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玄幻 妖刀記(二)奇鋒錄

第四卷 第30章 為吾害咎 莫踒手足

妖刀記(二)奇鋒錄 默默猴 8751 2024-03-05 05:58

  闕芙蓉粉面沉落,變臉如翻書,冷不防一揮藕臂,“唰!”居然轉過大半邊的肩膊,幾乎生出“扭了腰”的錯覺,見兩尺來長的硬杆馬鞭從耿照的左臉移到了右臉側,卻沒有這廝仰頭閃躲的印象。

  少年的腦袋或鞭梢至少得有其一化作煙霧鬼影之類,才能交穿而過,無半分揮中的手感。

  她連“你敢閃躲”都說不出口,闕芙蓉確定他沒動,仍維持著仰頭微笑的欠抽模樣。

  二小姐對耳目向來極有自信,這份自信此際卻卡死了她自己:這黑炭頭分明未動,怎地我卻打他不中?

  旁人不料她說打就打,沒瞧清發生什麼事,只道二小姐作勢嚇他,錦衣紈褲們鼓噪起來,給她加油助威。

  “好!”

  “教他一個乖!”

  “鄉巴佬學著點啊!”

  “我想芙蓉妹子打我都沒機會,你小子要記得說謝謝啊!”

  “謝謝二小姐。”耿照老實巴交地說。

  鶻鷹衛和山莊武士還不覺如何,在場的天霄城眾人泰半是見過他同方骸血交手的,當時這位“趙公子”最神奇處,還不是和魔頭打得有來有往,而是那誠懇的口吻、篤實的態度,應對之間總能將方骸血襯得無比可笑,比什麼羞辱詬罵要強上百倍。

  原本壓迫感極強的七玄魔頭,三言兩語間淪為參軍戲里捧哏的蒼鶻,如眼前的二小姐般,委實解氣。

  馬弓手間忽地爆出一聲噗哧,眾人無不捂嘴縮頸,忍笑忍得渾身發顫。

  “笑什麼!”闕芙蓉杏眸圓瞠,氣虎虎的扭腰一指,才發現手里空空如也,回見那黑炭頭手里捧著馬鞭,誠懇道:“二小姐馬鞭掉了。”馬弓手們捧腹彎腰,有的還不得不用力拍腿捶地,才不致笑出。

  一干錦衣紈褲中不乏鍾阜武門之人,終於看出不對,嘻笑揶揄聲迅速沉落,面上驚疑不定。

  再怎麼不學無術,他們的眼界仍遠高於玄圃山眾人,明白這“空手奪白刃”施行上有著諸多不可能,如馬上馬下的距離、何以快到肉眼難覺等,遑論闕氏兄妹的武功在這幫二世祖中,向來是拔尖兒的,要從她手里無聲無息取走馬鞭,如變戲法般,整個鍾阜武林新生代中怕找不出一人來。

  除非這名憨笑得令人心底發寒的黑炭頭,是放大到漁陽武林級別、也是鋒頭一時無兩的超級新秀。

  (……梅少昆!)

  “麟童”落在天霄城手里的耳語,連這些游手好閒的富二代都已聽聞,但傳說中梅少昆生得十分俊俏,有龍鳳之姿,沒想到會是個貌不驚人的黝黑少年,說到底還是東西兩燕峰那種鄉下地方少見多怪,烏鴉都能吹成鳳凰。

  闕芙蓉惱羞成怒,眥目狠笑:“讓你作怪!”鏗啷一聲,拔出鞍畔革囊里的雙刃,長的略短於兩尺,就是普通的短劍形制,唯劍鍔護手處鑄成打橫的“乙”字,顯有擋架敵刃的能耐。

  另一柄果然是更短的長匕首,匕鍔不同於短劍的上下雙杈設計,只留缺口向上的單邊杈,如“屮”字對剖,像極了帶刃的筆架叉,十分怪異。

  短劍與長匕的握柄末端以細金鏈相連,注定雙刃須得齊出,沒有只拔一柄的選項,闕芙蓉卻是以單手擎出雙刃。

  耿照注意到她將長匕夾在食、中二指間,拔出時不見停頓,兩枚刃尖“唰!”止於他鼻前,劍匕齊平晃也不晃,全憑指勁,渾無花巧,只能說二小姐氣焰高張非是無端,是下過死功夫的。

