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3章 願啟關鎖,換斗移樞
從私采金礦到武裝謀反,作死的程度一下撐爆了舒意濃所能理解的范疇,十族突然就不夠誅了;“我的舒氏哪有這麼反亂”的巨大疑惑,充斥著女郎火鍋般骨碌翻騰的小腦袋瓜,相形之下,勾結奉玄聖教這一條,簡直同弄哭街坊孩子沒兩樣,拿出來恐為人笑。
但女郎半點也笑不出來。
墨柳先生與耿照隔著偌大的廳堂遙遙對峙,氣氛劍拔弩張,就算下一霎眼又動起手來,那也是毫不意——
“對,自然是造反。要不還能是請客吃飯?”
青袍客一聳肩,干脆到她完全反應不過來,掖著箱子行經舒意濃身畔,直至耿照面前,才把鐵箱放在兩張太師椅間的高幾上。
“成驤公以謀反的罪名被流放到漁陽,誰知道朝廷何時會改變主意,來個秋後算賬,斬草除根?不只天霄城,漁陽七砦若非設於地形奇險處,便在交通要衝,一旦有變,能立即扼住出入咽喉,儲備點兵器、糧秣、軍資金什麼的,豈非是再正常也不過?”
耿照露出恍然之色。
“我讀書少,對歷史掌故沒什麼涉獵,是見此地建築特異,大膽猜測罷了……我能看一看這個箱子麼?”
“別顛倒搖晃即可。”墨柳先生好意提醒。
“箱內設有機關,約莫是防止有人撬開鎖頭,或直接破壞外箱取物。這類粗暴的手段就算能取得箱內之物,也會觸動某種具有銷蝕之力的膏液,將里頭的紙張——如果有的話——破壞殆盡。”
耿照本欲伸手,聞言卻停,狐疑道:“莫非……有哪家破壞了寶箱?”墨柳先生抱胸撫頷,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蔑笑。
“你們倒聊得挺開心的嘛。”舒意濃被晾在一旁,想起只有自己白擔心一場,少城主氣都不打一處來,又不好直承“方才以為你們要打架”,顯得她完全不在狀況內,逮著插話的機會,惡狠狠地搶白:“還能有誰?自是行雲堡高家,就是那幫白痴干的好事!”
甲子以來,一共也才召開過兩次漁陽大會,最近的一次是漁陽十二家卯上游屍門,外敵既來,自也顧不上內斗,且按下不表;再前一次則是在天王山,卻是不折不扣的內部惡斗,奪利爭權。
盟會之上,眾人各執己見,莫衷一是,行雲堡主想仿效“快刀斬亂麻”的雷厲手段,直接破壞寶箱取出藏寶,借以號召六家,毋須受制於祖宗成法,遂取來一柄罕世利器,當眾斬破自家寶箱。
一陣白煙衝出,煙消霧散之後,箱中除了寶物,還有若干裂蝕的陳紙碎屑,莫說辨認字跡,連拼都拼不成個模樣,眾人都快瘋了,現場大亂。
最終靠著落鶩莊的“埋血沉紅”憐成碧力壓群雄,坐上大位,強硬地結束了這場荒唐的鬧劇。
須知七只寶箱皆由成驤公舒夢還督造,七砦先祖並未提到其中有什麼文書,但如果有文字記錄,定是出自舒夢還的手筆。
假使箱內所藏並無關聯,各論各的,倒還罷了;萬不幸文書須集齊七份才能識讀,行雲堡主的愚行使它再無完整現世的可能,罵一句千古罪人實不為過。
“……放了幾百年的機關,還能銷毀紙片,說不定並非腐蝕液一類。”耿照未及沉吟,見女郎說得義憤填膺,趕緊安撫:“悲劇既已發生,追悔無用,姐姐也不用這麼生氣。”
“是啊,少主的脾氣是該收斂收斂,莫為無謂之事輕易動氣。”連墨柳先生也在一旁幫腔。
我脾氣——舒意濃美眸圓瞠,差點噎著,高聳奶脯急遽起伏,幾欲鼓裂衣襟,一老一少倆直男卻開始研究起鐵箱的機關來,翻來覆去好不熱鬧。
女郎也非與師傅喝飛醋,只是不慣被人冷落,索性踅至一旁,故意跳空一幾一座,氣虎虎地坐上了最末尾的那張太師椅,長腿交疊,手托香腮,就看這兩人什麼時候才發現。
誰知耿、墨並頭喁喁,那口祖傳寶箱在幾上轉來轉去,全是擱一個平面上瞎繞圈兒,還能整出什麼花來?
