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如夢初醒(上)
春節前,北方凌晨的街道會變得格外清冷,尤其是安城這種移民居多的新鄉,在與常日的比對中,空城感會被尤其凸顯出來。
羅生生拖著行李,一個人徐徐在雪中行走。
夜里風大,從更北方越山而來的冷潮,壯大了細雪,將它們化作成鵝毛,洋洋灑灑,飄落人間。
她沿路途徑了幾個下水道的氣口,那里冒出鍋爐余水的蒸汽,就像口鼻呵出的呼吸,將世界霧化在朦朧里,埋葬風雪,仿若置身大夢,不得真切。
從程念樟的家走到觀棠門口,大概也就兩三百米的距離。羅生生亦步亦趨地,每一下踏雪,都落腳地十分當心。
那男人還是老樣子,被她踩到痛處,輕飄飄說句“你走吧”,就揮手把人打發,口口聲聲提醒外面嚴寒,臨到頭了,倒是連句像樣的再見也沒對她講。
節慶前的這段時間里,跑夜班的司機本就十分稀少,加之是凌晨,羅生生在軟件上叫了輛網約車,頁面顯示,對方從遠處趕來,少說也要開個一刻鍾的時間。
外頭天太冷了……
這麼久地呆佇在同一地方,實在讓人凍得發僵。
羅生生沒得法,往手心哈出口熱氣,又來回搓動兩下,頭腦經冷風洗禮,逐漸恢復清明,便開始復盤起自己剛才與程念樟對峙的個中細節。
“真是傻死了……傘也沒拿,手套也沒戴。”
歸結到最後,沒什麼大悲大痛的醒悟,只覺得自己太莽撞,想當時就該遂了他的意願,讓這死男人自己收拾收拾,直接從她面前滾蛋。
這樣至少可以免掉在寒夜里遭的這些罪,還能留足時間把行李收好,將該帶的都帶上,不用像現在這樣,出門後才想起,少了這個,又沒拿那個……回頭多半還得偷摸趁他不在,做賊似地潛入那人家里,把前幾天剛開封的東西,又再全部收羅著打包回去。
“哎……”
羅生生嘆氣。
明明是自己要走的,倒弄得像個棄婦,被人掃地出門了一樣。
有點丟人。
司機到達後閃了閃前燈,看方圓幾里也就她孤伶伶在路邊等候,於是直接停到跟前,搖窗與她確認訂單信息。
“小姑娘和家里吵架了?”
車行上路後,在個等紅燈的路口,司機望眼後視鏡,鼻頭跑音地哼著電台里播放的小曲,嘴里邊嚼檳榔,邊與她八卦地聊起了家常。
寂夜里,獨身女孩通常會對陌生的異性保持警惕,羅生生自然也不例外。
她吞了吞唾沫,撇頭的同時,順勢將鬢角碎發自然地別到耳後,露出佩戴著的耳機,示意自己並聽不清他在講些什麼,也不想開口與之多加交流。
司機見狀,無趣地搖了搖頭。
“剛才我都收工了,訂單跳出來,還以為又會載個醉鬼,打你電話才曉得是個姑娘。我看這單派得老遠,想風大雪大,外頭多等容易受苦,才開來的,不然這時點,你還真找不著像我這麼好心的善人呢。”
底層奔命的小老百姓就是這樣,說的話大多沒藏心計,無論後座是誰,他們也只當對方是個匆匆的過客,想講什麼就講什麼,把一場賺錢的生意,愣是包裝成了人世的溫情。
司機當前的語氣,還有句意,都很輕快。
羅生生聽後,逐漸消退芥蒂,斜眼掃過面前老舊的椅背,默默摘去耳機,垂下腦袋,低聲道了句“多謝。”
“怎麼這個點搬行李去住酒店?大過年的……”
“和男朋友鬧掰,分手了。”
“分手?”司機挑眉:“那也不能大半夜丟你個姑娘家出來啊……不說這鬼天氣,你萬一遇到歹人,這事可咋整?”
