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別離
羅熹的葬禮,選在了大年初七。
日子是藺安嫻挑的,黃歷上標注了宜喪葬,天氣預報也掛它是整日晴朗,用於戶外的儀式,應當再合適不過。
羅孝雲的手術,年初四才將將結束,家中女眷由此常要輪流去醫院陪護,葬禮前,事趕事的,左右都很掣肘。
於是自程念樟來到澳洲,羅家的很多繁雜事物,於無覺中,都愈漸改由他來做主和打理……
說來也是奇怪,明明半腳還沒踏進家門的人,卻已擔起了准女婿的職用。
程念樟在國內素有神通,羅生生向來知道,但沒想如今身在異國,他人生地不熟的,竟然還能依舊大顯身手。
他不光在下葬當天,遍尋悉尼,找到了個會做法的道士;還從唐人街直接拉來組民樂唱班,抬棺時分列兩排,嗩呐二胡“咿呀嘎嘎”地造響,差點沒用簧片銅管,把羅家隔壁那位神經衰弱的鄰居,給一道吹走送西。
中國人送黃泉,喜好哭悲,不似西方單純的默哀彌撒那般肅穆。
全程各人啜啜泣泣,樂器木魚在旁吵吵嚷嚷,其間構成另種熱鬧,雖然落俗,但又何嘗不算是種情緒的出口,和對生者的救贖。
程念樟是過來人。
他父母前後走時,就是沒有儀式的。
彼時一個二十都不到的孩子,先和媽媽戴孝,送走了爸爸;而後不久,還沒等到臂上的白花拆卸,就又獨自穿回麻衣,重新跪進了靈堂。
因懂這種悲空的難受,程念樟不想羅生生也同他一樣,在往後歲月中,長久地陷落,始終不得釋脫。
他便盡量按著舊俗來做,盡管水土的關系,看來有些不倫不類,但論心跡,是絕不能說他差的。
在正式放棺前,羅家送葬的親友們,會陸續前往北郊集合。
除了澳洲本地的那些親戚,國內得知消息,亦有幾位故人蒞臨。劉安遠的秘書王栩,便在其中。
他今日特意挑撿了麻料的西裝,一身黑白素縞,褪去織布的光澤,和日常傍身的精銳氣質,抬手與羅生生淺握,溫言道了聲:
“節哀。”
臨到邊上的程念樟,王栩遲疑了會兒,出於嚴謹,並未像旁人那樣,當他是羅家內婿,熱絡寒暄。
反而收拾表情,只冷淡地與之說了句“好久不見”。
可明明年前,兩人才在年會見過,這遭出口,也算是把無話可說,給演繹了個通透。
程念樟沒在意這股回避,他將視线越過王栩,落定遠處,隨後狀似無意地問了句:
“劉安遠不來嗎?”
王栩下意識地轉頭隨他看了眼,明白意圖後,回首低頭,借解扣的動作,藏起目光。
“得消息時,劉總正和夫人在斐濟度假,要先回國內再走,就和我分了兩路,預計會晚點到。”
“哦,辛苦他了。”
辛苦?
“哧!”王栩聽言暗笑:“誰說不是呢。”
羅生生站旁倍感莫名,聽他們打啞謎似的,也不知在這個場合,不看時宜地,到底是在笑些什麼?
關於今天的葬禮,藺安嫻沒給傅家發邀請,只通過法務,擬了份調查申請和律師函,隨屍檢報告一道寄了過去。
按程念樟請來律師的建議,為降低訴訟難度,增加贏面,里面大多是些人權向的指控,針對監獄,而並未直接指向傅雲。
一旦勝訴,後面就可以再憑結果,關聯上告。即使道阻且長,但已是目前資本控制下,弱肉強食的歐美法系中,成本最低的正向解法。
傅雲收到文件,明知是封戰書,卻仍舊派了林瑜過來吊唁,玩招以德報怨,示威兮兮的,又把惡意給巧妙地朝藺安嫻還了回去。
林瑜這次來,給的白事奠禮,是張兩百萬澳幣的支票。前台納禮的羅晴起初沒收,這人就揣在手里,路過一眾長輩,最終遞到了羅生生的手上。
“這是宋總的心意,望羅小姐收下。”
羅生生當時整個人十分恍惚,對過來致哀的賓客,都沒太多印象。
她聽聞聲音愣了愣,直到低頭撞見白封上“宋遠哲敬上”五個黑字,方才被恨意拉回心神。
她反芻了下林瑜剛才的話,心內不禁滋生鄙夷,想——
心意?
傅家還能有什麼好的心意?
至多拿錢過來,再把她給侮辱一遭罷了。
“嘶啦——”
這種憤慨一旦在人心起勢,不經勸解,很快就會被無限放大,演化成劇烈的敵意。
果不其然,拿到信封後,這姑娘咬緊牙關,也沒拆開來看眼數額,便直接將其撕成碎片,垃圾似地揚在了地面。
“請你轉告宋遠哲,我不需要這種心意!上次他來,已經講得很清楚了,對於你們傅家,目前給我哥哥最好的祭奠,就是他宋遠哲的性命!”