偏生兩人你一句“這是玄鐵啊”、我一句“對,真是玄鐵”,“唷,挺結實”、“欸,是結實”,純練廢話段子,故意氣她似的,舒意濃豎著耳朵越聽越火,二人竟還越說越小聲。
“你看這兒……”
“哪兒?瞧不清啊。”
“此處……先生請看。”
“居然還真有!”舒意濃一沒忍住,霍然起身:“到底有什麼啦!”用力過猛,差點掀倒太師椅,胡亂伸手扶住,恰遇著耿、墨二人轉頭,六眼相對,俱都無言。
片刻,耿照才像哄小孩般,好言安撫:“姐姐你得過來些。隔這麼遠,瞧不見的。”舒意濃俏臉漲紅,小碎步湊上前去,見寶箱一面插了根比筷子略細的六角鐵條,耿照抽將出來,赫見鐵條前端有被熏黑了似的炭漬,上頭有幾個模糊的細小印子。
他以指腹輕輕一抹,鐵條前端又是一片烏黑,再度伸進鎖孔里動了幾動,才抽出來,這回舒意濃看得可清楚了,炭漬上留有三個被抹去一角似的細微方印,可能也未必是方的,總之不是圓弧线條。
“尋常鎖里,會有兩到三處貫通上下兩片鎖、稱作‘鎖栓’的活動軸棒。”耿照解釋:“鑰匙插進鎖里,對位之後向上推,把鎖栓從鎖的下半推回上半部,如此上下咬合松脫,閉鎖即開。”
大到門鎖,小到箱盒,鎖孔都在鎖的側邊,形狀就是個狹長的方孔,以做成左右對剖的“干”字或“豐”字型鎖匙橫推進去,抵至定位,歧出的小枝恰能對正鎖栓所在的圓洞,插枝入洞向上一提,便能打開。
這是最簡單的木鎖原理,按照制造的材料、固定方式的不同,還有更先進的藏詩鎖,以及運用簧片箝住鎖芯鎖梁的簧片鎖等。
只是礙於金屬加工的精細度,鎖孔一律是開在側邊,若要從正面插入鑰匙,鎖具的長度勢必會長到不合常理、不利應用的地步,這已不是能不能做到的問題,而是全無必要。
而這個寶箱的鎖孔,偏偏就是設在正面。
“我本以為鎖孔是假的,只為掩人耳目,以塗汙的鐵條插入一試,上頭卻留下印痕,代表確有鎖栓,而且還是可以活動的。”耿照面色凝重,字斟句酌,仿佛最需要說服的是他自己。
“傳授我機關術的長輩,是天下間數一數二的大匠,我不以為他對鎖的見解有誤,而是此鎖的設計和作工,超越了當世最頂尖的匠藝。”忽然閉口。
但,它卻是在最少四百年前所誕生的古物,和這座水精穹頂的石砦一樣,都不是我們這個時代能造出來、鬼斧神工般的奇跡。
舒意濃將少年沒能說出口的,在心底復誦了一遍。
“那就是甭想打開了。”墨柳先生似不意外,甚至說不上失望,淡然道:“老城主曾說,先祖傳落寶箱,就不是讓後人們開的,反而希望此箱沉埋於砦中,永不見天日。”
耿照點頭。
“畢竟使者攜鐵令前來,代表成驤公一手建立的金貔朝君王無道,天下重又陷入動亂,不知多少百姓將流離失所。應是希望寶箱未開,大抵還算平和無事罷?”
舒意濃輕搖螓首,大不以為然。
“金貔王朝開國迄今,已經歷碧蟾、白馬兩次更迭,這四五百年間天下幾度動蕩,豈無開啟寶箱之必要!黎民苦等而未至,表示驤公身後已無克紹箕裘之人,七樣足以經世濟民的寶物就此沉睡於漁陽一隅,這才是我等後人的過失。”
耿照見她說得意興遄飛,又恢復了精神,心中寬慰,摸摸鼻子忍笑道:“姐姐說得極好,不愧是反賊之後。”舒意濃眥目狠笑:“我怎不覺得你在夸我?”
