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12章 碧穹天幕,結以鱗素
耿照從未聽過“風行觀”之名,不知指的是門派或道場,但明棧雪在江湖上除天羅香之外,難保沒招惹其他敵人,貿然亮出名號,不知將惹出什麼事端,索性來個指東打西,混水摸魚,從容應道:
“據晚輩所知,碧火神功乃出自烏城山虎王祠的絕學《虎籙七神絕》,錄有功訣的真本以《火碧丹絕》為題記,故爾得名。”
“晚輩所學,確是碧火神功,但晚輩曾立誓言,不得泄漏師承,只能保證來歷並無不正,否則豈能見容於家師?倒是《火碧丹絕》真本失落已久,虎王祠岳家遍尋不著,前輩的師門若持有真本,或應考慮物歸原主,以裨補岳氏祖遺被盜、含恨百年的缺憾。”言下之意,誰是蟊賊尚且兩說,雖無一句惡言,可細辨字字都在罵人。
哪知墨柳先生毫不在意,只聳了聳肩。
“橫豎我也不是風行觀本家,也就問問。我年少時因緣際會,翻過這部《火碧丹絕》,當時便是在風行觀,從中獲益甚多,但說到了底,我練的也不是碧火功。只是此功乃玄門正宗心法,應無速成的路子,好奇你是怎生練成的,隨口嚇嚇你,看能不能掏出點兒秘辛來。”
耿照差點沒給口水噎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墨柳先生卻淡淡投來一瞥,連聲嘖嘖:“你小子酸起人來,也沒什麼口德啊。”斂起不經意泄露的戲謔模樣,正色道:“會酸人、會動怒,起碼不是偽君子,如此甚好。說實話,我訓練弟子、布陣調遣的能耐比不上樂鳴鋒,合縱連橫、經營擘劃也不如其余兩位同僚;要在漁陽三郡站穩腳跟,天霄城卻非我不可,你道是為何?”
自露面以來,耿照只覺這位墨柳先生事事出人意表,難以常理忖度,聽他不以自己的諷刺為意,更拿掉了“趙公子”的客套,頗生好感,也不與他虛文應付,老實搖頭:“我不知道。”省掉“前輩”二字,算是回應他的善意和友好。
墨柳先生微笑。
“在你出現前,放眼漁陽,沒有人的武功比我更高。我花了十幾年的時間才確定這件事,用盡各種方法。你可以說除了保持最強之外,我最多的時間、心思都耗用在確認此事之上。”
天霄城“柳葉銀鏑”四大家將於漁陽武林威名赫赫,耿照在流影城執敬司時讀《東海名人錄》,說江湖公認墨柳先生乃玄圃舒氏股肱,卻非以武力著稱。
按他的說法,天霄城的運作其實靠的是其他三人,他沾城里城外大小事不為別的,是借斡旋各派之便,確保自己的武功長居漁陽之冠。
“我只會打架。”
青袍客單手負後,閒庭信步的模樣淡泊從容,若非親聽,恁誰也想不到這一身寥落、滿目風霜的中年漢子,竟能說出如此中二的話來。
“我當初來玄圃山是尋仇,孤身前來,也沒想過贏了要怎麼走……倒不是看淡生死,就是沒多想;能活到現在,只能說狗運不錯。”
“老頭……老城主把我留在身邊,讓我學著處理錢糧調度、日常細瑣,但那些我有多不拿手,恐怕他也是心知肚明。我能留在天霄城的唯一理由,就是我打敗了老頭兒父子倆,除此無他。”
“後來我才漸漸明白,老城主不是讓我棄武從文,我就是一打手,得讓我干我擅長的事。只是我到底有多厲害,最好別讓旁人摸清,才能在關鍵的時候殺敵人個措手不及。”
這也就是為何在“鳳愁公子”舒意濃橫空出世以前,玄圃天霄是以兵強馬壯著稱,而非個人武勇。
這里藏了個貌似文膽、實為武魁的絕頂高手,會在敵人誤以為他是來施謀布計的當兒暴起殺人;墨柳先生未必能解決問題,但總能解決制造問題的人。
舒煥景仍當家時,乃至舒意濃接手後,他暗里干掉的潛在威脅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人。
如煙山十鼉龍之首“惡蛟”沙閻雖是舒意濃親手斬殺,斯役墨柳先生僅暗中壓陣,並未現身,但沙閻之師銅頭老祖早早便被他破門取首,沉於老祖盤據的惡蛟灣中,沒人知道。
為防沙閻找人助拳,對天霄城不利,連他那幾個素與老祖不睦、早早便分了家的師叔也沒逃過,莫名其妙被上門的青袍客給宰了,屍體不是喂鯊魚便是喂狼,叱咤黑道數十載的吞沙派就在這一代悄靜靜地絕了門,連個“撲通!”響的小白花兒沫子都沒能留下。
或許是墨柳先生藏得太好了,以致與他朝夕相處、蒙授武藝的舒意濃,也只知他修為不俗,而不知師傅其實是漁陽一地的武力頂峰,死海血骷髏也好,蟲海木骷髏也罷,單打獨斗,皆非墨柳先生之敵,天霄城坐擁精兵強將,實無屈從於奉玄教的必要。
耿照不想問他如何確定“我是最強的”,那畢竟與事實相去不遠——莫說梅玉璁、須於鶴,七玄中除開耿照自己,能與穩壓墨柳先生之人,唯已逝的南冥惡佛而已。
強如雪艷青對上他,也只能試以玄囂八陣字爭勝,過人的膂力在青袍客的修為前並無優勢,稍遇差池,戰況恐怕不容樂觀。
“方才若再比下去,”墨柳先生隨口問:“你有幾成把握能贏?”