這段話,開頭還只是拒絕,後面就直接遞進成了赤裸裸的詛咒。
“羅小姐,你大可不必這麼……”林瑜原想說惡毒,可詞到嘴邊,卻又被他給生咽了下去:“宋總對你,始終抱的都是好意,從來未有變過。”
現在還講什麼從前?
太曖昧了!
“我先生就在邊上。”羅生生眉目微皺,不禁看向身側。
與程念樟確認過眼神,她將男人大手牢牢牽握,十指緊扣著,憑此從他身上攥取力量,而後更具底氣地朝林瑜懟道:“這種讓人誤會的說辭,他感動自己就行,放外頭還是少說一點,免得鬧出難堪,把自己也變成個笑料,害人害己的。”
越到話尾……就越是無情。
聞言後,林瑜蹙眉,僵站在各色目光的注視當中,情態欲言又止,讓氣氛在無聲的對峙間趨於凝結,逐漸蔓延成尷尬。
程念樟見狀,跨步向前,將羅生生擋到自己身後,決心親自出面,替她送佛解圍。
“林助理,宋二的傷,好些了嗎?”
倏爾聽到這人問向自己,原本表情木訥著的林瑜,瞬間拾回意識,自眼神中挑起凌厲。
“宋總無礙,謝謝關心。”
“那就好,當天是我衝動,不過待處理完葬禮事宜,我就得飛往印度,估計近來是沒法上門和他賠罪了……只能麻煩林助理回去帶個話,假使日後宋二有空,正好敬山那邊新修了茶舍,望他給個面子,予我機會,到時奉他一杯,也算是泯掉些仇怨,你看怎樣?”
敬山——是蘇岑出事,引發山火的地界。
就現在的時局和中央巡視組調查的決心,對宋遠哲來說,與它產生關聯,無異於是在自找麻煩。
這話表面像是求和,實際更像是種秀肌肉般的威脅,壓迫感濃厚。
不過幾次接觸下來,林瑜也清楚,程念樟其人,不會無緣無故說些挑事的廢話,就為了擺出個狐假虎威的氣勢。
對方泰半確實是有正事要同自家老板商量,但自從被這人擺過一道,宋遠哲估計是不會再輕易咬住魚鈎,上他鬼當的。
“程先生還真是會挑地方,不過宋總腿腳不太方便,您讓他去走山路,未免有些強人所難。”
“哦?我倒忘了,宋二腿不好。”
程念樟嘆氣,語調故作可惜。
“其實您不用太記掛,過去的事,就算過去,只要彼此不添新賬,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交集。”
“這話……林助理是不是該先拿來說服了宋二,再來規勸我,會比較合適?”
林瑜頓住,發覺落進了對方話套,便驀然緘口,未予作答。
他看了眼身前同仇敵愾的這對男女,自知無論再多說什麼,都是場蒼白。
於是正衣後,他嘆出口氣,只匆匆留下句“節哀”,便離遠他們,隱入到芸芸眾人當中,模糊了面目。
除去這段插曲,葬禮的其他步驟,都是照常進行。
追悼結束,埋棺已是正午,艷陽炙熱。
程念樟站在前排,將羅生生攬緊在懷,全程舉傘,用挺拔而又巋然的姿態,造出了片形同庇護的陰影,教人格外安心。
北郊紀念花園的陵墓區外,是條高樹蓋頂的綠蔭長道。
那里零散地停著些小車,一輛舊版的賓士排在其中,寡味老舊,看來毫不起眼。
宋遠哲坐在它的後排,隔著覆膜的玻璃,偏頭向外,平靜地觀察著羅熹墓位前,那堆無聲佇立的黑衣人群,看他們擦淚或者相擁,映入瞳孔的畫面,就像是場默片里的長鏡,無趣、沉悶,盡寫著壓抑。
他今日褪去裝點,亦是一身暗淡的素衣,由內而外穿著黑色,唯有左胸口的白花,看來還算點睛。
那是枚寶詩龍的胸針,白色琺琅圍繞黃鑽,做了朵馬蹄蓮的造型,意為告別摯友,是舊貴間常用的葬禮祭飾,上頭的釉面已經有些斑駁,想來年代當是久遠。
“少爺,夫人催了。”
司機看眼後鏡,低聲提醒。
宋遠哲聽後,低頭捻轉了幾下中指的素戒,因墨鏡將其眉目遮擋,僅從剩余的五官,司機根本分辨不清,現時的他……到底悲喜幾何?
“走吧。”
得令。
引擎啟動。
車行一段,後座的車窗被搖下,一朵白菊從中拋落,孤零地墜在路中,花碎滿地……
原來是場無人在意的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