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熱搜
深夜,羅生生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誰罵我呢!”
她這時候一般是幫Robin 營運東亞這一片的社群和回復合作郵件。
打開微博,有一條特別關注的提醒,來自“念樟工作室”,提示他發了一條新動態。
羅生生有些疲倦,她抱腿坐在凳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點開這條動態,里面只有三個字——“周一見”。
她翻了翻下面的評論,前百條都是粉絲回復的無意義內容,看完了還是不明所以。
然後她又看了眼熱搜,發現了一連串關於程念樟的關鍵詞,里面排名最高的是“程念樟 周一見”,其次就是“程念樟 出櫃”,她好奇點開瀏覽了一下,充斥了營銷號夸張淫邪的文筆,有些比小時候看的《茶余飯後》還要獵奇,幾篇下來她便覺得惡心,草草關了網頁。
不過就在退出的當口,她手滑拿Robin Partrick的認證號點贊了一篇程念樟和黎珏的舊聞,之後便去睡了,沒發現自己手誤。
第二天她打開電腦的時候,系統彈窗不斷提醒她微博有新的私信和評論,她還沒來得及點開,Robin 那邊就來了電話。
“Vivi,你昨晚都干了些什麼!”
“怎麼了老板?”
“Ms.Qin 說我在中國的Twitter上和Evan chen成了trending search。”
“啊?!您等我下。”
羅生生一頭霧水,直覺告訴她大事不妙。
果然,她點開私信,充斥了程念樟粉絲的質問和謾罵,她最新發布的劇照下面,也突然多了幾百條奇怪的評論,再進主頁,才發現昨天點贊了那篇該死的文章。
“要死了!要死了!”
這一朝悔得羅生生大腿都拍青了,但更精彩的還在後面。
她手抖著點開熱搜,“羅賓派翠克”排到37位,“程念樟 攝影師”排到了20位,“程念樟 黎珏”占據榜首。
“蒼天啊,完蛋了。”
羅生生此時簡直欲哭無淚,電話里Robin 靜靜在等她回復,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圓過去,一來Robin 的脾氣難以琢磨,二來事情確實已經到了沒法糊弄過去的地步。
她只能如實把原委告知了Robin。
但意料之外的,Robin 並沒有大發雷霆,只沉默了片刻,回了她一句“get”便掛斷。
羅生生對這份工作十分看重,當初也是幾經輾轉,最後靠宋家的關系才能留在Robin身邊。
在之後的十幾分鍾里,她已經想好了幾百種求饒和認錯的方法。
幸好羅生生還算清醒,中途取消了誤贊,寫了一篇中英對照的聲明保存在草稿箱,順手把英文版發給Robin 過目,做好基礎的危機公關准備。
沉下心來之後,她有一陣放空,腦子里不斷回環剛剛看見的評論。
想想覺得有些可笑,半年里潛心運營,一直勤勤墾墾編輯圖片和文案,微博的內容生動,格調也不差,到頭來總共2萬粉絲,還有一半是買的。
沒想到,昨天就因為她趕上熱度誤點了個贊,粉絲量瞬間突破3萬,真是造化弄人。
沒過多久,Robin 回復了她一封郵件,內容很簡潔,
“Mail him,JIAQI XIE,Evan’s personal assistant.”
下面跟了一個郵件地址,是程念樟的助理,小謝。
羅生生上領英搜索了“JIAQI XIE”,發現他雖然只有25歲,但工作經歷卻很豐富,UCL出身,回國後先後在奧美和Ruder 任職,今年開始跳槽到了宋氏,入職後居然僅僅是做程念樟的助理,真是有些不可思議。
羅生生猶豫了一會,把自己擬的聲明抄送一份給小謝,因為十幾歲就出國,她害怕自己中文水平可能會出什麼紕漏,中間還修改了幾處,加了些敬語發過去。
沒過一會,小謝就回了她。
“知道了,郵件太煩,我微信****,你加這個詳聊。”
羅生生加上了小謝的微信,備注Robin,對方立馬就通過了驗證。
“我是謝佳奇,Evan助理,公關這塊是我做基礎對接的,你怎麼稱呼。”
“您好,我叫羅生生,您可以叫我Vivi(微笑表情)。”
“稿子寫挺好的,不過用不上,我給你些圖片,北京時間晚九點,你發它們就成。”
聊天框下面跟上了一張早年黎珏電影《西街十二號》的黑白劇照,里面除了黎珏,有還有探班的魏寅和男主角程念樟。
三人一坐兩立,俱處風華,十分養眼。
另一張是Robin 的黑白工作照,同樣出自《西街十二號》,場景里,Robin 笑著給程念樟看顯示屏里的畫面,遠處是混亂的街景與一线天光,整張圖片構圖舒適,對比鮮明,算得上佳作。
“第一張是你老板拍的,第二張你就說是魏導拍的,文案寫“周一見”,下面標注圖片出處就可以。”
羅生生跟過Robin進組,這種花絮一般都是攝影助理甚至是實習助理掌機,DP(Director of Photography)和導演不大可能自己上,但她覺得對方這麼安排自有道理,便沒有多言。
“好的。您還有什麼,可以盡管吩咐我!(奮斗表情)”
“管好你的手,別亂點贊就行了,姑奶奶,你知道撤熱搜要多少錢伐?”