耿照不禁陷入沉思。
雖說他注勁於茶湯,突破了盞上的無形氣罩,但那是墨柳先生抵御之際,邊分力抑制茶水沸滾的結果。
若他合力一處,耿照沒有攻破的把握,最終將無可避免地陷入總力戰中,且看誰能略勝對方一籌,但贏的人也絕不好過。
“五成吧?”少年謹慎地做出結論,毫無客套。
“我也是這樣想。”墨柳先生哼笑。
“你在胸口膻中和丹田氣海兩處,各留有一股隱隱抑制的勁力,我想不通是為了什麼,但你瞧著不像是托大的性格,必有不得已的理由。若無這兩處拖累,我沒有能贏你的把握,五成算是估得公允。”
但耿照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告訴自己這些。
“我一眼便看出你和我一樣,是懷揣著‘我是最強的’這個念頭之人,所以你才會回天霄城。”墨柳先生淡道:“你壓根兒不認為這里有人能威脅到你,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如入無人之境。但這個想法不對。”
“比武斗勝的結果,隨著各種內外條件的增減,時刻都在變化。最強與否,不只在於己,更取決於人,充分掌握對手的底細,才知道怎麼打敗他。我傍著我那位善於情搜的同僚,十幾年間就干這個,確保漁陽境內任何人想對天霄城出手時,都能毫無懸念地被我干掉。”
漁陽境內任何人……耿照突然會意,濃眉一軒:
“所以你才出手試探我?”
“所以你並不是無敵的。”墨柳先生糾正他。
“經此一試,我很快就會找到殺你的方法,最不濟最不濟,就比誰的氣力更長、爆發力更猛,能夠不惜一命干掉對方。我很擅長干這個,我一直都這麼干。”
青袍客停下腳步,伸手搭上他的肩。
“若讓我家少主哭泣,我一定殺你。願你牢記。”親昵地拍拍少年肩膊。
這幕被前頭的舒意濃看在眼里,她本以為師傅會對七玄的魔頭大有意見,豈料兩人竟如此投緣,強抑著不讓嘴角過分揚起,美眸卻眯成了兩彎眉月,瞧著便似誰家的姨母。
墨柳先生撇下耿照走上前,與舒意濃擦肩之際,只冷冷拋下兩句:“帶他去主廳候著,我取寶箱便來。”雙掌虛按兩扇沉重門扉,掌心距鐵門尚有寸許,“咿”的一聲牙酸耳刺,門已應聲開啟,青袍客頭也不回,徑走入古老的城塞中。
耿照抬頭仰望,才發現來到了那座黑黝的石砦,遠望時不覺有這般巍峨高大,直至門前才驚覺自己的渺小,石砌的無窗建築如山,又仿佛一頭俯首踞坐的巨獸,正等待無知的飧食自入血口。
舒意濃幽幽一嘆。
“墨柳先生惱我啦,這回不知要氣多久。”見他投以詢色,勉強笑道:“我寧可屈從於奉玄聖教的淫威之下,也不向他述說煩惱,他必以為我看不起他。墨柳先生是非常高傲的人,縱使問他,他也不會松口承認,但心里肯定是這麼想。”
耿照想起方才青袍客在耳畔說的那句“我一定殺你”,頗有些哭笑不得,偏偏不好對她說,安慰道:“我看他無意離開天霄城,就算有點情緒,忠忱未改,姐姐也毋須多慮。”
舒意濃小聲道:“那也不是為了我。”聽著更消沉了。耿照趕緊把話題岔開:“是了,墨柳先生便叫墨柳先生麼?聽著頗似道號,不像名兒。”
舒意濃道:“他本叫劉末林,在江湖上沒什麼人聽過,二十十五歲那年來到玄圃山,就此留下,此前也沒怎麼闖蕩。是我爺爺給他改了‘墨柳先生’的名號,讓人以後都這麼叫。”
原來墨柳是取“劉末”二字的諧音倒裝,想起他自稱“來玄圃山尋仇”,耿照試探性的問:“他……不是上山來學藝的罷?”