方才鬧了會兒小姐脾氣,女郎此際才終於有心思,好生打量這只鐵盒。
說也好笑,此盒原是代代城主傳承之物,舒意濃之父舒煥景因病暴卒,歿於一夜之間,她孤兒寡母娘仨,再加個游歷方回、自幼便與家業無緣的小姑姑,四人連收藏鐵盒的暗格在哪兒都毫無概念,最後還是由侍奉過老城主的墨柳先生領著她母親和小姑姑來到石砦里,告之鐵箱收藏處。
此箱在今日以前,舒意濃只見過兩次:一次是年幼時,父親帶她和哥哥來石砦看水精天頂,曾取出鐵盒給兄妹倆開眼界,但舒煥景死時她才五歲,看天頂那會兒約莫是三四歲的年紀,印象其實非常淡薄。
再來就是母親百日後,女郎接掌城務,墨柳先生領她來此,在天霄城開基初祖遐天公坐化的居室中開啟暗格,取出鐵盒,舒意濃捧盒對遐天公遺像三跪九叩,再親手把鐵盒放回暗格,象征接下玄圃舒氏的興亡重擔。
在那之後舒意濃幾乎沒再來過這里,一方面是忙,忙到連停下來喘口氣的余裕也無,再者她不喜歡獨自走在石造廊道里的感覺,會不自覺想起由密道下山,赴骷髏岩覲見血使大人的忐忑淒惶——
事實證明耿照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此砦非由石磚砌成,而是與玄圃舒氏代代相傳的密道一樣,甚至可能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是硬生生從山腹間挖出來,難怪有著同樣令人窒息的巨大壓迫感。
這是她頭一次得以心無旁鶩,仔細端詳這個既象征宗族傳承、實際上又沒什麼用處的奇妙箱子。
一尺長短、五寸寬高的體積說大不大,說小巧也不至於,此箱卻予人莫名的精巧之感,似乎“盒子”會比箱子更符合它給人的第一眼印象。
通體黑黝,帶著平滑的金屬暗芒,舒意濃曾聽兩人提到“玄鐵”,想起給遐天公磕頭時掌臂間的那股子酸,此箱若由玄鐵鍛成,有如許分量也是合理的。
再多看兩眼,終於明白精巧的感覺從何而來。
箱蓋與箱體間的密合度,只能以“絲嚴合縫”四字形容,哪怕在木盒上她都沒見過如此緊密、接縫僅有一道絲线似的奇巧匠藝,遑論鐵器。
除此之外,箱蓋上也找不到安置鉸鏈的地方,卻有兩個間隔三寸的細小長方刻痕,亦是惡心至極的工整對稱,渾不似出自人手。
這箱子要嘛沒有翻蓋的設置,要嘛就是用某種方法藏起了鉸鏈合葉,起碼外觀上不見葉板凸起,只留下那兩個對稱的細小方框。
而理應是鎖頭的位置,也沒有常識中的鎖頭形狀,而是塊美麗的菱形浮雕,像花卉蝙蝠一類的喜慶圖案,瞧得久了,舒意濃發現也可能是對蝴蝶。
浮雕的中央有個長約寸半、寬僅分許的狹仄長豎孔,要不是耿照把鐵條伸入此間,女郎決計猜不到是鎖孔。
她被母親當成男孩養大,但喜好還是十分女性化的。
刀劍、盔甲,乃至武功秘笈這類禮物,舒意濃就算收到也不會開心,頗有靈性的驚濤雪獅子算是少數的例外,說穿了,舒意濃最初也非看上它的神駿,而是幼馬時期的雪獅子可愛得要命,濕漉漉的黝黑大眼珠子不但無辜且無比似人,少城主豈能不愛?
