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27章 人面薄俗 誰教冥路
櫥櫃、大鐵環、密門、回旋梯……女郎領著他循棧道一路前行,經過鐵門深鎖的密室時,僅低聲說了句“當時容嫦嬿把我囚禁在這兒”便即無話,直至巢鶴居,止步於軟禁武登庸和梅寧的廂房前。
舒意濃定了定神,小手自他掌中輕輕掙脫,背脊微顫。
她鼓起平生至大勇氣,才將愛郎帶到這里,沿途轉過無數心思,始終想不出好說帖。
她才剛給老爺子送了藥,光是這節便無法開脫;說什麼“我本打算明日再停藥”,聽著更像遁詞,真假又有什麼區別?
但眼下天霄城危如累卵,恁耿照武功再高,終不能只身將漁陽給鏟平了。
談判桌上合縱連橫,武力雖是關鍵,亦有其不能處,她不想在緊急關頭還要對他遮遮掩掩,銀牙一咬,決定坦白,使兩人間再無秘密。
可惜她仍低估了開口之難。
“我在這屋里藏了兩個人,一直找不到機會同你說。”女郎輕咬櫻唇,不敢直視愛郎,低道:“將他們安置在此地時,我還不認識你,我倆相識的時間……也不算長,我心里多少有些猶豫。拖著拖著,便成了現下這般光景。”
“我不求你原諒,不敢讓你別生氣,只求無論你多麼氣憤,都不要轉頭離開,聽完我的解釋,再……再做決定。”
說到後來聲若蚊蚋,不敢以問句作結,仿佛給了他這個選項,事態必將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耿照忽問:“那兩位都還好好的罷?”舒意濃一怔,脫口道:“這是自然,我今兒才來瞧過。”耿照點頭:“都好好的,那就好了。人世間最難回頭的,不外乎生老病死,其余也就是商量。”
舒意濃幾度欲言,起伏的酥胸漸次寧定,轉身上階,輕叩房門。
“老爺子、老爺子!意濃有事求見,擾你清眠。”連喚幾聲,幽影透深的窗紙後全無動靜。
她心念微動:“莫非……不好!”雙掌砰的一聲推開門牖,徑撲向床榻,但其實也毋須如此。
借著身後漏進的月光瞧去,床上被褥疊得齊整,早已無人。
愕然間房中驟亮,卻是耿照伸出食中兩指,捏著燈芯一搓,內力所至,隨手點起油燈。
斗室內收拾得干干淨淨,原本堆放的藥材醫書、煎釜杵臼等憑空消失,恍若不存。
武登老兒何止是走人,簡直走得從容瀟灑、游刃有余,把救人的家生全復了位,殘留藥味的空氣里透著滿滿的嘲諷。
舒意濃難以置信,轉身掠出,砰砰砰的開了整排房門,果然不見老人和女童的蹤影。
這下連向耿照解釋都省了,她卻心空空的,踅回唯一亮著燈的房間時,見耿照伸手在桌布上摸索,忍不住問:“你在做什麼?”
少年移走油燈,掀開桌布,赫見紫檀桌面刻著斗大的“鍾阜”二字,氣勢如神龍擺尾,直欲飛去,鈎曲間順逆如意,更難得的是深淺一致,似以鋒銳無匹的玄鐵筆書就。
舒意濃望著陰刻字里露出的簇新木紋,瞠目結舌。
“這是……用指尖刻下的?”須知紫檀質地奇堅,這字刻的筆順圓轉無礙,簡直像是以毛筆寫成,便以刀鑿,兩個時辰內也絕難有此成果。
耿照點頭。“師父是在告訴我,他去了鍾阜,讓我不必擔心。”
“等一下!”舒意濃蹙起柳眉。“你怎知——”忽然閉口,俏臉上滿是狐疑。
耿照微露愧色,拉舒意濃坐下,握她的手道:“我在鍾阜城同師父走散,並不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哪兒。按他所說,那天他在碼頭遇上姐姐挾持梅寧,為救治小妹妹的傷勢,才隨姐姐來的天霄城;我在上玄圃山之前,對此一無所知。”
有其師必有其徒,登城當晚,深夜四處游蕩的耿照便遇上深夜四處游蕩的武登庸,師徒倆摸摸鼻子,不無尷尬。
“哼,你小子定是瞧上了人家的美貌,才屁顛屁顛跟回來,是也不是?”
