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509章 擒匪首二人並力 全舊義三虎齊心
洞房之內,紅燭依舊燃燒。
白少川靜坐床頭,一雙素手輕掀紅巾,側首注視著眼前的高大身形,驀地一笑,梨渦淺現,“官人為何不在前面吃酒?”
“酒這東西,隨時都有得喝,如娘子般美貌佳人,卻是可遇不可求,為夫怎忍心教你獨守空房。”張茂在桌邊坐下,微微笑道。
白少川大方取下遮臉紅巾,起身道:“既如此,待飲過合卺酒,妾身伺候官人安歇。”
張茂瞥了一眼桌上酒盞,搖頭道:“卻也不忙,喝酒之前,張某還想問娘子一件事。”
白少川掩唇淺笑,“官人有話直說便是,不必客氣。”
張茂寒聲道:“你究竟是誰派來的?”
玉面微詫,白少川訝然道:“官人何出此言?妾身不是你用八抬大轎抬進來的麼?”
“呵呵哈哈……”張茂朗聲大笑,森然道:“娘子是否將為夫太過小瞧了?”
白少川微微搖頭,疑惑道:“妾身不解郎君之意?”
“那張某不妨將話說得明白些,知道張某喜好的人不少,也常有優伶入我府中獻唱,這並非什麼秘密,但如娘子般色藝雙絕的,卻是張某生平僅見。”
白少川斂衽淺施一禮,“妾身不敢當官人如此褒獎。”
“張某近日惹了些麻煩,”張茂繼續道:“娘子這等人物又突然出現在文安小縣,時機如此不尋常,教張某不得不多想。”
白少川淺笑,“難道這不是所謂的千里姻緣一线牽麼?”
張茂莞爾,“那張某倒是要感謝月老了,只是令尊這幾日借著布置喜堂在我府中四處問詢打探,又是何故?”
白少川幽幽嘆了口氣,“我這爹爹沒見過甚世面,行為莽撞,官人若是覺得失了體面,妾身這里代為賠情。”
“若只是一時好奇之故,張某豈敢見怪泰山,”張茂淡然一笑,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下衣袍,“某家擔心的……是你父女二人別有所圖。”
白少川哀怨一嘆,“我們父女流落異地,只想賣唱糊口,被那朱大爺引著入內獻藝,無非圖的一個財字,本以為得遇良人,今後終身有靠,怎料官人竟如此疑神疑鬼,既然信不過我父女,又何必應下這門親事?”
“答應自有答應的道理,一來麼……”張茂上下端詳著白少川窈窕身姿,笑道:“美人難得,這險值得一冒,再來我也想著將計就計。”
白少川明亮雙眸中有一絲精光閃過,旋即垂眉低笑,“妾身愚昧,不知何為將計就計?”
張茂搓了搓手,無奈嘆道:“張某這些朋友,都是心狠手辣之徒,並不缺手段和膽量,只是還差了些干大事的決心,張某前番算計著本想借機迫一迫他們,可惜……”
張茂咬了咬牙,神情中驟然多了幾分懊惱與憤慨,長吁口氣,才緩和語氣復道:“沒奈何,只好請娘子你的同伴來幫個忙了。”
白少川詫然,“同伴?妾身只有爹爹一個親人,哪來的什麼同伴?”
張茂仰天打個哈哈,“文安縣內風吹草動都難逃張某的耳目,娘子莫以為落腳的客棧里就沒有張某的眼线?呵呵,酒酣耳熱,意亂情迷,今夜的確是動手的好時機……”
白少川漠然搖頭,“妾身聽不懂官人說的話,這些似乎也不該對我一個婦道人家來講。”
“夫妻一體嘛,枕邊之人還有什麼不可說的,”張茂得意一笑,胸有成竹道:“況且進了張宅,你也沒甚機會將話再說出去。”
白少川淡漠道:“郎君是要禁足妾身?抑或干脆一些,直接滅口?”
張茂呵呵一笑,“那就要看娘子是否知情識趣了,不過娘子也無須太過擔心,至少今夜,你一定是安全妥當的,張某只會讓你欲仙欲死……”
“哦?”白少川美目微睞,淺笑道:“既然料有敵人來犯,郎君還有閒情圓房?”
