偷”來的煙火大多不是浸壞就是凍碎,琳琅各色,最後能點著的,也只剩寥寥無幾的單調花樣。
“嘩——啪——”
海邊來岸的浪,拍打著凍硬的灘塗。
羅生生搓了搓手心,哈氣煨暖後,從大衣口袋掏出最後剩余的三根仙女棒,抽出其中一支,湊上他指間的星火。
小心點上後,持拳捏緊,將它掄圈輕甩,追隨潮汐,蹦跳著撒歡,於空氣中畫出熠熠光亮,不期然在這極寒的冬夜里,用光弧,描繪出了幾許溫暖的意涵。
程念樟站在不遠處,因夜風作祟,害他打不著火,這男人也就沒再繼續點煙,只默默矗立著,看她幼稚,倒也不失為是一種樂趣。
大衣里手機震動,男人摘去手套,拿出後,發現是Melisa的微信來電。
手機上方顯示著凌晨三點二十。
這個時點……
無論是誰打來,都不免會讓人覺到詫異,更別提像Melisa這種不算十分親近的關系。
他蹙眉猶豫了會兒,瞥了眼羅生生,見她沒什麼收心的趨勢,就索性隨手接了起來。
“喂?梅姐。”
“你那邊聽著有風,是還在外面嗎?”
“嗯,和生生在海邊。怎麼了?這麼晚打我電話,是居老板有什麼要叮囑的嗎?”
電話那頭聽聞“居老板”三個字,大概是觸及了心事,頓時就沒了聲息。
“梅?”
“小程程,抱歉打擾你的,是突然發生了些事,我覺得有必要告知與你,所以就打了這通電話。”
“哦?什麼事?”
近海處,羅生生手里的焰棒全數燃盡,她拍了拍身上的硝灰,朝男人招手後,笑著攏嘴,大喊了一聲“阿東”,調門頗高,瞬間刺破長空。
程念樟聞見,也沒管正在通話的內容,直接捂住話筒,默默將手機拿遠,也回了她個淺淡的笑,順道沉聲叮嚀一句:
“快回來,要起浪了。”
當他再度貼近聽筒,對過的前句已經說完,只剩下後句“你要小心”的告誡。
“小心什麼?不好意思,剛剛沒聽清。”
Melisa聽言,明顯愣住了幾秒。
而後,電話里便傳來了幾聲吸鼻的動靜,像是著涼,又似抽噎。
海邊風聲夾雜著浪濤,喧囂的環境音,讓程念樟當下也難以聽得太過真切,更沒辦法悉心去辨別對方情緒里的異樣。
“梅姐,是出什麼事了?你說就好,我聽著。”
話畢,回他的,又是一陣難耐而漫長的沉默。
大約經歷了十幾秒的無言相對,程念樟方才聽到她的回話。
“也沒什麼,就是想祝你們一句新年快樂。”
女人的嗓音略帶低啞,甕聲甕氣地,似乎更像是在壓著哭腔。
此時正好羅生生走近,她瞧程念樟在打電話,下意識開口,直接問了句對過是誰?
男人接她到懷里,緊挨著,用單手幫她裹緊圍巾,而後蹙眉搖頭,抬指作“噓”,用嘴型無聲念出了Melisa的名字。
“啊?她打你電話做什麼?都三點了。”
羅生生與Melisa只打過一次罩面,彼此也都沒留下多深刻的印象。
兩人既然交情欠篤,自然是談不上相互體諒的。
所以驀地在這種時點,知曉自己男友在同個從事風塵的女人電聯,羅生生出口的話語,基調肯定好不到哪兒去,甚至聽著多少可能還會有點犯衝。
“小程程,也沒什麼大事,我就不打擾你了,今晚是我唐突了……”
“梅姐,她脾氣莽撞,不太諳世故,你不要介意。”
程念樟說這句時,緊了緊羅生生的後腰,挑眉擠眼,算是微微給了身前一個敬告。
但他的眼神和動作,肉眼看,親昵有余,而威懾卻不足,無論怎麼體會,都感覺是調情的意味要占據多數。
如此一來,這女孩非但沒理男人的指摘,反而還嬌嗔地又同他抱怨了句“別摟!”。
炫耀感十足。
“我不介意的……”
阿梅懨懨的聲音剛出口,話到一半,室外就突然噼啪開始下起暴雨。
她的病房為要透氣,窗扇整夜沒關,巡房的護士路過瞥見,趕忙過來幫她推合上閥,再拉實了窗簾,順便勸了句早睡。
男人聽出了電話那頭環境的不對,表情瞬間換上凝重。
“梅姐?你是在醫院嗎?誰病了?”
“我流產了。”
這句話出口,不光程念樟怔住,就連他懷里偷聽著的羅生生,也不禁跟著失魂了起來。
待回過味,羅生生再抬頭看向程念樟的眼神,立馬從溫柔愜意變成了失望與銳利。
男人見狀,眉目急蹙,趕忙將她摟得更緊了一些。
“居老板呢?他在邊上嗎?怎麼突然就流產了,明明前幾天他還向我炫耀來得。”
比起關懷,程念樟的話意,聽著更像是種撇清關系的解釋,真正要說與的對象,實際還是自己懷里的羅生生,而不是阿梅。
人情是種很涼薄的東西,世事的悲歡,往往並不能夠彼此互通。
Melisa當下有些難過,但又不知該去怪誰。
“我和他……分手了。”
“嗯?”
