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
阿龍與程念樟識於微時,全名景隆,道上人稱龍哥,是華東華北一帶出了名的掮客。
他的觸手在黑白兩片都探得不淺。多年前,程念樟曾救過他一命,兩人多年走來,一明一暗互相扶持。
這世上能讓程念樟信任的人不多,而景隆卻一定在列。
當晚程念樟交代完以後,第二天下午正在通告的間隙,他就收到了阿龍的回復。
“方便接電話嗎?”
“沒事,你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
“錢韋成近幾個月的賬戶和出行都沒有異常,不過他那個老年痴呆的父親最近從第一醫院轉到了軍區二療,背後肯定有人搭手,伸手的人姓宋姓黎抑或其他,我這邊查起來也費盡,一時半會給不出答案,你最好還是留個心眼,小心為妙。”
“好的,我會注意。那輛車是什麼情況?有頭緒嗎?”
“念樟,你聽我說…”景隆略一沉吟,繼續道:“這事有些蹊蹺,本來以為會繞個大彎子,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查到了。”
程念樟蹙眉。
“怎麼了?”
“車子是劉安遠的,車主信息直接登記的他的名字,我調了幾個監控,上個月這輛車頻繁出入你內環住所,你幾場通告他也有跟,前天晚上跟你的那輛車也是他的,告知宋毅你被跟車的又是他的人。我弄不明白,他……繞這麼大圈子是幾個意思?”
電話那頭說完,程念樟無言。
他與劉安遠向來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張晚迪,兩人應該沒有任何瓜葛,不對,至少現在沒有。
劉家的重心向來回避張晚迪的領域,以他多次出入南林灣了解的情況來看,劉安遠貌似並沒有把心思放在這里。
他們少有的幾次交集里,至多也不過點頭。
想到這里,程念樟突然憶起那日凌晨他離開時,劉安遠看他的眼神。
也就一刹的功夫,他突然明白了這個男人想要做的事情。
“他想找我。”
“啊?”
“不,他想讓我找他。”
即便是和程念樟稱得上生死之交的景隆,此刻也是一頭霧水。
“我還是不懂?”
“他和我現在的身份,私下見面只會讓張晚迪起疑。劉安遠現在勢頭強勁,以張晚迪的性格,不見得會放任其坐大。”
“那女人的控制欲很強,我想,劉安遠這幾年,過得應該也並不像表面那麼風光。”
說時,程念樟勾唇,和趴在保姆車窗上異常興奮的粉絲招了招手,在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繼續說道:
“呵,說不定,我們可能還是一路貨色。”
…………
三天後,程念樟獨自驅車回到內環公寓,在小區外不遠的公共車位上,一眼便看見了那輛黑色馬自達。
兩車擦身時,他放慢車速,微微搖下車窗,褪下墨鏡向對方看去。
車里是一個穿著斯文考究的男人,歲數三十上下,他接收到程念樟的暗示後,啟動引擎,跟隨到了一個無人的小巷。
巷子深邃晦暗,未設監控。
“程先生,終於等到您了。”
程念樟斜倚著車,悠悠然點起一根煙。
“怎麼稱呼?”
“我姓王,如何稱呼我,您自便即可。”
“王先生守了多久?”
“和您家樓下24小時全年無休的狗仔們比起來,我等得並不算久。”男人低頭一笑,一秒後復又抬起,凝視著煙霧中的程念樟,變換語氣,緩聲道:“程先生很聰明,也很有門路,劉先生沒看錯人。”
“哦?”
“我…本來以為,可能等不到您來找我的那天。”
“要是我不來呢?你會繼續等下去嗎?”
“不會,您不來是您的損失,劉先生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說時,他掀開後備箱,滿滿當當的老人頭碼放整齊。程念樟看了不禁皺起眉頭。
“什麼意思?”
“這里是五百萬,是劉先生的誠意,他知道您最近需要資金,五百萬說多不多,說少,在你們那個行當里,也不算個小數目了。”
程念樟扔掉煙頭,直起身顯露不快。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
“劉安遠做事一向這麼喜歡繞彎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憑什麼要收下他的這份‘誠意’”
“程先生不要多慮,劉先生只是單純地想與您交個朋友,表明一下立場,以後打起照面來,互相也更知根知底一些。加之劉先生生性寬厚,不喜強人所難,不會強求他人做些汙糟的事,這錢您大可以收下,您收下了,劉先生也好對您放心。至於這次行事上的唐突,還請程先生見諒,南林灣那位小姐的脾氣您也知道……”
話到一半,也無需再說下去了。程念樟知道,這錢今天大約是不想收也得收的架勢。
而劉安遠的意圖也並不像這個姓王的說得那麼單純。
果然和預想的差別不大,劉安遠的手,伸得不是一般兩般的遠。
看樣子,南林灣的太平日子終是要到頭了……
雖不明白對方具體要做些什麼,但直覺告訴他,劉安遠不是敵人。
“程先生您看這錢,是怎麼個處置法呢?”