“娘子以為憑你那幾十號人便能奈我何?”
張茂的確有這份底氣,不說宅內暗藏的大行堂弟子,便是來賀的河北群盜也無一不是身手了得,更何況他這宅第內機關重重,只要不是大軍圍剿,便是來個三五百人他也不會在乎,他還巴不得多殺些官差,好將事情鬧得大些,將那些綠林豪傑們全都拉下水,只能一門心思跟著他共舉大業,至於這所宅院,事後一把火燒了就是,聖教偉業成就,還怕沒有良田美宅麼!
“好算計,只是郎君是否也小瞧了妾身呢?”白少川揚眉笑道。
“怎麼?莫非娘子不肯就范,還要讓張某用強不成?”張茂嘻笑,一個小女子能有幾分本事,烈馬騎起來更有滋味兒。
緩緩將頭上鳳冠摘下,白少川冷冷道:“白某即便肯俯首屈從,只怕你也難以稱心如願。”
“你的聲音……你究竟是誰?!”白少川驀地恢復男聲,張茂聞聽之下面色大變,再也難復適才從容。
“張茂啊張茂,你也算一方豪傑,竟然連男女雌雄都分不清楚,真是白生了一雙招子!”白少川薄唇輕抿,嗤笑譏諷。
“我宰了你!”張茂怒吼一聲,飛身竄前,揮左掌向白少川頂門劈落。
這一掌乃含怒而發,威勢驚人,張茂打定主意要將白少川腦袋拍扁,以泄心頭之恨,八抬大轎娶了一個相公進門,若是他娘的傳揚出去,張茂自己都覺沒臉見人。
白少川不見慌亂,稍稍側身,白玉般的手掌一圈一轉,正迎上張茂發來的一掌。
“蓬”的一聲響,白少川身軀倒翻而回,腳下微一踉蹌,跌坐在床榻之上,只覺胸腹間氣血翻涌,這賊子掌力竟如此剛猛,實出他的意料之外。
相較白少川,張茂卻更為震驚,垂目凝視掌心處的三個細微紅點,緩緩抬眼咬著牙道;“蚊須針?”
須臾間白少川已理順體內真氣,點頭淡笑道:“眼力不差。”
“沒想到數十年來不問外事的蜀中唐門竟然也有人投靠了官府,張某確是小瞧了你。”張茂嘿嘿冷笑,暗運真氣抑制蚊須針在體內運行。
白少川輕聲一嘆,“雖說有些不近人情,但白某還是想告訴尊駕,你小瞧的恐怕不止白某一個。”
張茂神情一凜,嗔目喝道:“還有誰?”
突然之間,張茂背後傳來一聲嘆息,“他說的可能是我。”
張茂霍地轉身,驚愕地看著身後如鬼魅般冒出的年輕男子,顫聲道:“你……你是誰?你是如何找到此處的?外間的人呢?”
“有話不能一句一句慢慢問麼,你這樣連珠炮似的,誰能記得住啊!”男子倚著門框,一臉委屈。
“張壯士今夜已然夠倒霉了,丁兄說話不妨客氣些。”白少川微笑提醒。
“對一個將死之人,有客氣的必要麼。”丁壽聳了下肩,無所謂道。
白少川點點頭,“這話有些道理,不過做個明白鬼總會少些怨氣,還能體現你我厚道,何樂不為,張壯士以為如何?”
二人一搭一唱,好像已將張茂當成了個死人,氣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厲聲道:“想要張某的命,怕爾等沒這個本事!”
