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31章 呼來不應 蓼洲結廬
闕家二郎不是三言兩語間便能卸除心防的人,耿照始終覺得他瀟灑自若的外表下,肯定還藏了些什麼,但能如此隨意閒聊,兩人都不覺負擔,也是樂事一件。
他的真實身份在天霄城內只有舒意濃和墨柳知悉,闕入松、樂鳴鋒都以為這名匠藝精巧的天才少年便是梅少昆,哪怕他和少主瞧著分明是一對兒,兩個老江湖也是樂見其成——
少城主有先祖遺訓護身,不嫁也就是一句話,不愁突然變成哪家的媳婦兒,連累本城上下淪為陪嫁的嫁妝。
梅少昆一身牽系雙燕連城、龍野衝衢兩家的絕續,拉攏總比敵對好,最好是被自家少主迷得神魂顛倒,心甘情願往死里舔,將梅別二氏舔成了文定禮,則再妙不過。
反正先收禮再悔婚的事所在多有,先過得眼前這一關,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只有闕牧風不信他是梅少昆。
怪的是:定見若此,闕牧風卻仿佛不是很在乎他是誰,對父親和樂叔叔的一廂情願未置一辭,明明他說話是夠分量的,若然質疑,料想闕入松不能不加考慮。
但他寧可拿這點反復戳著耿照取樂,也不真以為他是包藏禍心的奸細。
“……再這樣下去,舒意濃做不了天霄城之主的。這點你是知道的罷?”
還有直呼“舒意濃”之名這點也獨樹一幟。
只要“大人”不在的場合,他都是連名帶姓的叫。
軍議結束當晚,少年聽他與舒意濃在彼此錯身的調侃間互稱全名,女郎被逗得花枝亂顫,隨手揍了闕牧風一拳,狀似親昵。
若非心知舒意濃實愛自己愛到了骨髓里,這也夠喝一壇老醋了。
“闕兄是指?”耿照明白他指的不是眼前形勢,只是依舊裝傻。
闕牧風瞟他一眼,哼笑著轉開視线。
“舒意濃是很漂亮的女人,而且不是普通的漂亮。你以為玄圃山上忒多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卵蛋糊眼,一個個都瞎了麼?他們打從心底尊敬她、崇拜她,或許還有一點心疼……能把這些化為純粹的忠誠,是因為他們願意暫時忘記她是個極好看的女人。”
“一旦天神般的少城主許了人,情況就不同了。忌妒、失落,遭到背叛的憤怒等,更有人會因她不再純潔了,遂由敬愛轉為輕鄙,乃至深惡痛絕也未可知。她和你在一起,不但會失去天霄城,更可能得到一個名為‘天霄城’的敵人。你睡她之時,有沒想過這些?”
耿照聞言一凜,抬頭才發現他嘴角微揚,卻無一絲笑意,眼縫中精芒閃銳,殺氣乍現倏隱。
少年自覺拿捏得不錯,應不致暴露才是,但從樂爺明顯的態度曖昧,以及闕入松有意無意給予方便,仍不免有些擔憂;經闕牧風一說,始信兩人關系已被眾人識破,只料不到他會如此直白無隱。
耿照與舒意濃雖屬無心插柳,對她卻是發自真心的憐惜寶愛,不假思索,正色道:“我雖不才,從未覬覦舒氏分毫。這樣說或有些托大,也不怕闕兄笑話,若姐姐願意隨我同去,便與貴城為敵,料想應不須怕。”
闕牧風沒想到他敢如此夸口,扭頭死盯了他半晌,才連聲嘖嘖:“你小子是真不怕挨揍啊。”聽得卻無甚不滿,倒不如說這個回答很對他的脾胃,須極克制才不致噗哧笑出,眼角眉梢煞氣消褪,俊臉如春風般怡人。
