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玄幻 妖刀記(二)奇鋒錄

第二卷 第14章 仿佛飄颻,照臨斯土

妖刀記(二)奇鋒錄 默默猴 8083 2024-03-05 05:58

  昔年天王山的大會上,行雲堡主高聲載持武皇承天“五兵佩”之一的躍淵刀,斬開本家的玄鐵寶箱,其時舒龍生人就在現場,自然見過箱中所貯,但墨柳先生的答案卻令人振奮不起來。

  “……是枚寶珠。”青袍客道:“據說是管叫飛廉珠的珍稀之物,不知為何鑲在精鋼鍛造的爪台內,通體如瓜棱,僅在上端開口處露出小半截寶珠,除此之外並無異狀。”

  飛廉珠又稱鹿石,可不是普通的寶珠,模樣從透明無色的水精到流彩凝光的厚重玉石都有,傳說有匯靈儲思的大神通力,抵額凝思,便能將心中所想留於珠內,故價值連城。

  盒里的飛廉珠,連同鑲嵌的爪台也就比荔枝稍大,藏不了機關。

  而高氏的玄鐵盒略小於雙掌合並,比天霄城的更巧致,宛若首飾盒,納入鎖頭已是極限,高聲載雖未當場拆開盒子給眾人看,但行雲堡自此,對七砦爭盟一事表現得興致索然,說明盒中確實沒有更多的线索。

  從行雲堡的寶盒裝的是枚珠子來看,驤公寶箱也不像有什麼大盤算,須糾合七砦方能完成。

  希望透過箱中物一統七砦的想法,就某個層面來說其實不太靠譜,開箱後有無作用,尚在未定之天。

  “五兵佩”耿照非是初聞,躍淵刀於他更是半點也不陌生,只不知竟與漁陽七砦有如此密切的關聯。

  金貔朝開國之君武皇承天,在《破府刀藏》內留有五式,每式對應一把刀,以紀念公孫殃從白身而至天子龍座,在成皇的路上用過的兵器,另有“逐鹿鋒器”的說法,這個“鹿”字既指青鹿朝,也有隱喻帝位的雙關之意。

  躍淵寶刀是五柄逐鹿鋒器中的第三把,武登庸說此刀暗合“或躍在淵,進無咎也”的卦象,象征人生的轉捩;此去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壞;或未成龍器,或成龍而不宜與真龍爭,無論如何皆須“終日干干”,持續奮斗不懈,才能平履如夷。

  這樣的多變性並非來自混沌不明,反而操之在己,公孫殃的刀法由是跳脫過去專走偏鋒、極惑敵眼的詭詐機巧,卻保留了他不拘一格的靈活自如,反躬自問,越走越深,如聖人言:“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遂以《非為邪刀》名之。

  武皇承天的刀路與耿照不合,《非為邪刀》他並未習練,只知與躍淵寶刀的淵源。如今看來,這五式刀法說不定也同那“五兵佩”息息相關。

  問題是:舒夢還與公孫殃君臣反目,其後才有七砦屯墾漁陽之事,當然可以說武皇承天饒了昔日的從龍功臣一命,足見恩情,但站在驤公後人的角度,公孫殃卻是剝奪了舒夢還擁有的一切、為權力背叛摯友的無義之人,是不折不扣的大反派。

  高聲載亮出他的兵器,用以破壞驤公的遺物,這是想號召眾人,還是單純拉仇恨值,少年聽著都有些迷惑,只覺這位高堡主思路清奇,也難怪最後天王山上打成一團,盟主大位也沒他高家什麼事了。

  “那倒不是。”墨柳先生聽了他的疑問,解釋道:

  “合稱‘五兵佩’的五把寶刀,皆是驤公為公孫殃覓得的兵器,見證兩人起於草莽的好交情。驤公遺兵世所罕見,在後人心中,便無儒門聖劍執中貫一,五兵佩也還差強人意,起碼與驤公大有淵源,不算無端。”

  耿照環視室內,忍不住問:“難道遐天公手上,也沒有一兩件驤公的兵器手書之類?”墨柳先生搖頭:“沒有,除了城門上的四字題匾和寶箱,驤公沒留下任何東西。據我所知,七砦皆是如此。”