果然舒意濃搖了搖頭。
“不是,是給他師父報仇。我爺爺昔年贏了比武,對手不服,說我家的《玄英劍式》狗屁不通,全仗勁力壓人,如此強淬精氣血神,乍看進境強猛,實則後患無窮,夸口二十年後於玄圃山再戰,形勢必然逆轉。”二十年的光陰倏忽而逝,哪知來踐約的居然是個年輕小伙,而非當年的劍客。
“……這也太賴皮了。”耿照不覺失笑。“我猜那個年輕人便是墨柳先生?”
“是啊。”舒意濃也笑起來,愁眉略展。
“家臣們都說,我爺爺年事已高,對方卻派了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失信於前,毋須理會比武的約定,我爺爺也覺有理,便無意應戰。”
名喚劉末林的青年賴在山下不走,遇著城中要人下山辦事,便攔路拔劍,稀里呼嚕連打了十數名家將,其中不乏在漁陽武林赫赫有名的人物。
期間天霄城也組織過抓捕,但劉末林神出鬼沒,發現大隊四出搜查,便暫避風頭,事後又悄悄回來,繼續逮落單的家將撒氣。
如此過得一月有余,天霄城明明遠在山頂的雲中寄,當中隔著“人間不可越”的重重關卡,愣給鬧了個雞犬不寧。
舒意濃的祖父舒龍生瞧著不是辦法,派使者下山引他進城,欲了結這樁陳年賭約。
劉末林單人孤劍地走進天霄城,連對他積怨甚深的一干家將也不得不佩服這份膽識。
騷擾本城如許之久、不依不饒的挑戰者,其實不是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藏身山林打游擊的惡劣處境,令他瘦到兩頰凹陷,面色蠟黃,宛若餓殍;身上多處披創,也只以布巾草藥匆匆包扎,更不消說整個人又髒又臭像條破抹布。
當他昂然走入大廳時,人人無不掩鼻,連城主舒龍生都皺起眉頭,心中頗生悔意。
更糟糕的是:劉末林不要錢財,不講道理,毫無半分轉圜的余地,除了與舒龍生一戰——更准確地說是打敗他——這個年輕人就沒有其他想做的事。
舒龍生左右為難。
處死借借無名的劉末林,把屍首扔進山里喂狼,毋寧更符合常識,哪怕傳入江湖,也不致被指違背了俠義道。
他那同樣無借借之名的師父片面改約,失信在前,舒龍生大可以拒絕比斗,此舉並不能賦予劉末林騷擾天霄城的正當性。
這廝敢踏進雲中寄,就該有被亂刀分屍的覺悟。
但舒龍生著實喜歡他那雙精芒暴綻、閃爍著一絲癲狂的野獸之眼,還有打敗他麾下三大家將的武功。
那三場戰斗的風格全然不同,無論是趁著黑夜暴雨突入多達十六人的精銳護衛隊、斬落軟轎上的目標後揚長而去,抑或利用地形風向,以傷換傷,干倒了武功明顯高於他的對手……劉末林的戰法毫無規律,無法歸類,也使其真正的實力難以評估。
若舒龍生再年輕個十幾二十歲,不計代價也要同他打一場。
然而,劉末林那連名號他都已想不起來的師父是對的,做為《玄英劍式》基礎的玄英功有著致命的缺陷:初修習時進境飛快,如有神助,但僅止於頭一個十年,接下來效果會越來越差,終陷遲滯,境界倒退也非不可能。
四百多年來,玄圃天霄對門下子弟的庭訓要求,是心性第一,人和第二,武功劍法只能排第三,原因便在於這不進反退的玄英功。