程念樟淡笑。
“這錢我收下了,王先生,也請您替我轉告劉安遠,他這個朋友,我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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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9號凌晨,一向只轉發程念樟個人通告和代言的微博賬號“念樟工作室”,突然毫無來由地發了一句“周一見”,因為在此前“周X見”體多用於公布戀情,所以語境十分曖昧。
那是一個周五,這句話平地驚雷,在毫無波瀾的七月炸出了巨浪,不到5個小時,轉贊評通通過十萬。
“程念樟 女友”
“程念樟 周一見”
“程念樟 出櫃”
“程念樟 結婚”
甚至連帶著程念樟的多個緋聞女友的名字一起被帶上了熱搜,一些營銷號也趁熱打鐵,連夜趕工,把早幾百年的桃色舊聞添油加醋,新瓶裝舊酒地拿出來供看客咂摸。
粉絲也是被炸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各粉絲會會長連夜在群里召集人手控評。
藝人這邊與粉頭對接的工作一直是小謝在負責,他這一晚已經接電話接到耳鳴。
“謝助理,你今天一定要給我們申城分會一個說法!到底出了什麼事?戀情還是作品?你們工作室沒頭沒腦發個“周一見”,知道影響多惡劣嗎?你們這麼做得到Evan授意了嗎?他可是影帝啊,High-level懂伐!搞什麼流量明星那套……”
小謝被吼得耳朵疼,直接把電話拉遠,放在扶手上公放,等對方吼完再接起來。
“反正周一就能知道了,你們也別著急,是好事,我們就當測試一下Evan流量,放寬心…放寬心…”
“你說得輕巧,你看看網上都寫了些什麼?你不知道是伐!我念給你哦——
——爆!疑似公開出櫃!扒一扒那些程念樟‘背後’的男人們。
背後是帶引號的,引號的哦!惡不惡心伐啦
——地下戀情公開!神秘影帝原已隱婚,妻子竟是她……
你知道這種標題里已經出現多少個十八线女明星的名字了嗎?
——十億少女夢碎,夢醒發現,家財散盡不過是替別人養了老公!
扎心啊!你看到沒有,我心口上的玻璃渣子插得,你連下刀的地都沒有了!
……”
小謝一邊聽一邊憋笑,最後等她換氣的時候,小聲說:
“我公放呢,Evan在,要不你和他直接交流交流”
對方立馬掛斷,然後又突然打了進來,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
“免提?話筒?”
“免提”
“咳,咳!Evan,我是申城粉絲會的會長,僅代表我們粉絲會管理層向你致歉,我剛剛太緊張了,胡說八道,胡言亂語,還亂掛電話,一定是吃錯藥了,你千萬不要放心上!”