  耿照並未修習過指爪,凝眸望去,見闕芙蓉箝著雙柄的手指白皙幼嫩,無明顯的棱節浮凸,除纖長之外,看不出蓄有如此雄勁的征候,不由得嘖嘖稱奇。

  闕芙蓉背脊發毛,少年盯的雖是她的手,未往胸腰等緊要處瞟,不能說輕浮,不知怎的闕芙蓉卻有種被看穿之感,仿佛一絲不掛,再藏不了秘密,切齒厲笑道:“你瞧什麼!”劍尖往他雙目上一搠,不意外地再度落空。

  “瞧小姐的手。”少年維持捧馬鞭的姿勢,微露恍然。“我以為鍛練指力,不免將十指練成雞爪,原來並非如此。”

  “誰准你瞧我的手了?”闕芙蓉簡直氣炸:

  “你丫的……不許再躲!”

  “人有逃生避死的本能,請恕小人辦不到。”耿照略感抱歉,但還是有商有量的。“還是我再躲快些?這樣小姐便看不見我躲了。”

  沒刺中就是躲了呀!

  闕家二小姐差點吼叫出聲,但她較兄長更敏銳,很快就發現少年最可怕的不是鬼影般的閃避身手,而是硬生生將她們這些人上之人從雲端扯落,淪為周遭下人眼里的笑柄。

  失去威嚴未必會失去權力,但肯定會動搖階級。所有的反亂最初無不是起於毫末。

  她知道這些山猴子的罩門是什麼。

  闕芙蓉將劍收於肘後,撥轉馬頭,檀口里“駕駕”兩聲,徑朝大車而去,行經兄長身畔時見他僵住不動,鮮菱兒似的紅唇微勾,忽揚聲道:“你們不是要看新娘子麼?還愣在那兒做什麼?”一干紈褲如夢初醒,幾個膽子大的有樣學樣,也不下馬,嘻嘻哈哈自闕字旗下穿行而過,朝大車踅來。

  天霄城眾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下拿捏不准該不該攔、哪個能攔,晏昭低聲急道:“……少爺!”闕俠風如夢初醒,看看他又看看妹妹,終究是低下頭,跟在闕芙蓉的馬屁股後,哪有半點新郎的昂揚意氣?

  活像只斗敗的公雞。

  “意濃、意濃,姐姐來瞧你啦!”闕芙蓉咯咯嬌笑:“咱們以後是一家人了,別那麼生分。你再不開門,姐姐自來便了。”

  她駐馬處離車門還有丈余,說什麼“自來”全是嚇唬人。

  更何況要將折辱的效果最大化,自好是舒意濃開門行出,被騎著馬高高在上的錦衣紈褲們圍在中間,如玩物示人;留這一丈長短,正是為前少城主准備的處刑台。

  車廂內傳出舒意濃的聲音,穩穩壓過紈褲子們的怪聲起哄。

  “闕芙蓉,從小到大我沒喊過你一聲姐姐,就別惡心了罷。非是我不願見三郎哥哥,此番乃是公事,這里是公事公辦的場合,不涉私誼。外頭這些人是二爺請來的麼?”闕俠風啞口無言。

  闕芙蓉想不到她淪落如斯,還兀自嘴硬,怒極反笑:“舒意濃,我請來的人就是我爹請來的,你趁早死了搬弄的心思,認清處境才好。”車內久久無聲。

  懟得她無言以對,闕芙蓉心情轉佳,怡然道:“外頭幾位都是我哥的好友,不算外人,今兒專程來看新嫂子。你且下車與他們一見,日後也有情面。”等了許久仍無聲息,冷冷一哼:

  “舒意濃,你這是給臉不要臉了?”

