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8章 殘末之殤 蝶飛鬼舞
陸明磯在疼痛中蘇醒,尖銳的嘰嘰聲與毛茸觸感貼著頭臉肩膊磨蹭著,時停時竄,直到垢膩的皮脂獸臭鑽進鼻腔,他才意識到是老鼠。
再醒遲些,這些猥崽畜生就會挑他身上柔軟的耳垂、眼瞼、鼻翼等部位落口,一旦啃出血味,便會更瘋狂地囁咬,速度能比原先快上幾倍,唯恐吃得慢了,無法自聞香而來的同胞嘴下多搶得幾口。
雖非本家,出身靖波府陸氏的陸明磯也不算尋常百姓,對老鼠習性如此熟悉,還是到了錠光寺以後的事。
天痴上人乃是出名的嚴師,處罰弟子絕不手軟,陸明磯被關柴房、餓上幾頓,乃至皮肉笞責的次數,多到數不來。
那會兒六歲孩童細皮嫩肉的,老鼠能啃的地方可多了,他都不記得是怎麼撐過的,從此對這類於陰暗潮濕之中,不住從角落迸出輕嘰的幽狹處有了心魔,能避則避。
地面堅硬濕涼,像是石窖一類,隨著感官復蘇,右臂的痛楚冷不防徑衝腦門,仿佛又被斬斷一回。
陸明磯本能張口,豈料兩片嘴唇像是被縫上後又硬生生地連线撕開,疼得他眼前刹白,差點又昏過去。
他渾身滾燙到像被架在火爐上烘烤,流的卻全是冷汗;勉強定了定神,撐開腫脹的眼皮,雙眼慢慢適應黑暗,依稀見斷臂比印象中略短,末端遍扎布條,簇新的白布在漆黑中格外刺眼。
滲出纏裹的顯非鮮血,清涼的觸感應是藥泥一類,鮮烈的草木氣味十分刺鼻,連老鼠都不敢接近。
沒活活流血致死,肯定有人為他施行了鋸骨連皮的皮瓣縫合法——這種完成後看似臘腸兩端的截肢縫合技術,不是隨便找個鄉下大夫就能做。
為讓他活下來,這批惡徒也花不少心思,所圖必更甚於此。
(延玉……我的延玉……)
愛妻看似嬌嫩如水,但她絕不會吐露通寶密庫所在,那自稱方骸血、老管他叫“師兄”的惡徒若舍不得殺她,也只能留陸明磯一口氣,活剔慢剮,以脅迫賀延玉就范。
妻子慘遭奸淫,令他心痛如絞,遠超過肉身所受苦楚。
雖然前頭等著他的是慘絕人寰的拷掠地獄,漢子卻慶幸自己還活著,能取代妻子,成為惡人折磨的首要目標。
被捏碎的左掌骨輪便無斷臂的運氣,被包成了臃腫一團,手心手背似有夾板一類,從分量就能察覺。
唯一的共通處就是稍動即疼,擺著不動也疼,饒以陸明磯硬氣,挨了片刻也不禁低聲呻吟起來。
疼不打緊,要命的是毫無感覺。
青年自腰部以下仿佛空空如也,絲毫感覺不到臀腿的存在,遑論挪動。
血骷髏那雙雪白的大長腿死死箝住他的腰,於陀螺般的急旋間一擰——這是陸明磯失去意識前的最後印象——他不慣自欺,無論從何種角度推想,都只能得到“腰脊已斷”的結論。
證據之一,就是他直不起腰。
陸明磯發現自己不是無意間采行側臥,而是只能如此,任何意圖改變姿勢的嘗試,無不以劇痛作結,顯是血骷髏重傷了脊椎所致。
殘廢固然可怕,然而,得名師青睞、獲傳絕世神功,風雨不輟勤修二十余載,於無數死斗中以命淬煉,使之名動漁陽的一身武藝,就這麼付諸東流,毋寧更令人扼腕。
他並非尋常武者,而是“漁陽武林第一人”唯一的衣缽傳人,是師父殷切的盼望,連帶使這份扼腕,也變得非比尋常起來。
“在你身上,有我的‘道’。”天痴上人對他說:“有朝一日,張衝、諸葛匹夫,和那最沒出息的石老麼,會明白我是對的,我才是最有資格的那個人,打從一開始就是。你就是我的答案,你要證明這件事。”
