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成長教育
“醒了?”
羅生生半睜開眼,朦朧光影中,瞥見一個細瘦人影,閒散地坐在床邊。對方身上有股清透的白花香氣,發髻松挽著,姿態很是嫻雅。
她以為這又是一輪夢魘,遂也沒做搭理,偏頭朝向另側,閉上眼,作勢便想重新睡去。
“抱歉,我昨天約你時,沒想宋二行事這麼辣手,當時只想他會念點舊情,聽你多說兩句而已。哎……”張晚迪掩嘴,勾唇嘆出口氣:“真是世事難料。”
她說完取刀,開始削起苹果,皮連不斷。
齒刃刮過果肉,發出種沙沙的聲響,在靜室里細聽,仿佛驚悚片的音效,讓人心內發毛。
“宋遠哲呢?”知不是夢,羅生生咬牙忍下戰栗,抬手捏緊靠睡著的枕芯,驀然發問:“他去哪了?為什麼是你在這里?”
說話時,她的嗓音干啞,聲調有些斷續,教人分不清楚其間具體的情緒。
“哦?看來你還是關心自己老情人更多一些,出口先問宋二去向,倒也不關心關心念樟的周全。”
“我管不了程念樟,我現在只想報警,讓宋遠哲去坐牢。”
“嘁!”聽言,張晚迪沒忍住訕笑:“你啊……還是吃了年紀小的虧,思想過於天真。當這社會像電視里演得那麼簡單,報了警就會有人來給你匡扶正義?別傻了,想宋二坐牢,光憑一副莽勁可不行。”
“怎麼不行?你什麼意思?”
“他早上就飛新加坡走了,你當時麻醉的藥勁沒過,應該還不曉得這茬吧?”
走了?
這一下來得措手不及,羅生生聽後頓時錯愕著,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回頭:
“他就這麼走了?”
“不然呢?坐邊上等公安來抓嗎?”張晚迪放下苹果,翹腿下看向她:“宋二這人,性格是魯莽了點,但生他那位的腦子……可沒他這麼粗放。一早上的時間,夠他們把該清理的都清理掉了,跑路是為免去問審的麻煩。你待他身邊不少年數,怎麼?這些基本操作,就從來沒聽宋二提起過?”
應是對這類事情已見多不怪,張晚迪出口的語氣,猶如說家常般平淡。
言辭之間,對羅生生所受遭遇,她也並未表現出多少同性間本該有的憐惜,反而句意輕蔑,聽著更像是種嘲諷,諷她沒有見過“世面”。
羅生生聽完皺眉,胸腔內上竄出一股欲要嘔血的衝動,連帶著小腹新切的刀口,也隨之開始發疼。
“張晚迪,你今天特意過來就為和我說這些嗎?你和宋遠哲到底什麼關系?昨天約我過去,是早就和他串通好了對不對?講什麼營救程念樟的鬼話……全他媽都是給我下套的狗屁!”
罵完,這姑娘支肘想把自己撐坐起來,但麻藥的後勁加疊著傷口拉扯後的痛感,讓她連著幾次嘗試,全部都以失敗告終,不僅沒有加添氣勢,反倒還徒增了不少尷尬。
“話不要說太難聽,我也就個撮合的心思,誰知你倆最後會談崩,鬧成現在這樣。說白了,主因還是你和宋二之間的問題,可別隨隨便便殃及無辜,牽扯到我這個外人頭上。”
說這話時,張晚迪神色輕佻,滿臉都是勝者才有的得意。
尾音落定後,她也沒給羅生生回懟的機會,轉頭望眼窗外,瞥了下室外的天光:
“看時間,念樟差不多也該出來了。實際我昨天那些話,也說不上是騙你,至少宋二在念樟這件事上,還算個挺講信用的人。”
句行向末,女人音調漸低,沉沉間,透露出了稍許如釋重負的欣慰。
想見,她是真的在為程念樟的獲釋而感到高興。
“他……被放出來了嗎?”
“嗯,出來了。卞志恒也找到了,在個外地小賓館里捉住的,有案發當時的不在場證明,目前基本排除了嫌疑,所以連帶著幫念樟也喘了口大氣。”
“呵……”聞說死男人沒事,胸口大石下落,羅生生的呼吸瞬間急促,雙唇微微張啟,顫抖著開口:“什麼時候找到的?”
“昨晚快接近凌晨那段時間吧。辦案細節警方保密工作很嚴,具體我也掐不准,總之應該不是今天。”
“所以我猜的沒錯,你們確實是在虛晃一槍,就算我不去,宋遠哲本來也有要放程念樟的打算,對不對?”