  車中女郎曼聲道:“我方才說過,今兒是公事公辦的場合,有你說話的份?回你兩句,你倒飛天了。趕緊回家去!別在這兒瞎闖禍。”

  “你————!”闕芙蓉柳眉倒豎,肘後精芒標出,長匕“篤!”釘在車門板上,直沒至柄。

  耿照始終留心她的行動,判斷這下傷不了舒意濃,也不急著攔,暗忖:“她手勁倒是不弱。”

  長匕脫手之際,迸出輕細的卷絞聲,柄末的細金鏈暴長逾一丈,看來握柄中另有精巧的機簧設置,鏈子可長可短,全不礙運使。

  闕芙蓉卻非亮刀立威而已,將鏈子扣在鞍頭,猛夾馬肚,胭脂馬跳蹄人立,筋肉虬結的碩軀一擰一拽,在她巧妙的操縱下掉頭放蹄,轟然一響,硬生生將車門拽下,拖了小半圈才回。

  木屑塵土飛揚間,但見車廂內舒意濃端坐不動,一身皮甲袎靴的俐落男裝,換下的裙裳疊在車座上,木然迎視著門外十幾雙錯愕的眼睛。

  “……你干什麼!”

  大喝間,幾條人影撲入場中,卻是闕入松等不及上馬,施展輕功趕至。

  墨柳先生和樂鳴鋒拉上防塵的覆面巾,遠遠見得是二爺的寶貝龍鳳胎,料想無大事,立即放慢腳步,裝著氣力不濟的樣子,以防被潛伏的細作看出端倪;闕牧風越過兩位叔伯,趕在父親前掠至闕芙蓉鞍畔,伸手抓住胭脂馬的韁繩,往後拉開,口中吁吁有聲,有意無意擋在父親和妹妹間。

  闕入松處世溫和,喜怒不形於色,府中大小事全交夫人王氏操辦,在子女長大的過程中,夫妻倆總是秉持慈父嚴母的分工,闕入松幾乎不曾責罵過女兒。

  這聲厲喝連闕芙蓉都嚇了一跳,瞬間有些六神無主,闕俠風更是應聲滾下馬鞍來,父親連看都沒看他一眼,掠至胭脂馬前才放緩腳步,神色似不若斷喝聲嚴峻,應該不甚嚴重,不知為何二哥闕牧風仍隔開父親與麼妹。

  “我跟舒……跟少城主玩呢,也沒怎麼。”

  闕芙蓉回過神來,心中不豫,噘著嘴兒膩聲混賴,聲音卻越說越低。

  父親要是脫口教訓她,那就沒事,軟磨硬泡總能揭過,但闕入松停步時面上已無慍意,瞧著與平日並無不同,反倒令闕芙蓉心下惴惴,拿不准爹的心思。

  “好了,少說兩句。”二哥拍拍她的腿,轉對低喚:“……爹。”卻沒繼續說下去。

  闕入松仿佛能聽見他的心語,只點了點頭,怡然垂詢為首幾名錦衣紈褲的姓名,問候其親長師傅,態度十分親切。

  紈褲子們一見他來,本嚇得腿軟,縮頸垂肩不敢造次,沒想到這位玄圃天霄的新主和藹可親,都覺得自己搭上大人物了,志得意滿,紛紛向闕入松抱拳告辭,說改日再攜重禮,前往山莊恭賀,片刻便散得干干淨淨。

  闕入松跨上從人牽來的馬匹,余光見闕俠風還失魂落魄杵在原地,伸長腦袋往另一輛車望去——少城主自不能再待在無門的車廂內,只得與秋家主仆同乘——冷道:“上馬。”便無別話。

  經闕家兄妹這麼一鬧,原本的諸般綢繆算是黃了,舒意濃換穿馬弓手服飾的模樣不知被多少人瞧去,機事不密,無謂徒勞。

  闕入松一聲令下,大隊調轉方向,朝酒葉山莊進發。

  人在山莊的闕夫人見少主移駕,面色微變,仍是殷勤接待,百忙中向丈夫投以詢色,闕入松淡道:“你兒子女兒干的好事。”摒退婢仆,閉緊窗牖,清空偏院里外,讓晏昭帶心腹管制進出,戒備森嚴。