這是師父對他說過最有感情的話語,那股難以遏抑的熱切與驕傲令青年動容。
——如今,什麼都沒了。
想著想著,陸明磯眼鼻驟酸,滿滿的不甘、遺憾、憤怒等幾欲鼓爆胸膛,恨不能仰天狂嚎,盡情發泄,但又清楚這毫無意義。
一切都沒有了,做什麼也沒用,“金羅漢”三字從此自江湖除名,不比塊墓碑更強;被師父認為有機會青出於藍的《千燈手》,也失去了更上層樓的可能性。
無盡的悔恨一點、一點地啃噬著蜷縮如蝦的新殘者,陸明磯張嘴卻嘶嚎不出,痛苦顫抖著,任由涕淚爬滿了髒汙的臉龐。
“咿呀”一聲,鐵門推了開來,透進石窖的炬芒間滑入一抹長長的斜影,陸明磯忍痛扭頭,見來的既不是血骷髏,也非方骸血,及腰的烏濃直發未簪未束,身上的布疋層層疊疊,如披幾件大氅似,逆光的臉看不清五官,卻像塗了堊粉般白得嚇人,移動時不聞跫音,只發出氅角“唰——”滑過地面的細響,簡直比幽魂還像鬼怪。
“……你也有今天哪,陸明磯。”
刻意壓低的嗓音本該是尖亢的,聽著有些柴煙熏烤似的嘶薄,隱忍如傷,透著難以言喻的陰冷。
陸明磯認得這個聲音,心底驟涼。“末殤?‘鬼舞蝶’末殤?”
披氅人陰惻惻一笑:“大名鼎鼎的‘金羅漢’記得我這妖人,榮幸之至。”
醫者在刀光劍影的武林乃是珍貴的資源,技藝毋須太高,只消略懂做人,黑白兩道都賣面子。
畢竟刀口舔血朝不保夕,誰還沒個兩短三長?
當大夫想當成武林公敵,老實說是極難的,偏生“鬼舞蝶”末殤便是一個。
數年前漁陽幾座鎮子連出大案,死者清一色是妙齡女子,死得都不清白。
其中有兩人出身江湖門派,引得群豪聯袂緝凶,最後鎖定案發時必於左近出沒的“鬼舞蝶”末殤,以為涉有重嫌,欲除之而後快。
末殤脾氣古怪,不與人群,被找煩了,出手也不客氣,連傷數人,都是無法善了的重手;群豪眼看騎虎難下,來求陸明磯緝捕妖人。
末殤修習的《古林殘魂功》份屬陰功,非是《鳴杵傳夜千燈手》之敵,被陸明磯擊破功體,淪為正道群豪的階下囚。
到了這個份上,末殤仍矢口否認犯行,極言自己采不了花,本就無法對女子出手,聽著像是有天閹一類的殘疾,卻不肯讓有名望的大夫驗身,說詞遂不被眾人采信。
陸明磯嗅得蹊蹺,略一打聽,才發現主導緝凶的“青溪劍隱”祖逸人與末殤有隙,其獨生愛女久病,上門求醫,卻被末殤斷然拒絕。
一句“國手治不了短命”冷語令祖逸人懷恨在心,早在采花案之前,便以三番四次與他為難。
祖逸人未必有意栽贓,但前事不忘,難免干擾判斷,雙方梁子越結越大,終至無路回頭。
為免冤枉好人,陸明磯讓眾人善待末殤,先不以疑犯目之,他獨力追蹤采花賊所留下的线索,花了十天的時間,終於將真凶緝拿歸案。
陸明磯帶著人回到青溪山莊,召集群豪,開堂審問,出示鐵證使其認罪,末了一掌將采花賊打死——諷刺的是,奸淫婦女在歷朝歷代都不是重罪,拿進官府一年半載就能出來,要肯送錢,有時連牢飯都吃不上。
武林中若遇淫賊糟踐,十個里有十一個是私了,殘酷之甚,往往駭人聽聞。
似乎江湖默許受害家屬在報復的手段上可以拋卻人性,再怎麼殘毒都是替天行道,不傷陰德,把慘不忍睹的淫賊殘屍隨意拋進山里喂狼後,還能回頭做個好人似的。
陸明磯果斷打死淫賊,當場便有受害女子的親屬表示不滿,憤而離席;而當陸明磯問起該如何彌補被冤枉的末殤時,群豪突然安靜下來,個個眼神閃爍,還有人打圓場說“鬼舞蝶”也不是什麼好人,練陰功的能是善茬麼?