“啊?多少?需要的話,我可以出的。”
“噗”
小謝對著手機屏突然笑出了聲,他發了一個蜜汁微笑的表情就不再搭理羅生生。
此時正值國內晚夜,程念樟剛下飯局,是一個品牌方的招待晚宴,席間觥籌交錯,沾了些酒氣,便回住處修整。
他衝涼出來的時候,發現小謝正對著手機傻笑,大概是心情不錯,他路過時蓋了小謝一記腦袋,問道:
“遇到什麼高興事了?”
小謝把手機屏幕轉給他看。
“Evan 你看,Robin的那個傻子助理真實誠,居然要出錢給我們撤熱搜。”
“哦?”
程念樟敷衍了他一句,沒顯示太大興趣。
小謝不氣餒,小跑到他身邊。
“Evan 你知道不,Robin 這個助理給我發郵件,那語氣和上朝似得,一股子學生氣,戰戰兢兢的,估計沒見過這種大場面,給嚇壞了。”
“是嗎?”
程念樟問得漫不經心,他順手挑了一件LOEWE的拼接襯衣和長褲,交到小謝手上,讓他給服裝助理熨燙。
小謝接過衣服搭在手上,而後繼續吐槽。
“我之前還挺生氣的,不過今天看她應該是真手滑,但她能點著那篇文章,也是夠八卦的。”小謝見程念樟依舊沒什麼反應,就轉到錢韋成身邊:“是吧,韋成哥。”
“畢竟不是人人都像你那麼機靈,能處變不驚把壞事變好事的。”
小謝的小心思被錢韋成看破,對方就坡下驢反倒讓他不好意思,於是摸摸腦袋轉移話題。
“不過你別說,這個助理還有點可愛,韋成哥你看她頭像。”
小謝點開了羅生生的微信頭像,那是一張證件照,大概2,3年前的照片。
當時的羅生生留著男仔頭,頭發微微自然卷,看起來蓬松又柔軟,她眼尾向下,微笑的時候彎成一道月牙,嘴角也是尖尖的,透著股莫名的機靈和可愛。
“確實挺上像的,面相很招人喜歡,適合當藝人。”
“是吧。”
說時,小謝翻出聊天記錄。
“名字也不錯,好記,就是可惜了,腦子不咋地。”
錢韋成瞥了眼記錄。
“羅生生……是挺好記的。”
程念彼時正在系著襯衫的紐扣,聞言動作一滯,從穿衣鏡里注視著沙發上的兩人,突然面上多了分戾氣,冷聲道:
“小謝,管好你自己的事。”
程念樟話里帶著肅殺,即刻便讓小謝閉上了嘴巴。他扣完扣子,走過來,狀似無意地拿起小謝的手機,瞥了一眼,而後鎖屏扔到沙發上。
“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人身上,起來,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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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生生北京時間晚九點准時發布了圖片。起初並不見輿情有什麼起色,大約十點左右,念樟工作室轉發了這條微博,配文是。
“青澀如我,赤忱如你,永恒如他……謝謝羅賓用相機保留的回憶,逝者如斯,我們定當不負過往,再次起航!周一見!”@魏寅
羅生生坐在電腦屏幕前不禁贊嘆,謝助理不愧是4A出身,服務過頂級PR團隊的人,都不用走外部公關,三下五除二,把一個烏龍事件轉變成了宣傳口徑,著實不簡單。
羅生生為人直白單純,拿起手機就給小謝發了個大拇指。
“謝助理厲害了!(大笑)還有需要我做什麼的地方嗎?”