  不一會兒工夫,馬弓手裝扮的墨柳、樂鳴鋒推窗而入,解下防塵巾落座,樂鳴鋒帶著無奈的苦笑,墨柳則是一貫的冷臉,只是較平時更霜寒些。

  耿照坐在同側下首,挨著樂爺,對面是闕入松、闕牧風父子,這配置與當晚衛城大堂的軍議相若,只多了站在一旁的闕俠風兄妹。

  片刻王氏帶著換好衣服的舒意濃回來,眾人紛紛起身,王氏扶著少城主登上主座,女郎和聲笑道:“姨娘也坐。”她打小喊慣了,改不了口。

  王氏面露慚色,但她非是你推我讓虛耗時光的性子,快步下階,於次子身畔坐定。

  闕入松瞥了雙胞胎兄妹一眼。

  “……跪下。”

  闕芙蓉對舒意濃仍坐主位已是萬分不滿,那神神叨叨的黑炭頭馬弓手竟也有座次,更教二小姐氣炸胸膛,本想犟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頂一句“偏不”,見母親二哥連使眼色,才心不甘情不願跪落。

  “我發鷹書給你二哥時,多的一字沒提,他便知我心意。”闕入松站在低首垂肩的三子身前,瞧的卻是滿臉不服的闕芙蓉。

  “我讓你娘籌辦婚禮,多的一個字沒說,你娘便知此事須得急辦,還不能教人看出是假。”

  闕俠風聽得“假”字,十指揪緊褲膝,頭垂得更低了。

  耿照才發現他雖生得頎長,其實身形頗單薄,難稱結實的肩背標示著武功劍術的上限,身板看似撐不起華服,但若無華服遮掩,只怕更顯孤零。

  闕芙蓉似不意外,習慣性的勾起一邊嘴角,俏麗的笑容既清純又冶艷,滿是張揚和挑釁。

  闕入松不為所動,淡然續道:“你大哥在玄圃山下堅拒我入城,達兩個時辰有余,無半分情面可講,阿爹一個字都用不著說,便知他是好樣兒的。只有你們兩個,飽食終日,無尺寸之功,還敢壞眾人的大事。”

  “也沒忒糟。”樂鳴鋒插口。

  “經他們兄妹一攪和,‘少主失勢’更是板上釘釘,那幫二世祖把消息帶回城里,是個人都不能不信。”對面闕牧風瞥他一眼,投以感激之色,樂鳴鋒裝作沒看見,免被老二窺破端倪。

  闕入松這回卻沒給他面子,淡道:“樂兄弟,我在教訓孩子。”樂鳴鋒微舉雙手示意知錯,摸摸鼻子低頭喝茶。

  酒葉山莊之主轉對階上的舒意濃,單膝跪地。

  “屬下教子無方,冒犯少主,致令計劃生變,多添風險,請少主責罰。”女郎示意他起身,搖頭道:“敵人勢大,我等須得團結戮力,才有勝機。三郎哥哥同芙蓉並非有意,不過是此事難以鷹書傳遞,才生出許多誤會,我沒放在心上。”

  闕入松俯首謝恩,回見闕芙蓉也要起身,淡道:“讓你起來了?”女郎又悻悻跪下。

  闕入松垂斂眼簾,輕道:“這個教訓,你們給我記入骨髓里,不許忘記。我闕氏沒有貳臣,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闕芙蓉敷衍應付,撩裙徑起,忽聽父親嘆道:“你就是學不乖。多吃點苦頭也好。”倏忽揚臂,一巴掌將老老實實跪著的闕俠風摑翻!

  慢得一霎,才迸出“啪”的短促風壓,勁如鞭梢爆響,又似鈍器猛擊皮肉,聽得人遍體生寒。

  闕俠風仰倒前已失去意識,忽地劇烈嗆咳,發出氣窒的咯咯聲,整個人痙攣似的抽搐。

  闕牧風眼明手快,及時離座接住麼弟,運功往他背心一拍,真力之至,闕俠風“?”的一聲嘔吐出來,成灘的酸腐穢物中泡著兩枚帶血臼齒,牙根碎裂,足見父親掌勁沉雄,再重幾分,打斷頸椎也非不可能。

  幾乎在同一時間,闕芙蓉兩眼一翻,抽搐著向後彈開,眼看臉面將觸地,橫里掠出一人將她抱住,免去頭顱撞地之厄,卻不是耿照是誰?

