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9章 非因己過 闕下蕖芙
雖說“盡快”,大隊人馬是到第五日清晨,才離開天霄城,浩浩蕩蕩往鍾阜進發。
潛伏左近的各路探子,見一眾騎馬武士鐵桶般圍著兩輛大車,擎著闕字旗徐徐行經玄圃山下的舒氏直領,各村里的里正、保甲等無不出來迎接,走在隊伍前頭的闕入松就著鞍頂一一寬慰,並未下馬,態度雖是一貫的溫煦照人,此等應對也頗有新主派頭,紛紛將“天霄城易幟”的消息傳報東主。
這還是在外圍。
即使是難攻不落的“人間不可越”,只消有人之處,便沒有針插不進的縫。
有能耐在雲中寄安插眼线的,也獲悉墨柳忽生急病,目前在院中靜養,誰也見不著,是生是死尚且兩說,形同軟禁。
掌馬弓隊的樂爺不知下落,副手易從業卻站到了二爺身邊。
據說闕入松登城當晚,有幾具一人多高的革袋被悄悄拋下斷崖,和樂鳴鋒同時消失的還有幾名心腹,都是馬弓隊里有數的能打,看來是這場政變中少數的犧牲者了。
馬賊出身的樂爺,居然是玄圃山上最有骨氣的忠臣,也夠令人瞠目結舌的。但現實總比說部要離奇得多,無形中提升了消息的可信度。
山上諸務由闕家大郎闕鷹風暫代——畢竟他是闕入松的長子——看來長居七砦之首的玄圃舒氏也步上行雲堡高氏、落鶩莊憐氏的後塵,在舒意濃這一代,將基業拱手讓人。
通國之善奕者,尤其是隱身幕後虎視耽耽的野心家,自然不能滿足於這種口耳拾來的第二手消息,然而從攔截的鷹書可知,闕入松吩咐夫人王氏緊急籌辦婚禮,務必搶在月內完成;雖未明說是誰人要成親,對照即將在劫遠坪召開的七砦盟會,這一手顯是為了將跌落王座的少主變成兒媳,意在保全舒意濃的性命,也符合闕入松一貫的處世為人。
而天霄城只用四天便易主,可見舒煥景死後,姚雨霏、舒意濃母女的倒行逆施何等失人心,也與江湖風評相契。
“……為了看起來更像真的,”舒意濃說這話時洋洋得意,挺翹的鼻尖抬得可高了。
“潛伏在雲中寄里的細作,咱們一個都沒殺,還刻意制造機會,放他們下山回報。都說‘鳥為食亡’,就不知這里頭有幾個貪婪成性的,敢再回玄圃山,終究得把命送掉。”
耿照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姐姐知山上哪些人是細作?”
兩人同坐一輛大車,為顯出舒意濃失勢被軟禁、身不由己的模樣,兩側車簾悉數放落,厚厚的絨布隔音甚佳,說話大聲些也不妨。
“本城‘荻隱鷗’可不是吃齋的。”舒意濃雙腿交疊,抵肘托腮,眯著眼絲笑道:“盧荻花能干得很。沒准兒是太能干啦,人人都怕她。”
“五里揚鞭”盧荻花是天霄城四大家將中行蹤最飄忽、聲名也最壞的一位,說是探子,更像刺客。
舒意濃上位後頗為重用,盧荻花為她端掉煙山十鼉龍的陸哨,和幾個引路的當地土匪窩——其實多數是墨柳先生殺的——令這支窮凶極惡的海寇集團耳目全失,被刻意誤導的情報誘入死地,直到覆滅都沒能再看到黑羅海,遑論逃回海上。
盧荻花可不是這會兒才開始殺人。
她從舒煥景之父舒龍生的時代起,就是玄圃天霄的毒匕首,專替城主干些見不得光的勾當,秘密介入各種名門正派不好表態的紛爭,收官處無不是遍地鮮血。
江湖上流傳著“蘆荻花,蘆荻花,此花開後路無家”的歌謠,說的就是這位名動漁陽武林的毒婦。
世人如此鄙薄一名女子,多半與色媚之事脫不了干系。
因其父兄與天霄城結仇,盧荻花十三歲上就被當時天霄城四大家將之一的“折鏑手”雲梟擄走並奸淫得逞,成為禁臠。