“畢竟闕兄的劍壓在我身下。”少年不知怎的心懷一寬,摸摸鼻子忍笑道。
今日出行,闕牧風未攜雙劍,帶的是柄長逾四尺的雙手大劍,刃長三尺余,劍鍔近一尺,粗厚如鐵筆,莫說擋架刀劍,怕連銅錘鐵瓜亦能接得。
此等長兵轅座上無處安放,只能置於車斗內,連同鞘上系的厚革背帶與耿照同列,藏得嚴實。
“我有兩個妹妹,舒意濃是比較討人喜歡的那一個。”闕牧風回身倚轅,揚著蘆草束作勢趕牛,背影看似意興闌珊,低嗓卻似鐵砂磨地,沉穩得令人悚栗,決計不敢懷疑他有多認真。
“你若使她哭泣,我保管你後悔莫及。”
“……闕兄放心,小弟理會得。”
青年聳肩,安靜了一會兒,隨口又說別樣去了。
轤聲轆轆的牛車轉過山坳,波光直映眼簾,綠野間忽現水泊,卻非一望無際的大湖,生滿蘆葦的岸灣連到遠處的矮丘邊,差不多就是環丘的邊際线;居間東一塊西一塊碧油油的洲島,水鳥起落,涼颸微潮,令人心曠神怡。
山水相接處漾著連片銀芒,起初耿照還以為是水光,細看才發現也是蘆葦叢,約莫陽光照在金燦燦的葦毛上,才得如此,忍不住脫口:“真是美景。”
闕牧風笑道:“見到這片水泊你還想不起‘蓼菱窪’三字,又或根本不知蓼菱窪代表什麼意思,你非但不是本地人,更不是漁陽出身,對北方武林涉獵有限,甚可說是一無所知。”
“有沒有可能我從小在山上打鐵,沒怎麼下過山?”
“也有可能。”闕牧風連連點頭。“猜猜漁陽七砦中,哪一家離鍾阜最近?”
“龍野衝衢?”耿照單手覆額,露出絕望的表情。
“答對了。”闕牧風笑得不懷好意。
“哪怕少時離家,梅少昆也是本地土人,他未必熟悉鍾阜,但鍾阜是有人識得他的。下回再被問起,你得編個夠好的理由,譬如被鐵錘敲到腦袋失憶之類,才能圓過。”
——難怪梅少昆在鍾阜附近斷了行蹤。耿照心想。
梅少昆跟梅寧約在鍾阜,多半也是因為這一層。
他與龍野衝衢之主別王孫雖有“二十歲前父子不得見面”的批命在,畢竟血濃於水,只希望他是真逃回老家、別王孫順勢將兒子藏匿起來,無視讖緯,而非如梅寧所擔心,是被什麼人捉了去。
兩人把車停在路旁,闕牧風解了橫軛放牛吃草,可見沒打算速回。
斗笠短褐的莊稼漢身背大劍,與袍服齊整的少年並肩行於水泊邊,畫面是夠怪了。
所幸蓼菱窪附近沒什麼人,直至一處破舊的碼頭,沿途只有漫步沙洲的水鳥相伴。
碼頭邊幾條舢舨並列,系舟的繩索卻非破爛舊物,綁得井井有條,顯是有人照管。
耿照出身的龍口村附近水文豐富,游水撐舟都難不倒他,正欲尋覓撐舟用的長竿,卻見闕牧風將兩根食指銜入口中,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哨,未幾遠處傳來同樣的哨聲相應,過得片刻,遠處的葦叢中撐出了一艘舢舨。
船頭之人遮眉遠眺,忽回頭叫道:“是闕師兄……闕師兄!”用力揮手,小舟卻未多晃,下盤功夫非同小可。
小船瞬間如離弦之箭,快了兩倍不止,顯然撐船的也被這份興奮感染,迫不及待向碼頭飆來。
耿照心想:“原來蓼菱窪是他的師門。”以闕入松的武功和本地人望,易子而教,所托必定非同小可。
舢舨上兩名年輕人約莫二十出頭,雖赤腳卷袖,衣衫和髻式均是儒裝形制,是為便於勞動才將袍腳袖管縛起或扎緊,放落後再戴冠著鞋,便是讀書人的模樣。
難不成隱於矮丘陵間的,居然是座書院?