高大的白發老者蹲於牆影中,抱在懷里的整盆鐵鍋燉大鵝,讓他的鄙夷毫無底氣。
都說“食色性也”,偷吃食、偷女人,還不一樣是偷?
大哥別笑二哥。
耿照沒敢回嘴,被師父看破舒意濃的美貌極對他胃口,其實也不無心虛,忙交代別後所歷。
他甚至來巢鶴居探望過梅寧,對這個孟婆湯沒喝干淨的小女孩印象深刻。
武登庸嘴上不說,少年揣摩師父心意,認為老人對舒意濃是同情多於譴責,默許徒弟出手,對她誤傷梅寧一事也無追究之意,自不是看在美貌或恭謹的份上。
“你不妨當作,是我的存在逼她下此毒手。”老人淡道:“面對老虎,常人無論有多出格的反應,那也是理所當然,蓋因恐懼令人瘋狂。拿來當笑話看的人,只是還未遇見自己的老虎罷了,無知有什麼好得意的?”
“橫挑強梁,能顯武者手段,但面對不如己者,方可顯現武者的品格。越強的人限制越多,越不能任性而為,此為天地間的常制,故猛獸寡胎,洪汛易退,寰宇不容一物獨強獨大,可久可長,如是而已。”
若非耿照轉述,舒意濃決計想不到老爺子是這樣看待碼頭發生的事,想起他那句淡淡的“你也很辛苦了”,鼻端莫名一酸,幾欲淚涌,既是感念佩服,又慚愧得無地自容。
耿照本以為師父會拿“端看她何時吐實”做為門檻,故意以退為進,探問老人之意。
武登庸卻不甚在意,只說:“就算她到最後都沒講,代表她就有那麼脆弱、那麼害怕而已,脆弱害怕是罪麼?”耿照語塞。
武登庸看他一眼,慢吞吞道:“信人與否沒什麼標准,想信便信了。只是信與不信,都須承擔後果,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少年陷入沉思,師徒倆再沒聊起這個話題。
耿照判斷他今夜離去,若非治療梅寧的方法,在此已無线索可發掘,便是鍾阜城那廂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梅少昆還在城里”毋寧是最有可能的答案,老實說並不令人意外。
舒意濃想起赤子握固丹的事,不禁輕聲哀號,見少年投以訝色,吞吞吐吐道:
“我……我顧忌老爺子神功蓋世,帶上山來,萬一他突然翻臉,滿城怕是無人能制,才厚著臉皮請他服藥,老爺子居然答應了……我……真是……”將臉埋入掌中,香肩頹然垂落。
耿照和聲撫慰。
“那不叫赤子握固丹,我師父說是‘柔筋弱骨散’,乃流傳自南陵巫覡間的秘藥。他老人家說柔筋弱骨散最可怕之處,在於沒有解方,須得感應藥力封鎖丹田內氣、不使流動的無明關竅,像給鎖配上獨一無二的鑰匙,齒牙對上了,便能隨手開啟。”
女郎聞言微怔。“這……到底是容易,還是不容易?”
耿照笑起來。
“姐姐和我問了一樣的話。師父他老人家說,既叫巫藥,就不是靠運功能突破的,況且丹田經脈被封,想使內力也沒門,得靠更玄乎的力量,故稱無明。”
“可惜我資質駑鈍,分明每個字都能聽懂,卻完全不明白師父在說什麼。若能勘破此節,說不定便能更接近三才五峰高手的境界些。此藥姐姐是從何處得來?”
