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回家
車窗外樹木樓宇後退得很緩慢,羅生生側頭看著它們,就像早晨出發時的倒放,令她覺得有些可笑。
不知是錯覺,還是發燒影響了感官,車內溫度一直在上升,熱風從四面吹來,密閉環境里硬生出了蒸桑拿的體感。
她用手在蒸騰著霧氣的玻璃上寫寫畫畫,指尖感受的每一次寒冷,都能讓她在昏沉的邊緣找回一絲清醒。
“阿東,你要去哪里?”
羅生生嗓音干啞,尾音無力地向下,是顯而易見的虛弱。
問這句話時,車入隧道,她從玻璃的反光中捕捉到了程念樟的一個眼色,但畢竟太模糊了,她也分辨不出男人的情緒幾何。
她等了一會,不見回復,因為病了,實在是懨懨,索性隨他擺布。
程念樟原本接下去的行程,是去到宋氏和梁巋然做個交接。
宋二回國一般都住在安博,羅生生隨他同住,這個不難猜,安博離宋氏不遠,載她,不過一個舉手之勞罷了。
但請神容易送神難,剛才的電話他聽了個大概,羅生生應該還在鬧脾氣,即便到了安博放下她,估計也不會乖乖回巢待著,彼時如果宋二倒查到自己頭上,又是一堆掰扯不清的爛賬。
昨夜張晚迪特意提點過,劉琨在蓮山設宴,內場給南林灣通了風,說宋家兩兄弟都在。
雖然早上碰見羅生生屬實在他意料之外,不過大概也能把事情的脈絡猜個七七八八。
程念樟心思深沉,他單手扶額專注於路況,余光瞥到羅生生時,想的卻是她總理所當然而又不合時宜地出現,偏偏自己又投鼠忌器,怎麼也甩不干淨。
他衡量著這個女人的利用價值,理智告訴他必要時還是該當斷則斷,沒必要多與這樣的角色糾纏。
“好熱!”
行至城中,羅生生內火發得厲害,迷迷朦朦只覺得熱,滿身的難受也憋到了臨界,開始囈語了起來。
正在扭捏的時候,她感到一股微涼貼著自己的額頭。程念樟手背指骨的關節凌厲,即便是輕放著,觸感也十分強烈。
當男人的手挪開,羅生生有些不舍,原本面朝窗外的她,緩緩轉過身,不敢看向左側,眼神卻不由自主地一直聚焦在他骨節分明的手上,視线隨他輕巧地關掉空調,而後握著方向盤。
他五指修長,指節微微泛紅,每一下捏緊和放松都帶動著手腕踝骨的微動,很性感。
她始終記得這雙手在自己身上帶過的每一寸悸動,自胸口到腰腹,再到下體甬道內的一寸寸進攻。
羅生生覺得自己完了,明明剛剛還在生悶氣,對方也沒見哄她,自己反倒像吃了春藥一樣又開始對著他莫名發夢。
真是沒救了。
“咳…我送你安博下,這輛車常被狗仔盯梢,你到時候下車最好小心一點。”
大概是發現了羅生生在看他,程念樟突然發話打破了沉默。
接觸多了以後,羅生生對他知道自己住在安博並不感到意外,方才一路行駛,窗外風景復刻,她也早回過了味。
“我說過,我不想回去,你放我一個能打車的地方下就好……宋遠哲能聯系上我,他就不會找你麻煩的……你不用怕得罪他。”
這句話半長不短,但羅生生說起來,帶著氣喘,格外吃力。
照宋遠哲的個性,只要他想找,她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是插翅難逃,林瑜剛才沒把話說死,就說明她是自由的,至少現在是自由的。
才出籠的鳥,哪有自己回籠的,況且還是負氣出逃。
“呵”程念樟冷笑“你沒把護照帶出來,除了安博你能去哪?”
真是一盆冷水澆下。
“啊!”
頓了幾秒,這人才恍然明白自己到底有多白目!一連拍了好幾下額頭,懊悔自己居然連這點常識也沒有!