  舒意濃笑道:“我小時候也問過類似的問題。驤公在這兒住過一陣,卻沒保留他的房間、用過的器物,也未繪影留形,乃至身後建個衣冠冢什麼的。明明七砦這般尊敬他老人家,此事著實奇怪。”

  墨柳先生道:“在那會兒公孫家還盯著漁陽,就盼有個什麼由頭,將七砦一網打盡。驤公小心抹去行跡,那是開國功臣的慧見。”兩人想想也在理。

  石室里沒甚擺設,唯有一尊兩尺多高的玉像,雕的是名年輕女子,身段婀娜、眉目如畫,雖是死物,不知怎的卻有股靈動之感,仔細觀察才發現玉像雖是站姿,但鵝頸微轉,像瞧見什麼有趣的物事般凝睇含笑,側首縮肩的幅度雖小,卻比傳統立像多了份活靈活現,瞧著格外生動。

  雕工之講究自不消說,不僅發絲、衣褶纖毫畢現,連腰帶微微勒陷的綁肉感都拿捏自然,女子的嬌俏豐腴直映眼簾,仿佛真人一般,與書畫雕刻講究的寫意留白大相徑庭。

  力求肖真的結果,便是玉像玲瓏浮凸的曲线異常惹眼,尤其那鼓脹成團的上半身,以耿照多識美人,此女乳瓜之肥碩豐滿,怕連舒意濃、符赤錦也比不上。

  匠人並非憑空想像,突兀地弄出兩只夸張的乳球,絕對是細細觀察過真人的形貌,才能雕出豪乳被裹進了層層衣物,卻因太沃太綿,以致隆起的飽滿线條由鎖骨下滿溢至腰間,那種極其低調的巨碩來。

  在女體的呈現上如此肖真,著衣反倒比全裸更加誘人。

  若教收藏藝品的大家橫疏影來看,應會批評匠人的品味過於低俗,只重寫實逼真,而無寫意之美;落到獨孤天威手里,那就是窺淫助興的香艷收藏,視與春宮畫同。

  以舒遠的聲名地位,擺出這麼一尊雕像,令人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多少是有些尷尬。

  耿照在這點上深諳“只要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的道理,不避忌諱地端詳,一如房內其余物事,神色專注平和,毫無戲謔,遑論不雅。

  可惜他是小看了少城主的醋壇有多大。

  舒意濃忍了他約莫盞茶工夫,心頭轉過調侃、諷刺、喝止等諸多應對,偏就等不到少年抬頭,不由得火冒三丈:“好啊,你這是黏上眼珠子,拔不開了?”不顧墨柳先生尚在一旁,揪起耿照的耳朵狠笑:“怎麼,這胸大到一眼看不完?”耿照忙不迭喊冤:“這……玉像寫實過頭了,我料必有機關設置,不是有意褻瀆初祖夫人的,姊……姐姐饒命——”

  “什麼初祖夫人亂七八糟的?”舒意濃美眸圓瞠,氣虎虎道:

  “是女劍仙!”

  可惜她天生嬌嗓,叱喝出口猶勝鶯聲,兩人便似一對蜜里調油的小夫妻打鬧,難想像這是昨晚兀自針鋒相對、拼得你死我活的七玄魔頭和天霄城主。

  墨柳先生意興闌珊地旁觀,試圖找出其他可能性,能更合理地解釋兩人之間的關系,終究死心似的嘆了口氣,意態寥落地插口:“遐天公年少的時候,曾夢見一美人,為他點開劍竅,更指點他日後將如何尋到驤公,拜入門下,堪稱是遐天公的貴人。”

  舒遠夢醒後憑借記憶,畫下夢中美女的倩影,早晚焚香膜拜,稱“女劍仙”,果然不久便與舒夢還相遇,更被收入門牆,因緣際會練成了絕世劍法。

  “以前這屋里就掛著那幅女劍仙像,後來才因故移至他處。”

  女郎被墨柳先生冷冷的解說喚回神,意識到自己大大失態,堪比“奉旨喊姊”時,小臉紅如熟柿,拎著的耳朵一下不知怎麼放,索性轉了小半圈,一臉的鎮定:

  “你看這後頭的衣衫褶子,那才叫……咳咳……叫刻得精細,前頭不算刻得好的,你……你再瞧瞧。”耿照沉吟道:“是了,連敞開的後領跟頸背細節都有做出來,真是精細。我想再瞧清楚些,能高一點麼?”女郎依言提起。