闕牧風將他的滿腹狐疑看在眼里,卻無意廓清,徑與熱情相迎的儒生閒聊,直到舢舨繞過一座座蘆洲,來到矮山前。
此間是沙泥混雜的灘岸,連用木頭搭座簡單的碼頭都不易,舢舨近岸,船首之人率先躍出舷外,跳得不遠,著地時水淹腳踝,才知何以不著鞋襪。
耿照一身正裝,考慮到拜見主人的禮數,正猶豫要不要跳得遠些,又怕儒生面上無光,闕牧風卻提氣躍至一丈開外,輕輕巧巧落於沙灘的一塊礁岩,耿照有樣學樣,也跟著掠至青年身畔,才見後頭撐舟之人也下到另一側舷邊的淺水里,與先前那人合力將舢舨拽拖上岸,斜斜擱於灘頭。
兩人走進不遠處的一幢小屋,片刻後冠帶齊整地行出,果然是讀書人的樣子,與耿照通過姓字,拱手道:“趙公子,敝山主等閒不見外客,因有闕二爺的引薦,才讓公子往後山。”
“後山乃山主清修地,有兩條不成文的規矩:其一是‘棄劍石內莫言武’,以棄劍石畔的謝客亭為界,界內嚴禁提運內氣,便即動手,也只論招式作文斗;不守此規,於貴客恐有大礙,公子若不允,我等不敢為公子引路。”
“其二,後山平時連我等亦不能進,擅入必定迷失方向,請公子務必在亭內等候,切莫隨意行走。”瞥了闕牧風一眼,加強語氣:
“闕師兄也是。”
“都說‘吃一塹長一智’,”闕牧風嘻皮笑臉。
“那次我在那鬼林中困了七天七夜,只能吃草嚼樹皮,至今見蔬菜還犯惡心。這小子若進迷魂陣,肯定撐不久,我賭他三天便能見著列祖列宗。”三人都笑了。
發話那位名叫伍伯獻的儒生恐對耿照失了禮數,匆匆收斂形容,擺手道:“公子請。”偕師弟在前領路。
灘岸與鋪石山道間隔了座防風林,出林後一轉,赫見一座約三四人高的石砌牌樓,形制古雅,雕工細致,不似此荒洲野嶺中應有。
兩側楹聯分書“十世為儒少子孫,一生長負帝陵恩”,橫幅“不應廬”三個大字龍飛鳳舞,如揮劍斫成,斷玉斬金,不留憾恨,似足以泄盡滿腔狂氣,看完後反而心頭寧定,頗有萬籟俱寂之感,實是不可思議。
如同蓼菱窪,耿照對“舟山不應廬”也無印象,橫疏影撰寫的《東海名人錄》他雖背得滾瓜爛熟,但書中收錄的門派、高手僅止於靖波府,或因流影城位於東海道南,橫疏影以為執敬司弟子所遇,到東海道治便已足夠,也可能是連二總管都沒遇過更北邊的武林人,索性不錄江湖耳語,只寫見聞所致。
耿照同樣對漁陽七砦十分陌生,這不應廬的主人沒准兒也來頭不小,未敢等閒視之。
牌樓後的山道頗經修整,不但遍鋪磚石,居間還有一條寬約五尺的無階滑道,特別平緩,連帶使山道都變得迂回起來,才能整出足夠低平的斜度。
而棄劍石雖以“石”字為名,卻是座兩丈多高的巨岩,削平的一面苔生濃綠,依稀能看出原本打磨得光滑如鏡,其上鐫刻著兩枚半人大小的狹長古字,第一個字瞧著像葫蘆,第二個字則要復雜得多,只是一般的看不懂。
一柄鏽蝕的雙手大劍斜插於巨岩旁的山石,沒入逾半,劍身未見彎折,可見這一摜的勁力之沉。
謝客亭的名目聽著拒人於千里之外,亭子卻修得美侖美奐,青石階畔一樣設有坡道,讓耿照忍不住想起初見蕭諫紙時,他在平底糧船內坐輪椅的模樣,料想這位山主如非腿腳不便,便是家中有眷若此,暗忖:
“若有意謝絕訪客,何必建此華亭?不應廬的主人約莫不是真心隱居,反而像是在等什麼人,只是等到劍都鏽蝕大半,仍不見蹤影。”精鋼刀劍要成這副模樣,亦需二三十年光景,若有待者,確實是極漫長的等待。