羅生生剛剛還在暢想的自由生活,轉瞬轟塌。
成年人了,還玩著小學生級別的離家出走,真是不嫌害臊。
“我勸你還是乖乖上去,你燒的不輕,下午和Studio M的接洽我幫你推到明天,你好好休息。”
說話間,車已在安博地下停穩,程念樟抬手看表,離和梁巋然約定的時間所剩無幾,會面的還有兩個投資人。
這是梁巋然攢的局,不宜遲到落人口實。
而來的路上為了車行平穩已經耗費掉不少時間,他現在掐著指針,只想快點把副駕這個累贅卸掉。
然而分秒輪轉,羅生生卻完全沒有下車的意思,她知道回了那個房間,即便拿到證件,只要被宋遠哲的眼线盯上,自己立馬又會回到原來的生活狀態,什麼都被宋遠哲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她剛才執意要下車,是不想給程念樟又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煩,但快分道揚鑣了,她又開始心存僥幸,覺得自己能把這兩個男人像前幾次一樣都應付過去,生怕下車了,自己會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獨處的機會。
終歸是自私和衝動占了上風,羅生生雙手緊緊拽著安全帶閉眼假寐,只當沒聽見程念樟剛才說了什麼。
“下車!”
依舊沒有反應。
程念樟垂頭,他將五指插如自己的額發,呼吸明顯變得粗重,是強壓怒氣的表現。
對他來說,這就是噩夢重現,死纏爛打的戲碼再次上演,孟買那晚他已經體驗過羅生生的臉皮到底能有多厚,今朝這人故技重施,他卻依舊左右掣肘,拿她沒辦法。
勝負其實很明了,羅生生就是吃定了他耗不過她,也不會對她使用暴力,所以顯得格外篤定。
她腦子轉得快,沒護照,酒店住不了對程念樟來說肯定不是什麼問題,他那麼神通廣大,總能幫她安排一個住處吧。
眼看時間逼近,程念樟盡管憤懣也拿她沒辦法,一腳油門便開到了宋氏。
車再次停穩,羅生生聽他熄火,才終於有些後怕,趁他還沒下車,趕緊拉住男人衣角。
“你多久回來?”
程念樟沒回,只稍一扯便擺脫了她,而後從後座拿了件大衣扔給副駕。
“手套箱有備用鑰匙,你如果要待車里,留個窗縫,把座位放低,躺下不容易被狗仔拍到。”說著他似乎想到什麼,四下觀察後,側身換了個角度擋住監控,繼續叮囑她:“不過羅生生,我希望回來的時候,你已經找到你該去的地方。”
說時,男人指了指安博的方向。
“砰!”
不等對方回話,一個甩手,車門被他決絕地關上。
這人把外套給了羅生生,瘦削堅挺的背影只穿著單衣,盡管走得匆忙,步態卻依舊沉穩,好像世上就沒有什麼能真正難住他的事情一樣。
羅生生目送程念樟離開,聽話地放下椅背,整個人縮進他寬大的外套里,羊毛織物上彌留著男人獨有的木質香氣,讓人莫名覺得溫馨和安逸。
在賭場上,只要贏過一次的人,賭性大概率會成倍地變大,心理學上形容這種連鎖反應為賭徒效應。
羅生生每一次在程念樟的身上下注,都不曾失手,這就給了她一種如玄學般的認定,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吧……而她卻恰恰忘了,賭徒這樣的角色,無論是電影還是生活,往往都沒有善終。
壯烈窒息的宿命感,永遠不是突然降臨的,命運在你每個選擇的節點都分發了籌碼,用小小的甜頭,換你不得釋然的悔悟。
停車場空蕩寂靜,羅生生暫時懶得思考,將一些糟心事拋諸腦後,很快就著昏沉寐下。
入夢後,可能是因為燒得身體有些躁郁,也可能是身上的大衣沾了程念樟的味道引發了一些費洛蒙的反應。
羅生生做了一場夢。
夢中,程念樟安逸地睡在床榻,畫面就和小謝曾在飛機上給她看的偷拍雷同。他半裸著沉睡在光影中,絕美的肌肉线條隨著他的呼吸波瀾起伏。
夢里的她是第一視角,見到這番景象,不甘於單純的欣賞,遂一步、一步向床邊靠近。
這男人觸目可及的每一個身體部位,都在夢境里被她重塑還原。
她的手撫過他陡峭的肩线和可以撐住一切的窄腰,一路向下……睡褲橫亘在人魚线的位置,三角區若隱若現的鼓起不斷在邀請著她向里探索,而正當她手已經鑽入底褲,要喚醒那條巨龍的時刻,一段刺耳的鈴聲突然穿空而來,所有幻像在越來越大的木琴聲里變作虛無。
羅生生轉醒的時候,程念樟已經回來重新開車上路了。
她隱約聽到途中他接起一個電話,雖然沒聽懂具體說了什麼,但這人全程語氣冷淡,有種不怒自威的凌烈感,直覺告訴她,程念樟心情似乎不太好。
“你…回來啦”羅生生看一眼窗外,景色有些陌生“我們…哦不…你要去哪?”