便沒犯這樁,肯定干了別的——
最後陸明磯從地牢里,撈出了奄奄一息的末殤,不只是遍體鱗傷的拷掠痕跡慘不忍睹,還有那令人發指的汙辱和踐踏。
末殤並非天閹,而是名“二尾子”,同時擁有男女的性征,既有女子的胸乳,腿間亦疊生著陰戶以及具體而微的陽物,乃是不折不扣的雌雄同體。
陸明磯發現他時,末殤身上沒有一處孔竅是完好的,沾著血汙的木橛與其他刑具隨意扔在地上,糞尿臭和鐵鏽般的濕涸血味中人欲嘔。
陸明磯萬料不到兩人的重逢之地,會是另一個同樣充滿騷臭血氣的肮髒地牢。
“我將那些賊廝鳥一個一個折磨至死時,總想著‘金羅漢’陸大俠不知幾時找上門,唯恐不遇,特別放慢速度,卻始終沒能等到。”
披氅人點亮火炬,焰火照出一張塗滿白堊的臉,以夸張的靛紅二色繪成的眼影斜飛入鬢,依稀見得五官清秀,甚至說得上是艷麗,但嘴角分裂近寸,可怕的縫线上下交錯,既似鱷齒,又像橫過嘴唇的蜈蚣,便塗成死白,絲毫不減驚心。
他們試圖把陽物塞進他嘴里,被狠狠咬傷之後,取而代之的是茶碗口粗細的木樁。
若陸明磯再晚到半日,或特意從外地叫來的騸驢人早來了一兩個時辰,那幫所謂“正道人士”是打算把其陽物割以示人的。
在他們眼里,他就是個怪物。有張怪物般的裂口有甚奇怪?
“看來你是真的心中有愧啊。”末殤嘖嘖陰笑。“還是你也變了,開始接受那套‘復仇無過’的說法,我有本事報仇,陸大俠也不來管我?”
果然是他——陸明磯心中“喀登”一聲,不純是因為那幫人死有余辜,約莫是那天地牢所見過於驚心動魄,聽末殤自承其事,驚訝並不是最強烈的,而是有些遺憾、有些感慨,又隱有一絲解氣的痛快,總之是五味雜陳,莫可名狀。
要將那樣的末殤帶出青溪山莊,不可能毫無阻礙。
隱庇栽贓但凡有一人不認,共犯結構便無法成立。
身為東道,祖逸人代表眾人出面,試圖說服陸明磯這名二尾妖人是罪有應得,他從身體上便是邪異,活著都是天譴。
“……讓開。”陸明磯只回這句,仿佛同他多說半個字都是自汙。
天痴上人是出了名的護短,“金羅漢”陸明磯莫說缺角,只消掉了根頭發在青溪山莊,今日在場的所有人都吃不完兜著走。
但陸明磯的眼神令他們莫名恐懼,那是足以讓人身敗名裂的鄙夷憤怒,不只是丟掉性命這麼簡單,而是會毀掉他們賴以生存的一切。
嫉惡如仇。
每人心中浮現這四個字,渾身劇顫,不約而同下定決心:想走?
沒問題,有本事你打出去!