“是……是從容嫦嬿的遺物中搜刮來的。啊啊啊,好想死———”
見舒意濃雙足亂頓,掩面不住搖頭,羞憤欲死,唯恐她又鑽牛角尖,耿照故意逗她:“這下都說清啦,總算能向姐姐剖白一樁不解之謎。想出如此絕妙的點子卻不能說,簡直能憋死人。”
“是了,你悄悄隨我下山那一晚,秋霜潔和繡娘分明不懂武藝,如何下得玄圃山,又是如何回——”舒意濃美眸一轉,嬌軀微震,喃喃道:“除非她們根本沒下山。我明白啦,你把她倆藏在這巢鶴居,是也不是?”
“就在隔壁房里。”耿照笑道:“這位姑娘真是玲瓏心竅,一點就通,莫不是天仙下凡,被人藏起了羽衣,這才回不了九霄仙境?”舒意濃又氣又好笑,掄起粉拳追打他。
兩人繞桌追逐,盡展絕頂身法,撲簌簌的勁風隨衣影乍起倏落,雖是旖旎香艷的小兒女情狀,不知舒意濃是被激起好勝之心,抑或借機發泄一二,所使非是與方骸血纏斗時的《玄英劍式》步法,而是在那夜荒林中,借以逃出七玄三大高手夾擊的壓箱底絕活。
饒以耿照此際修為之強,雖說玉人形影俱入眼簾,攫她衣角時總差一步,是看似將中、卻每每以毫厘錯失,當中無有半分僥幸,哪怕差距極微,也是扎扎實實被她躲過。
他想起在瀑布之後,那濕衣密貼著曲线玲瓏的嬌軀、玉肌透出薄衫,比生乳色澤還要膩白的纖細女子,也是這樣從他手中奪走了名曰“白發”的悲號魔劍,分明能看清她每個動作,最終仍不免中招。
(姐姐……果然是小姑姑的高徒!)
身法和奪劍的手路皆非劍招,小姑姑施展時,卻自帶一股驚人劍意,且是於須臾間爆發,幾乎神為之奪;得手的霎那間,那股“氣”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與女郎欺來的身法同進同退。
這種收放自如的程度,少年沒在幾人身上見過,即使舒子衿的內功明顯不如自己,耿照半點也不敢小瞧。
純論放對,小姑姑極可能是玄圃山上他最不想遭遇的敵手,哪怕持的不是魔劍白發也一樣。
舒意濃的修為遠不到迸發劍意的境地,但若以這泥鰍般的身法御劍,當夜林間三方圍戰,難說最後能有幾人存活。
最後是她跑累了,被耿照攔腰一摟,扔在榻上,嚇得女郎又叫又笑,撲面的口脂香里微帶汗潮,嗅得人心魂一蕩。
耿照忍不住俯身,舒意濃溫馴抬頭,霎那間天地俱遠,所有煩惱被隔絕在萬里之外,再不能擾。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郎才將他輕輕推開,唯恐他誤會,小聲道:“我……不是不給你,也……也不是不想要,只是秘密還沒說完,我們……不能這樣。”
耿照聽見那句“也不是不想要”便覺心滿意足,再抱下去恐難勒馬,趕緊拉她起身。
兩人回到峭壁上的平台密室,舒意濃打開門,向少年娓娓訴說被容嫦嬿囚禁的遭遇如何改變了自己、只有在密室中以鐵索自囚才能睡得安穩等,帶著某種自剖般的冷冽殘酷。
耿照聽得驚心動魄,不敢松開她的手莫說是放,舒意濃諸多反復難解的行徑,至此都有了解釋。
師父不致連心靈的創傷都能預見,應對卻是再明智不過——
因為包容理解,從來是最難的。
不帶批判的人,才能聽得見深淵下呼喊的聲音。
耿照忽想起一事。
“……容嫦嬿很可能還活在世上。”見舒意濃從自厭中愕然轉頭,娓娓續道:“師父下過崖底,他雖不知容嫦嬿墜崖之事,但崖下並沒有什麼屍骨。”
武登庸由舒意濃和琴劍二婢的腳步聲,便知密道入口所在,這點微末機關還難不倒三才榜內的高人。
他乘夜探過棧道,密室鐵門雖不是不能破壞,但老人無意打草驚蛇,見風崖奇景甚是有趣,白天爬落一探,才知是極特殊的半封閉地形:前後連通處極狹,峽外仍是斷崖,連獸跡也無;刮入此峽之風難進亦難出,才形成如此強大的旋攪氣流。
既無野獸出入,容嫦嬿的屍體不致被啃食,加上刮人的風刀日夜不息,峽底的環境又比外頭干燥,吹拂三年,便未形成面目如生、俗稱“蔭屍”的屍皂,也夠風干成咸肉了,然而卻是空空如也。
反觀舒意濃姑侄論斷的依據,僅是鐵釘勾住的一片衣角,“容嫦嬿墜崖”的真假不言可喻。
以一塊布片誘人臆測,進而深信不疑,這種充滿舞台戲劇效果的手法耿照開始覺得膩了。
自入漁陽以來,或轉述或親睹,算起來這已是第三回。怎麼你們奉玄教就只會一種套路?