  墨柳先生約莫是被蠢到有些受不住了,懶再看小倆口說相聲,嘖聲道:“兩位慢瞧,我且辦正事去,這城里總得有人干活不是?拿來。”對耿照一伸手。

  耿照了然於心,也不推搪分辯,爽快掏出兩根六角剖面的細鐵條,一直一曲,前端塗布著黑烏烏的炭漬,正是方才試探鎖孔之物。

  少年在城內神出鬼沒,這兩枚小小工具功不可沒。

  墨柳先生許他以眼觀、手摸研究寶箱,自當繳了開鎖的器械,以免他趁少主不備,弄壞貴重的寶箱。

  真氣感應乍現倏隱,鐵條“當!”飛入墨柳先生掌中,青袍客隨手收進懷里,淡道:“既有約定,屋內一切都不禁你看,反正櫥櫃抽屜沒甚文書機密,乃至不可告人之物。少主說你是機關術的高手,橫豎你也能找出來,我便告訴你此間唯一的一處暗格,免得你費心思瞎找。”推幾揭席,露出黑底雲紋的地面,一處長方凹槽覆著與地面相同材質的石蓋兒,但縫隙不如寶箱密合,故一眼能見。

  墨柳先生揭起石蓋,露出的暗格恰可收納玄鐵寶箱,除此無他。

  石砦本是礦坑遺跡改造而成,非憑空砌就,設置機關的難度高,可以說是事倍功半,極不劃算。意思意思挖個暗格,差不多是極限了。

  耿照道:“我不會說絕不查看房內其他物事,即便如此,那也是為了揭開箱鎖之秘,而非刺探遐天公與貴城的隱密,先生放心。”

  “如此甚好。”墨柳先生點點頭,便即離去。

  舒意濃本想說點什麼,也知有些事從他嘴里是問不出答案的,小手略抬忽又凝住,終究沒喊出聲,墨柳先生卻似背後生眼,停步轉頭:“怎麼?”

  女郎嚇了一跳,尋思著找話應付,福至心靈,問青袍客:“若要看女劍仙圖,也要拿來此間麼?還是再請先生去取?”

  墨柳先生猶豫了一會兒,沉聲道:“都隨少主,莫打擾師太即可。”快步走了出去,門扉自開自闔,如有神鬼相贊。

  見耿照不明所以,舒意濃才解釋女劍仙圖在小姑姑處,因小姑姑特別喜歡,拿去隱居的回雪峰小院懸掛。

  耿照異道:“怎麼墨柳先生不同小姑姑見面麼?”舒意濃苦笑:“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這些年他們沒怎麼見,明明同住一個山頭,想要避開都不容易。”

  “興許,是小姑姑傷透了他的心。”話雖如此,青袍客那蹙著眉頭、意興闌珊的厭世表情,不管吐出何等真情告白,都只會令人發噱而已,實難想像他喜歡起人來是何等模樣。

  舒意濃約莫也想到了一處,噗哧笑出,總算記得要為自家人說話,板起紅撲撲的俏臉輕捶他一拳。

  “小姑姑才不會傷人,她待人最好了。我猜,是墨柳先生明白小姑姑對自己並無男女間的情愫,他卻放不下對她的心意,多見多痛苦罷?”語聲漸低,又忍不住嘆息。

  “這我就不懂了。”耿照故意學她嘆氣:

  “就算只能做朋友,我見姐姐也歡喜的。”

  “誰像你臉皮這般厚!”女郎心中歡喜,想起斗室里只剩下兩人,胸口怦怦直跳,臉酣耳熱,連腿心都不禁濕濡起來,下意識地夾緊腴潤的大腿,既惱自己沒出息,又隱隱期著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直到發現少年又盯著那身材惹火的玉像出神。

  舒意濃俏臉沉落,心想你是真學不乖啊,還好冰澈寶輪不在手邊,否則今日少不得要飲血。

  正欲發作,耿照忽道:“姐姐,你不覺得這雕像的臉,十分面善麼?自入漁陽地界,處處都能瞧見。”

  怎麼可能?

  舒意濃都懵了。

  女劍仙是遐天公的奇遇,是“明河奪燦”傳奇的開端,莫說漁陽一地,普天之下各門各派,都沒聽有奉女子劍仙為祖師的,哪來“漁陽地界處處能見”?

