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395章 馬嵬坡前談興衰
馬嵬坡,位於西安府興平縣城西北二十五里,坡下二泉環繞,百姓汲水灌韭賴以為生,半坡建有寶雲禪寺,晨鍾報曉,坡北有原其平如砥,野草茸茸,可襯閒游。
南有良田,居民耕牧各得其所。
時值深秋,刈禾滿場,馬嵬百姓家備黃雞白酒,喜慶豐年。
“鄉情野趣,純朴天然,此處也不失為一處世外桃源。”丁壽按轡徐行,與左右言道。
“衛帥風雅,自能看出閒趣,我等粗人,只覺這些糧食夠填飽肚子就是。”郝凱落後半個馬身,拿自己打趣。
丁壽哈哈大笑,“可是覺得餓了?嗯,待尋到人,少不得叨擾一頓。”
“衛帥您看。”沈彬指向道邊,“沒想到這小地方還建了這麼一座大廟。”
馬嵬道南,紅牆碧瓦,棟宇參差,台閣相望,好大一片叢林樓觀。
丁壽催馬向前,默念山門懸掛金匾:“東岳祠?拜碧霞元君的?”
再看一旁立有一方石碑,筆刻遒健,顯是名家手筆,丁壽不由笑道:“碑文文采如何且不去說,難得這一筆好字。”
“衛帥……”郝凱湊上前,指了指碑文落款。
“李東陽?”老梆子想錢想瘋了,掙潤筆都掙到這小地方了,丁壽腹誹。
“衛帥,可要進去看看?”沈彬問道。
丁壽本覺無趣,但想正好可以找人問個路,便點頭應允。
“宋姑娘,你身體不適,且在外等候片刻,我進廟看看。”丁壽衝車廂中探出頭來的宋巧姣囑咐道。
“大人,妾身也想進廟看看。”宋巧姣見這寺觀廟台高築,頗具規模,想來定時香火鼎盛,神明靈驗,不由意動。
丁壽略一思忖,點頭應允。
當下命人馬道邊等候,與宋巧姣帶著郝凱沈彬二人進了山門。
這東岳祠山門二進,院落四合,香客絡繹,羽士穿梭,正殿供奉碧霞元君,偏殿供奉的竟是關雲長。
此時的關二爺還沒封帝,但已是道教護法四帥之一,在民間聲望很高,司命祿、佑科舉,治病除災,驅邪辟惡,業務范圍很廣。
可惜丁二對關二沒什麼興趣,這貨拜神仙也要挑個公母的,直趨正殿,倒是宋巧姣凝望偏殿,意念流連。
大殿之中香燭高燒,雲集霧會,似縹緲瑤池,白檀木雕成的碧霞元君像高約六尺,足踏蓮台,指捻蘭花,珠冠瓔珞,道袍寬適,繡金帔彩,煞是華麗。
丁壽見這神像面如秋月,安寧慈祥中又透出三分嬌俏,望之竟油然生出一股孺慕之思。
“衛帥,衛帥。”見丁壽端詳著神像發呆,郝凱上前小聲提醒。
“嗯?哦,去捐些香火,我要給泰山娘娘上柱香。”緩過勁來的丁壽從袖中抽出一張銀票,遞給郝凱。
丁二起了拜神的心,手下自然湊趣,廟祝道人見來了大金主,也大獻殷勤,寒暄客套好不熱切,眾人皆沒留心宋巧姣悄然退出了殿外。
那夜敘談,宋巧姣雖說得堅定,心中卻也像別了根刺,對傅鵬的官司心懸不定,又不敢對外人道,好生煎熬,此時抽個空暇便溜入了供奉關羽的偏殿。
宋巧姣先跪倒蒲團,對著關元帥神位虔誠求禱,再忐忑不安地求了一支卦簽,來到殿角向人求解。
“仁貴投軍?”解簽的道人三縷長髯,寬袍大袖,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拿著宋巧姣的運簽微微搖頭。
“道長,這簽可是不吉?”宋巧姣心中七上八下,紛亂如麻。
“也算不上。”道人輕捋須髯,將運簽遞還,搖頭晃腦地吟誦簽詩,“經營百出費精神,南北奔馳運未新。玉兔交時當得意,恰如枯木再逢春。姑娘可知其意?”
宋巧姣茫然搖頭。
“唐朝薛仁貴生活清貧,報名投軍,希冀從武事出身,雖在軍中屢立戰功,但為主帥冒名所奪,終至勞而無功。求得此簽者,凡事辛苦,同時受小人羈絆,一切皆難開展,作事如望梅止渴,畫餅充飢,始終都是鏡花水月,勞而無功。”
宋巧姣如雷擊頂,花容慘淡,顫聲道:“這麼說,這是大凶之兆了?”