但這只鐵箱她能摩挲把玩一整天,擱在梳妝台上瞧著分外舒心,比她房里現有的擺設都要好看,拿來放首飾也合適——一股強烈的違和感無法控制地涌上心頭,舒意濃無法具體說出是哪里不太對勁,然而那股子怪異卻縈繞不去,好像有個什麼東西放錯了位置,就不該是這樣。
“我還想再研究下這個鎖頭。”耿照也知這要求有點強人所難,伸手撓頭,有些不好意思。
“總覺得就這麼放棄了,很不甘心似的。我知這是天霄城主代代傳承的象征,十分貴重,如有必要,我願配合貴城的一切要求,決計不會損壞鐵箱。”
舒意濃正要開口,卻見墨柳先生以凌厲的眼神制止她,才慢條斯理地問耿照:“你打算研究多久,一個時辰?兩個時辰?我可以在這里等你。”
耿照不覺苦笑。
“能多看會兒是好的。但機關方面的研究,我也說不准需要多久的時間,不能拆解、又無工具輔助,全憑觀察,若一兩個時辰仍無所獲,望先生莫要怪我。”
墨柳先生劍眉微挑,微露恍然。
“你是在繞著圈子說,需要更多時間?”耿照未料他如此直白,很難判斷是無心或有意,但畢竟“繞著圈子”四字十分刺耳,縱使聽著萬分尷尬,那也是自找的,苦笑:
“……對,有可能需要更久的時間,也可能即使用上了忒久的時間,結果仍是一無所獲。這風險是有的。”
舒意濃欲言又止,墨柳先生冷冷睨她一眼,不讓開口,意興闌珊道:“也沒什麼不可以。不過理論上這只鐵箱不能離開這里,更精確地說,是不能離開後頭的石室,我本不想讓你去到那個地方,才取來此間,料你也不能從我手里搶了去。”
“你要研究可以,就只能在這座石塞之中,更精確地說,最好是能在收藏鐵箱的石室內。我不會把你關在里頭,但你須保證鐵箱絕不會離開石塞;能答應這個條件,便讓你待在這里。”
這種條件恁誰都不會答應。
萬一墨柳先生從外頭鎖上石砦,耿照武功再高,也不能破開山壁逃生,無疑是自陷死地。
但少年對鐵箱實在太過好奇,想了一想,點頭道:“就按先生所說。統合七砦的關鍵若藏在箱里,這關始終是繞不過去的,星隕異鐵既不在我們手上,連暴力開啟的選項都沒有,多少希望能靠技術幫上忙。”
條件議定,墨柳先生領二人出了廳堂,循著廊道往回走。
石砦內只有一條走廊,沿途經過幾道門,都是對開的兩扇形式,可能是另一條坑道的入口,用門板封起來是為了避免走錯;若非如此,此地便似蟻穴般,能活活把人給繞暈。
墨柳先生推開其中兩扇門,果然出現另一條廊道,而石室就在廊道盡頭,僅以單扇石門閉起,與外頭的對開木門大不相同。
也沒見他舉手振袖,石門已側向沒入壁中,露出個雅致的房間來。
房內最寬處還不到兩丈,格局略顯長方,包括天花板在內均飾以檀檜之類的頂級木材,地面遍鋪藺草編織的疊席,席子的四邊更封以織錦袞繡,無比華貴。
石砦內那獨特的黑底雲紋石色,在這個房間里未見半點。
家俱不見桌椅,只有幾案蒲團,靠牆的壁櫃古色古香,模樣不甚陳舊,雖也不像全新之物,並不會讓人聯想到“古董”二字。
此地既無燭火,也無穹頂引光,室內光照卻柔和明亮,耿照注意到光源來自頭頂四邊的嵌入凹槽,以及地板靠牆處的藺席縫隙之間。
幾座罩著糊紙罩子的木制燈座亦有相似的色光,紙上毫無熏黑的痕跡,光潔如新,內中絕非燈燭生出的明火,而是某種未知之物。
“這屋里所有照明,來自一種名為‘海鰩珠’的夜明珠。”
舒意濃難得看他目瞪口呆,但在水精穹頂之後,今日之內居然見著了第二回,忍著笑對少年解釋。
“……這麼多?”海鰩珠耿照見過,形似珍珠,卻有自體放光的異質,毋須向外引光。
橫疏影的珍藏里有串海鰩珠煉,整串顆顆如龍眼核大小,據說來自皇家寶庫,價值難以估計。
要鋪滿天花板和地板四邊的凹槽,怕不要上百條海鰩珠項鏈,把這些拆下來賣掉,天霄城還能缺掃平漁陽的軍資金?耿照都懵了。
“多還不是最難的。”