這莊內幾十號人里,哪個不是漁陽有數的萬兒——
可惜決心沒堅持太久。
陸明磯手里抱人,讓過祖逸人三招之後,一掌打得他癱坐在地,七孔流血,活像個哭累了的小孩兒。
那甚至不是威名烜赫的《千燈手》,就是信手一推而已。
祖逸人迄今還活著,不能動、不能說話,不能吞咽如廁,眸焦空洞地浮於虛空處,沒有大夫能確切辨出他被震碎幾條經脈,又何以留得半口氣在,想刻意弄成這樣都辦不到。
在這之後,末殤消失了好一段時間,當日聚集在青溪莊里的人卻一個接一個死掉,陸明磯也曾懷疑是“鬼舞蝶”在背後搞鬼,但急症、意外所在多有,而祖逸人並未遇害,按說末殤最痛恨的,除了陸明磯外便屬此獠,首惡不誅,如何消恨?
“我確定他有知有識之後,就決定不殺他了。”
仿佛猜中了陸明磯的心思,白面裂口的披氅人陰陰一笑,蜈蚣般的嘴角縫线微見扭曲。
“何必呢?他在咽氣前的每一刻都是活生生的地獄,是你金羅漢一手為他打造的。我已覓得一絕妙地點,待此間事了,向血使大人討了你去,把你倆並頭擺在一塊,那是何等有趣的光景!哈哈哈哈哈!”
他在祖逸人耳畔說出類似的話語時,癱癰的昔日“青溪掌劍第一”嚇尿了,溫熱的新鮮尿氣一霎間盈滿竹廬,蓋過了滲進竹床竹椅間隙的陳臭,也算帶來些許生氣。
都說“久病無孝子”,祖氏家人連三年五年都沒能撐過,照拂得越來越敷衍應付;即使如此,祖逸人還是想活下去——這樣的悲哀令末殤十分滿意,決定饒他一命,希望過幾年再來,能在他眼里看到一心求死卻不可得的絕望,那也算孵化順利了。
但末殤在陸明磯眼底找不到恐懼、哀求、後悔莫及,這廝連絕望都是清澈通透的,潑不進半點汙濁,令披氅塗堊的二尾妖人煩躁起來,直到蜷縮在地的狼狽漢子啞聲嚅囁了一句。
“你說什麼?”
“……謝謝。”
謝——末殤強抑著倏然飆起、霎那間幾乎失控的狂怒,咬牙陰笑:“謝我不殺你?陸明磯,你腦子不好使了麼?還是方骸血那小子將你打成了白痴?”
陸明磯的狀況極差——當然這加倍印證了青年漢子心中的猜想——沒法成句地表達,勉力搖頭,不再浪費氣力說話。
末殤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麼。
身體似乎漸漸適應了高燒和疼痛,陸明磯的思路也越發清楚:左掌合上夾板,代表有人將粉碎的掌心骨輪一一對合,嘗試復原,才須以夾板固定成果,這是極困難的外科手法,且無足夠的柔勁修為,亦無法在不開皮肉的情況下微調骨裂,使其復位。
末殤的《古林殘魂功》完全符合這項推想。
況且,無論是鋸骨縫合的皮瓣術,抑或修復骨輪、在斷掉的指骨貫釘,必然帶來巨大的痛楚,而陸明磯並沒有痛醒又痛暈過去的記憶,必是施術者對他用了大量的麻沸散所致。
他可能已昏迷超過三天甚至更久,以致身體衰弱得不可思議。
但這樣的傷勢,不飲不食是不可能挨過三日的,須得以參湯一類的珍貴物事吊命,喂食也極麻煩。
雖說末殤的種種舉措可能只是為了向上級有所交待,但畢竟是承了他的好處,陸明磯可不是默默受恩的那種人。