“未盡然,此簽凶中藏吉,時來運未至之時,舉步維艱,萬事難成,但若等到‘玉兔交時’,貴人相助,則可枯木逢春,如薛仁貴般功成名就,‘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也正應了這後二句。”
宋巧姣心中暗喜,傅鵬入獄,父親坐監,可不就是萬事難諧,她一介女流多方奔走,徒勞無功,都是昏官小人作祟,進京得遇丁壽,看他一路行來,地方大員俯首帖耳,惟命是從,豈不就是大大的貴人!
“說到底,此簽是中平之簽,名利有,晚方成;訟與病,久方平;孕生子,行阻程;遇卯運,事皆亨。”道人搖頭晃腦,頭頭是道。
“民女家有官司纏身,懸而未決,可得解脫?”宋巧姣惴惴問道。
“未決乃時機未到,玉兔交時,訟事必迎刃而解。”
強按心中喜悅,宋巧姣握著卦簽,帶著三分嬌羞,三分期盼,喃喃呐呐道:“那……姻緣呢?”
“姻緣麼……”
道人琢磨著是否直言相告,旁邊突然伸出一只手來,將卦簽由宋巧姣手中奪去。
“姻緣天定,佳偶天成,姐姐,我看咱兩個便是有緣。”
宋巧姣驚立而起,見身旁站著一個少年,潞綢長衫,白淨面皮,一副嬉皮笑臉的輕浮模樣。
宋巧姣提防地退後數步,“這位小官人,清平世界何以拿妾身取笑?”
“怎是取笑,姐姐你芳華少艾,為姻緣問卜,公子爺伶仃孤枕,缺佳人為伴,你我互通有無,豈不絕配!”少年說著,便上前牽手。
宋巧姣又羞又惱,閃身避讓。
“小公子,您這樣怕會衝撞神靈!”解卦的老道心念此處是廟宇殿堂,出言勸阻。
“滾你娘的,什麼狗屁神靈,這廟還是我們家修的呢,惹惱了小爺,將你和這泥雕木塑一起扔出去。”少年嗔目怒罵喝。
劈頭蓋臉一通臭罵,老道喏喏不敢回嘴,少年再回頭尋,見那漂亮小娘子已然逃出大殿,暗道一聲該死,緊隨追了出去。
宋巧姣體弱身嬌,一路跌跌撞撞,還未奔到正殿,便被少年追上。
“姐姐別走,咱們好生敘敘。”
少年見宋巧姣奔得急,匆忙伸手去拉,‘嗤啦’一聲,半幅衣袖被他拽下,露出一截欺霜賽雪的雪白臂膀。
一聲驚呼,宋巧姣疾步閃避,腳下突然被石階一絆,失足墜倒。
“小心啊。”少年抓著半截衣袖,憂心喊道。
宋巧姣身未著地,一道人影掠步飄出,伸臂一挽,已將她攬入懷中。
看清來人,宋巧姣心頭一松,一指少年,“大人,此人欲行非禮。”
少年見小娘子不避不懼地畏縮在丁壽懷中,醋意頓生,衝丁壽喊道:“誒,你和這小娘子什麼關系?”
“非親非故。”丁壽解開披風替宋巧姣遮住裸露肌膚,實話實說道。
“男女授受不親,你這小子青天白日之下對一美貌女子摟摟抱抱,是何道理?”
丁壽被氣樂了,你小子都調戲民女了,竟然還有臉管我!
少年仍未看清形勢,頤指氣使道:“你們可知這是哪里?這又是誰家的廟?做出此等敗德之事又當何罪?”
“不想知道。”丁壽打了個哈欠,轉首對郝斌二人打了個眼色,二人會意,擼胳膊挽袖子就衝那小子圍了過去。
“你們干什麼?你們可知我是……哎呀!”
郝凱沈彬可不管你小子是哪一個,萬歲爺的兩個表兄弟都被自家大人揍過,你個胎毛未盡的小屁孩身份能高過那邊。
不過幾下子,少年便被打得滿地打滾,反倒是宋巧姣看得不忍,“大人,此子年歲還小,不過頑童胡鬧之舉,妾身也未受其害,便饒過他吧。”
苦主沒意見,丁壽也不想和小孩子置氣,天底下這樣的紈絝子弟多了,一天打一個,自己到死也打不完,便揮手讓郝凱二人退下。
鼻青臉腫的少年直起身來,幾處傷痛疼得他齜牙咧嘴,翹腳指著丁壽喝道:“好小子,有種你別跑,等小爺回來。”
沈彬怒目向前踏了一大步,那小子驚呼一聲,像受驚的兔子般抱頭竄走。
丁壽等人哈哈大笑,宋巧姣也不覺莞爾。
出了山門,丁壽才想起忘了問正事,正巧一個戴著斗笠背著竹筐的老農從道邊韭菜園中走出。
“老頭,打聽個事。”丁壽喝住了悶頭走路的老農。
“官人有何吩咐?”老農擡起臉來,髭須染霜,滿臉皺紋,看年紀已奔六十出頭。
“馬嵬坡上有個喚劉景祥的人家,你可知他住在哪里?”