“那賤婢若當真詐死,無論天涯海角,我也要揪出她來,替我娘報仇!”舒意濃咬牙。
“可惜沒有黏土,要不往面具里按點兒,便能知她的真實面目。”想起人海茫茫,興許曾與她在某處擦肩而不自知,繃緊如百鍛薄鋼的嬌軀微顫著,不知是驚是怒。
“這倒不難。”
耿照走到衣櫃前,連著顱型支架,取下內襯敷著藥泥的那張面具。
“這里頭不管塗的是什麼藥,總之是邪教所出,自不該往臉上抹,毀掉也不可惜。”舉起面具征詢女郎的同意。
見她頷首,提運內力布於掌間,雙手一合,壓緊面具顱架;要不多時,伴隨細微的嘶嘶聲響,一縷白煙蒸騰而出,濃烈的藥氣撲鼻而來,帶著難聞的焦灼異味。
(原來如此!他將面具里的膏泥,當作黏土來使。)
此法雖巧妙,也得有能隔空烤干藥膏的內力修為,舒意濃只有佩服的份,旋即被好奇心所攫,欲一睹容嫦嬿的廬山真面目。
耿照運起“蝸角極爭”的心法,邊聽著藥泥殼剝離的細響,邊控制巧勁,以免它碎成齏粉,直到將面具完全揭下,見打磨光潔的木制顱架上覆了張烏沉沉的無光人臉,頷尖准隆,一看便知是美女。
藥泥壓覆的油紙,此際密貼於顱架和藥殼之間,完美隔絕,使耿照能輕易取下面具。
轉身捧至舒意濃面前時,赫見女郎唇面皆白,整個人癱軟似的窩在石榻里,若非背脊靠牆,便要當場暈厥。
耿照猜想是自己動作之間,姐姐已瞥見面具,認出那張臉,不知何故竟嚇成這樣,正欲將面具放回,卻聽女郎尖聲叫道:“別……給我!我要瞧清楚些……拿過來!”耿照依言而為。
舒意濃伸出手,指尖始終懸於面具上,仿佛那張閉眼的烏黑俏臉會突然醒來,張嘴咬她似的,片刻才頹然坐倒,疲憊揮手,示意他將面具拿開。
耿照把藥殼面具放回桌台,閉起櫃門,回頭去陪伴她,柔聲安撫。
“無論她是什麼人,都不能傷害你了,別怕。”
舒意濃屈膝縮腿,雙手環肩,渾身顫抖不止,美眸瞠圓如鈴,銀牙咬得格格作響,自相識以來,耿照從未見她害怕到如此失態。
——不對。曾有一次,
是在她提到那處莊園,滿地鮮血,屍塊支離,有如邪祀般的可怕場景——
“阿根弟弟,那是……那是我……我母親的臉……為什麼……怎麼會……”
容嫦嬿當然不能是舒意濃的母親姚雨霏所扮。
二人同進同出,形影不離,況且姚雨霏的偏執自帶強大氣場,那直欲入魔的半瘋言行等閒難以模仿,即使故去三年有余,在舒意濃、琴劍雙婢、墨柳先生、闕入松等人的身上,乃至天霄城各個角落中,猶能窺見這位一城主母的幽魂,迄今仍糾纏著眾人,難以擺脫。
那麼……交換身份呢?似也沒必要。姚雨霏沒有須改換身份才能做的事,她日常各種作為夠離經叛道了,扮成仆婦也不能更大膽放蕩。
孿生姊妹的可能性也是一條死路。
搖花門姚氏在漁陽武林算是名門,“門主夫人產下雙胞胎女兒”這種消息是瞞不住的。
再說雙生子雖被視為不祥之兆,但北方環境嚴苛,人力資源寶貴,於此格外寬容,非是需要大費周章掩蓋的事。
少數由南方移居漁陽的外地聚落或還有此等陋習,但決計不會是姚雨霏的娘家。