這樣的從容加倍激怒了末殤。
“你裝什麼好漢?聽說方骸血當你的面,肏得你老婆死去活來,你的憤怒呢?悲哀呢?力不從心軟弱無助呢?還是你全然不明白自己的處境,不知道接下來等著你的,只有無盡的拷掠地獄?求我啊,求我放你一馬,求我給你個痛快,求我……求我什麼都好。”陸明磯卻默默閉眼。
“你的命,此刻便在我手里,就算殺了你,一句‘搶救不得’便能輕輕揭過,我只是個大夫,並非大羅金仙。你要像祖逸人那般卑微,仰望我,懇求我,才有機會活下去。莫忘了我是‘鬼舞蝶’,是生受天譴的邪異,什麼事都干得出。”從氅襟里無聲探出一物,卻根指骨粗細的白骨杖,裹著厚皮墊的杖底彈出小半截利刃,指向陸明磯的咽喉。
“……末大夫!”鐵門外,忽響起一把清脆甜美的嗓音,聽著便似嬌憨的天真少女一般。
“血使大人有交待,陸明磯只能比五天前好,不能更糟。大夫探望他便罷,可別有什麼不妥適的念想,以免自誤。”
末殤連頭都不回,冷哼道:“白如霜,你就是個監軍,莫拿血骷髏的名頭來壓我。再說了,我讓你們把他扔到這種鬼地方來麼?屎尿有無即刻清理?食藥有無按時灌喂?但凡哪個環節稍有差池,我便把傷口處理得再好,都能讓你們弄死,別想推到我頭上。”
門外之人正是那冒牌的“玉面蠨祖”白如霜。
她沉默片刻,約莫也覺血使手下的丫頭們散漫無紀,好逸惡勞,恁誰都不會把搶救回來的重傷之人扔地窖,要不是陸明磯命硬,沒准兒都死透了,忍著煩躁咯咯嬌笑道:
“大夫言重啦,如霜不是那個意思。不若我喚人把陸明磯抬到大夫院里,再找幾個可靠的婆子打下手,大夫以為如何?”末殤陰笑不語。
白如霜玲瓏心竅,整一個水精人兒,並不真怕末殤痛下殺手。
這位“鬼舞蝶”是血使大人相中已久、極力爭取的人才,卻直到開出“那人任憑你處置”的條件,末殤才點頭答應,可見在他心目中陸明磯的分量。
只是罕見他情緒如此激昂,忍不住提點一下。
果然末殤又恢復平常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陰惻惻道:“三日內他若死了,也算你們的。滾。”
白如霜不會為個“滾”字動氣,“咭”的掩口一笑,仿佛聽了什麼贊美言語的懷春少女,葫腰款擺,扭著圓鼓鼓的豐潤腴臀步上石階,又想起什麼似停下腳步,回頭道:“大夫入教未久,興許還不知‘心珠’的厲害,若然對血使大人的命令心存僥幸,是極度危險而不智的。心珠發作,你會寧可自己死了才好。”說完快步離去。
石窖中終於又只剩兩個人,末殤低頭乜著半醒半昏的青年漢子,炬焰的劈啪輕響,使靜默長得令人生疑。
陰冷的鬼醫始終沒等到求肯,終於明白陸明磯不是拉不下臉,而是他的驕傲和持守連絕望都無法動搖。
你以為自己有忒強大麼,金羅漢?還是你其實仍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麼,或已淪落成什麼?
妖人還藏著一樣足以擊潰他的武器。
“看著我,陸明磯。”末殤幽幽道:“還是你不敢看?”