“沒什麼虛晃不虛晃的,誘你過去,更多是想落個雙保險而已。宋遠哲這人你也曉得,陰晴不定,做事全看心情,實際我也很難分辨他給的承諾,臨到關頭,到底還能保有幾分效用。”
“哈?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難怪——”羅生生抿嘴,強忍下哭意:“難怪我昨晚無論說什麼,做什麼,他都油鹽不進,一點不肯松口。到頭來,歸根結底,還是我太高看了自己……”
“是的,你確實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張晚迪聽她話里藏著哭腔,也沒照常理向她施予安慰,反而火上澆油地繼續加補道:“所以我才說你吃了年紀小的虧嘛。而且昨天我也同你告誡過,外頭的世界,可不是耍兩下嘴皮子就能輕易蒙混過去的。社會、利益,還有人心,哪是像寫話本那樣,三言兩語就能講明白,你推我擋就能過完招的?都已經動到了巡視組的層面,里頭的復雜彎繞,你當是小情小愛就能解決的問題?”
說到這里,大概是真覺得可笑,張晚迪不禁低頭停頓,從鼻腔漏出聲嗤笑:“哼,小羅……實際你有沒有想過,念樟做了宋毅這麼多年的眼中釘,還能穩坐今天這個位置,讓對方無處下手,仰靠得是什麼?”
“是……什麼?”
瞧她懵懂,張晚迪挑眉淡淡道:“反正不會是你。”
聽言,羅生生心神抽散,面容也跟著僵住,眼前就像豎起了塊無形的鏡面,忽而將她的幼稚、愚蠢,還有莽撞,通通臨照了個清晰。
“你今天來,到底想做什麼?”
“不做什麼,既然宋二賣我面子放了念樟,那我也順道賣他面子,過來講清利害,勸你少做些傻事罷了。”
傻事?
話雖沒有挑明,但羅生生聽出來了,大意應是過來充當說客,讓她打消報警追溯的念頭。
“傻不傻總要做了才知道,你越是勸,就說明宋遠哲越怕,難道不是這個道理?”
“你怎麼這麼死腦筋呢?宋二也是為你好,萬一惹急了傅雲,可就不是掉個孩子,流點血能解決的事情。”張晚迪搖了搖頭,驀地俯身湊近,攏手挨到了她的耳邊:“會要人命的……”
“要誰的命?”
“怎麼?你哥的教訓還沒吃夠嗎?”
提起羅熹,往事一下翻涌,讓羅生生如同被貼了符咒的僵屍,登時沒了動靜。
張晚迪見她僵住,低頭彈了彈甲縫里的浮灰,顧自接道:“我看宋二對你用情挺深,估計傅雲為拿捏他,暫時不會明著對你下手。所以自己想想身邊還能死誰吧……順道我也提醒你,這回念樟勉強算是逃過一劫。但蓮山案的專項督導組,很明顯已經嗅到苗頭,確認要在星辰開展巡察工作。後面只要宋家兄弟有心,隨便放點煙霧彈,就能再把念樟給送進紀委喝茶。這種情況發生的次數一旦多起來,人的心態就會被搞到乏累,疲於應付間,保不准會生出幾次漏嘴的時候,你說對不對?”
又來這套……
“不要故技重施了,明明剛還說他有你這個靠山可做仰賴,現在又搬他出來做威脅我的籌碼……同一個騙法,你覺得我會上兩次當嗎?”
羅生生承認自己是很天真,但她並非不夠聰明。
吃一塹長一智,人會變得老辣,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記住教訓。
“小姑娘,你當我多大本事啊?能和中央對著干?況且有的東西只可以用來換一次,我現在也很被動。要是你再搞些事情,指不定我還真得卷鋪蓋,和念樟去做亡命鴛鴦了呢!”
張晚迪講到“亡命鴛鴦”,語氣倏地嬌俏,明明是句調侃,落到羅生生耳里,卻比長劍還要扎心
“我說了,我管不著他,報不報警是我的事,程念樟會怎樣,都是他自己種的業果,和我有什麼關系?”
“那我也就攤開來講吧,但凡在這圈子有點頭臉的人物,屁股都不干淨,我相信光憑你知道的事情,大概就夠念樟吃點牢飯的了,更何況還有你不知道的……而且不說念樟,你就想想,自己手里現在有什麼證據能告宋二強奸?別怪姐姐沒提醒你,等會兒記得查查自己名下賬戶,看是不是多出了百來萬。拿人手短,收了這筆錢,事情性質可就難說了,至少輿論層面,你鬧大以後,肯定是不會占理的。”
什麼賬戶?什麼百來萬?