她曲意逢迎,將雲梟侍奉得無比服貼,武功和毒殺術也是在這兩年間打下的基礎。
雲梟後來更被少女說動,將她獻給城主舒龍生,約莫是想以此尤物討好主人,萬萬想不到日後會成為滿門被戮的罪名。
舒龍生死後,舒煥景與老臣爆發衝突,盧荻花以先主嬖妾之姿站隊到了少主一側,先為舒煥景刺殺老臣派的中堅雲梟,報了當年淫辱之仇,而在舒煥景奪權成功後,又以證人的身份指稱雲梟等人早有異心,命她伺機暗殺先主雲雲,給了新主清掃殘黨的大義名分,進一步鞏固了權力的核心。
據說她裸著姣美的雪白赤足,踩在淌滿雲梟府邸的鮮血之上時,是揚著蘆花稈兒哼著歌的,曲調就是後來配著“蘆荻花,此花開後路無家”童謠傳唱的那一首。
在最惡意的江湖耳語版本里,盧荻花不僅睡遍天霄城上下,連殺人都喜歡在床笫間,毒匕下的冤魂無分貴賤俊丑,不管生前是何等肮髒齷齪,都盡情享用過她美艷的胴體,比最下賤的窯姐兒還不堪。
待姚雨霏母女掌權,盧荻花又多了“男女通吃”的新設定,否則無法解釋這名毒婦何以未受主母處置。
漱玉節在向耿照匯報天霄城諸首腦時,刻意淡化了盧荻花的種種香艷傳聞,只說如“荻隱鷗”這般未有氏族信仰等羈縻、純以招募各方異士組成的情報部隊,光是能順利運作,已是不可思議的事,盧荻花真正的厲害處是在這里,絕非是那些無聊的蜚短流長。
“比之‘潛行都’如何?”耿照好奇問。
漱玉節想了一下。“戰力稍勝,刺探則未可知也,交過手才知道。”稍勝指的是自家黑島的丫頭們。
那也相當出色了。
耿照點點頭。
“請潛行都的姐姐們在漁陽活動,須比平常更小心,切莫貪功冒進,當以自身安全為要。”這話卻是講給漱玉節聽。
黑衣美婦溫婉一笑,柔順頷首。“帶不回情報的探子,是不必要的。妾身會讓丫頭們仔細些,盟主深入險境,左右無人,毋須分心掛懷。”
聽舒意濃提到“荻隱鷗”連潛伏城內的細作都能掌握,盡管早經宗主肯定,少年仍是吃了一驚,福至心靈,問道:“姐姐為何沒讓這位盧姑娘查查奉玄聖教?”依他所想,說不定是查過的,正好聽聽“荻隱鷗”的結論,是不是真有讓漱玉節忌憚的本領。
舒意濃愣了一愣,忽然“噗哧”一聲笑出來,促狹道:“什麼盧姑娘,你喊她姨娘還差不多,盧荻花可是我爺爺的小妾,你想她是什麼年紀?”笑了一會兒才幽幽嘆道:“奉玄教的事,我連墨柳先生都說不出口,盧荻花同我處得雖不錯,也不能好過墨柳先生。況且她一向不信鬼神,同她說這些,她會以為我瘋了,沒准兒比我娘還瘋。”雖是帶著笑說的,不知怎的聽得人心頭一揪,忍不住生憐。
耿照握住她的手,點頭道:“幸好沒說。血骷髏若真是容嫦嬿,以她跟在令堂身邊之久,涉入之深,定然對‘荻隱鷗’的運作了然於心。一旦盧荻花展開調查,敵暗我明,後果不堪設想。”
那晚石室懇談之後,舒意濃悚於“容嫦嬿就是血骷髏”的新論,原本深深依賴的避風港頓成惡魔巢窠,避之唯恐不及,遂與耿照返回掛松居就寢。
想到一入鍾阜城中,周圍耳目眾多,不能再有親近之舉,往後幾夜舒意濃把握所剩不多的時間,恣意求歡,連一向好事的司劍都挨不住,遠遠躲了開去,免得每晚非摀耳夾腿不能安枕,早上醒來褲底、墊褥上一片濕涼,跟尿床沒兩樣。
此番下山,再怎麼順利也得要一兩個月才能回,雖說小姑姑深居簡出,舒意濃不怕她聽得江湖耳語,卻不能不交代自己去了哪里、何以要去忒久,索性搬出劫遠坪七砦大會,說帶墨柳先生、樂鳴鋒等同往,欲爭個盟主回來做做,免得小姑姑無意間問起,下人不慎說溜嘴。
“那趙阿根呢?”不料小姑姑聽完,頭個兒問起的便是她的阿根弟弟,舒意濃不知該驚喜還是驚惶。“他也一塊兒去麼?”