  英雄救美有時不一定會得到感激,得到嘔吐物也說不定。

  如同胞兄一般,闕芙蓉渾身扭顫,氣息欲窒,隨即吐了他一身。

  主位上的舒意濃幸災樂禍地乜著愛郎,仿佛在說“讓你做好人”,趁眾人未留意,衝他扮了個鬼臉。

  闕夫人王氏趕緊將女兒接過去,見丈夫冷眼袖手,也不敢埋怨。

  闕芙蓉與闕俠風之間,有著某種超乎尋常的感應,兩人小時候甚至能以心意溝通,毋須著落言語。

  這項異能差不多七歲後便迅速消失,但共感仍在,兄妹倆無法自主決定是否共享,通常是面臨巨大衝擊——如劇烈的痛楚——無法獨自化消時,才會觸發共感機制,類似“一人分一半”的概念。

  但,實際上感覺並沒有因此分薄,只是復制給另一人罷了。

  這個復制感受的機制存在若干缺陷,特別是在疼痛方面:接收的一方由於沒有真的受傷,痛楚的生成消褪無法按常理運作,產生近似於“幻肢痛”的效果,往往會痛得比受傷的一方更久也更劇烈。

  耿照抱住闕芙蓉之際,發現她通體發熱,宛若身受金創後所產生的炎症。

  失去兩枚臼齒的闕俠風肯定也會發炎,但那至快是一兩個時辰後的事,並未真正損失牙齒的妹妹反倒先於他而有了症狀。

  “處罰妹妹最好是打哥哥”,以及“打妹妹的話哥哥也會疼”的異象,也是王氏最後放棄管教麼女的原因之一。

  闕俠風性格內向,相較於大哥的木訥寡言和二哥的佻脫飛揚,毋寧是更纖細易感的,因為共感不得不與闕芙蓉綁在一塊,對他而言或許才是最大的災難。

  闕入松這一巴掌,摑得雙胞胎三五天內都下不了床,耿照與舒意濃正好落了個清靜。

  期間舒意濃去探望過“三郎哥哥”一回,硬拉耿照同往,少年才發現兄妹倆居然同住一院,房間就在隔著中庭相對的兩廂,連婢仆丫鬟都是兩人共用。

  酒葉山莊最不缺的就是亭台樓閣,闕入松夫婦便再多生一倍的子女,人人也盡能配個獨院。

  據說在闕芙蓉來紅之後,母親王氏便將雙胞胎分置於兩處,刻意保持距離,但闕芙蓉總有各種理由煩哥哥,三天兩頭賴在闕俠風院里,指使他的丫頭、任意把自己的東西搬過去,使用哥哥的廂房等,久而久之“分置兩院”變得毫無意義,其實兩處院落都是二小姐的。

  她嫌隔得太遠用起來不方便,先是搬到近處,又搬到隔鄰,最後在莊內覓地蓋了間大院,能容納兄妹倆的家生、下人等,住用至今。

  此院較莊主和夫人的居停更寬敞舒適,有個威風的名目叫“日月居”,斗大的泥金匾題乃是闕二小姐親炙,筆跡雖略嫌稚嫩,卻有破匾飛去的氣魄,是字擠仄了匾,而非是匾壓過字,也算大器。

  “叫‘雙輝居’或‘齊明居’不好麼?”母親乜著她冷笑,像是在用眼神狠狠掐她臉頰。

  “口氣非得這麼大,非占一占你哥哥的便宜才舒坦?”知女莫若母,甭管比誰,在闕芙蓉心中她永遠不會是排後的那一個,只有她日人,休想人日她。

  “行啊。”少女單手叉腰,笑得狠厲。“什麼時候天上有兩個太陽再叫我,本小姐立馬改。”

  但和舒意濃的攀比較勁卻不是這樣。

  闕芙蓉打小就沒當舒意濃是對手:她大舒意濃三歲,有甚好比的?

  論武功論樣貌,論伶牙俐齒、討人喜歡,誰無聊到同個小女孩比較?