舒龍生年過四十之後,便放棄外功劍法,改走延壽保生的路數,滌去好勇斗狠的戾氣,不求進境,武功反而消退得慢,尚留有全盛時期的六七成,漸漸悟出不是玄英功有什麼疏漏,而是歷代先祖的闡發弄錯了方向,一味追求劍上威力,屢抄捷徑,以致積重難返;雖說道理是這樣,要從何處著手修改,他是既無才情,也無天時,只能徒呼負負。
他不能同眼前這名年輕人交手,天霄城承擔不起勝負的後果,但舒龍生也不願以掐斷一株武道的好苗子來解決問題。
“父親,請允許孩兒為本城一戰。”開口的是其長子舒煥景。
舒龍生頗能面對誰無老病的客觀現實,沒打算死在大位上,早早便安排兒子接班;煥景需要這一戰來令老臣俯首,而敗戰的風險就擱在那兒,要嘛全贏,要嘛全輸,賭注不可謂之不大。
“少俠意下如何?”他轉頭問劉末林:
“由老夫之子替老夫出戰,如此輩分相當,也合乎江湖規矩。”
青年咧開嘴一笑,露出白霜霜的發達犬齒。
“打贏他,便能同你打麼?齊上也不妨的。”
“……你說什麼!”
“哪來的野狗,放肆!”
“瞧老子撕爛你的嘴!”
暴怒的家臣們咆哮起來,大堂上炸開了鍋。
事已至此,不打也不成了,舒龍生於是下令排開桌椅,眾人退出堂外,將場地讓與二人,以利拳腳刀劍施展。
舒煥景的玄英功練至二品——意指第二個十年的暗語,與境界高低無關——近日遭遇瓶頸,無法再像過去那樣,練一年抵旁人五年三年。
這個階段還不會有真氣阻滯,乃至功力下降的問題,首先要調適的是心境,若無法面對由超凡淪為平庸的自己,心態炸裂是遲早的事。
舒煥景的焦躁顯而易見,但多數的時間里他算掩飾得不錯,舒龍生不以為兒子會是個失格的城主。
實際的戰斗時間不算長,過程卻極慘烈:
舒煥景五招內便磕飛劉末林之劍,眾人未及歡呼,以赤手對利劍的青年突然搶過主導權,仿佛長劍是束縛他的木枷。
猛獸掙脫牢籠後,嘶吼著撲向措手不及的馴獸師,舒煥景被揍得鼻青臉腫,似怎麼也弄不明白,何以利劍不斷在對手身上留下創口,卻是他被打得抱頭鼠竄,狼狽不堪?
未來的天霄城之主在家臣面前丟盡臉面,最後一劍洞穿劉末林側腹,卻被對手騎坐在胸腹間,一拳接一拳地打到昏死過去,英挺的臉龐腫如熟燙豬頭。
劉末林自頭破血流的城主嫡子身上巍顫而起,咬著滿嘴鮮血,對面色鐵青的舒龍生咧開了犬牙,滿臉邪釁,意態張狂:
“你要現在上呢,還是再等會兒?”
大堂內外除了青年帶著痰血的斷續呼嚕聲,靜得仿佛連一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這根本不是人,而是披著人皮的某種邪物!
最先恢復理智的還是舒龍生,他命人將少主抬下醫治,搶在眾人回神前,將獰笑著失去意識的劉末林保護起來,親自押著大夫為他拔劍止血,縫合傷口,以免有家臣挾怨出手,趁機要了他的命。
不僅如此,舒龍生頂著排山倒海而來的壓力,為治好劉末林的傷勢耗費钜資,還讓愛女舒子衿悉心照料,務必要從閻王手里搶回這人,舉城為之大嘩。
須知舒子衿溫柔貌美,人又聰慧,自她懂事以來,便是天霄城上下捧在手里的明珠,豈可徑付道旁野犬?