“自是如此。如夢飛還令是他打造的,這事原有他一份。”女郎硬著頭皮問:
“不若小姑姑也一起去罷?鍾阜城這麼熱鬧,我陪小姑姑逛街買花布。上回咱們一起去的時候,我爹娘還在哩!我記得坐在阿爹肩上,到城南鬼市看元宵煙花,和井口胡同的糖葫蘆、金水橋畔的棗飴……怎麼記得的全是吃的?”
舒子衿也笑起來,素淨俏臉上的一抹陰霾如煙化散,原本放心不下,想陪侄女走一趟,這會兒也有些意興闌珊,淡然道:“我討厭人多,你自己去罷。凡事小心點,莫與人爭,這是你爺爺說的。”
舒意濃知她不喜歡熱鬧,才故意這麼說,松了口氣之余,又忍不住逗她:“還是我把趙阿根留下,讓他陪小姑姑好了。鑄完令牌他就沒用啦,我去鍾阜找個更俊的。”
舒子衿的小臉“唰”的一聲漲紅如熟柿,皮薄瓤糯,幾欲沁出蜜來,整個人突然就坐不住了,恨不得有個地洞鑽進去。
“胡……胡說八道!陪我什麼……我才沒有……”驚覺這反應太不對,然而已無轉圜,猛一跺腳,穿簾如風,摀著臉跑到後進去了。
就算再怎麼怕生,也不該如此失態,大咧咧慣了的少城主終於看出不對,策馬追趕獵物的本能一起,施展輕功追至小姑姑房前,門牖“啪!”一聲才關上。
舒意濃倒沒敢逼得她太緊,隔門揚聲:
“小姑姑,你怎麼啦?讓我瞧瞧。”
“別進來!”舒子衿的嗓音都繃尖了,可見緊張。
“我……我有些不舒服,約莫是感染風寒,歇……歇會兒就好的。你……你趕緊准備下山罷,等……等你回來我……我就好了。”這風寒也太厲害,差點能抵生孩子。
舒意濃心中冷笑,毫不留情踢開房門,小姑姑發出“嗚”的一聲悲鳴,整個人縮進床里,就差沒鑽進被筒,簡直沒臉看她。
女郎好整以暇坐落床沿,輕撫她的背心,軟硬兼施,哄得她將當日在瀑布後,被耿照雙臂環抱、以內力烘干濕衣的事和盤托出,那股子抽抽噎噎無地自容,聽著比通奸還要悖德。
舒意濃原以為是多嚴重的事,與愛郎對質的心思都有了,搞了半天不過是抱一抱而已,況且以小姑姑劍法之高,若非以這手震懾了她,持白發劍捅穿阿根弟弟都有可能。
雖說輕薄之風斷不可長,是不該老老實實夸他一句“應變機敏”,但怎麼也輪不到編派小姑姑的不是,忍著笑柔聲撫慰:
“沒事了,沒事了,這又不是小姑姑的錯。”
“不是……”舒子衿抬起頭,泫然欲泣中帶著驚惶茫然的模樣分外惹憐,嬌嫩清新動人心魄,宛若帶露盛放的池畔水仙。“不是我的錯?”