伍伯獻延請二人入亭,自己與師弟站在亭外,解釋道:“山主不定何時會派人來,還請公子寬心等候。”闕牧風翻了翻白眼,胡亂搖手:“你們忙活去,我們自等便了。”伍伯獻笑道:“無妨,我們陪師兄等會兒。”看來對闕牧風不甚放心,怕他又到處亂跑。
耿照忍著笑,假意打量岩上的刻字,仍沒逃過闕牧風的銳眼,青年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賊笑道:“你知這倆刻的是啥?”耿照尷尬撓首:“小弟才疏學淺,是真看不懂。”
闕牧風搖頭晃腦道:“是‘玄覽’二字。此間主人名動漁陽的《無鳴玄覽》神功,便由這幅上古圖刻中悟出,也是後山成為禁地、外客止步的原因。你小子口口聲聲說不識,卻一眼未曾挪開,是不是騙我爹給你寫拜帖,就為到此偷師?”說到後來聲色俱厲,“鏗啷!”擎出背上巨劍盈尺,作勢欲斬。
耿照不料他說翻臉便翻臉,還栽來個潑天冤枉,武林中最忌窺人絕學,連忙別頭捂眼,單手在背後亂搖:“闕兄,小弟絕無此意!我連《無鳴玄覽》之名都沒聽過,初來乍到,豈能——”碧火神功的靈覺捕捉到一聲輕嗤,回頭見闕牧風抱腹縮頸,肩頭顫動,階下伍伯獻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才知中了圈套。
約莫怕他尷尬太甚,伍伯獻主動解釋:“在我不應廬中,武功乃枝微末節,排於百工之後,不禁人學,用不著行禮拜師。若有問,山主無不指點,但他老人家不喜武事,才有‘棄劍石內莫言武’的規矩。”
“要是從前山來,隨處可見山主另一部成名武學《衛江山劍》的圖刻,算是本山有名的一道風景线。闕師兄當年在圖刻前指點我劍法的模樣,迄今仍歷歷在目,就別再戲弄趙公子啦。”末幾句卻是對闕牧風說。
這下輪到耿照愕然了。
武林各派莫不把自家的拳劍秘笈視為至寶,或禁外傳,或防人窺伺,守得無比嚴實,不應廬的主人卻將劍法和內功公開示人,有問即答,這簡直聞所未聞。
伍伯獻習以為常,怡然道:“山主最初隱居於此,不與人群,日常所用只能自己動手,於是從無到有,研究如何燒煙制墨,抄水成紙,歷時三年而成大家。許多人不遠千里而來,重金以求,但山主既已窮盡技藝,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他處,或剖竹為傘,或輾玉雕金,俱都卓然有成,沒有長過三年的。”
耿照驀地想起在橫疏影的庫藏中,有個裝文房四寶的小箱,以“舟山墨”之名載於清冊。
二總管慣用購自平望的上品貢墨,小箱里的舟山墨只缺一錠,其余筆硯等俱是未拆封的新品,不知是惜用還是棄用。
他與伍伯獻描述外封的朱漆小印,伍伯獻既驚且喜,又不無得意:“山主精研篆刻三年,堪與當世名家比肩,在方家間頗有名氣。”以山主親炙的貴重,這位趙公子家中竟有成箱收藏,怕不是千金購得,來歷非同小可,應對益發客氣。
不應廬的弟子日常均在前山活動,山主鑽研的各種技藝學問,都留下相關的設備工具等,供他們使用,有問必答,三年里不收束修,還管食宿;期滿離山,只有經山主選拔的秀材可以留下,從這個階段起便須決定鑽研的領域,山主也將傾囊相授,務求青出於藍。
伍伯獻專攻農田水利,撐舟的師弟翟仲翔則研究築堤,不應廬之主不意外地又在此二領域留有傲人實績,故廬內有此科門。
二人已待七八年之久,通過至少兩次簡拔,堪稱人才中的人才。
耿照靈機一動。“山主該不會對打鐵鑄煉也有研究罷?”