“我得知了些事情,傷到心,孩子沒了,也就徹底和他斷了,以後應該也不會與他再有來往。”
電話里,女人的語氣,雖然沉靜,但仍舊聽得出其間的幾絲顫抖,句子粗聽是灑脫,仔細甄別就知道,不過是種故作的平和罷了。
程念樟沒處理過這種事情,更沒有探聽別人情感糾葛的喜好,加之這也不是什麼值得說道的幸事,於是他一時口拙,頭腦竟罕見地遁入到一片混沌的境地。
然而往往……還是女人會更容易去理解女人。
剛還醋著的羅生生,雖然沒弄明白前因後果,也還迷惑於這兩人分手同程念樟之間的關系。
不過再怎麼說,也該傷者為大,她聽男人半天不回,便心下一急,干脆就踮起了腳,扯著嗓子,顧自接道:
“Melisa,到底出什麼事了?你現在還好嗎?就算分手了,那孩子也是居老板的啊!他就這麼不管不顧了嗎?娘的誒!什麼人啊!狗娘養的,我早前看他就不是個好東西,沒想到居然這麼渣……”
她說這些話時,多少帶了點表演的成分,借著痛罵男人的共識,反向進行安慰,難聽是難聽了一點,但勝在好用。
果不其然,電話那頭聽她噴完,幾不可聞地就漏出了一聲低笑。
“我還可以,妊娠14周左右,先兆流產沒有及時就醫,孩子就流掉了,這也不全怪他,更多還是屬我自己不小心吧。嗯……對了,小程程——”
Melisa原本和煦的話鋒,在呼他名時,忽而調轉,停頓後,又換上了副鄭重的語氣,繼續開口:
“有些事我還是想單獨問問你,是關於老居的,不知道能否請羅小姐行個方便?”
行方便,也就是離遠點的好聽說法。
如果換作平時,羅生生是肯定要他拒絕的,只是身處當下的語境,像這種冷硬的答復,她實在說不出口。
於是思維掙扎半秒,這姑娘沒等程念樟表態,很干脆就推了面前的胸膛一把,跳開後,自個兒躲遠,手擋著做了個回避的動作,示意放他們慢聊。
“她聽不見了,梅姐,有什麼你就直說吧。”
懷里沒了羅生生,程念樟便轉身背海,再度摸出根煙,擦動火機……
卻仍舊打不著火。
“我今天從外人那里聽到了一個名字,叫郭艾琳,你有聽說過嗎?”
“嗯。”
“嗯……是什麼意思?”
“抱歉。”
“嘩——”
恰逢此時,遠海強風再起,攜卷積蓄的浪潮,重重拍到了漆黑凍硬的岸上。
配合著男人話語,一如一記重錘,打在了阿梅心間。
“難怪他們都願與小程程你交好,還真是有情……有義。”
“當時你在牢里,有兩年他鮮少來探監,大約就是這人出現的關系。”
“哦,你們說是他生意有些問題,我倒還信了,想想那會兒可真是傻得可以。”
“確實是有些問題,不過我們只是外人,無權去摻和老居的家事。就我了解到的,在利益關系上,郭算中間人,曾幫他擺平過不少麻煩,他們12年在香港注冊,是合法夫妻,不過也止於法理這個層面而已。至於情愛……我想他還是更願向著你的。”
程念樟描述時,音調幾乎未有多少起伏。
他本就不是個熱血的人,也從來不屑同情他人悲切。
然而今夜不知為何,當話說到了尾處,這男人余光里不經意閃現羅生生的側影,讓他竟反常地對阿梅,心生出一種名為愧疚的情緒。
心想——
如果被騙的是羅生生呢?
她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這些設問是經不起推敲的,想得越多,心里的枷鎖和桎梏,就越是難以根除,讓他不自覺會產生一股自厭的衝動。
這樣不好。
“我要是不問,你是不是永遠不打算告訴我實情。”
“梅姐,我說過,我只是個外人。”
“哦……呵,你說得對,大家都不過只是外人,仔細想想,很多事,其實也就沒什麼多與你牽扯的必要,你說對吧,小程程?”
Melisa順他話頭,在“外人”兩字上咬了重音,語氣里帶有諷刺,似是話里有話,但又摸不透她到底意指何處。
“呃……”
“好了,想問的事情已經問到了,我也不繼續叨擾你啦,就這樣吧,其他也沒再有什麼需要多說的。”
“梅——”
程念樟剛想接上句安撫的話,電話就被對過給無情做了掐斷。
Melisa放下手機後,病房外適時響起兩下清脆的敲門聲。
居老板端上熱好的艇仔粥替她開蓋送喂,卻被女人撇頭嫌惡地避過,好像生怕他遞上的不是餐食,而是一盅致命的毒藥。
“房霆韞,你說的事情,我考慮清楚了。”
居老板錯愕。
“這麼……快嗎?”
“快慢其實沒什麼意義,程念樟那頭,關於今晚的事,還有宋遠哲嘴里提起的那些人名,我以後不會向他透露半字。”
“哦。”
“我跟了你十五年,也不圖多大的富貴,但你終歸是欠我不少的,所以除了剛才談妥的幾處置業,我還要你六千萬的現金,走公對公的委托支付過賬,防止你老婆對我進行婚內資產轉移的追討。這個條件,我想應該不算過分吧?”
“呵,給你就給你了,我怎麼可能會討回來?夫妻一場,大可不必把我想得這麼下作。”
“誰知道呢,人心隔肚皮,留個心眼總沒錯的。”
Melisa說時,眼里醞藏著淚,卻死活不肯掉落。
他們兩廂沉默著,也不知過去多久,居老板重新將碗拿起,先盛粥自喝了一口,再重新遞向床頭,聲音顫動著與她回道:
“好,都聽你的。先把粥喝了吧,具體的,後面我找律師再和你詳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