光與那廝同處一室,便是對小姐的莫大褻瀆!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令祖父堅持留下墨柳先生,除了愛才,該還有別的原因罷?”耿照直覺必有內情,又不敢問得太明。
舒意濃察覺他那份小心翼翼,轉憂為喜,終於有調侃他的閒心:“我爺爺的牌位也在這石砦里啊,你仔細說話。”耿照忙不迭地賠著小心,以免泰山岳祖忽然顯靈,出手教訓孫婿。
“他師父武功不行,卻有過目不忘的本領,記住了我家的劍法,苦心鑽研破解之道,教給了唯一的徒弟。”舒意濃被他逗得樂不可支,心滿意足道:
“哪里曉得墨柳先生天縱奇才,從玄英劍的招式中悟出一套心法,不同於我舒氏所傳,進境神速這點是略遜一些,卻無二品後停滯不前的困擾。我爺爺從他和我爹打斗的過程中,看出了些許門道,認為是上天的旨意,特地送這人來挽救本家的武學缺陷。”
耿照心想:“這肯定是那部《火碧丹絕》幫的忙了。”但此事說明不易,就沒向舒意濃提起。
舒龍生當時尚不清楚劉末林有這等資材,見其拳腳暗合玄英劍意旨,竟能壓制愛子的劍招,甚異其能,這才留他一命;不惜讓愛女紆尊降貴,照拂病榻上的劉末林,也是為了摸清底細,能撬出武功秘奧那是再好不過。
“但小姑姑外柔內剛,不肯替爺爺套問武功心法。”舒意濃笑道:
“照顧他只是因為她若不待在病房里,天霄城起碼超過一半的人,逮到機會便要殺了墨柳先生的。”
劉末林起初對這位天人般的大小姐十分提防,舒子衿也不在意,直接了當地向他揭破父親的意圖,勸他傷愈後盡速離開玄圃山,以免枉送性命。
她並不知道自己的善良坦蕩,反而開啟這名野獸般的異客與父親對話的契機,一旦劉末林相信天霄城內起碼有個好人,就此埋下了對第二、第三個人敞開心胸的可能性。
漸漸的,舒龍生探望年輕人的次數越頻繁,每回待的時間也越長,旁敲側擊出青年對師父的印象,只有嚴苛非人的鍛煉和恣意發泄的打罵,無名劍客對他毫無感情,明知代己來玄圃山搦戰,無論勝敗都不會有好下場,到死仍不放棄攢掇徒弟踐約。
雖說如此,青年還是來了。
“為什麼?”舒龍生問他。
“畢竟是師父。”劉末林聳肩,滿不在乎。“我欠他的,打完便還清了。”
即便是會死麼?年邁的天霄城之主笑起來,仿佛從那雙精光閃爍的獸眸中看見了別的。
舒龍生在他身上花的時間心思,甚至比對兒子舒煥景要多得多,家臣慢慢揣測起城主的心思:玄圃舒氏一脈單傳,女子又有守身不嫁的傳統,舒煥景的接班順位原是十拿九穩。
經此一戰,老爺子沒准兒動了招贅的念頭,要打破不嫁女的陋規,使舒煥景的立場益發尷尬。
劉末林養了大半年的傷,舒家大小姐也照顧了他大半年,每日換藥喂食,不曾有一天擱下。
死了心的家臣們暗地里做著迎來新姑爺的准備,未料這頭白眼狼傷愈後的頭一個要求,便是挑戰城主舒龍生。
“我半條腿都進了棺材,打不得了。”舒龍生居然也不生氣,怡然道:
“還是老規矩,找個人來代替我罷。你覺得怎樣?”
劉末林眸光精鑠,露齒笑道:“等我贏了再打你。”
“……我猜,墨柳先生最後是輸了。”耿照忽道。
舒意濃詫道:“你怎麼知道?這未免也太能猜啦。”
“不是猜的。”耿照嘆了口氣。
“令祖父上回請人代戰,找的是你父親,顯然非是至親或傳人,難以援用這條規矩。否則滿城上下幾千口,真車輪戰起來,墨柳先生豈非打到天荒地老,無有盡時?”