“當然不是。”舒意濃將她摟在懷里,忍著去蹭她柔嫩面頰的衝動,正色道:
“女子受人輕薄——先說我覺得阿根弟弟不是故意的——自是輕薄的人不好,怎會是女子的錯?那些說‘因你生得太美了’、‘誰教你這般騷’的,全是畜生,而且是膽怯懦弱、連承認自己好色都不敢,連在畜生里都只能算是鼠輩之流,就算褲襠里多生幾兩肉,也算不得男兒大丈夫!”
“在我背後說什麼‘妾顏’的臭男人,沒個敢當著面說,因為他們心里清楚得很,長得漂亮有什麼錯?只是他們得不到,甚至不敢說想要,你便是紅顏禍水,世所難容!”
“雖說阿根弟弟肯定不是故意,但這事小姑姑一點錯也沒有。”唯恐她再有遲疑,末了加重語氣,說得斬釘截鐵。
少城主慣於陣前激勵將士,率領天霄城子弟舍生忘死,奮勇爭先,這兩句可說是擲地有聲,足以發聾振聵。
“原來……”小姑姑如夢初醒,喃喃道:“不是我的錯……我一點錯也沒有。發生那種事……並不是我的錯。”說著說著,一顆豆大的淚珠滾出眼眶,順著面頰淌落。
第二顆、第三顆……她就這麼呆坐著,任由淚水撲簌簌落下,濡濕衣襟,背脊輕搐,瀲灩眸光似投向無盡遠處,面上七情變幻,時悲時喜,直是莫可名狀。
便是雙親逝世時,小姑姑都不曾顯露如此懾人的哀傷,整個人像被抽干似的,任憑淚珠溢出身體;那股子虛無空洞,深深震撼了舒意濃。
這絕非是耿照抱她一下所致,但她不明白是哪部分觸動了小姑姑久抑的情思,妄臆無益,只能靜靜陪伴。
也不知過了多久,舒子衿長舒一口氣,抹了抹眼角面頰,搖頭笑道:“你看看我,小孩兒似的。”
舒意濃將她抱滿懷,以臉摩挲她的發頂,閉目噘嘴:“那也是我最歡喜的小孩兒。有甚不好?”舒子衿又欲落淚,卻禁不住嘴角微揚,將濕熱的臉蛋兒埋進她肩窩,姑侄倆交頸相擁,久久無言,其實也用不著說什麼。
她知以“相依為命”四個字,她為意濃做得遠遠不夠。
她倆不是普通人家的姑侄,富家大戶的煩惱加上刀光劍影的武林,再乘以名門氏族存續,才能稍稍貼近舒意濃的處境,不是“險惡”二字所能形容。
墨柳和意濃都把她當成某種骨瓷之類,小心翼翼保護起來,致使舒子衿連唯一擅長的劍術都難有貢獻。
或許她們是對的,舒子衿心想。
不管是不是骨瓷,她已經夠破碎的了。
《青陽劍式》分明是罕世的絕學,何以沒能把她錘煉成一柄不壞的鐵劍?