話音未落,張茂人已飛起,右手五指箕張,已將丁壽頭頂要害罩住。
丁壽一聲冷笑,揮掌向外劃了個圓圈,運起天魔手封字訣將張茂攻勢盡皆封堵在外。
張茂適才對掌已察覺白少川功力不弱,僅只他一個倒還可以應對,但這個不知哪里鑽出來的小子卻不知其深淺,從他行如鬼魅來看輕功必然十分高明,倘若一味游走纏斗,那唐門出來的小相公再用暗器配合,想要取勝可是不易,自己如今中了毒,拖延不起,因此甫一交手便定了一招決勝之心,當下半空中變抓為拍,以泰山壓頂之勢按了下來。
掌還未到,丁壽已覺勁風壓頂,心道這廝掌力卻是不凡,不過心中仍不以為意,區區一個綠林大盜,有何高明掌法,你既要自尋死路,二爺正好省了糾纏麻煩,直接將你打發了就是,單手翻掌向外,天魔真氣隨之運轉變化,封字訣瞬間改換崩字訣,迎了上去。
“你我尚有過節未清,何必心急去尋旁人。”白少川心知張茂掌力剛勁,恐丁壽吃虧,自後一躍而起,橫掌攻向他的後腦。
“滾開!”張茂頭也不回,右掌下按之勢不變,聽風辯位,左掌向後揚起。
“嗤、嗤、嗤”,三道蘊含真氣的血箭自張茂掌心激噴而出,血箭之中猶夾雜著三縷寒光如電疾射。
白少川見機得快,紅影閃動,在空中一個側翻,又被逼回床榻,血箭聲勢雖猛,卻未能及遠,那三道寒光射穿帷帳,一閃而沒。
覷見那三縷寒光,白少川心驚不已,原來張茂是將適才掌心所中的蚊須針以內力強逼射出,一介盜魁,怎會有如此駭人功力!
這耽擱瞬間,張茂與丁壽二人兩掌已然抵在一處,掌力相交,砰的一聲巨響,兩人身形盡皆凝峙,張茂身在半空,居高臨下,掌力連催,僅逼得丁壽手臂微曲,並無不支之象。
張茂心頭暗駭,他所修習的不動明王勁乃白蓮教秘典中記載的強橫功法,號稱“至淳至剛,世上無雙”,掌力一遇阻攔便威力陡增,不退反進,最是剛猛不過,他自幼習練已有近四十年功力,便是內力強逾己者,不識厲害也難免要吃個大虧,眼前這年輕人最多不過二十出頭,竟能和自己拼了個旗鼓相當,究竟是何來路!
殊不知丁壽也是暗暗叫苦,張茂掌力之強出人意料,甫一接掌對方內力便如怒潮般洶涌而至,壓得他胸中憋悶,一口真氣險些沒有提起,幸好天魔手功法奧妙,一掌雖未將張茂震開,卻也崩解了部分掌力,他又立即轉換化字訣,將逼入體內的勁道化解,這才僵成了不分上下的局面。
毒針雖被逼出,部分毒性還殘留體內,背後還有一個“新娘子”在虎視眈眈,張茂明白自己耽擱不得,心思電轉,唯有孤注一擲,當即舉起鮮血淋漓的左掌,不留余力,再度劈下。
丁壽這回不敢大意,立即舉掌相迎,此番二掌相交,竟然無聲無息,丁壽小心翼翼運用化字訣將張茂隨之而來的澎湃掌勢消解無形,二人各催內力,一時膠著。
丁壽天魔真氣已然修至四重天中階,雖未得圓滿,但也內力充盈,綿綿不絕,張茂修習數十年的不動明王勁,急切之間也奈何他不得,二人若要內力比拼上分出勝負,至少也要盞茶工夫,可惜,張茂沒有那麼多的時間。
張茂陡覺兩腳足心一疼,下身血脈立即運行不暢,暗道不好,那不男不女的小相公果然出手了。
察覺對方掌力倏弱,丁壽豈會放過時機,雙掌彈字訣、崩字訣一並使出,張茂頓感兩股迥異的凌厲勁力從兩臂直逼過來,立時深吸口氣,欲待運勁反擊,怎知腳底毒性蔓延甚快,血脈轉眼凝結,真氣未等運轉周天,丁壽排山倒海般的掌力已然逼入胸腹。
蓬的一聲響,張茂口噴鮮血,倒飛了出去,正落在房中的圓桌上,偌大身形將桌面砸了個四分五裂,登時昏死過去。
丁壽只覺兩臂酸軟得幾乎抬不起來,皺著眉頭揉了揉肩膀,問道:“哎,你沒教人占便宜吧?”