  耿照卻不像在說笑。

  “我在一間供奉百華清聖仙娘的大廟,見到的神像便是如此相貌,只是雕工遠不如這尊。”少年扳著指頭。

  “道旁的地藏、碼頭邊的平波觀音……仔細一想還有幾尊土地神、注生娘娘之類,也作這般形容。”

  其中半數以上,在外地均作男性的樣貌,如土地神、平波神,耿照從小到大就沒見過女子形象的,似乎一到漁陽,這些神祇就突然變成了女相。

  求問師父,連走遍天下的武登庸也說只有漁陽是這樣,此風其來有自,已有數百年歷史,非是晚近才有的異俗。

  這些個土地婆、注生娘娘、平波觀音多在戶外,經風吹雨淋,面部頗多舊損,但那大廟香火鼎盛,百華仙娘的金身足有一人多高,廟祝悉心照拂,金身的面容十分清晰,頗似真人。

  師徒倆抵達鍾阜那會兒,仍在討論何以漁陽多女神,且容貌近似,少年因此記憶深刻,當天前往碼頭打探六鰓斧頭鮫時,還特別尋了保佑舟船平安的平波觀音刻石來瞧,果然就是那百華仙娘的模樣。

  舒遠收藏的這尊玉像,雕工不但更精湛,風格也更肖真,精粗對照,耿照益發確定:漁陽這種女相神祇的奇特風俗,參照的對象絕對是同一人,包括“女劍仙”在內。

  舒意濃生於斯長於斯,便是下山,也不會特別注意廟里的神像或道旁的地藏石刻。

  如今一想,果然記憶中的本地神祇多是女子形貌,盡管姿態各異,確實也有幾分像是女劍仙,毛骨悚然,兀自強笑:

  “沒准兒漁陽自古就是女神照管,顯聖於凡人面前,救苦救難,於是被當作是各種不同的神,其實都是同一位,也就是我家遐天公夢見的女劍仙。”

  耿照點頭附和,似乎沒想反駁,舒意濃好不容易稍稍平復過來,冷不防少年又問:“遐天公是漁陽出身麼?我以為他老人家隨驤公來此,才生根落戶,不料竟是本地人。”

  舒遠自然不是。

  “明河常世”晏府的祖望在東海道南境的玄圃郡,舒遠選在此地開基建城,易山名為“玄圃山”,正是為了紀念身上的晏氏血脈。

  他這支舒氏也特別冠以玄圃二字,與舒夢還出身的北關貴族“旃北舒氏”做區隔。

  女郎仿佛活活吞下一只貓,呆了片刻,才板著俏臉咬牙道:“遐天公不是本地人。”想當然耳“漁陽女神”之說不攻自破,本地神祇多是女相、用的還是同一張臉,而最像本人的一尊就擺在遐天公的石室……種種詭象依舊無解。

  “要不要我陪你出去走走?”少年滿是關懷的語聲將她拉回現實,舒意濃才發現自己下意識地抱臂輕撫,原本室內怡人的陰涼不知怎的竟有些刺骨,說不出的鬼氣森森。

  “都是你!”舒意濃輕輕捶他,還真舍不得用力。“說什麼神神叨叨的……你不是說世上本沒有神異之事麼,都是人編出來的?”

  耿照不覺失笑。

  “我也沒說是神異志怪之事啊,只是疑惑罷了。這個其實不難解釋,譬如有人在漁陽地方多行善事,但不知何故,老百姓不能公開感謝這位善心之人,只好隨便捏造名目,廣立生祠為他焚香祈福,對外便推說拜的是土地或山神水神——”

  舒意濃恍然擊掌。“而這人,恰好是名女子!”

  “正是如此。”耿照微笑道:

  “此非孤證,歷代皆有。姐姐聽過墨州的岐聖廟和殺牛公麼?長鎮侯郭定於領內施行暴政,百姓苦不堪言,‘岐聖’伊黃粱施以巧計,使郭定的頭風無治,暴斃身亡。墨州四郡的百姓給伊大夫立生祠祭拜,總不好大馬金刀廣而告之,便說拜的是祈福增壽的殺牛公,地方官吏也拿他們沒辦法。”

  既非女鬼作祟,舒意濃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巧笑嫣然間,明眸滴溜溜一轉,又忍不住有些感慨。

  “她施恩的對象遍及漁陽,堪稱女中豪傑,便坐上七砦盟主之位,也不會有這樣的人望。都說‘虎死留皮’,須得建立何等功業,又要恩澤廣被到什麼程度,才有忒多人自動自發地為她立像,偽裝成神祇來敬拜?你七玄中那些個大小魔頭,又或千嬌百媚的探子小姐姐們,有給你耿盟主立像麼?”