意濃連在這點上都表現得比她好。
舒子衿迄今仍無法想像,怎麼嬌滴滴、傻呼呼的寶貝侄女就成了上馬能領兵殺敵,下鞍可運籌帷幄的一城之主,無論是改變抑或不變的部分,都令她覺得無比神奇,只能驚嘆,對個中理路卻是毫無頭緒。
因此,哪怕有時候意濃似是滿懷心事,又無意向她傾吐,舒子衿也沒敢過於逼迫,始終為她留著一處能回來的地方,是她這個做姑姑的少數能為侄女做的事。
定了定神,她握著舒意濃的手低頭輕撫片刻,才幽幽道:“你很歡喜那個趙阿根,是嗎?我沒見過你對哪個男孩子這麼上心的。”
舒意濃一聽見他的名字,哪怕是化名都忍不住揚起嘴角,垂眸片刻,輕聲道:“我給他了,小姑姑,我整個人都是他的。不管他娶不娶我,這事都不會變。”察覺小姑姑渾身一震,毋須抬眸都能想像她的震驚——或震怒——女郎握著她冰涼的小手,含笑斂眸道:
“我也知這樣很傻很不該,但我做了,沒有一絲後悔。阿根弟弟若不要我,我便來回雪峰與小姑姑作伴,小姑姑別惱我。”遲未等到回復,忽覺有異,抬頭見她瞠目結舌,哪里有半點恚怒的樣子?
那呆相令女郎忍俊不住。
舒子衿回過神,兀自茫然不解,喃喃道:
“這……這怎麼可能?我見他好好的,並未……並未……”重復幾次,便再也說不下去。
舒意濃會過意來,知小姑姑指的是舒氏女眷的詛咒體質,俏臉微紅,咬唇道:“他……跟別個不同,特別……特別厲害,所以挨得住,沒事的。也許先祖之說不無夸大處,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厲害,遇到強……強壯些的男子,便無喪命之虞。”
舒子衿連連搖頭,語氣難得急躁起來:“不可能的,絕非夸大,我親眼——”驀地閉口,瞠目喘息,單薄的嬌柔鴿乳急遽起伏,整個人仿佛突然縮小些個,又似白日中魘,倏忽為惡夢所攫。
舒意濃心頭掠過一絲異樣,突然明白在耿照眼里,自己被母親遺體分裂的夢魘所困、虛實難分時,看起來是什麼模樣,將她環入臂彎,溫柔拍哄。
“沒事了沒事了……你瞧,阿根弟弟不是好好的麼?一會兒我讓他來給小姑姑請安,小姑姑要扒了他的褲頭檢查,我也沒別的話。”少城主對自己人最大方了。
舒子衿面紅過耳,連罵人都結巴起來:“扒……扒什麼……你……越……越說越不像話……”那廂舒意濃早已笑得前仰後俯。
小姑姑臉皮子再薄,一旦笑開也很難繼續沉郁自傷,姑侄倆並頭喁喁,舒意濃與她說著阿根弟弟的種種好處,害羞之余又隱有些驕傲,然而更多的是談論艷事的悖德快感和親昵,仿佛與小姑姑的聯系還能更深更緊密。
只是這麼一來,耿照來向小姑姑辭行時,小院木門深鎖,叩門半天皆無人應。
舒意濃忍笑道:“行了行了,我已同小姑姑說過,不差你說,別自討沒趣啦。”耿照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只能摸摸鼻子,隨她離開了回雪峰。
********************
考慮到秋家主仆身無武功,挨不住兼程趕路,大隊出了玄圃山的范疇,一路行緩,比不得闕入松回城時那般快馬加鞭,來到鍾阜地界已是第三天的傍晚。
酒葉山莊位於城外近郊,園林廣袤,周圍亦無其他別墅民居,原是理想的屯兵駐扎地。
但闕入松認為城內的闕家府邸,毋寧才是更合適的藏身之處,計劃悄悄偷渡少城主和趙阿根入城,秋家主仆則隨大隊進駐山莊,以為疑兵。
