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年會(下)
“嗤”
自下坐後,全程不屑應酬的宋遠哲,忽而不合時宜地輕笑出聲。
他座次離這對夫婦不遠,笑完後躬身拿起酒杯,朝著他們示意敬酒,巧妙地打斷了張晚迪對劉安遠的刁難。
“都說張小姐治下有手腕,今天看來,治家的本領也不遑多讓。”
這話表面夸贊,實則並不怎麼中聽。
陰陽怪氣,冷嘲熱諷的,既說她強勢,又點劉安遠窩囊,明晃晃挑撥離間的意思。
再怎麼講,劉安遠也是她名義上的丈夫,還得虧是宋遠哲這張出了名的臭嘴,要是換作別人如此出言辱沒他,保不准會被張晚迪給牢牢記恨一輩子。
“宋二這是謬贊,都什麼年代了,誰還講治家這套?”
說完,女人把蝦擲向骨盤,撇嘴假笑著舉杯,於半空中作敬,而後面不改色地一飲而下,姿態頗為豪爽。
劉安遠在酒桌上的本事,是她一步步經年教導出來的。只不過今天是自己丈夫的主場,她算作陪,不宜太露鋒芒。
但如果真要拼殺,論起酒量,張晚迪可絕不會比在座任何一個男人差勁。
然而與她的強勢不同,宋遠哲在飯局上,向來沒什麼壓人一頭的做派,他挑眉看女人喝得用勁,自己卻只低頭淺抿了半杯,逍遙閒散地,竟意外在冥冥中,襯得對方心思迫切又過於汲營。
就在他們你來我往的間隙,劉安遠這頭,已悄然坐正,悉心動手,幫張晚迪剝了兩只新蝦,放入碗中。
待她坐正,擺弄空杯時,正好望見了自己調羹上,那對紅白相間的細肉,女人的眼神由此,瞬間就從雷厲中,生了不少柔緩的波光出來。
“你手真笨,尾巴都剔爛了,吃起來多沒賣相!”
這話,張晚迪是笑著說的,語氣嬌嗔,一點也不像怪罪。
劉安遠此時正拿著濕巾淨手,捻腕擦拭,慢條斯理地清潔著自己的指縫與掌心各處。
聽言後,他垂下眼,於嫻靜的表情中,亦牽扯出了個似真似假的笑意。
“我做事向來及不上你,但心意肯定不差,這麼多年,你該了解我的。”
“瞧你這話說的……怎麼?我剛才心意就差了?”
“我沒這個意思。”
男人放下巾布,側目注視著,直到確認她把蝦肉吃完,方才挪眼看向別處。
他在此間抬手對了眼表,發現時候已不早。桌面上的熱菜,早就上到了餐單的下半部分,其他桌位的賓客也零散著過來相識了不少。
照此來看,酒局的進度,該是到了後段的進程,可宋家這對兄弟,正題卻遲遲沒有涉及,徒然把精力都耗在了酒場的過招上,以為這麼大筆生意,靠幾兩黃湯白水就能敲定,也不嫌痴人說夢。
想到這層,劉安遠環顧同席的眾人,不禁開始認同起了張晚迪的說法,覺得他們確實不過草莽罷了……
無趣地很。
於是這男人扯松領口,招手喚近王栩,問他借火,與張晚迪告退一聲後,獨自行步向外,決心出去享根煙來暫避掉這些虛妄的拉扯,尋一方清淨。
穿行過桌的途中,他本無意停留,卻不料走至半路,耳邊驀地響起了一個熟悉的清嗓——
“安遠哥!”
是羅生生。
這姑娘初始還不敢認他,愣是夾菜一半,把筷子懸空,盯住男人背影,觀察了足足有四五秒之久。
劉安遠其人,肩寬頸長的,發尾天生帶著點蜷曲,就算不刻意修剪打理,也能在後脖梗那里造出個美人尖似的桃心,非常可人。
羅生生是學攝影的,記人多會去記這些獨一無二的細節,所以就算偶爾臉盲,也不耽誤她在人群里辨出久違的熟人。
她是篤定了才敢放膽出聲的,可是叫喚後,對方非但沒有回應,甚至連頭都不見轉回看她一下,態度生分地厲害,搞不懂是在顧忌些什麼?
“我剛看見安遠哥了,你那戒指決心怎麼還?”
想吃的菜在剛才的猶豫間被轉走,女孩為了不讓空筷顯得尷尬,索性夾了片冷盤的酸黃瓜丟給程念樟。
男人瞟了眼碗里那蔫不拉幾的玩意兒,滿面盡寫的,都是嫌棄。
“隨你,我都奉陪。”
“那就現在還唄,正好安遠哥出去了,可以免去讓他難堪的苦惱。”
“呵,你小瞧他了,這種事情,劉安遠是不會放在心上的。”
“喲!話可別講太滿。”羅生生說時拿起自己長杯,將里頭橙汁喝完,重新倒上紅酒:“你是痛不在自己身上,所以出口才輕巧地不行。哪天要是我當眾給你帶綠帽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也能像現在這麼看得開撒?”
戴綠帽?
她倒是說得出口的。
程念樟被羅生生這麼一懟,心火頓時就冒了出來。
“我惹你了?”