小謝今日本想邀功的,沒想到方才間接因著羅生生被Evan訓斥,心里窩火得很,看見羅生生的消息就煩,現時他正幫著化妝師一起給Evan處理妝發,看到彈窗,突然眉頭一鎖,手指游移在回與不回之間。
“小謝,怎麼了?”
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冷淡的程念樟,今晚對下手的表現卻有些異常的敏感。
小謝覺得自己的小心思不值一提,就回了他句沒什麼,把手機收到口袋里,准備轉去後頭瞎忙活了。
望著小謝的背影,程念樟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心有些不定。
他剛剛瞥見了羅生生的頭像,這個女人的面目依舊,和十年前沒有多大參差,溫良而善於偽裝。
羅家,是他人生行進到此,遇到過的難得的‘溫柔’,帶著上位者的寬宏和憐憫,拋棄他們一家的時候卻顯露了滿目的虛偽造作。
程念樟原名趙程東,小時候近人都喚他阿東,其父趙德隆自他出世前便是羅家的管家,其母程英少時帶著他從姑蘇梅里到申城投奔趙德隆。
起初打些零工,住在外頭,開銷大,也辛苦的很,後來蒙了羅父照拂,被雇來打理羅家後廚和花圃。
梅里產葡萄,程英從老家拿了些苗過來,在羅家後院栽種,入夏前滿院子紫紫綠綠的,沁人心脾,深得羅母歡喜。
程英是個厲害的美人,很有主意,生的兒子阿東又俊俏聰明。
她到羅家這幾年,只是使了些機靈,便讓羅母幫著弄妥了趙家一家的戶口和趙程東上學的事情。
阿東自小也懂事,識眼色,小小年紀在羅家也幫上幫下的,算得上半個小傭人。
小時候他管羅父羅母叫伯伯阿姨,管羅熹叫哥哥,後來教了規矩,就叫老爺夫人少爺。
羅母是個溫婉博愛的主,長了和羅生生一樣的眉眼,很面善。
當時見阿東在花圃里一邊澆花施肥一邊自學功課,覺得這麼好的孩子,這樣待他是造孽,便打點了寄宿的學校,讓他安心讀書去了。
羅生生出生比較晚,她出生那會,阿東剛來羅家,兩人記事以來常碰上面的時點,也要追溯到羅生生十一二歲的時候。
那兩年羅家跟著宋家,把事業轉到了安城。
一家老小也逐漸搬到了安城居住,趙氏夫婦是唯一跟過去的兩個下人,於是阿東也跟著一起移居了過去。
羅生生剛見到少年的趙程東,滿眼都是歡喜,直拉著羅熹問
“這個哥哥是誰”
程英給阿東手里塞了兩粒話梅糖,送他過去。
“來,阿東,給生生小姐問個好。”
彼時的趙程東正是有些逆反的年紀,這個羅生生小時候光屁股腚的樣子他都見過,如今卻要低眉順眼叫一聲生生小姐,他是不大樂意的。
趙程東手里緊了緊糖,垂頭不語,突然,低頭看見了羅生生的漆皮瑪麗珍涼鞋,視线移一些,就是自己的破綠膠鞋。
自尊心,是種窮病。他收緊了腳趾,變得極不自在。
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忽而抬頭,伸手捏了顆糖給羅生生,笑道。
“生生小姐好,我叫趙程東,你喚我阿東就行。”
當時趙程東就一直笑著舉著糖,羅生生沒收也沒回他,只怯怯地躲到羅熹背後,最後還是羅熹替她結束了這段尷尬。
待程英帶阿東走了,羅生生才湊到羅熹耳邊,紅著臉蠅聲道。
“哥哥,這個阿東真是好看極了。”
羅熹刮了她的鼻頭,蹲下來。
“這是趙家阿姨的孩子,也算半個自家人,要親近和睦,不能像剛剛一樣,懂了嗎?”