漁陽自金貔朝以來,便是朝廷銳意監控之地,衙門編制遠超尋常,要衝都有駐兵。
鍾阜城地近靖波府,差不多就在鎮東將軍的一榻之外,觸手可及,各門各派於城內的活動須異常節制,以免碰著慕容柔逆鱗,惹禍上身。
就算躲在酒葉山莊,里里外外也免不了各方細作窺伺,不如挑在眾人都不敢造次的地方。
雖說如此,“舒意濃被軟禁何處”的謎團撐得越久,己方的優勢便多幾分,賭徒只嫌籌注少,能掙一些是一些。
闕入松將隊伍停在城外約十里處的老松林,讓舒、耿二人換上事先備好的馬弓手裝束,由闕牧風領入城中,看著像闕家二郎久駐外地,一回鍾阜,便直奔闕宅探望母親,也是人情之常。
礙於睽睽眾目,舒意濃在車內更衣,耿照自不能不避嫌,拿著衣物到一旁樹叢里換上。
闕入松與馬弓隊的副統領易從業策馬並轡,喀噠喀噠的馬蹄聲踅入遠處的林影間,似是在商討什麼要事,其實真正說話的對象,是跟隨在易從業馬後的兩騎侍從——
稍後扮作馬弓手的墨柳和樂鳴鋒要護衛少主進城,但闕入松至快得明天,甚至更晚才由山莊移往城邸,以符合新近奪權、憂畏戒慎的印象;關於後續諸事,玄圃天霄的三大股肱少不得要抓緊時間對一對。
而闕鷹風只慢片刻,也撇下從人,一夾馬肚跟了過去。
林間空地上,除外圈輪戍之人,眾騎士紛紛下馬休息,舒緩整日跨鞍的酸麻。
耿照平素待人謙恭有禮,沒什麼架子,人緣著實不差,如刀斧值王達那般交上朋友的,馬弓隊里也有幾個,就算不熟的對這位“趙公子”也沒什麼惡感。
他換好衣服後,未得姐姐開聲召喚,索性連車廂都不近,混跡於馬弓手間閒話家常,簡直難辨真偽。
突然間塵掀蹄響,松林外一抹黃浪滾至,戍衛拈弓搭箭,靠得近的無不抽出兵器翻上鞍頂,擺好應敵架式,無論本城馬弓隊或遐天谷鶻鷹衛都是一般的迅捷,顯然平時的訓練早已深入骨髓。
酒葉山莊的武士不擅馬戰,拔刀呈半月陣形接敵,一人施展輕功掠向莊主密談處,三兩個起落間便已去遠,造詣居然也不弱。
來人約莫二三十騎,隊伍參差,毫無陣勢可言,輪飛的鈍重蹄聲里不時迸出尖亢的怪叫、笑聲等,騎術以戰陣廝殺來說難稱高明,然而衣著五顏六色,連黃塵都難以盡掩,瞧著不像江湖豪士,倒像成群惡少出游,不知要去踐踏哪里的莊稼。
酒葉山莊闕字旗和鶻鷹衛的旗幟早已高高豎起,唯恐來者不見,掌旗騎士緩緩搖動,末了又連發兩枚哨箭,但對方全無避道之意,仍是迎面直衝而來,眾人只得滿弦,箭尖俱都對准了奔塵。
一名山莊武士定了定睛,面色丕變,連忙揚聲叫道:“放下……放下!是自己人……莫要誤傷少爺!”幾呼喊啞嗓子。
眾人正自驚疑,當先一騎已入松林,胯下烏騅毛皮如緞,急停間人立起來,馬背騎士卻未被掀下,容色不改輕吁幾聲,駕馭馬匹原地跳轉幾圈,穩穩停住,卻是一名二十出頭、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鞍側掛著雙股劍的革囊劍袋,形制瞧著像短劍,其中一柄甚至短於尋常的標准,說是長匕可能更加精確。
怪異的是,劍柄末端的劍鈕處竟以精鋼細煉相連,煉長不及兩尺,莫說是投擲傷敵的鏈子劍,這點長度連左右分持都礙手,不知要來何用。
天霄城和遐天谷之人縱使不識白衣青年,見著這對短劍,也知不能兵刃相向,紛紛垂落弓箭,心中不免嘀咕:以這人身份,豈不知見旗應避道、衝陣即搦戰的道理?
如此莽撞,萬一眾人盡忠職守以敵卻之,責任又該如何歸屬?