被高燒炙得昏沉的陸明磯勉強睜眼,赫見末殤身上層層疊疊的氅子次第翻至肩後,在微晃的焰芒下露出一絲不掛的雪白胴體,白膩細致的肌膚無疑使得上頭慘烈的疤痕更怵目驚心,以致陸明磯幾乎是本能闔上了眼睛。
“原來你不敢看。”末殤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了原先的憤世嫉俗含恨隱忍,不知為何聽著卻更加刻骨,那股子幽冷並非是從外頭滲進,而是自體內無明處絲絲冒出,仿佛它們一直都在。
陸明磯渾身顫抖著,咬牙強迫自己睜眼。
末殤是對的。這是他的業,他不能不看。
雖說是雌雄同體的二尾子,末殤的身子卻是不折不扣的女人,有著不遜男子的修長身量,香肩斜削,胸脯渾圓;不只柳腰纖薄,連胳膊、大腿都是肉眼可辨的纖細,益發襯得乳房玲瓏小巧,透著少女般的純稚。
就連延玉照顧他時,都忍不住對丈夫夸獎過他的精致——妻子一直對自己過分豐腴的奶脯屁股,有著難以對人說的自卑厭棄,總覺得很臃腫似的,末殤的纖薄身板正是賀延玉夢寐以求、“充滿女子風情”的理想典型。
在青溪山莊內,他們對他的拷掠在這副迷人的胴體上留下無法消除的痕跡,交錯的鞭痕、炮烙遺留的足蟲疤,刻在大腿和小腹上諸如“妖怪”、“淫婦”之類不堪入目的歪斜金創,即使痊愈後仍能依稀辨得字跡,可見入肉之深。
左側乳蒂被燒紅的火鉗整個摘掉,留下如腸衣旋扭般的丑陋瘢痕;乳側被烙出幾個蓮蓬似的窟窿,陸明磯還記得闖進地牢時那股散不掉的脂肪焦臭。
他經常在夢里聞到,驚醒後須得急運內力抑制,才不致吐在床邊。
與這枚半殘的乳房相對的,是他原本尖翹如椒實、下緣沉甸甸的,即使小巧也極有女人味的酥嫩美乳,淺栗色的艷麗乳暈比銅錢還小,乳頭更是豆粒也似,以細小反襯出雪乳的分量。
這邊完好的理由尤其令人發指,竟是留作奸淫時助興之用,“弄得破破爛爛的誰還硬得起來”,當然也有完全相反的意見。
陸明磯一掌打癱祖逸人時,心中沒有絲毫後悔,唯一後悔的是把末殤留在青溪莊,誤以為這幫禽獸還能做人,但這無法除去末殤身心上的恐怖創傷。
二尾子在很多地方是會被當成惡兆殺掉的,陸明磯只能把他帶回家,天幸延玉的善良與聰慧世上無雙,對丈夫的負疚感同身受,不假他人,親自照料昏迷臥床的女相妖人。
那一個多月里,他多數時間都不省人事,但夫妻倆合力為他換藥喂食時,早已習慣丈夫寡言的賀延玉,總是自顧自地輕聲向末殤說話,“這樣他才知道外邊有人等著,曉得要趕緊回來。”延玉如是說。
她很少同外人說話,對婢仆雖親切,日常也僅以手勢和微笑溝通,輔以簡單的句子,多半還是不願被笑是“咬舌子”。
除了丈夫和幾位心腹的賬房,末殤該是她這輩子說過最多話的對象了。
陸明磯是靠愛妻的陪伴,才能抵抗那股黑洞般的愧疚感,這是他此生真正意義上犯的第一個錯,頭一次親手害了無辜之人。
他的江湖以此為分水嶺,再也不復過往那般清朗明亮,陸明磯學會了自己的俠義道和他人所說的未必一樣,而這份體悟在往後救了他很多次。
“對……對不起……”他啞聲說著,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不僅是因為愧疚,更多的是無助和茫然。
在這個當下,陸明磯終於會過意來:自始至終不是他保護延玉,而是延玉在照顧他,理解他的痛苦,陪伴他、等待他,不求回報。
他只是個武夫而已,鑽研著傷害他人的技巧,使用暴力應對一切,然而武功里沒有答案,蓋世絕學也無法倒轉時光,還給末殤一個不曾受害的人生。
他可以打死祖逸人和其他犯事的王八蛋,但對末殤而言,所有的支離破碎都不可能再復原,就像這副書滿殘虐的胴體一樣。
邪異的二尾妖人並未停止寬衣。
他一層層解開裹腳的厚厚布疋,他們幾乎剝掉了他所有的趾甲,裸露的脆弱趾肉連穿鞋襪都是折磨,只能以柔軟的布質包裹起來。
末殤並非有意隱藏跫音,而是不得不如此。
陸明磯在心中呼喊著延玉,強迫自己直視錯誤,卻無法控制涕泗橫流。
名滿漁陽的大俠“金羅漢”像做錯事情卻兀自逞強的孩子,瞪大眼睛渾身顫抖,但連自己也無法說服。
這是他的錯。這錯誤是如此絕對且自明,不容混賴,而他無法彌補。
“像我這種天地不容的邪物,需要拼了命修練武功才能活下來。”末殤輕道:
“是你剝奪了我自保的爪牙,再將我扔進禽獸窩里……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是好人?”