這一覺雖然做了個美夢,但車內畢竟逼仄,羅生生還發著燒,起來渾身酸疼,哪哪都不得勁。
但是再難受,她現在也一點不敢動作,生怕開車的那位又覺得她造次,畢竟整件事發生到現在,完全是她理虧。
“去我家。”
“哦”
羅生生話接得很順溜,沒有任何異議,就好像這件事本應該這麼理所當然一樣,而實則,內心是炸裂的。
她在大衣的遮蓋下掐了掐自己掌心,發現有痛覺,這才確認不是進入了夢中夢的幻境。
程念樟說要帶她回家時的心境,羅生生很難形容,好奇、忐忑,更多的是一種歡喜。
家是很私密的地方,私密感總是連結著曖昧,即使程念樟一路冷臉,也凍不住羅生生那股子莫名的興奮感。
車行駛入的這個小區離安城的CBD不遠,但路面寬闊靜謐,林蔭蔽道,是鬧中取靜的一塊典范。
從下車到上樓,兩人一路無話。
程念樟腿長腳長的,步幅大,走得又快,而羅生生每邁一步都很吃勁,追著他一路小跑,差點就趕不上和他一趟電梯。
這幢樓原本都是一梯兩戶,而22層程念樟的住處卻不同,他購置的時候一次性把整層買下,做了平層設計,當電梯打開的一瞬,通透的落地玻璃和極少的隔斷讓空間感極至開闊。
房子的主色是胡桃木和各種明度的灰色銀色。
一打眼,職業病犯,攝影師對於空間和色彩是極度敏感的,羅生生也不例外,這樣的空間布色,在學術上一般用來塑造當代感和角色冷硬深沉的氣質,她覺得和程念樟還是很貼合的。
羅生生大致掃了眼,家具的選擇和布局都是很典型的包豪斯風格,因為沒有什麼錯層和隔斷,整個房子基本沒有視覺死角,一眼望到底的清冷完全沒有家的煙火氣,比她之前住的安博的5800還不如。
兩個人從下車以後就像演默劇似地,你不吱聲我也裝啞巴,全靠肢體語言各自意會,毫無語言交流,但冥冥中卻很有默契。
他們站在玄關,抽拉鞋櫃隱藏在牆面里,沒人提醒,外人基本發現不了。
程念樟換完鞋,根本不招呼她,隨手拉了一排男用拖出來,而後徑直往臥室去了。
羅生生則等他走遠,做賊似地把所有鞋屜都迅速開個小縫檢查,發現沒有一雙女鞋或者女拖,這才心滿意足地在里面挑了雙換上,而後又小媳婦似地把兩人的外鞋整整齊齊地並排收在一起。
即便是第一次拜訪,房主還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羅生生也沒見外。
折騰了大半天,她是真的沒什麼力氣了,剛走幾步遇到沙發,就立馬躺下癱成一團爛泥,又懶得找蓋毯,索性繼續蜷在男人給的大衣里,只露出半張臉觀察著臥室的動態。
手邊茶幾的煙灰缸里落著一根殘煙,是程念樟昨夜摁滅的那根,邊上放著一盒新開的七星。
羅生生目光始終盯著內間,但大衣下的的手卻一直鬼鬼祟祟,試圖去夠那盒煙。
“她的資料已經聯系Robin 團隊提供了,你們內部暫時先做一些調整,一切等明天交接完以後再確定……”
就在羅生生夠到的一瞬,程念樟也信步走了出來。
年末劇組開機加上時尚活動扎堆,對他的團隊來說是一場接一場的硬仗,這幾天他特意空出檔期,暫時沒有別的安排。
居家的關系,他換了件灰色的連帽衛衣,陡然就像回到了學生時代,滿滿少年感。
“好,那就這樣,其他事還是正常和魏導團隊溝通,這次事出突然,辛苦你們了。”
掛斷電話,程念樟在羅生生側邊的沙發坐下,當他欲伸手去茶幾拿煙的時候,才發現台面空空如也,只有昨夜那根殘煙孤零零地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