頗生不滿,無人開口招呼,全場陷入尷尬的死寂中。
隨後而來的果然是一群大呼小叫的錦衣紈褲,連伴當騎的都不是劣馬,行頭齊備,衣著鮮亮。
就近見得天霄城陣形嚴整,兵器脫鞘殺氣騰騰,面色不善,一幫人全堵在林子口,沒敢隨白衣公子長驅直入。
有的悄悄退後些個,以免淪為箭靶,原本的放肆囂狂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驀聽一聲嬌笑,一頭炭火也似的胭脂馬排闒而出,馬上少女一身錦緞勁裝,從密扣束腰的對襟貉袖,到裹出小腿曲线的緊俏蠻靴,全是清一色的茶白,只綴著兔毛圈兒的臂鞲和馬甲小襖是艷麗的杏黃色;高高扎起的烏濃馬尾帶著一綹俏麗的卷曲,束以金冠,襯得細直的裸頸白皙粉嫩,分外精神。
少女身材纖細,緊裹的胸脯卻鼓脹脹的十分有料。
她似也明白自身優勢所在,合身的衣著毫不吝惜地展露曲线,與其說是賣弄風騷,更像不懼人看的強勢悍野,整個人宛若一柄脫鞘的精鋼匕首。
獵裝配色與白衣公子相映成趣,鞍旁也有一副一模一樣的短劍革囊,連長相都有幾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同母所生。
“你們不是吵著要看新娘子麼?”她揚鞭一指,卻是衝著駐足林外的那幫富家子,微眯的杏眼中滿是嘲諷,依舊是明艷不可方物。
“一個個沒卵蛋的,見這等陣仗,全都縮了?”
錦衣紈褲們“嘩”的一聲,交相起哄。
一人道:“芙蓉妹子不愁嫁,也莫這般說,‘卵蛋’是咱們說的,你可說不得。再說了,你家武士朝人放冷箭,不是哥哥們沒卵蛋,天大的卵蛋也不經射。”左右聞言大笑。
那白衣公子本就面青,此際居然能再陰沉些,乜著喝令眾人放落弓箭的山莊武士:“晏昭,方才是哪個放的箭?”
名喚晏昭的武士服劍躬身道:“回三少爺的話,那是提醒江湖同道相避的警示哨箭。”意即不致傷人,同時委婉提醒少主,衝陣者才是錯的一方。
本以為解釋過便罷,豈料白衣青年又問一次:“方才是哪個放的冷箭?”語氣森寒,毫無善了的意思。
晏昭有些錯愕,料想少爺面上掛不住,意欲在同儕面前顯顯臉。
做人下屬的被東家之子責罵一二,原也是常事,但在場的不只酒葉山莊之人,還有本城和遐天谷的精銳,就算晏昭把罪名給頂了,三少爺衝陣在先,無理於後,折損的是老爺的威望,“教子無方”耳語傳將出去,以後在這兩處還要不要做人?