  耿照摸摸鼻子,正色道:“明面上肯定沒有,私底下就不知道了,沒准弓馬教場或練功房里是有的。”

  舒意濃忍笑眥目。“那叫靶子!你當咱們這兒沒有麼?”

  漁陽甲子以來有名有姓的女傑,足與男子分庭抗禮者,也就一個“埋血成紅”憐成碧,其余皆是三美七仙女之流,以美貌流於悠悠眾口,不過是供人意淫取樂的談資罷了。

  舒意濃對此毫不陌生,她的名字和“妾顏”一說扮演著相似的角色,無法為女郎贏得絲毫敬意。

  在更久遠、更古老,對婦人女子更不友善的年代,這位憑一己之力化身柱神無數、守護漁陽大地至今的女性有多了不起,簡直不言可喻。

  遐天公珍藏的女劍仙像,以其匠師如仿照真人雕刻、寫實不寫意的風格,做為臨摹對象的這名奇女子,必與舒遠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但同樣不可公諸於世,才編出夢中女仙的故事來。

  “為什麼這尊玉像,不能是遐天公的夫人呢?”

  耿照試著提出另一種假設。“他老人家曾明確說了不是,又或其親近的子女下屬等,對後人否定了這個可能?”

  舒意濃搖搖頭。

  “我沒聽說過。不過開基慈祖沒說會武,也無這方面的軼事,這是其一。”

  舒意濃解釋:“其二,小姑姑處那幅女劍仙圖,有驤公他老人家的題字,那四句韻文我從小背得滾瓜爛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據說是形容女子體態行止的美麗。”

  “我少讀經籍,但本城歷來不乏飽學之士,卻從未在別處看過這幾句詩文,應是驤公自撰的無誤。若女劍仙是本城慈祖,如此稱贊弟子的妻眷也未免太無禮了,以驤公的才學人品,斷無此理。”

  “唔,確實是這樣。”

  耿照僅是粗通文墨,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論證法,然而此說合情合理,證據力十分充足。

  舒遠再怎麼敬愛恩師,也不能由著他題字謳歌妻子的品貌胴體,“女劍仙乃舒遠之妻”的假設無法成立。

  隔著光澤油潤的烏木幾案,少年凝視壁上人像。

  拄劍而立的舒遠眉鋒壓眼,陰鷙地斜乜著,似乎不屑正視。

  耿照確信在本人跟前,按其鋒芒難掩,迫人之甚,肯定會更難受十倍、百倍以上。

  畫家以瀟灑寫意的筆法,緩和畫中人的高傲尖銳,除了憤世嫉俗的眼神鮮活得宛若鏡照,余下的部分正是橫疏影會贊嘆的藝術之美——

  且慢。

  耿照的瞳仁微微收縮,仿效人像的姿勢比劃了一下,忽問:“遐天公是左手使劍?”舒意濃失笑:“怎麼會?《玄英劍式》是右手劍法,我看你是還嘗不夠厲害,這般不長記性啊。”虛握五指假裝持劍,作勢欲出。

  耿照舉手投降,保證記得牢牢的,打死不忘,兩人嬉鬧片刻,待收了笑聲,他才問舒意濃:“我想看那幅女劍仙圖,可以麼?”舒意濃玉靨臊紅,嬌嬌地瞪他一眼:“你是想看圖呢,還是想看我小姑姑?”

  耿照不知小姑姑有甚好看的,只能順著女郎的話說:“自是看圖。我還沒找著我師父哩,不急著見雙方親長的。”舒意濃大羞,跺腳道:“你敢在小姑姑面前亂說話,瞧我不撕了你的嘴!”扭頭跑了出去,半天身後沒見動靜,又硬著頭皮跑回來,氣急敗壞探頭:

  “磨嘰什麼呢!”