“這麼一想,便有個絕佳人選,無論如何是不會輸的。此法雖然賴皮,墨柳先生卻未必會生氣。”
舒意濃笑道:“好啊,我要跟小姑姑說,你說她贏了墨柳先生是賴皮貓。”
“‘貓’字我可沒說。”耿照斷然否認。
“以情為劍,免去了干戈血腥,太城主確是智慧過人,難得的是胸襟廣闊,又有愛才惜才的眼力,但凡缺得一樣,便無今日的墨柳先生。”
舒意濃忍笑:“你再拍我爺爺的馬屁,他也聽不見的。”
“我記得牌位是在石砦里沒錯。”少年一本正經說道。
劉末林自此留在天霄城里,習文讀書、改名“墨柳先生”等,那都是後來的事了。
舒龍生最終並未把愛女許配給劉末林,而是讓他輔佐承接大位的舒煥景,舒意濃的玄英功學的正是墨柳先生改良的版本;小姑姑也沒嫁人,在外游歷幾年之後才又回到玄圃山,安於故地,一如舒家歷代的姑姑們。
經過金墀別館的淫靡之夜,耿、舒二人約莫都猜到這條怪異的“嫡女不嫁”內規是怎麼來的。
若“漱泉絕頸”的名器體質會隨血脈傳落,則聯姻對玄圃舒氏來說,非但不是締結、鞏固同盟的手段,反而是以甜美的糖衣,包裹著消滅自己人的穿腸劇毒,形同自斷羽翼。
萬不幸生了女兒,只能送進尼庵里,以免誤人自誤。
至於墨柳先生與舒子衿間有沒有什麼,事涉她最喜歡的小姑姑,舒意濃也就不多談,兩人隨口閒聊,循著走廊左彎右繞,越走越深。
石塞的設計與流影城的舊城全然不同,內部遠比外頭看上去要狹小得多,似乎容積全用來塞了石頭;廊道僅容三人並肩,不算寬敞,盡管兩側壁上設有安放火炬的架子,白日里卻毋須點火,光源不知從何處引入,耿照猜測可能用上銅鏡折射之類,但明亮到如有天窗一般,只能說是匪夷所思。
城塞內有著石砌建築獨有的陰涼,空氣嗅著干燥清新,肯定設有特殊的通風暗道。
耿照見過龍皇祭殿的古老和神秘,這座城塞與祭殿全然不像,但那種“不屬此世”的異質感卻是共通的。
玄圃天霄立足漁陽,起碼有四五百年之久,建物風格不同於今時也是自然,但應該是更陳舊過時的結構設計,而非充斥著連現今技術也難以解釋的神奇效果。
廊道盡處豁然一開,竟是座寬闊的廳堂,粗一瞥約莫六七丈見方,廣間內卻無半根柱子支撐,天頂陽光灑落,耿照本以為是挑空的結構,遮眉望去,依稀辨出光照中似雜有一縷縷的雲團霧絲,並未全透;仔細再瞧,赫見那“天頂”全由打磨通透的水精拼接而成,小塊的不過一尺見方,大的則有桌案大小,銜接處略為遮光,一眼望去有如鱗甲。
並非每塊水精都是無色透明,部分內有乳白、琥珀色乃至淺褐淺黃的絲絡,亦打磨透亮,遠望便似雲霧般,日光透入霧絲,照在無柱的廳堂間,更添幾許動人變化。
鋪滿其余五面的,是色澤較青石更深、觸感也更潤澤,夾著美麗的乳色水紋,質地如玉的奇異石材,連在流影城多見貴重建材的耿照也喊不出名目,天霄城卻像不要錢似的,硬生生堆出這座廣間來。
更怪異的是:無論牆壁或地面,都看不出磚石拼接的痕跡,觸手無比光潤。
置身其內,仿佛站在一只配了水精蓋兒的巨大黑玉寶盒中,感覺十分魔幻。
對正入口的一側,有長約兩丈、寬約七尺的三階高台,似是設置主位之用,材質與牆壁地面一樣是黑底雲紋的奇異玉石,同樣不見砌痕,如自石中雕出。
台頂空無一物,僅於其下擺了六把花梨木制的太師椅,兩兩相對,自石台兩側次第排列,雖與尋常江湖門派議事堂的擺設無異,或許還嫌朴素了些,不知怎的和整座廳堂格格不入,仿佛幻境中硬塞進現實之物,說不出的突兀。
耿照仰望天頂的鱗甲水精,久久無法移目。
造出這等偉構的技藝堪稱鬼斧神工,須知水精質地雖堅,卻易沿紋理龜裂,前者難以加工,後者則會在加工的過程中增加毀損的風險,兩害相乘,堪稱是匠人的惡夢。
要磨出拼接的卡榫凹槽,足以支撐厚重的水精塊自身的分量,還須不減其通透……他無法想像要如何辦到。
材料的來源也是一大問題。
據耿照所知,世上並無一處專門出產水精的礦點,便在王侯府邸如獨孤天威的流影城,少年見過的最大水精制品,也就是玉屏風鑲的剔瑩飾板,或三四尺高的水精佛像,恁是富可敵國的豪商巨賈,甚或君臨五道的帝王家,也沒法拿水精來做窗門幾凳。
蓋因此物幾希,大而完整、透明純淨者更加難得,沒有大量運用的可行性。
“……怎麼樣,很厲害吧?”見他如痴如醉的模樣,舒意濃心滿意足,抿嘴笑道:“我小時候以為,人人家里都有這麼個晶瑩剔透的天頂,沒甚稀奇的,長大後才知道,光要弄來如許之多的水精,都是痴人說夢,遑論修築成這般模樣——”
耿照靈光一閃,不由得輕輕擊掌。“正是如此!”
