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渣滓(下)
居老板得信回到廣州,已是次日的凌晨。
他來前喝過不少酒,滿面發紅,走路常有趔趄,身上也全是又酸又腐的酒餿。
看這情形,應該是有強行催吐醒過酒,整個人剛脫離渾噩,還沒完全從醉態中恢復。
不過好在他頭腦尚算明晰,分得清輕重緩急,一路快馬加鞭,並沒有耽誤太多行程上的時間。
今晚,Melisa酒吧所在這棟樓的底層,幾乎已全被宋遠哲請來的安保占據。
他們嚴防死守著僅有的四扇梯門,將居老板與他帶來的小弟區隔,幾番對峙後,最終還是只放了他一人上行。
與故人打交道,宋遠哲幾乎沒有在同一件事上,吃兩次虧的先例。上回居老板把他怎麼逼押去二沙島的,他今天就要怎麼以牙還牙地討回去。
是謂有仇必報。
電梯口,Melisa接到樓下消息,慣常出來迎他,人呆訥的站著,臉色蒼白如紙,神情亦是木然。
夜半里見她這樣,即使朝夕相對,還是不免讓居老板有些心驚。
“阿梅?點咁憔悴嘅?”
Melisa沒答。
而後居老板又伸手要來攬她,也被她委婉拂落了身側。
“宋遠哲等你多時,佢唔點開心,你小心點。”
“知嘅,我有准備,你呢?Baby點樣?”
“唔緊要,只系有些累,你快進去吧,咁我也好坐下。”
女人的語氣冷淡,神態垂目半闔也不看人,似累又不似僅僅是累。
居老板見狀皺眉,但當下不是細究女人情緒的時候。
電話里宋遠哲在旁提問了句他曉不曉得劉丹龍,這是去年澳門出了名的人物,一晚輸七億美刀,直接連夜敗走出境,甩手了一家國內涉及軍工的大型電子設備供應商,從此杳無人蹤,徒留下一個巨大的窟窿,埋葬了不盡的國有資產和眾多股東的血汗。
當晚引薦劉丹龍進廳的掮客,正是居老板的手下,所以聽聞這個名字,他又怎會不得知曉?
但這事隱晦且敏感,外頭幾乎沒人摸透內情,宋遠哲驀地這麼提起,當時就讓他激出一身冷汗,酒也瞬時醒了大半。
他急,大半的原因其實出自這里,然後剩下的,才是對自己女人和未出世孩子安危的考量。
“房霆韞,你讓我好等。”
宋遠哲陷坐中庭沙發,雙臂大展搭在靠背,手里提著酒,聽人進門,是連頭也不回,只默默看向窗外光點,冷冷招呼了這句。
“抱歉,喝了點酒,行動力差了些。”
“哦?你丟你大肚的老婆獨個留在這里,倒是一點都不著急……看來還是我做事不夠狠辣,給你們留了懦軟的印象,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梅小姐?”
Melisa一愣,她剛怕被拿捏籌碼,所以一直忍痛,瞞著懷孕的事沒講。
卻未曾想對方什麼都了解,她不說,他也樂得不提。
“宋二說笑了,您這叫體面,是儒不是懦,我們清楚的,剛才要是怠慢了,實在不好意思。”
女人說著,就前往吧台自泡了兩杯熱檸茶,想給他們清醒一下頭腦,好來續聊正事。
酒吧因剛放工作人員春假,像這種服侍的活,最後也只能落她頭上。
“阿梅,你這邊弄完就走吧,剩下我來和宋二聊。”居老板走進坐下,給宋遠哲遞上支煙:“抽嗎?”
這是普通男人酷愛熱絡的方式,房霆韞說穿了也不過是個混混起家,如今再光鮮,處位下風時,還是難免暴露些舊時阿諛的習慣。
宋遠哲瞥了眼白色的煙身,因忽地想起個人,拒絕的話也就遲遲沒有出口。
他取過後,只放在手里觀察,沒什麼送嘴的欲望,居老板見狀,殷勤挨近火機,便順手幫他點燃了煙頭。
星火紅閃,忽明忽暗的,氣味里透出灼草的香氣,並不算嗆人。
於是男人好奇抽了口,覺到不喜,又立馬皺眉,將其摁滅在了台面的煙缸當中,十分不給對方臉面。
反倒是Melisa朝他送上熱水,沒想竟還得了句謝謝。
真是個怪人。
阿梅如是想。
“你們聊正事吧,不方便的話,我在外面等就行。”女人低頭揉了揉手腕,頓挫片刻後,轉臉面向自己男人,雲淡風輕道:“老居,結束我還有話與你要聊,你們談快些,我懷著孕,耗不了多久的。”
居老板聽言,臉色刹那閃過僵硬。
“說了讓你走就走,犟什麼?知道懷孕,就好好給我回去養胎,少在這邊添亂。你已經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早過了說生就生的年紀,自己能不能上心一點!”