白少川微微搖頭,俯身察看張茂傷勢,見他面如金紙,傷勢甚重,微微蹙額,取出一枚丹藥塞入他的口中,再用手撫在張茂胸口助他順氣咽下。
“這種貨色死便死了,何必浪費丹藥!”丁壽對白少川作為不以為然,自己兩臂酸得要死,也沒見你關切問上一句。
“還要留他活命問口供,”白少川直起身子,狐疑道:“以張茂這等武功足可在江湖上開宗創派,揚名立萬,為何窩在文安彈丸之地做個銷贓窩賊的強盜頭子?”
“天生的賊骨頭唄!”丁壽嗤笑了一句,見白少川又彎腰脫張茂鞋子,登時叫了起來:“哎哎,你要干嘛?”
“他先後中了我的蚊須針與絕情針,又被你掌力重傷,若毒針滯留體內,恐撐不過去。”白少川一邊解釋,一邊脫去張茂鞋襪。
“呦呵,你對你這新郎官還挺上心啊……”丁壽的語氣比他的肩膀還要酸上幾分。
白少川眼波流轉,如兩道寒芒射出,瞅得丁壽直心虛,匆忙改口,“我是說如今又沒有磁石在手,要取你的絕情針忒費力,不如由丁某代勞吧。”
“你手頭有磁石?”白少川訝道。
“誰沒事揣著那東西啊!”丁壽將白少川擠到一邊,蹲下來瞅了眼人事不省的張茂,陰森一笑,揮掌如刀,直劈而下。
“啊!!”張茂一聲慘叫,劇痛使他瞬間清醒坐起,睜眼見自己兩腿齊膝而斷,血流如注,顫聲道:“你們好……好狠毒……”
丁壽也不廢話,運指如飛,替張茂止血,順手不忘還點了他的昏睡穴,站起身來拍拍手,忍不住臉上得意之情,笑道:“如何,干淨利落,連人都給救醒了,比你的法子靈吧?”
白少川無奈搖頭,“他這模樣怕是經受不得刑訊……”
“那是寧侍御該操心的事,我管不著。”丁壽無所謂地兩手一攤。
二爺這副憊懶德性白少川已然司空見慣,知道多說無用,轉過話題道:“不是原定在喜宴之上動手拿人麼,怎地讓他溜了出來?”
“別提了,中了人家掉包計,弄了個假的在前面蒙事。”丁壽將前面發生的事簡要說了幾句,越想越覺晦氣,不忘又踹了地上張茂兩腳。
白少川聞聽感慨道:“難怪張茂如此自信,沒想到宅邸曲折中還藏著如許機關埋伏。”
“簡直九曲十八繞,若水還在逐院清理呢,就六扇門那些人扔進去,活著出來的不會超過五個。”
丁壽添油加醋後還不忘邀功,“這不惦念你的安危,丁某一路先闖進來,中間可著實遇見了幾次凶險。”
白少川噙笑拱手,“承情。”
“客氣話就不消說了,再說丁某又不是白幫忙。”言罷丁壽衝著白少川攤開手掌,手指還俏皮地輕輕勾了勾。
“丁兄如今也是朝廷重臣,有必要表現得如此市儈麼?”白少川輕嘆口氣,探手入懷,取出自己貼身藏著的軟香扇墜,隨手丟了過去。
“無利可圖的事誰會願意干,何況大家有言在先,”丁壽喜滋滋接過翠玉般的軟香扇墜兒,湊到鼻端輕嗅了一口,一副神情陶醉狀,“這味道可比你送我的那個多了一股馥郁幽香,是新配方?”
玉面微微一紅,白少川轉目他處,答道:“沒有。”
見白少川神色有異,再感受手中軟香傳來的些許溫熱,丁壽瞬間恍然,嘻笑道:“原來是你……”
陡然察覺白少川目光中透出的凜然寒意,丁壽不禁打了個冷顫,識趣地閉上嘴巴,將扇墜兒收了起來。
“外間如何了?參與喜宴的賊人可全部落網?”
丁壽撇撇嘴,“十之八九吧,寧侍御他們搜繳到了一張賀客名錄,按圖索驥,跑不掉的。”
說到此丁壽嗤地一笑,“明明是個賊窩,這等留在紙面上的東西竟然不妥善保存或者盡快毀掉,平白留給官家作證據,那些賊人也真是不長腦袋!”