舒意濃促狹似的一笑,揭起最近的燈罩,赫見兩枚較荔枝碩大、堪比鳥梨幼棗的夜明珠,交疊著散發出柔和而穩定的光華,沒有燈焰襲人的灼熱,宛若放大幾百倍的流螢犀照。
仔細一瞧,才發現這兩枚巨大的海鰩珠被封入一條粗短的透明水精柱,仿佛某種蠟燭的變體。
晶柱上無有水精常見的礦石紋理,沒有拼接、黏合、釘鉚之類的加工痕跡,更像是把海鰩珠放進豬皮凍里凝成一塊,又像凍在不會消融的堅冰內,無從取出。
難怪坐擁數量、尺寸乃至成色如此驚人的海鰩珠,天霄城仍苦於為稻粱謀,非但海鰩珠取之不出,就算把晶柱拿出去賣,也免不了被追問各種技術問題,甚至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帶來數不盡的麻煩。
“驚奇委實太多,我都有些麻木了。”少年苦笑。
對正幾案蒲團的那面牆上,懸掛著一幅人像,畫中男子拄劍而立,穿著的風格既似儒服,又似武服,雖與墨柳先生一般的鳳目隆准、面頰微凹,但兩人無論相貌或氣質皆是天差地遠,男子目光灼灼,甚至有些疾厲,透著一股憤世嫉俗,仿佛所見皆仇,看啥都不順眼;若非斜斜偏開,並未直視,只怕會更難當。
舒意濃和墨柳先生對著畫像行跪拜禮,耿照也很自然地跟著做,墨柳先生頗覺詫異,畢竟以七玄盟主的身份,毋須對本城先人執子弟之禮,舒意濃卻心中竊喜,自覺眼光不壞,挑了這麼個體己之人,不算錯付。
“這位是本城的開基祖師遐天公,單名諱遠,人稱‘明河奪燦’,‘遐天’乃是表字,在他老人家縱橫江湖的年代,是沒人敢這麼喊的。”
墨柳先生道:“在驤公隱世、武皇承天駕崩之後,‘天下第一’的名頭便落到了遐天公的手里,直至他老人家坐化前,都不曾易主。”
玄圃天霄是漁陽七砦中公認的家格第一,除了“明河奪燦”舒遠是那個時代的天下第一劍,更因他是成驤公舒夢還的義子。
舒夢還律己甚嚴,終其一生未曾娶妻納妾,也沒有什麼紅顏知己,身後血脈斷絕,一切有形無形的資產均由身為義子的舒遠來繼承。
舒遠不負驤公栽培,以儒門絕學《滄海三式劍》打遍天下無敵手,成為自青鹿朝末年的劍界魁首陰鳳鳴以來,第二位擁有“劍聖”之名的劍中至尊,漁陽七砦得以傲視武林,金貔朝公孫氏王家亦不敢妄動。
至於天霄城後人丟失朱明、白藏兩部劍譜,只余零星招式,索性全心鑽研玄英一門,那都是後話了。
而舒遠與舒夢還的緣分締結,與劍、與儒門,乃至青鹿朝末年那場燃遍朝廷與江湖的大動亂,更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青鹿朝尚武,武林因而百家爭鳴,經過兩百多年的蓬勃發展,最後“劍”成為東洲武道的顯學:頂尖的劍者、壯盛的劍派,五花八門的劍論,以及巧奪天工的鑄劍師……整個江湖逐漸形成了“黜百家而獨尊劍”的獨特生態,開啟劍器在東洲史上最輝煌的時代。
其時,代表滄海儒宗的太昊麟閣,代表天元道宗的指劍奇宮,以及代表大日蓮宗的成身寶輪等,俱都以劍名世,稱“三紀頂峰”;而象征劍之天時的明河常世,劍之地利(擅采精金)的伏龍淵,“劍聖”陰鳳鳴所創、象征劍之君臨的水雲天,劍之親養(鑄劍師)的鼎湖仙門,以及劍之師育(劍論)風海學宮,這五派以天、地、君、親、師等五大劍倫之姿,卓爾立於各派之上,故曰“五常劍脈”。
三紀頂峰與五常劍脈等八大門派,原本支撐著青鹿末葉的武林秩序,直到宇文王家隨著天降流星的異象,憑空冒出一批絕頂高手來。
這幫各擁奇能的異人,迅速摧毀了江湖各派與朝野間的均勢,挾持末帝倒行逆施,陷萬民於水火,更以特務組織“靈囿莊”稱霸江湖,大大攪亂了武林形勢。
其中,指劍奇宮之主竟與王權同側,手持道宗聖劍“抱元守一”助紂為虐,而成身寶輪因故不與青鹿王家宇文氏為敵,蓮宗聖劍“萬法歸一”遂難與江湖中人站在同一邊,一時間天秤極傾,宇文家一眾“解銜星隕”高手和靈囿莊席卷江湖,大有底定全局之勢。