這話看似在訓人,實則還是說給宋二聽的,希冀他能答應放人。
但宋遠哲不喜歡家長里短,更聽不來彎繞。居老板算盤打再好,遇到這種不聽不看不管的家伙,通通也不過變成了說與牆聽的廢話。
只是說者無心,另一個聽者卻有意。
Melisa眼里本無光,現下就更是暗淡。
她沒應允居老板,轉身直接跟著林瑜出了門,身上有股反常的決絕。
“林助理,宋二不是要來與他聊小程程的事,怎麼說起了那麼多無關的東西?”
見人欲要下坐,林瑜貼心摸了摸邊凳,因覺得冷硬,便脫下自己外套,給她墊了上去。
Melisa見狀,微微一笑,沒做推拒。
“總有些關聯的,日後你就會知道。”
“如果是日後的新聞報道,那我寧可不知道。”
“呵”林瑜聽言,輕笑了聲,沒有否認:“你先生在澳門做的是什麼生意,你從來沒有問過嗎?”
“他說就是給人放貸的生意,和你們提的疊碼仔……還是有些兩樣的。”
疊碼仔,說白了就是賭場各個廳場的承包商,業務上——引客、借貸、洗錢……樣樣都做,和單純放高利貸相比,無論是接觸的人物,賺取的收入,還是危險系數,都不是一個量級的東西。
“那他瞞你,是真的挺牢。”
“是嗎?”
“我們去澳門簡單打聽過,房霆韞做事還算比較稚嫩,沒用白手套掩護,明面上在兩廣這邊做夜場生意,實則靠程念樟之流介紹權貴,再引到澳門,借賭洗錢,或靠賭收割,做的事沒什麼太大花頭,但他門道多,所以近幾年風頭很勁,我們還想你會知道……真是抱歉。”
林瑜語調溫和,娓娓道來,好似不過在說一件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小事。
“我在香港坐過八年牢,非法持有槍械罪,遣返以後是辦不下來港澳證的,所以他在那頭的事情,我也只能靠聽說,想想還真是可憐。”
“哦……那確實,對你一個女人來說,觸手是有些困難。”
“所以,小程程都知道嗎?這些事情。”
Melisa對男人的薄情並不意外,但她沒想過,那群騙她的人里,會有程念樟的名字。
“我是外人,你不該來問我。”
這話說得冷血,卻沒有絲毫問題。
他們之後就在走廊里無言地坐著,緊閉的門扇隔絕了室外與室內兩個世界,就像人心。
宋遠哲與居老板大約聊了半個鍾上下,出來時,面上都頗具和氣,看不出什麼劍拔弩張的氣氛,後者甚至還殷勤地將宋二引至林瑜,做小伏低,是Melisa從未在這男人身上見過的姿態。
她起身,幫林瑜拍了拍外套,疊齊了送上。
對方接過後,明顯察覺到些觸感上的異樣。
他搓搓手,低頭看了眼指端,沒將衣服上身,只維持著手挽的動作,等梯行到站,便默默跟隨著宋遠哲,無言離去。
“阿梅,你要同我說些什麼?”
“那你先和我說說,你在里面,和他聊了些什麼?”
居老板搖頭。
“唔得講。”
“你是什麼都要瞞我嗎?房霆韞,我跟了你十五年,光是替你坐牢,就坐了整整八年。你當年說就算是自己去死,也絕不會虧待我分毫,現在呢?你問問自己良心,還是這麼想的嗎?”
大概是心死,Melisa說這句時,氣態平穩,沒有多少關於情愛的怨懟,更多不過是在點他背信棄義,不過是個恩將仇報的小人而已。
居老板聽後,表情有稍許怔怔,但他很快調整情緒,討好著上前扶住了阿梅。
“你還懷著Baby,不適宜想得太多,先和我回去休息,之後會慢慢同你解釋。”
“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
“孩子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