  況且她還笨。

  要不是會投胎,有個城主爹爹,在闕芙蓉眼中舒意濃簡直一無是處,和她那個病貓哥哥半斤八兩,都是廢物。

  “長大”在闕芙蓉看來,就是一夕間風雲變色。

  她終於明白“城主的女兒”是難以跨越的鴻溝,無論舒意濃有多不如她,注定要踩在她頭上,這點不管她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

  更糟的是:舒意濃想變漂亮,就成了當代的“北域四絕色”、“漁陽第一美人”,是每個男人垂涎的“妾顏”;想要有好武功,突然便成為能一劍挑了煙山十鼉龍、挫敗“不著天”宇文相日的漁陽新生代高手……

  而這一切,都遠不如“舒意濃成為城主”令人憤怒。

  就算她爹是城主,舒家的女兒也只有爛死在回雪峰尼姑庵的路可走——這是注定的事,幾百年來都不曾改變,憑什麼她舒意濃可以逃過?

  就因為她死了爹又死了娘麼?

  可惡……簡直可惡透頂!

  想像父親在水精穹頂下向舒意濃俯首跪拜,闕芙蓉便惡心得想吐,深究下去,或許就是父女漸漸疏遠,乃至離心的關鍵。

  她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爹爹,其實只是那臭丫頭的奴仆賤役,鞍前馬後曲意侍奉,言必稱忠義,鵪鶉似的陪小心,連帶使自己矮了舒意濃一頭。

  這全是爹的錯。

  她爹明明有能力翻轉形勢,根本毋須下人。

  若無闕家撐持,姚雨霏能挨到馬上瘋死在男人身上?

  鍾阜這廂人人都說,二爺才是天霄城正主兒,是撐天的頂梁柱。

  玄圃山的破落戶早該絕門,全靠闕氏捐輸續命,吃酒葉山莊的、喝酒葉山莊的,連遐天谷都是她二哥在照管,還有臉以主上自居?

  高堡行雲、明霞落鶩都是主子不肖,退位讓賢給家臣的例子。玄圃舒氏連個男丁都沒有,若非爹爹慣著,她舒意濃能有今天?

  這都是自己賤。闕芙蓉心想,怨不得別人。

  她整整燒了兩天才退,估計該輪到三郎了,舒意濃來日月居時,她就著門縫偷看,見那殺千刀的黑炭頭——據說他自稱趙阿根——屁顛屁顛跟在後頭,兩人刻意保持距離的模樣,瞧著十分可疑。

  舒意濃會看上這其貌不揚的粗鄙俗物,闕芙蓉倒不意外,鄉巴佬的女兒畢竟還是鄉巴佬,皮囊生得再好,骨子里的賤是不會變的。

  也好,三郎正需要這個,他也該清醒清醒了。闕芙蓉不無惡意的想著,姣美的唇勾微揚,在單邊嘴角抿出個好看的小巧細褶子。

  很少人知道,雙胞胎的感情其實一點都不好,能共感痛楚的尤其糟糕。

  她是在成為父親眼中學壞了的逆女之後,才和三郎親密起來的;此前的形影不離,不過是過於強勢的妹妹,單方面的侵凌戲弄而已。

  破碎的人,只能和破碎的人站在一邊。他們的世界就是這麼簡單的二分法。

  ********************

  “……你看著像是個好哥哥。”耿照忽道。

  闕牧風嚼著草稈,嗤之以鼻。“原來咱們有聊這種事的交情了。我什麼時候睡的你,自個兒都忘啦。第二天屁股疼不?下回我溫柔些。”

  載滿草料的牛車行於山路間,軸輪的些許錯位益發顯得顛簸,短褐草笠的闕牧風渾不在意,自顧自地趕牛呼喝,時不時迸出幾句罵人的土話,怎麼看都是個百無聊賴的莊稼人。

  耿照藏匿在車斗堆放的草方之內,毋須喬裝改扮。

  事實上,此行或將見到一位在漁陽大有身份之人,舒意濃特意請王氏為他置辦全新的行頭,以免失禮。

  舒意濃和耿照在酒葉山莊內僅盤桓三日,便即分頭行事。

  在闕入松的安排下,舒意濃仍由墨柳和樂鳴鋒暗中保護,秘密移往鍾阜城南的闕家大宅。

  被稱作通古坊金風巷的這片街區全是華美的宅邸,最新的一座也有二十多年歷史,變動極罕,寸土寸金,住的全是豪門富戶;縱有閒置,也由專人悉心打理,街景一片盎然古意,大氣風雅,宛若圖畫。