誰也想不到,兩個被追殺的無名小輩竟成星星之火,掀起一場改變武林,最終改寫歷史的燎原烈焰。
舒夢還和公孫殃不知何故被靈囿莊盯上,兩人在保命逃生的過程中屢有奇遇,成為橫空出世的新生代高手,對抗的對象更從靈囿莊一路上升到了橫征暴斂、殘害百姓的宇文王家。
為推翻朝廷、抵擋道宗聖劍抱元守一,起義軍需要一柄足以抗衡的新劍。
看上舒夢還的氣度、人格魅力,以及偶得儒門鎮教神功的因緣,“明河常世”晏府之主晏星樓以此說服太昊麟閣,為儒宗鑄造一柄無敵於天下的聖劍,交舒夢還持用,以壓倒助紂為虐的道蓮二宗。
此劍由伏龍淵提供劍材,托鼎湖仙門打造,風海學宮按太昊麟閣和尊劍門交出的《滄海四式劍》圖譜,做出能發揮劍招十二成威力的設計;最後,晏星樓以自己的生命為代價,發動奇術《血閱天機》,測出此劍最佳的出世時間,確保它能克盡青鹿王氣,無敵的儒宗聖劍“執中貫一”於焉誕生。
晏星樓的奔走和犧牲,是鑄成執中貫一的關鍵。
舒夢還持之削斷抱元守一,打敗萬法歸一,最終推翻青鹿王朝,擁立公孫殃登基,號“武皇承天”,開創金貔朝的不世帝業。
為感念晏星樓的無私奉獻,舒夢還遂收其子晏遠為義子,傾囊相授,也就是後來的舒遠。
然而,晏星樓雖是能觀過去未來的頂尖卜者,亦有顧念蒼生不計毀譽的胸懷,但在“克盡青鹿王氣”一事上,卻對舒夢還隱瞞了真相。
從堪輿之學的角度,毀王氣只能從風水地脈著手,針對性極強,但青鹿朝的氣數早已盡了,因亂星入紫微垣,才置死地而後生。
此乃異兆,刨誰的祖墳都沒用,老實說是個無解的死局。
破無可破的結果,晏星樓決定施行禁天咒法,引星合命,使此劍專破紫微——不能專殺你宇文氏一家,索性就不限定了,全殺。
換句話說,此劍就是世間王脈的克星,無差別地對斬殺帝王、起兵作亂有著屬性加成。
持以興兵,可斫斷世間一切王氣,所經處百兵辟易,不僅妖魔奸佞難與匹敵,就連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也無法抵擋,專斬帥旗將首,如入無人之境。
麻煩的還不只這一樁。
禁天咒法乃是東洲術法系統中最神秘的流派,後世術法里靠血祭、生魂來驅動陣基的,多半便是此派的遺緒。
“引星合命”這等強大的禁咒,不僅要以人為柱才能發動,柱材還不能是普通人。
晏星樓幾經掙扎,終於下定決心,料朝廷軍在塤州大捷後必定殺降屠城,卻不加阻止,以滿足十萬生靈血祭的條件;同時設計好友陰鳳鳴陷入死劫,死前將功力注入甫鑄成的聖劍中,才使完整的“執中貫一”現世。
陰鳳鳴對此無比怨恨,他的怨氣在劍上留下詛咒,執中貫一因此無法被破壞;任何試圖銷毀此劍的行動,最後必定失敗,嘗試之人亦將死得慘不堪言。
舒夢還日後與公孫殃反目,遭到軟禁,此劍第一時間就被朝廷收繳,留下數之不清的毀劍失敗、事主橫死的軼聞,收藏它的寶庫一再失火,涉事者接連暴斃等,最後聖劍不知所之,四百多年來再沒有聽過執中貫一的名號。
造出這等銳不可擋的殺器,還無法以人力銷毀,對蒼生究竟是福是禍,實難預料。
晏星樓該是信任舒夢還的人品,相信他不會倚之作惡,同時會負起責任,避免聖劍落於邪佞之手,這才逆天而行,催生了執中貫一,其後舒夢還也真如他所料,推翻青鹿朝,殺盡作亂的星隕高手,終結亂世,重開太平。
但對陰鳳鳴來說,晏星樓坐視塤州城被屠在前,陷己於無救在後,是不折不扣的背友小人,也難怪怨恨如此之深。
這是耿照頭一回聽到這個故事,只覺無限唏噓,瞥了一眼箱子,喃喃道:“若非積材相差甚多,我都懷疑儒宗聖劍‘執中貫一’是不是藏在里頭。”
舒意濃笑道:“依這尺寸,至多藏個劍柄罷?”雖是隨口說笑,耿照卻聽得揚起濃眉,忽然問:“是了,當年被行雲堡主劈開的寶箱里,除零碎紙頭之外,還裝得什麼物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