小時候的羅生生,眼睛又大又圓,眼球上又總有層水膜,映得透亮,看起來煞是無辜。
她眨巴著這雙眼睛,看向羅熹眼里自己的倒影,鄭重地點了個頭。
“嗯。”
往後的日子,阿東便和父母一起,在羅家外屋住下了,那時候羅家剛到安城,萬事待興,都要趙德隆和程英著手操辦,加上阿東課業不緊,他也時常會抽了空幫忙。
羅生生就經常趴在陽台上看阿東一家子忙活。
好幾次阿東抬頭,都能見她眯著眼盯場的樣子,視线對上了,她就笑著招手,挺沒臉沒皮的,弄得他渾身不自在。
“和個傻子似的。”
後來羅熹出國讀書去了,也不知道誰起的主意,阿東被喊來當羅生生的伴讀。
羅生生是個典型的文科腦袋,數理差得一塌糊塗。
趙程東給他講題,她總是起初認真聽著,慢慢就趴下身子,也不吱聲哪里不懂,到了後程,不是玩阿東的手指就是在草稿紙上塗塗畫畫,成績自然提不上去。
不過羅家也不急,這種家庭的子女,自有其他出路,人生的天頂比他阿東高到不知哪去了,一時的偏科並不算什麼大事。
所以即便羅生生一直沒長進,羅母羅父也不責怪他。
一日傍晚,暮色昏黃中透著嫣紫,魚鱗雲鋪陳半壁天光,羅家院子外是車水馬龍的人間煙火,客廳里的老唱機放了盤英文版的玫瑰人生。
薩克斯婉轉悠揚,Louis Amstrong的歌聲帶著舒適的頓挫,有些醉人。
羅生生沉浸在如此的浪漫里,她側頭欣賞,阿東的臉被夕陽打亮了半側,溫暖而柔和。
“阿東,我給你寫首詩吧”
阿東沒有回她,她已經習慣了對方一本正經不愛搭理她的模樣,也不甚在意,提起筆來默了段莎翁的十四行詩給他,用的是張沾著茉莉香氛的書簽,寫完小聲頌給他聽。
聽著聽著,正在做題的阿東突然頓筆,看向她。
“是什麼意思?”
“萬物易變,但吾愛吾詩永恒。”羅生生把書簽捂在胸口,口氣老成地說道。
“你一個孩子懂什麼,真不害臊。”阿東抽走她的書簽,壓在了習題下面,呵她“趕緊做題,你再倒數,就得挨著講台坐了。”
羅生生沒看見阿東有些微紅的臉頰,嘟囔嘴“阿東真是無趣”
趙程東是知道的,羅生生喜歡他的皮相,因著這份喜歡,他的心底生出了從前不敢有的放肆和驕傲。
私底下他從不叫他生生小姐,一有什麼便呵斥羅生生沒有長進。
羅生生也瓜皮的很,總笑著,不惱但也確實沒有長進。
直到有一天,一個叫宋遠哲的人出現在羅生生的身邊,趙程東的驕傲便在一瞬被打回原型。
宋遠哲什麼時候來的,做了些什麼,如今的趙程東也就是程念樟已不大清爽。
他只記得一些小事,當年羅生生追著宋遠哲滿花圃的跑,踩壞了他和程英剛種下的花苗,程英郁郁著還得給兩個祖宗陪笑;還有,他時常給羅生生講題講到一半,這個宋遠哲就冒出來帶著羅生生往街上竄,任他在後面怎麼喊,羅生生是頭也不回;再後來,他與羅生生就徹底是兩個圈子的人了,有一回他無意聽到宋遠哲對羅生生說:
“那個阿東,哪來的?”
“趙家阿姨的兒子呀。”
“哦,下人的兒子啊,還以為多大來頭呢,你倒是聽他話的很。”
宋遠哲這個紈絝,出言甚是傷人,阿東沒有聽下去羅生生的回應便負氣離開。上高二後申請住校,便沒怎麼見過羅生生。
最後一次遇上,是羅家出事離境的那天,這一回,羅家沒再把趙家帶上。
羅生生那時候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十五六歲的年紀,依舊笑得明朗。她在機場見阿東也來了,拉著他的手不肯放。
“阿東,你現在好高啊。”羅生生踮起腳比劃了一下兩人的身高。
“嗯,你也不矮”
“我媽說這次我們家先過去,等安頓好了,再接你們。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袋鼠打架,你說好不……”
“生生!過來!”
羅生生話說到一半就被羅父打斷,他掐了下時間“時候不早了,我們得過安檢了,你們也早點回去,宋家是好人家,答應我會幫你們一家都安頓好的,不用擔心。”
兩家人揮手告別,卻是各懷愁緒地說著再見。
一別經年,早已物是人非。
羅生生的諾言果然和她的“吾愛永恒”一樣兒戲,羅家不曾再回來,也再沒有管過趙家的生死,趙德隆出事的那天,他打通了羅家在澳洲的固話,他無望地呼救,卻被羅母硬生生掛斷,十幾年的主仆情誼,飄散如煙,真是薄涼的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