  由於沒有店鋪食肆,食貨輸運、下人進出,走的都是宅邸後的通巷,莫說舉目不見乞丐閒漢,連庶民都不太能在此閒晃,偶有誤入者,瞧著格外惹眼。

  即使在通巷內,什麼人走哪段路,都是日常見慣的,若遇生人,輕則盤問驅逐,重則報官處置,可說是世間探子的惡夢。

  相中通古坊的好處,闕入松才讓少城主駐蹕於此。

  萬一生變,酒葉山莊縱使易守難攻,就怕對手圍城,在荒僻的山坳里叫天不應,又無處突圍,耗到最後還是個死。

  想在通古坊金風巷動刀兵,不如直接放火燒官署算了,兩者是一個意思。

  恁誰入得此間,都只能文斗,沒法掖著腦袋掀桌蠻干,以免驚動了官府乃至東鎮,沒的自尋死路。

  耿照身負鑄令之責,成功與否將決定劫遠坪之會的走向,重要性不比少主的安危稍遜。

  酒葉山莊和闕宅沒有現成的打鐵設備,就算花錢布置,在宅邸中打鐵也很難不被外人知悉。

  偌大的鍾阜城不難找到能買或租的打鐵鋪子,墨柳先生卻顧慮耿照在外施作,縱使安全無虞,恐瞞不過遍布全城的耳目,驚覺在山上把事情想簡單了,實際竟有諸多窒礙難行的關節。

  眾人正傷腦筋,闕牧風卻提議前往一處,大人們面露驚喜,商議半天實在覺得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這才拍板定案。

  舟山乃阜山余脈,又叫帆幔山,地理上雖是阜山的西向延伸,與知名的幾座主峰間還隔著若干谷壑,遷延甚遠,如非土生土長的地頭蛇,等閒不會把舟山算入阜山,更不知有“帆幔山”的別名。

  耿照對鍾阜一帶的印象是聚落稠密,梯田擠仄的農村與店鋪扎堆的大鎮比鄰相接,分界模糊,頗有戲台布景的錯置感。

  這當然和鍾山、阜山之間肥沃的衝積平原開發甚早有關。

  但往舟山的路上,卻是越走越僻,酒葉山莊附近還有田,這廂矮丘陵間全是野地,只腳下這條日積月累軋出的牛車路堪稱人跡。

  興許是車行無聊,耿照才主動與闕牧風搭話,對他印象最深的除了登城那晚,腫著挨摑的半邊俊臉、旁若無人的瀟灑自若,就屬攔在闕芙蓉身前的細膩周全了。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父親的怒氣已至臨界,是只差一點便要爆發的程度。

  闕芙蓉還存有幾分僥幸之心,闕俠風卻是渾無所覺,在兄妹三人中最不會看眼色,也最不了解父親。

  “我姐姐天生耳朵聽不見,”沒理會青年的揶揄,耿照自顧自地笑道。

  “對周遭的感受特別敏銳。小時候,我阿爹打鐵,她總有意無意擋在我和鐵砧之間,約莫對她來說,落錘的震動感覺上是很危險的。那天在老松林,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她。”

  “我記得梅少昆沒有姐姐,別王孫應該也不會打鐵。”

  “所以我只是趙阿根啊。”少年誠懇地說。

  闕牧風哼笑,看似隨意,雙手十指飛快比了個手勢,耿照不假思索地以手勢相應。

  闕牧風沒想到他是真會“道玄津”手語,容色稍霽,挑眉似笑非笑。

  “你同你阿姊比粗口?真不怕挨揍啊。”

  “反了。”耿照正色道:“通常是挨了教訓,才比粗口的。”闕牧風仰天哈哈一笑,連連點頭。

  “這個我有經驗。我兄弟姊妹這輩子挨的揍全加起來,都不及我四歲單一年挨的多。”

  “為什麼是四歲?”

  “我外公說‘三歲無過’。小孩子三歲前無所謂懂不懂事,干啥都沒錯,不需打,所以我四歲生日隔天就挨揍。”青年摸摸鼻子,明顯在忍笑。

  “我爹是憋得狠了,一天都不肯多等,新仇舊恨一並了結,那叫一個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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