急得衝青年微微搖頭,盼他能看懂暗示,莫再纏夾。
青年不明白晏昭之意,但也隱約猜到自己說錯了什麼,以致眾人反應疏冷,幾百道視线如霜箭般扎人,頓有些手足無措,蹙緊劍眉,咬唇不語。
白衣少女咯咯嬌笑道:“管是誰放的冷箭,挑一個抽他幾鞭,權作教訓便是。主子打人,哪里有打錯的?”先前與她調笑的錦衣紈褲拊掌大樂:“芙蓉妹子,你是懂做主子的。三郎,天霄城歸你闕家啦,鄉下人得學點規矩,以免貽笑大方。”
這對年輕男女,自是闕入松的麼子、人稱“三郎”的闕俠風,和同胎雙胞的孿生妹妹闕二小姐闕芙蓉。
闕入松與夫人王氏共育有三男兩女,長子闕鷹風、長女闕月丹均已婚配,算上次子闕牧風,三個孩子都是間隔兩歲,有子有女,十分圓滿。
在王氏心目中,父親王赦縱未允可,但闕鷹風須得繼承父親在玄圃山的家業,雖無過繼之名,實則等若抱給了王家;待闕牧風出世,對闕家這廂也才算有交待,終於能放落傳宗接代的重擔。
她夫妻情篤,且值壯年,床笫間甚是和諧,時隔四年又迎來這對雙胞胎,可說是意外之喜。
孿生子自古不祥,唯獨龍鳳胎例外。
闕俠風和闕芙蓉從小因容貌出眾,乃父又是漁陽武林聞人,成為全鍾阜最為人所知的雙胞胎,約莫從七八歲起,來說娃娃親的便絡繹不絕,不知踏壞闕府幾條門檻。
闕夫人王氏誕下雙胞胎時差點難產,自鬼門關前踅了一圈回來,對兄妹倆特別疼愛。
哥哥闕俠風尚且看在男兒身的份上,期許他長成後不遜父兄,多少還有些管教,對妹妹索性放野了養。
闕芙蓉從懂事起就沒件事能不順她意,盡管姐姐闕月丹十七歲就嫁人,認份地相夫教子,闕芙蓉卻直拖到芳齡二十有二,都成老姑娘了,仍無許人之想。
整個闕府敢同闕夫人撂挑子對罵的,也就只有這位二小姐,連其父闕入松都沒這個膽子。
她和姐姐闕月丹是鍾阜有數的美人,闕月丹是招贅進門的,眾人想著以闕二爺的身份地位,麼女肯定得結一門有力親家,兼之闕芙蓉艷名遠播,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武門高弟、富家公子多不勝數,及笄後幾乎成了全城名流間最搶手的緊俏行貨,各家莫不使盡氣力爭搶,卻無一盼得花落。
闕芙蓉並未因此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約莫自三年前起,更頻繁地出現在哥哥三郎的社交圈,鎮日馳馬放鷹、呼朋飲宴,比鍾阜城多數公子哥兒都要浪蕩,“拋頭露面”已不足以形容這位二小姐,差著一點就是“拋頭灑血”了。
打架滋事倒不常見,畢竟城里打得過她的著實不多。
長此以往,又誤嫁期,漸漸不再有人上門提親,背地里各種風言風語傳得頗不堪,闕入松夫婦頭疼得緊,父女關系蒙上一層陰影。
她平日暴言慣了,下人見怪不怪,但天霄城馬弓隊和遐天谷鶻鷹衛都是初次領教闕家二小姐的派頭,連少城主都不曾對他們這般說話,這小花娘憑什麼?
錦衣紈褲那句“天霄城歸你闕家”尤其刺耳,個個咬牙不作聲,拳頭捏得格格響。
闕芙蓉毫無所覺——便察覺也不在乎——揚起馬鞭,嘻笑著一一指過,如早市攤上揀選豬肉般,渾沒把下人當人看。
“晏昭,我就不打你啦,省得爹爹囉唣,山莊的人也不敢拿箭射我;遐天谷是二哥的人,打了他會不高興,自也打不得,那就是你們這幫山上的猴子了。哪個自願的?本小姐留些力,管教明兒下得了床。”錦衣紈褲間爆出淫猥的笑聲。
闕芙蓉聳肩攤手,顯然是故意說的雙關,而非遭人曲解。
天霄城眾人咬牙忍辱,少城主失勢後,此番情景或多或少都曾設想過,是遲早會遇上的,殊不知親身經歷時竟難受如斯。
闕芙蓉將一眾男兒俯首握拳的模樣看在眼里,就著鞍頂,鞭梢一個接一個地拍過馬弓手肩頭,發出“啪”的脆響,掂斤播兩也似,幾乎藏不住陶然沉醉的神情,直至一人肩上。
“就你罷。”白衣女郎嗤笑著,馬鞭試手般在他頰畔來回比劃,明媚的杏眸中漾著危險的光。“誰教你一副欠揍的模樣,瞧著就想抽。”
“好啊,有勞小姐。”耿照怡然一笑,果真是欠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