小謝把電話湊到念樟嘴邊,他剛剛一直在看劇本,沒有在意後排的嘈雜,公式化地回了句:
“好的,謝謝你們支持”
爾後自然地用兩指把電話推開,示意小謝掛斷。
小謝有些尷尬地低頭
“好了不說了,我們要飛了,再應付就耽誤工作了。”
沒等對方回應就匆匆掛斷。
“Evan,網上的輿論發酵得有點厲害,你看要不要控制一下。”
程念樟沒有抬頭,劇本里有一處段落似乎有些問題,他提筆下了個注腳。
“沒必要。”
他字寫一半,約莫是想到什麼,頓了一下,忽而抬頭看向小謝
“你要沉得住氣,少說多做,和旁人少一些多余的交鋒。我們的目的就是為了造勢,如今的局面很好,很順利,不必節外生枝。”
Evan的語氣雖然平和,但終歸是批評的意涵,小謝聽了有些頹喪,支支吾吾回了句‘好的’就坐回後排。
同車還有錢韋成,他將一切看在眼里。
“小謝,念樟是在提點你,自己記好了。”
雖然話是說給小謝的,但說時他看的卻是程念樟,眼里有層深意稍縱即逝,現場誰也沒有捕捉。
他們抵達申城已經是周六上午八點的事情,行程很私密,並沒有記者和粉絲在機場圍截。
程念樟讓錢韋成和小謝先去和品牌商對接明天的活動事宜,自己則驅車前往位於復興中路婁屏公館的魏寅居所。
這間老洋房是黎珏的祖產,他生前曾為躲避銀行資產清償,把這棟市值數億的置業,轉贈給了程念樟.沒想到黎珏去世後不久,為向宋毅表示立場,程念樟非但沒有把它還給黎家,居然轉頭作人情便宜賣給了魏寅。
為此得罪了黎父黎秋正,黎老戎伍半生,直接從地下室掏出一把胡桃木手柄的老式蘇聯獵槍指著程念樟。
要不是張晚迪及時趕到撐腰,估計就不會有現在風光無兩的Evan Chen。
當時接盤的魏寅連同程念樟一道得罪了黎家,兩人算是結上了過命的交情,關系可見一斑。
程念樟到的時候,魏寅穿著松松垮垮的睡衣出來應門,氣態懶散得很,見到對方也沒招呼,一邊打著哈欠一邊自顧自走.坐下後,還是程念樟給他衝的咖啡。
“給,醒醒腦,有正事要談。”
魏寅接過骨瓷杯,抿了一口。
“你衝咖啡的手藝還是和以前一樣差,說吧,什麼正事?”
程念樟挑眉:“英方什麼態度?”
“能有什麼態度,當然是好的態度……Robin 是老朋友了,原本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非讓我跑一趟,麻煩!”
說時魏寅把剩下的咖啡一口悶掉,順勢還點了支煙,繼續道:“梁巋然呢?你得罪了他,宋毅可不會讓你好過。”
“我不動梁巋然,宋毅照樣也不會讓我好過。”
聞言,魏寅瞥了眼程念樟,繼續低頭笑著嘬煙。
“以前宋氏還叫安博的時候,我倒沒看出宋家這個老大有多少能耐。之後他扳倒傅雲,除掉黎珏,安博換了姓後又和邱冠華勾心斗角,另外南半球的宋家老二也不是省油的燈……內耗成這樣,宋氏這幾年也沒受多少影響,現在看確實是個厲害人物,又心狠手辣,我看你還是小心些好。”
話畢,氣氛是一陣沉默,程念樟似乎並不想接過這個話茬,魏寅只得無趣,悄然間擺正了坐姿。
“我看過今早的新聞,你周一什麼打算?”
“周一放第一波電影物料,你和我聯合發布,算是官宣。到正式開拍這段時間,你我可能要打些配合,放些邊料給媒體,維系熱度。”
魏寅聞言頓了一下,摁滅煙頭,顯露不悅
“我不大明白。”
程念樟忽而抬頭看向他。
“就是炒作,我,和你。”
“我和你什麼?”
“其實沒什麼,但要讓人覺得有什麼。”
……
兩人間難得的變得相顧無言。
魏寅浸淫娛樂圈好些年頭,各色的同性異性關系見的也不少,他對別人的取向一慣看得很開。
但這種事但凡和自己沾上了邊,他就覺得渾身別扭。
加之當年程念樟和黎珏的關系也非同一般,圈里圈外雖不說人盡皆知,但多少對程念樟的取向坊間也是有同性這層標簽在的。
現在外界並沒有開化到多麼開明進步的程度,這步棋雖然可以炒一時的熱度,但長遠來看於他並無益,反倒顯得有些不愛惜羽毛了。
程念樟見魏寅遲遲不回,也不著急。
“老魏,你覺得呢?我尊重你。”
“你…有必要嗎?如今的電影市場已經不是靠這種炒作就能操盤的,最終總歸是靠作品說話,難道你對我這點信任都沒有嗎?”