陸明磯咬牙嗚咽,滿臉是淚,即使高燒疼痛還未能侵奪他的神智,斷臂、碎掌和熟蝦般的弓背卻使他連抱頭轉身都辦不到。
而殘破的身體竟還能呼應他崩潰的情緒,驀地一陣惡臭鑽入鼻腔,直到令人不適的溫濕漫至脅下,他才意識到自己失禁了,下半身卻什麼感覺也沒有。
這一刻他總算深刻體會到,什麼叫“無能為力”。
“我不是……但延玉是……”他浸著穢物奮力挪向末殤,不顧汁水濺入口鼻,啞聲嘶道:“我的妻子是好人,她……她跟我不一樣!她照顧過你……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嗚……救救延玉……”
“討人情了麼?不錯不錯,是個好的開始。”末殤蹲下來,同樣不避惡穢,微側著頭瞧他,仿佛看的是道旁仰覆的干癟蟬蛻,陰惻惻的塗堊白臉上饒富興致。
“我救不了她。方骸血可喜歡她了,鎮日干個沒完,我連你也打不過,對上那廝毫無勝算;也別求我帶你去瞧她,理由同前。通知你師父救你嘛,看似是條路,可我去不了錠光寺。這是通敵,你憑什麼求人為你冒險?”
陸明磯艱難地吸吐著,身體意志差不多都到了極限。
但末殤說得在理,以師父不愛見外人的脾性,要想遞帖拜山,除非名頭響亮到他老人家有興趣一見,否則便生生跪死在山腳下,也休想如願。
蓋因“漁陽武功第一”這個名頭,本身就是天大麻煩。
多少不自量力、抄短取巧之輩就想鑽空子蹭一蹭,煩不勝煩,又不能全打死了事,只能壘起高檻,閉門謝客。
身心俱疲的青年漢子強支病體,索遍枯腸,驀地靈光一閃,勉力低道:“不必找我師父,你去這個地方,決計……決計沒有通敵的嫌疑。那人……與我師父頗有嫌隙,且聰明絕頂,你連我的名號都不用提,他見了你,打量你的模樣,就什麼事都知道了。”
末殤冷笑。
“忒也神奇,還說不是神仙?”見陸明磯講完之後頗見寧定,分明已耗盡了體力,意志也已崩潰,光想到“那人”便足以收拾心神,暗自納罕,倒也不忘問明地點,又道:“我去神仙便肯見我?要備三牲五禮不?”
陸明磯的眼皮如掛鉛錘,面頰漸漸貼地,仍極力把話說完:“不……不必,就說‘重聖輕凡之人,給您捎來了答案’,或說重……重聖輕凡四字亦可,他……那人肯定……肯定能明白……去蓼菱窪……舟山……”語聲漸落,終不可聞。
末殤飛快替他號了脈,與前度連碰都不碰的冷漠判若兩人,聽身後上方跫音細碎,三纏五轉裹腿披氅,無聲無息起身,見白如霜如蝴蝶撲至,又蹙眉止步門前。
“怎成了這副模樣?”
“半身不遂,也就是這樣。”末殤將他最後那段一字不差地轉述,白如霜與他對過兩遍,確認無誤後,緊繃的俏臉也稍稍放松,至少能坦然地嫌惡起臭氣來,語帶試探:“這樣還要送你院里?”
末殤肩頭一繃,語氣驟寒,塗著夸張眼影的冰眸居然還能再冷幾分,白如霜瞧著不禁打了個寒顫。
“說好的條件,莫非你們想反悔?”
“現在是‘我們’了,末大夫,我勸你還是上點心為好。”嬌小的白衣女郎嘆了口氣,欲言又止,趕緊轉開話題。
“弄得這般肮髒,丫頭們怕是不肯來抬,還是我找男丁罷?”
“不必,我自己來。”披氅妖人面無表情,小心翼翼將骨瘦如柴的青年漢子橫抱起來,無聲無息滑過白如霜身畔,雖說是緩步拾級,冉冉上升的模樣卻與幽魂無異,瞧得人背脊直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