  “姐姐又說家鄉話。”耿照捉她個現行,邊將箱子放入暗格。舒意濃才省起自己竟忘了收妥寶物,好在墨柳先生先行離去,否則肯定要被念瘋。

  兩人相偕離開,小姑姑隱居處若以石砦為基准,恰與金墀別館分置兩側,同樣要通過一條長長的鐵索橋,建築不如別館金碧輝煌,而是茅頂竹籬的草堂,遠說不上破敗,看得出用心維護。

  但,不知有多少芳華正茂的舒氏美人,因那肉剪子的特異體質,被迫在此磨耗青春,最終花落無聲,耿照不禁心生喟嘆。

  舒意濃兀自沉浸於“見家長”的羞喜中,領著他在前廳落座,熟門熟路地張羅茶水點心,什麼東西放哪里那是不假思索,比在石砦里還自在,可見常來。

  “過了橋,便是回雪峰啦。”舒意濃道:“這小院平時是不讓靠近的,除我以外,有事只能敲橋邊的客至鼓,待院里派人過橋來問,這是歷代傳下的規矩。”

  “小姑姑來此後,便未再補過婢女仆婦,待舊人做滿年數,便厚贈金銀,送她們回到山下家中享清福,只剩下她一個人住在這兒。她自己洗衣,自己燒飯,不用人服侍。待我正式領了城主的頭銜,頭一件就是要廢止回雪峰的禁令,小姑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耿照奇道:“她現在是不能自由行動的麼?”

  “也不是。”舒意濃垂落香肩,有些泄氣。

  “母親當家那會兒,小姑姑起初還一起參與城務,她們姑嫂十分要好,母親並未禁止小姑姑離開回雪峰,是她自己漸漸便不再外出,也不同其他人往來,我每回勸她,小姑姑都說家法不可違。我偏要廢了這條!哼。”

  後進始終無人來,舒意濃喊也喊了,也入內找了個遍,喃喃道:“莫非……是出去了?”瞥了空蕩蕩的牆上一眼,似有定見,殷殷叮囑:“我去外頭找找,你千萬別離開這兒,不要亂跑。我小姑姑罕見生人,若嚇著她,不知會……總之乖乖待著,我一會兒就回,嗯?”故意摸摸少年發頂,如哄稚兒,自己卻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耿照無意違逆,足足坐了兩刻有余,草堂內的擺設他進來時已一眼看盡,也不好隨意翻動,索性半闔眼簾,遁入虛境練功。

  自得刀皇指點,他越來越長於運用“入虛靜”的優勢,虛境中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不僅練刀事半功倍,修習內功亦是進境驚人。

  尤其見過墨柳先生將控鶴擒龍之術化入日常,料他此舉並非只為扮高深,而是透過既頻繁又渾不著意的反復運勁,於內功上必有極大的好處,少年難得生出競爭之心,想著再有機會交手可不能輸,便在虛境中練起氣來。

  澄明的心境如無邊無際的鏡湖,照見四肢百骸、五髒六腑,氣行十二正經、奇經八脈,似怒川涓流,極動而極靜,卻無絲毫扞格……直到一道劍光劃破心湖,虛境驟然粉碎!

  耿照猛然睜眼,所幸真氣並未岔走,運勁內視無有傷損,方才那一霎的凝練劍意如夢似幻,他卻清楚絕對不是心魔關。

  ——高手!

  劍意具形、不受身外所限……這是前所未遇的用劍高手!

  碧火神功的感知之能冠絕天下,但那道劍意並不是他主動察覺,而是早在感知以前,它便忽然凝結於虛境中,仿佛一物本無形質,卻直接在體內具現,從前的岳宸風、如今的方骸血便是吃了這個虧。

  來人侵入的甚至不是耿照的身體,而是更高層次的心識。

  他只在師父三日傳功那回,有過近似的體驗,發出劍意之人未必是衝著他來,而是凝練之甚,只有同一層次的耿照能受其影響,有足夠強大的虛境被洞穿解裂;換作旁人,那是連感知的資格也沒有。

  這等敵手,為何會出現在天霄城?

  按舒意濃描述的三位骷髏使,似都不到這等修為,莫非……是位階更高的教中首腦,乃至教尊親來?

  (姐姐……糟糕!)

  “教尊新婦”四字閃過腦海,耿照心底涼透,顧不上舒意濃的囑咐,整個人如電般掠出草堂,憑借心頭一絲若有似無的痛銳余烈,徑往回雪峰後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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