“市場和觀眾都是健忘的,即便我們現在有最好的團隊,但前期如果就這麼悄無聲息,沒有記憶點和關注度,後期沒有宣發的話題點,它再優秀也不過泯然於眾。說到底就是部商業片,商業行為,看開點。”
程念樟從前跟著黎珏,黎珏是真文藝,高山流水。
魏寅是半路出家改行做的導演,當年走後門拿作品給黎珏指點,人家看了只說句‘技術挺好,很成熟,是大眾歡喜的東西,但沒什麼自我’。
這句話往後成了魏寅的夢魘,他也瞧不上自己的媚俗,所以一直極力想擺脫商業化的標簽。
但資本環境下,他始終沒有這個權力,也漸漸失去了這種能力。
如今,他最討厭別人把他歸囿定義在商業導演的藩籬,那是他的七寸,打不得。
魏寅一生氣耳朵脖頸就會漲紅,看著有些喜樂,程念樟沒管他情緒,反倒竊笑了起來。
“魏導,我剛剛可能失言了,看在我們這麼多年交情的份上,你可以勉為其難地答應嗎?”
“呵,我不過是你程念樟的一個工具,你吩咐就是了,假惺惺來談什麼交情。”
說完,魏寅瞧見程念樟勾著笑的唇角,惱怒里拿起手邊的抱枕就砸了過去。
扔完停頓幾秒,估計是覺得自己娘氣,竟然也跟著笑了起來。
“為什麼是我?”
“你長得不錯。”
“嗯?”
“也有些才氣。”
“……”
“你說巧了,我倆居然還熟,不找你找誰?”
魏寅難得見程念樟開玩笑的時候,有些心酸,不忍再悖他壞了心情。
“算了,我都隨意了,但你不要搞得太過分。”
聽言程念樟立馬收住笑顏,鄭重道:
“你放心,我有分寸。”
“好。”
因為太熟的緣故,正事聊完兩個人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客套。魏寅看了眼掛鍾,問他:“今天沒有通告嗎?”
“有,下午恒隆有一場店內活動,晚上有個飯局和自媒體的專訪。”
“那你忙去吧,我昨晚和徐編幾個聊上頭了,四點才睡,得補個覺,不招呼你了。”
魏寅轉念一想,程念樟連夜轉場,可能連覺都沒睡,這麼說不大體恤,於是補道:“對了,你等一下。”
他轉身去廚房里熱了碗米糊,烤了兩片吐司,刷上黃油給程念樟端了上去。
“喏,我聽韋成說你連軸轉起來飯也不吃,把這些吃了再去忙吧,這是陳姨打的米糊,我加了些煉乳,香得很。”
程念章象征性地扒了兩口,實際早上在機場已經和工作人員一起吃了些,他胃口一向不怎麼好,對食物也沒有太大的喜惡。
“你說你也快四十了,口味倒和嬰兒差不多,喜歡吃輔食。”
魏寅對他的嘲弄不甚在意,看他吃得也不香,撓撓頭往左右看了眼,突然掏出一盒紅茶遞給了程念樟。
“這個送你吧,Robin那邊給的,我茶酚過敏也喝不上。”
“你倒是挺假客氣的……不對,Robin 不是知道你喝不了茶嗎?而且他也不愛來這套。”
“嗯,是他助理送的,看著剛出社會不久,估計想幫著Robin熨帖,但不怎麼周全吧。”
“犯這種低級錯誤,也是夠蠢的。”
程念樟蹙眉,他對自己和下手的要求一向很高,雖然表面溫和,但實際極其挑剔,對差錯和拖沓有著天然的厭惡。
“你這人……人家是個挺可愛的小姑娘,二十來歲,說話做事都挺舒服,犯這點小錯,我倒覺得沒什麼。”
“呵。”程念樟挑了個眉不置可否,順手開始攪米糊,也不接他話。
“哦,對了,她名字挺好聽的,叫‘羅生生’,說是申城人。這名字怪耳熟,但我一時半會也對不上號。Robin那沒點熟人搭橋我還真不信能混進去,小姑娘應該也有些背景。,說不定還是個熟人,你看看有印象沒……”
聞言,程念樟驀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羅……生生嗎?”
“嗯,英文名叫Vivi,意譯來應該是生生不息的生生,怎麼?你認識?”
程念樟不回,低頭沉默片刻,忽而道:
“沒什麼印象。”說完,他起身拎起茶:“這茶我就收下了,周一別忘記了。”
“行了,你走吧走吧,我可不送。”
出門後,程念樟坐回車里,握著方向盤有片刻失神,發動的時候發現副駕駛位上,從紅茶的禮品袋里掉出一張硬卡。
他隨手翻看,背面是一段清雋的小楷。
‘祝您萬事順遂’
下面跟了篇十四行詩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e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程念樟隨口跟著念了一小段,嗤笑。
“呵,這招從小學用到現在,真是一點長進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