“是我自己執意要出來的,我倆都是脾氣很硬的人,吵架了,就是針尖對麥芒的狀態,誰也不肯輕易向誰低頭——”
她解釋的說辭剛到一半,卻被司機打斷。
“不是分手嗎?怎麼又變吵架了?”
聞言,女孩神情微愣,隔了好一會兒,才訥訥答道:
“哦……說錯了,是分手。”
聽聞到後座語氣里的萎靡,司機也沒再接茬。
其後一路,她口袋里的手機經常傳來“滋滋”的震動,屏幕上來電的備注,是“死男人”三個字眼。
在連續六七通電話被拒接以後,程念樟改換策略,著手發來條信息——
“你在哪里?”
羅生生低頭稍看了眼,這人的文字連帶著標點符號,都是冷冰冰的,沒覺到里面有多少焦急抑或是誠意。
於是她努了努嘴,最終還是選擇無視掉這句問話,專心閉上雙眼,休養生息。
她訂的酒店離觀棠不算太遠,也就七八公里距離。
因臨到收工,司機不急著接送下單,看她抱胸假寐,就索性把車開得格外緩慢,導航里二十分鍾不到的路程,硬是被他延宕到了半個小時開外。
這司機面上是出於好心,本質卻是帶了點鑽營的心思在里頭,欺負她此刻迷朦,想借此多賺點出車的差錢而已。
人嘛,都是好壞摻雜著過活,程念樟是這樣,載她的這個司機也是這樣。
羅生生下車後,司機搖下車窗,隨地吐掉嘴里久嚼的檳榔渣,滿口血紅地與她招手,笑說了句“新年快樂啊”,方才揚長而去。
這姑娘不明所以,禮貌地回他以招手,呆呆傻傻的,一點也沒有了年會上,識破程念樟詭計時的那股子精明。
她整個人當下很恍惚,剛才淺眠時做了個夢,夢里程念樟不知發什麼瘋,非要載她一起,開車衝進海里殉葬,無論她在副駕怎麼打怎麼罵,都制止不了男人向死的決心。
這夢不用細想都覺得假,但羅生生卻有些陷落。
她自口袋掏出手機,又再看了眼,從那條問她去哪兒的消息後,對面就再沒有任何動靜。
“女士,證件請出示一下。”
前台的值班經理打個哈欠,公式化地開始幫她操辦起入住流程。
羅生生翻了翻隨身的小包,拿出護照夾,打開來才發現,里面空空如也,那個藍皮金字的小本,早不知被摳出放去了哪個犄角旮旯里。
“女士,證件麻煩……”
“抱歉,可以稍等嗎,我再找一下。”
她說完又里外把包檢索了一遍,中途適才想起,原是前幾天,程念樟替自己收起來,拿去辦了門禁,說訂完機票再還。
羅生生彼時正在專心下廚,並沒有留意。
落下護照這事,她確實不是故意的,但發生的節點實在微妙,說出來,難免會讓人心生懷疑,覺得這姑娘或多或少……有借故找程念樟復合的心思。
羅生生沒這種想法,所以她當下的境遇,就突然變得不尷不尬了起來。
在與自尊心的來回拉扯中,這姑娘面上一直是副撅著嘴的表情,垂頭對向手機,手指上下輕移,卻遲遲不見有什麼下一步的動靜。
“照片可以嗎?”
前台搖頭。
“護照不行,沒公安聯網的信息,不出示原件不能驗證的。”
“哦……”羅生生抿嘴,不太情願地皺起眉頭:“那你等我,我回去拿一下。”
……
“噠……噠……噠……”
掛上P檔,打開雙閃後,車體開始發出連綿而斷續的提示音。
程念樟將視线對在中控,上面有他正在導航的手機,界面的頂端掛著一則未接提醒。眼見備注的來電名稱,他莫名感到有些心悸。
這是上坡的路,積雪成冰,稍不留神,打滑或者溜車,都是常有的情形。
就在他將車停穩,猶豫回撥的當口,很快,第二通電話再度打了過來。
“喂……程……嗯,算了,你在家嗎?”
是羅生生。
男人聽言時,從邊槽里抽出支煙,抿唇含在嘴中。
點燃後,他於默默吞吐間,低聲與她答復:
“不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