待反應過來對方在說什麼後,羅生生心下不禁一顫,當即眼色四掃,在床頭櫃上尋到了自己手機。
她抬手吃力地夠了下,沒夠著,張晚迪見狀,便幫忙替著取來,遞到了她的手里。
手機應是被人動過,未讀的消息很少,零星有幾條程念樟的未接,間斷著打來的,羅生生見後鼻頭忽酸,但礙於旁人在側,她硬是把哭勁給壓了下去,轉而點開短信。
頂端第一條就是個動賬消息,她英國的賬戶,早上被轉入了80多萬英鎊,對手方顯示是宋遠哲沒錯,未有附言。
“呵……”極大的諷刺感優先襲來,教她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隨後這姑娘又立馬咬住下唇,眨眼幾下,噼啪開始掉淚:“絕,真絕。”
“看明白了吧?和他們斗,你有什麼勝算?法理輿論都占不上道的事,除了能發泄掉股情緒,你還能得到些什麼?蕩婦羞辱嗎?被人拿著你和宋二的聊天記錄,監控視頻,經濟往來大作文章,逐幀逐幀地觀察,逐條逐條地分析,順便再把你左右逢源的往事牽扯出來,說你本就是個不知檢點的東西。那你到時拿什麼辯駁?又該怎麼去自證無錯?小羅,別把世界想得太美好了,有時候忍一忍,就能淌過去的事情,何必非要賭上自己下半輩子的人生?權衡利弊這塊,念樟也算個過來人,你要是不肯聽我勸,等會兒他來看你,倒不妨可以問問,問他當年又是怎麼選的。”
這段話,太露骨,也太絕望。
被褥拉起,羅生生再忍不住,用它蒙住腦袋,掩耳盜鈴似地遮擋起了自己的嚎啕哭相。
外頭護士聽聞不對,趕忙急匆匆小跑進來。
“這是做什麼?病人術後要靜養的,家屬怎麼這麼不注意?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我不是她家屬。”
張晚迪瞧有外人,話畢直接起身,撫了撫下身略皺的衣褶,也沒理護士責備,徑直從地上拎起個包裝精美的禮盒,輕放到了羅生生的床尾。
“小羅,今天是你生日,我也沒時間准備什麼禮物,這條裙子你昨天夸說好看,想是喜歡的,那我今朝就把它送你,望你——”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說完這句,女人轉腕看了眼表,對過時間,便跨步走出了病房。
門外走廊的盡頭,有林瑜正在等候,他見對方步出,默默收起手里已被捏潮的長煙,朝她低聲道了一句:“辛苦。”
語氣疲累。
張晚迪沒搭理他,臉上笑意漸退,轉身背過時,甚至還能品出不少嫌惡的滋味。
“宋二知道她大著肚子嗎?”
電梯里,兩人並立,女人板起臉孔發問。
“知道的。”
“誰的孩子?念樟的?”
“送驗了,目前還不清楚。”
“不清楚?不清楚還搞這出?我勸你讓宋遠哲去看看腦子吧,神精病一個!”
梯門打開,林瑜將她恭敬相送,略略談了些合同簽署上的安排,最後還提議說,不日等宋遠哲歸國,會讓自己老板當面給她請茶道謝。
張晚迪聽後,不屑地翻個白眼,言明了拒絕。
待程念樟到達醫院,天色已近將晚。
下午接到羅生生回電時,因他正被稅務稽核纏住,脫不開身,於是便讓小鄒先過來,代著陪了會兒床。
男人進門時,房內氣氛安逸,夕陽鋪陳著照進,灑在羅生生熟睡的側臉,情態酣然,莫名安撫了些他連日以來積攢出的負面情緒。
小鄒抬首見人,下意識地想起身迎接,卻被程念樟抵嘴示意噤聲,不想他去把羅生生的好夢擾醒。
“睡多久了?”
“沒醒過。”
程念樟用口型作問,小鄒亦無聲作答。
男人走近後,拿眼神示意了屏退,室內便只留下了他和羅生生獨處。
床頭有個拆封的禮盒,疊放著一條絲緞綠裙,被用Claudius的織帶,隔著雪梨紙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上面插有張小卡,書寫了“生日快樂”四個小字。
程念樟初見不禁有絲愣怔,眉頭蹙了蹙,不知是想到了些什麼。
不過他反應不差,預感不對,立即合上蓋子,把禮盒塞進床下,而後改換熱粥放上,開始輕手輕腳地動作,盛出一碗放涼。
大概是窸窣動靜太多,跑進了羅生生的耳朵。
“你怎麼才來?”
只聽她背對著,猝不及防開口,甕聲甕氣地,同他問出了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