“如此什麼了?”女郎聽得懵懂。
“水精不是獨生礦脈,通常與他物共生,要開采底下的礦石,就必須先破壞上層的水精原礦。再加上水精加工不易,分量也沉,與其小心挖開,不辭辛勞運下山去,還得防止中途摔震……有這工夫,不如專心開采下頭的礦物,雖是一般辛苦,價值卻不可同日而語。”
舒意濃不懂這些,談不上特別感興趣,卻愛看他說得頭頭是道的模樣,坐上太師椅單手托腮,聽得有滋有味。“那水精底下的礦又是什麼?”
“黃金。”耿照微微一笑,意味深長。
“水精礦脈通常與黃金、玉石等共生,若有大量水精露出剝落的岩壁,代表底下極可能有藏金。這個天頂所需的水精量,不可能是由外地購置運來,只能是本地出產,才能刻意保留表層的水精,從中揀選出可用之材。”
舒意濃噗哧一笑,明顯是不信,見少年眼底無一絲戲謔之色,嘻笑慢慢於俏臉凝結,喃喃道:“你是……說真的?玄圃山……產金子?”
“不僅如此,我猜這座石砦並非采石砌成,而是以挖空的礦坑為基,在外部雕鑿出城塞的砌痕,城內走廊則是鑿平礦坑坑道,再打磨四壁而成,這才沒有磚石並接的痕跡。”
此一設想委實太過奇想天外,舒意濃動動嘴唇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更可怕的是,明明是夸張到了極處的妄說,越想卻越覺得有道理,過去從未細想、不曾追究的種種怪異之處,仿佛突然有了合理——盡管離奇——的解釋。
“按你之說,我玄圃舒氏若挖出忒多黃金,如今卻在哪里?”一人冷道。
耿、舒回頭,見墨柳先生捧了只長約尺許、寬高近五寸的小巧鐵箱,佇立於堂門入口。
這座廳堂如此高闊,進出卻只有一扇門戶,不比客舍的單扇門牖大多少,墨柳先生往門邊一站,便將唯一能出入的地方封死,舒意濃想起“插翅難飛”四個字,心頭一陣不祥。
歷朝歷代,金銀皆是朝廷專營,事關民生經濟,乃國之重器,稍有不慎便能覆亡國家,嚴禁私采。
倘若傳出消息,說玄圃山有座被掘空的金礦,舒家決計不能全身而退,就算被降罪夷族也不奇怪。
她小倆口間說些隱私笑話,如尋常的閨房調笑,不傳六耳還罷了,但教墨柳先生聽見,卻不能假裝沒這回事。
萬一這位耿盟主包藏禍心,剿滅奉玄教之後以此為由,引來朝廷鷹犬,玩一手過河拆橋的陰招,以他與東鎮、昭信侯府兩邊的關系,連妖刀之禍都能全身而退,此一節不可不防。
耿照迎著青袍客的凜冽冷眼,神色自若,從容負手道:
“此間所能掘出的金砂,熔鑄成金錠子,也就是裝滿一兩座庫房的量,哪里都能存放。然而,天霄城的先人秘密掘金不說,刻意留下礦坑,改造成如此驕人的壯闊廳堂,用心昭然若揭,墨柳先生又怎麼說?”
青袍客冷蔑一哼。“什麼用心?我聽不懂。”
“在形勢險峻的雲中寄造石砦,這是要塞;設置‘人間不可越’的關卡,則是為了阻絕來自山下的敵人。於入山口建設衛城,更非以武林人為假想對手,要對付的是執戈披甲的武裝軍隊;儲金以為軍資,食水自給自足,是為長期堅守而做的准備,再加上這座召開軍議、彰顯威儀用的大堂……”
“只能是為了造反。”耿照說著斂起笑容:
“不知我猜得對不對,墨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