“小老正是劉景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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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宅是一溜兒的青磚門樓,烏漆大門與四邊粉牆似乎新修葺過,門上銅環在日光下閃閃發亮,門前沒有如京城大宅般安放石獅鎮宅,反倒一左一右擺放了兩個大石墩。
大明朝司禮太監劉瑾的親哥哥劉景祥正蹲在左邊的一個石墩上剝胡蒜,與之相對的是執掌數萬錦衣兒郎的當朝緹帥,毫無形象地蹲在另一邊,捧著一個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往嘴里扒面。
和朱允炆那老鬼過的幾年苦日子,讓二爺有一個怪習性,既可以點上一大桌子吃不完的菜扔了喂狗,也可以對著粗茶淡飯甘之若飴,更何況——老劉家的面味道很不錯。
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
郭林宗冒雨剪韭做面款友的故事劉景祥或許沒聽過,但確實是用新割的韭菜來款待丁壽一行。
青翠的新韭,配著炒得金黃的雞子兒,黑脆桑耳,新鮮嫩豆腐丁,調和著香蔥末、肉臊子配成的鮮湯,齊齊澆在剛出鍋的面上,香氣撲鼻,讓人食指大動,丁二吃得順脖子流汗,不亦樂乎。
劉景祥指著不遠處的一處山坡,帶著濃重的關中口音道:“娃,你知道霧達是啊達?”
“啊?”剛吞下一口面的丁壽,懷疑耳朵是不是出了毛病。
“你知道那里是哪里?”劉景祥又用官話重復了一遍。
望著那處生滿苔草雜樹的土坡,丁壽搖搖頭。
“那是玄宗皇帝貴妃娘娘的墳冢啊,當年安史之亂玄宗皇帝出長安,貴妃娘娘便死在了額們馬嵬,現在她的墓破敗成了這樣,真是羞先人啦。”
楊貴妃縊死馬嵬坡,丁壽哪會不知道,只是沒想到楊玉環自縊之地會離劉家這麼近,雲鬢花顏得來潑天富貴,轉瞬間又被當成了亂國禍水,往日山盟海誓盡付東流,傾國之貌換來黃土一抔,可見以色侍君,難得久長,這些心里話丁壽並不想同劉景祥說,他二人還沒熟到交心的地步,只是點點頭,“哦,原來如此,那啥劉老伯,再來瓣蒜。”
瞥了這小子一眼,劉景祥將手中的胡蒜都遞了過去,自顧說道:“也許是沾了貴妃娘娘的靈氣,原上女子長得嫽扎咧,成化爺的麗妃娘娘就是從額們這里走出的。”
丁壽嚼著蒜,悶聲應了一下。
劉景祥嘆了口氣,“好女子頂不上好日子,額兄弟命苦,家里窮,養不下娃,他年紀輕輕自己進宮做了太監,一晃幾十年咧,也不知受了多大的罪。”
罪沒少受,福也沒少享啊,現而今朝中內外誰不知道寧得罪皇帝,不得罪劉瑾,丁壽悶頭吃面,小心思動個不停。
“總算熬出了頭,給家里蓋房置地,還非要修個娘娘廟,咱茲達(這里)是華山,額說要修也該是弄‘西岳廟’,叫啥‘東岳祠’嘛!”劉景祥搓著滿手老繭,連連搖頭。
“劉老伯,還有面麼?”丁壽用筷子敲著空碗問道。
“額給你看哈。”劉景祥富貴不忘本,有什麼活計還是親身去干,端著空碗就進了大宅。
丁壽拍拍肚子,這頓飯吃得爽快,不知郝斌他們幾個在里面吃不吃得慣,不管了,先溜溜腿,待會兒再吃它一大碗兒。
二爺正捧著肚子轉圈消食,遠處又來了一男一女。
女子十六七歲年紀,生得一張圓圓的鵝蛋臉,一雙眸子黑如點漆,拎著一把寶劍,快步如飛,周身透著一股青春活潑的氣息。
“二漢,你說的人哪兒去了?怎地尋不見?”
“二姐,那賊子肯定是逃了,他掠了人跑不了多遠,咱們取了馬就沿途去追,定要將那女子救回來。”
沒那麼巧吧,丁壽聽著聲音耳熟,不由轉過身來,一見果然是東岳祠內沒挨夠揍的倒霉少年。
少年也認出了丁壽,一蹦三尺高,“姐,就是他!”
“嗆啷”一聲,寶劍出鞘,少女劍指丁壽,嬌叱道:“好個采花賊,竟敢在我家廟內強擄民女,還不束手就擒!”
一見女子劍式起手,丁壽扶額苦笑,“華山玉女劍,還真TM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