伍伯獻笑道:“何止有研究?從一竅不通到能鑄玄鐵精金,山主也只用了三年不到。其間還不只冶鐵而已,機關術、木工等亦一並涉獵,最終造出失傳已久的指南車。原本放置在鍾阜城署之中,據說被東鎮以‘不得私藏國器’為由,連同紙本藍圖,一並收進了靖波府的密庫,世人再難見得。”驕傲之情溢於言表,只在提到“東鎮”和“靖波府”時有隱忍之色,仿佛硬生生止住了切齒咬牙,以顯讀書人的涵養。
耿照雖曾任將軍武膽,畢竟沒去過靖波府,遑論收藏國器的密庫。
但以他對將軍的了解,慕容柔若覺指南車是威脅,會毫不猶豫夷平舟山,收繳並不實際;畢竟設計者尚在,藍圖難道不能再畫一遍?
聽著像某種軼聞訛傳,實不應出自主人公的門下之口。
能鑄玄鐵精金的設備,足夠支應鍛造如夢飛還令了,耿照大致明白闕牧風這項提案,為何會被闕入松和墨柳先生所采行。
由山道上回望,下方水泊間一片光粼,適才舢舨撐入之際,周身卻仿佛籠罩在若有似無的薄霧內,天光突然暗去大半,雖不致伸手不見五指,辨認方位、遠近等卻變得困難,加上伍伯獻諄諄告誡不得在後山走動,少年大膽猜測,不應廬之主還有另一項專長。
——陣法。
他見識過聶雨色的能耐,深深知道陣法的厲害。不應廬在林樹沙洲間布下奇門陣圖,外人難進,想來亦是闕牧風推舉此地的原因。
四人閒聊間,一名男童忽由山道上行出,在他行經謝客亭前,便以碧火功的先天感應,耿照也未察覺有人,可以說他踏落亭階前的第一步即被耿照聽見,至於是由何處跨出,卻是毫無頭緒。
(……果然是奇門陣法!)
男童約莫八九歲,生得玉雪可愛,手里捧著書低頭走路,居然沒跌跤,說不定也是有武功的。
伍伯獻一見他來,喜動顏色,取出拜帖匆匆攔下。
“季英,這封帖子勞你送與山主,說是酒葉山莊闕莊主所投,是很重要的客人,莫要耽擱。”
“又來?”被喚作季英的男童“蛤”的一聲,垂肩攤手,老氣橫秋中帶著小孩的直率無隱,大抵尚在可愛的范疇內。
“才送完一封又一封,你們是約好的麼?”
闕牧風乜眸冷笑。
“要不你把陣圖打開,我們自個兒進去啊,稀罕你送麼?伯獻,山上風氣現在成這樣了,你個做師兄的,居然得瞧小孩眼色。”
伍伯獻笑道:“闕師兄有所不知,我繪制龍骨水車、丈量農地的算學,得靠季英教我,仲翔也是。真要說的話,我倆得喊他一聲‘師兄’。”
對季英道:“這位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闕師兄,打過《衛江山劍》二十十七塊石碑刻圖的就是他,劍法可是山主親頒的‘青出於藍’。”
不應廬雖重百藝而輕武學,但小男孩哪有不崇拜高手的?
季英纏著伍伯獻、翟仲翔學《衛江山劍》,立志成為第二個以碑石所刻招式打敗山主之人,此事自不能光明正大說與山主聽,豈料今日竟能親見首位以劍法拿到山主“青出於藍”之證的大前輩,眼睛都亮了,無奈前頭話說太滿,拉不下臉親近。
正自扭捏,闕牧風嘿嘿笑道:“你趕緊把帖子送去,回頭我教你幾手,以後你伍師兄便教不上你啦。”男童興奮點頭,想起不應太過熱切,顯得自己很想學武似的,有違山主的教訓,干咳幾聲,別過頭道:“你……你要是非教不可,我……我也不是不能考慮。”拿著拜帖一溜煙地撒腿,身影在山道間忽現忽隱,明明是條直路,瞧著卻有些迂回,片刻便難以追視。
伍伯獻明顯松了口氣,又陪伴片刻,心里盤算著季英該送到了,對闕耿二人拱手:“趙公子、闕師兄,那我們也去啦。闕師兄若不急著走,稍晚小弟再與師兄吃酒。”偕師弟告別而去。
他二人功課繁重,輪值撐舟已是萬不得已,今兒額外耽擱了大半日,著實等得心焦,只與闕牧風久別重逢,欣喜終究壓過了著急,故未形於色。