耿照抱臂沉吟半晌,才緩緩說道:“姐姐,我有個推論,然而並無任何有力的證據,說白了全是臆測,也許滿盤皆錯也不一定;即使如此,仍想說與姐姐聽。”
舒意濃抬起了埋在膝腿間的小臉。
“我七玄中集惡道一支,有種管叫‘白面傷司’的異術,能剝取人的臉皮;神醫伊黃粱甚至能以外物駁續斷筋,是我親眼所見,絕非訛傳。由此可見,雖然極稀罕,但人的肢體是能透過異術異人變造的,面孔亦然。”
“這幾張布滿細針的面具,可能是某種改造臉孔的奇械,配戴者的臉孔慢慢變化,內襯的針也次第改變長短、入肉位置等,或刺穴,或重塑筋膜肌肉,乃至調整骨骼,最終使容嫦嬿的臉變成你母親的模樣。”
耿照重新打開櫃門,一指上層五枚空著的顱型支架。
“十個支架,代表原本起碼有擺設十張面具的需要,為何不見了五張?道理很簡單,因為容嫦嬿不再需要它們了,留著反須承擔風險——畢竟最開頭的面具,留著她原本容貌的凹印。那會兒她的臉還不像你母親,便有變臉的詭術,也須循序漸進,不比外科一刀切。”
“十個支架,十個轉變容顏的階段或說步驟,而容嫦嬿約莫到了第八或第九個階段,便未繼續。”
舒意濃詫道:“你如何知曉?”
耿照揚了揚擱在台上、原本敷滿藥泥的空面具。
“它旁邊的那張,內襯完全沒有任何機關設置,應是最終的模樣,戴著只為掩藏與城主夫人一模一樣的臉罷了,所以這張是第九。若藥泥須反復施用,那麼容嫦嬿離開此地之前應是到了第九層;若只須使用一次,顯然她還來不及用,那就是第八層。”
“我猜測她現在的模樣,應該與姐姐的母親有八九分肖似,但細看仍覺有異。只是城主夫人亡故後,這番心血付諸東流,該是看著鏡子都覺懊悔,白受了針刺的苦頭。”
容嫦嬿吸收姚雨霏入教,借機潛伏在旁,非是吹吹耳風、為聖教積攢資源這麼簡單,真正的目的是要取姚雨霏而代之,成為號令玄圃舒氏的一城主母。
哄騙姚雨霏孤身前往遠地,執行復生愛子的邪教祭儀等,全是詐術,為的是殺死姚雨霏,或先將她囚禁起來,容嫦嬿再以“姚雨霏”之姿現身於眾人面前,完成鳩占鵲巢的毒計。
岳宸風霸占虎王祠岳家,搶的是姓名身份,容嫦嬿居然連面孔也要侵奪,遑論那份往臉上扎針的狠辣決絕,思之令人膽寒。
這個計劃近乎異想天開,卻不能說不縝密,可惜她算漏了小姑姑的武功,以及對侄女的關懷,提前發現舒意濃被囚於棧道密室,不但反把容嫦嬿關了起來,姑侄倆更及時趕至現場,舒意濃因此目睹了母親之亡。
真姚雨霏既死,假姚雨霏從此失去了粉墨登場的機會,容嫦嬿這才明白大勢已去。
舒意濃聽得一愣一愣,只覺愛郎的分析絲絲入扣,精彩紛呈,但關於母親之死的可怕場景,與四分五裂的遺體如何“飛”回玄圃山重組等,耿照先前也說不過是詐術,如此一來矛盾頓生。
“若容嫦嬿本意是取代我母親,那麼遺體碎裂、自行飛回天霄城重新縫合的詐術詭計,就不可能是容嫦嬿的安排。”舒意濃沉吟。
“畢竟她是要扮成我母親的,何須制造死亡的假象?”