莫名其妙的。
“你沒惹我,我就是想多點斗志,找你先練練手,別等會兒過去敬酒,再被那個張晚迪的囂張氣焰給壓了下去,丟人丟面的。”
前排幾桌基本都是熟人,而且宋遠哲也在,於她而言,與其說是專程過去找張晚迪斗法,倒不如說更像是場同舊人舊事的告別。
程念樟聽聞這句,默默幾秒後,便沒再接話。
兩人相視一眼,他給自己也加滿酒,起身牽她離席,任由女人挽住自己,親昵無間地向著主桌行去。
“各位,冒昧打擾了。”
男人聲线出來時,張晚迪正俯身彎腰,揉捏著自己腫脹的踝骨。
只見她動作僵硬,當即停滯著,連發髻松落都沒顧得上整理。
“哐當”一聲,銅質簪子落地,齊胸的長發便順勢沿著她的秀美肩頸,如瀑展開,展露出一派稍顯淒美的女子情態。
羅生生見簪子滾到自己腳邊,趕忙放下酒杯,捂住禮裙裹胸的薄紗,下蹲著幫她將發飾撿起,遞還手中。
“張姐姐,好久不見,說來我們還真像你上次說的,很有緣分呢!每次見面,我總能撿到些你落下的東西,真是趕巧的,阿……呃,念樟,你說對不對呀?”
她問完,也不在意張晚迪的反應,馬上笑眼倒彎著,便望向了程念樟。
誰知還沒等來對方答復,不遠處出就倏地爆出了個嘲意極甚的冷笑——
“呵!”
是宋遠哲。
他笑完這聲,仰頭將整杯烈酒飲盡,而後在台面轉弄自己空杯,眼色聚焦在玻璃上羅生生畸變後的身影,嘴角上揚出高弧,長久不見消退。
張晚迪趁這當口,身姿坐直,冷淡地說了聲“謝謝”,再將發簪收回包里,披散著頭發分撥到一側,舉杯站起,朝向兩人敬道:
“我剛還想怎麼不見念樟,這不,你們小兩口就自己過來了。”
女人伸手碰了碰程念樟的杯身,再刻意躲開羅生生湊上的酒,用這種顯而易見的無視,回贈了她剛才明目張膽的示威。
“可不是。”程念樟抿嘴輕笑,無覺把羅生生摟腰抱緊,硬是提著她,與張晚迪重重地撞了記杯身:“今天坐偏了些,你沒見到也正常。往年都是大家坐一起杯酒共進,現在隔遠了,倒是真還有些不太習慣。”
講這話時,他意有所指地轉眼掃過眾人。
主桌上的其余賓客,大多都是知道張晚迪和程念樟關系的。但礙於今天是給劉安遠設宴,像這種敗人面子的熱鬧,他們寧願早點收場。
於是各個都垂頭不語,是一點腥臊也不想沾到自己身上,免得最後成不了事,不光在宋毅這頭沒討著好,最後還要去得罪劉家——
犯不著……真犯不著。
“念樟,你的心意我們領下了,既然都是熟人,也沒必要特地過來寒暄一遭。”
宋毅出口,語氣聽著很是不善。
自從這對出現,台面下,他的手就一直用足力氣,壓制在宋遠哲腿上,生怕他不分場合地暴起脾氣,在人前鬧出什麼沒法收場的血腥悲劇。
“過來主要也不是為了寒暄,我女朋友來還個東西罷了,我們送完就走,宋少倒不必這麼急著趕客,弄得我倆多晦氣似的。”
程念樟特意在“女朋友”和“晦氣”上加了重音,針對的意味,昭然若揭。
羅生生覺得他有些過了,趕緊扯了扯這人衣角,小聲提醒道:
“氣氛太僵了,咱們把戒指還了就走吧。”
“好。”男人側目淡笑,從褲袋掏出戒指放她掌心:“你來給吧。”
女孩握緊再攤開手掌,小心翼翼地伸出向前。
“張姐,這是你上次在醫院掉的,我們一直沒找到機會還你,今天聽說你正好也在,就帶過來了。”
張晚迪捏起,垂眸端詳幾秒後,干脆直接套進自己左手的中指,物歸原位。
“我還想它去了哪……原來是在念樟手里。看來羅小姐不光眼尖,心思很純良,記事也牢靠,念樟找了你,真是他的福氣。”
話畢,張晚迪緩緩抬眼,目色里藏著寒光,招手叫來侍應拿出兩個新杯,倒滿白酒。
“這是謝酒,羅小謝,請。”
白酒正常的酒器該用小杯,而她們現在手里拿的,卻是個又圓又胖的大杯。
說是謝酒,實則更像懲戒。
羅生生斜瞟向程念樟,搖了搖頭,意思是不喝。
可就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張晚迪抓准時機,自說自話地與她碰杯,再一口喝盡,末了,還用倒杯表示不剩,堵死了所有可供商榷的後路。
程念樟見狀皺眉。
“我代她來吧。”
“這是我謝羅小姐的,你的等我謝完了她,接著就有,別急。”
“張晚——”
“晚迪,這杯我來,不要難為別人。”
程念樟婉拒的話剛起頭,就被不遠處的來音打斷。
在氣氛即將落入冰點的前刻,劉安遠適時出現。
他上前勾住張晚迪的肩膀,攬她入懷後,從羅生生手中自然地接過酒杯,平和入口,飲酒猶如喝水般絲滑,未見分毫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