闕牧風笑顧耿照:“這兒的主人行事隨興,又不愛見生人,外人投帖拜山,十個里怕有九個不會見,他們也不知道要等多久。運氣不好的話,得陪我們挨到晌午之後,才會有像季英那樣上完課的小鬼走出來。”
耿照心念一轉:“萬一山主今兒沒授課——”
“這你就懂了。”
闕牧風拍拍他的肩膀,眸帶嘉許。
“歡迎來到不應廬,天才和散漫者的世外桃源,主人隨心所欲但你不行的寶藏山。為防你有什麼誤會,先說我爹當年是送我來讀書的,只是我不小心學了武功而已。”
“你在這迷魂陣中打鐵,山主也不會問你打的是什麼,正合我們的需要。只有一節你須小心,沒事就沒事,有事的話也可能十分嚴重……那就是最好別對山主說謊。可以隱瞞,但不能說謊。”
“此間的主人只消看你一眼,便能說出你的出身來歷、家里有哪些人,做得什麼勾當……鐵口直斷,宛若半仙。你可以不說,千萬別滿口虛詞,一旦失了此人的信任,走不出舟山都算事小。”
耿照看著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忽然明白闕牧風推薦這里的用心,又何以不忙著提出“這廝不是梅少昆”的指控。
走入此間,一切都逃不過不應廬之主的法眼,身份暴露遲早而已,何必急於一時?
失策。
不管是想窺探如夢飛還令的鑄造之秘,抑或對耿照的身份早已起疑,闕牧風看似輕佻浮滑,豈料卻使了記漂亮的回馬槍,扎得少年猝不及防。
“你看著像踩中陷阱的野豬,但我無意陰你,純粹是友善的提醒,免得你說謊成了習慣,以為對誰都能夠如此。”
闕牧風聳聳肩,一臉看透他似、卻滿不在乎的懶憊模樣。
“老實說罷,我來此是見一個人,帶上你不過順便罷了。六年來我只想見她一面,我爹不允,不應廬的主人也不待見我,我只好假公濟私,利用你一回啦。”撢撢膝腿站起身,徑出了謝客亭,竟是要往那術法迷陣中走去。
“……闕兄且慢!”
耿照既驚又愕。他深知陣法之能,本想提醒青年“你上回被困七天七夜”,轉念恍然:“那便是他的盤算。”目光一凝,蹙眉沉聲:
“你騙了二爺,是不是?此間的主人根本不會答應出借爐砧,讓我在此鍛造部件,你才須制造留人的理由。”
闕入松的愛子誤入迷陣,受了傷損,不應廬身為東道,自難撇清責任,不得表示點什麼,才能對闕家交代——這等碰瓷的手法幾近賴皮,然而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便在於它簡單粗暴,極其有效。
伍伯獻等直到遞帖前還盯著他,大概也怕舊事重演。
但這回的“傷損”,決計不是再餓上七天七夜之類,能被輕易揭過的。耿照驀地想起不得在界後運使內功的禁令,不由得頭皮發麻。
闕牧風既然敢提出這種餿主意,必有十足的覺悟,不計代價也要達成目的。
少年萬料不到他甘為天霄城犧牲若此,難怪在牛車上說“你若讓舒意濃哭泣”時,聽著不像威脅,反有托付之意。
“那老東西唯一的好處,便是自命清高,麻木不仁,只消允你開爐,你便想重鑄‘執中貫一’來造反,約莫也懶管,沒准兒還樂見其成,大筆一揮,寫篇酸文為你助威。”
闕牧風淡道:“你只想錯了一處。這事騙不了我爹,他非常清楚我想干嘛,也同意這麼干。六年前我被趕出舟山時,他差點沒法做人,引為平生奇恥,我在遐天谷苦干六年,才贏來將功補過的機會。”
“你用不著內疚,說到頭我為的是自己,不是為你。”耿照這才意識到“老東西”指的是不應廬之主,結合被逐出師門一節,看來闕牧風對這位師傅可說毫無敬意,只有滿滿的怨懟憤懣。
青年將大劍負上肩背,瀟灑揮手,笑得露出齊整白牙,比春日暖陽還好看,整個人不知怎的忽精神起來。是因為即將能見到她的緣故麼?
“再見了,趙阿根,你好自為之。舒意濃便交給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