“確實如此。”耿照豎起第二根指頭。“合理的猜想,這原本就是兩件事——精確地說,是有人故意壞了容嫦嬿的好事。”
舒意濃一琢磨,的確這樣才合理。
她一直耿耿於懷,小姑姑為何會知道掛松居與巢鶴居間的密道,又何以不肯對自己吐實。
雖說始信小姑姑是真對自己好,不礙姑侄情深,總是心有芥蒂,無法全信小姑姑。
經耿照一提醒,驚覺小姑姑也可能是被人以某種方式通知,才尋到密室,只因難以說明,索性不解釋——這也很小姑姑——通知她的人早知容嫦嬿的陰謀,於是將計就計,布置了更豪華眩目的百里裂屍之謎,埋下吸收舒意濃入教的伏筆。
“……這人也是奉玄教的?”舒意濃幾乎驚叫起來。
“只能這樣認為,畢竟這廝救了被囚禁在此的容嫦嬿。”耿照解釋:
“這扇鐵門一旦從外頭鎖上,便不可能由內部打開,除非破壞門扉,然而又無此跡象。若出手的是奉玄教高層,一切便有合理的解釋:身為茯背使的容嫦嬿想更上層樓,僭代主母的身份徹底掌握玄圃舒氏,以圖晉升,但教中高層不認同這個計劃,稍稍出手修正了一下,最後的結果,就是讓更理想的對象上位。”比了比舒意濃。
舒意濃掌權後,對聖教的捐輸未少於其母,還能領兵四出征戰,奉玄教從不能見光的秘密組織,一躍成為能在漁陽冒七玄之名大肆搜刮聚斂、鏟除異己的武裝勢力,可說是得到了質和量的雙重飛躍。
讓姚雨菲續掌天霄城,或由容嫦嬿取代姚雨霏,都未必能有如此驚人的突破。
說不定自始至終,舒意濃才是奉玄教重點栽培的對象,是真正的“教尊的新婦”,姚雨霏不過是在長成前的過渡替代品,一旦少城主可供“收成”,隨手便被拋棄。
至於容嫦嬿,從幕後黑手專程營救、為她布計詐死來看,多半在高層心中還是功大於過的。
舒意濃管了幾年城務之後,深知上位之人不會、也沒有多余的心力放在無能部下身上。
容嫦嬿不但還活著,且對奉玄聖教來說頗具價值,不惜深入“人間不可越”回收,更為她斷了姑侄二人的復仇念想,以免節外生枝。
這樣的人,會被“高層”安放在何處?她全身上下最有價值的那張臉,已徹底失去意義了啊!
“……容嫦嬿最有價值的並不是臉,而是她對天霄城上下,尤其是對姐姐的了解,這才是她獲救的原因。”耿照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說出來,溫潤的雙眸凝著舒意濃,字斟句酌地開了口。
“姐姐若是奉玄教等待已久的‘教尊的新婦’,是聖教由暗影中進軍陽光下的鋒刃,覓得一合適的執劍之手,是決定成敗的關鍵。若我所料無差,容嫦嬿便是血骷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