從張茂透露的只言片語中,白少川察覺他及同黨所圖非小,似乎還有借官府之力逼迫群盜之意,當下呼出一口濁氣,喟然道:“只怕是他們故意留下的。”
“管他是成心還是大意,你知道今夜的賀客里有誰?”丁壽故作高深地衝白少川眨眨眼。
他這副神秘模樣的確勾起了白少川興趣,問道:“可有甚關鍵人物?”
丁壽點點頭,“京師那次圍剿的漏網游魚,如今東廠必要除之後快的兩個人。”
“邢老虎與孫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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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老虎與孫虎兩個在逃,拼命地逃,堂堂的河北三虎,如今比之喪家之犬也差相仿佛。
孫虎汗透重衣,衣衫上更是血跡斑斑,他抬手抹了把臉上汗水,靠在一面土牆上喘吁吁道:“郉老大,咱們是出門沒看黃歷?今夜的點子怎都這般扎手!”
邢老虎比之盟弟更為狼狽,衣衫須發都有被火燒燎蜷曲的痕跡,連那極具個性氣質的八字胡也毀去了一邊,喘氣時嗓子眼都帶著一股煙灰味兒,沒好氣道:“誰他娘曉得,好似六扇門的鷹爪好手一遭都到齊了,以往官軍圍捕可沒出過這麼大陣仗!”
“從京師到文安,咱們兄弟被連圍了兩次,都與張茂有關,八成是他早就被人盯上,咱哥倆是吃了他的掛落兒!”
孫虎盤算一番,道:“大哥,這條线咱們得斷了,兄弟以往給你的提議……”
邢老虎擺擺手,“張兄生死不知,咱們先逃出去再說吧。”
孫虎也知道如今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便道:“南關那邊城牆較矮,且出去以後便是一片密林,方便藏匿脫身,咱們就從那里翻出城吧。”
這些人與張茂常相往來,對文安地理虛實也都清楚,南城那邊的確是一條便捷逃生之路,邢老虎當即點頭,二人打起精神,欲要轉頭南向。
“二位兄長,許久不見,近來可好?”夜色之中一個人聲突然響起。
早已是杯弓蛇影的二人猛地一驚,各按兵器凝神戒備,“誰!?”
“多年未見,連小弟的聲音都聽不出了麼?”楊虎由小巷陰影中信步轉出,遙遙向二人拱手施禮,“小弟楊虎見過大哥、二哥。”
“老三?”邢老虎看清來人,遲疑道:“你怎麼在這兒?”
“老大你還不明白,看他身穿公服,今夜這檔子事少不了有他摻和。”孫虎上下打量著楊虎,一聲冷笑。
“二哥還是這般聰明。”楊虎並不否認,嘆口氣道:“小弟也沒想到會與二位哥哥在此境遇下重逢。”
得了夸贊的孫虎並不領情,沉聲道:“廢話少說,你在此攔住去路,可是要來拿我二人?”
楊虎吁了口氣,神情頗有幾分無奈,“小弟出面,尚能掌握分寸,畢竟彼此兄弟一場,小弟實不忍心看二位兄長命喪他人之手。”
“難為你一番苦心了,不過……”孫虎目露凶光,舉起手中八卦刀道:“你想代勞,也得看有沒有那份本事!”
楊虎垂目看向腰間佩刀,“二哥非要與小弟我刀兵相向不可?”
孫虎冷哼道:“你當初選擇與我們兄弟分道揚鑣,便該想到早晚有這一天!”
楊虎面色一黯,頷首嘆道:“二哥說的是,既吃了這碗公家飯,便要學著六親不認。”
刀光一閃,不見楊虎如何動作,腰刀已然出鞘橫握手中,月光之下,雪亮刀鋒寒氣逼人。
孫虎掌中八卦刀擺了個起手式,神情凝重,河北三虎兄弟多年,曉得彼此根底,這楊虎雖然三人中年歲最輕,卻是功夫最高的一個,不說二人如今筋疲力盡,已是強弩之末,便是全盛之時聯手也難在他手中討得便宜。
邢老虎橫臂攔住欲要躍步衝前的孫虎,乜眼道:“老三,今夜沒得通融?”
楊虎緘默搖頭。
邢老虎又問道:“你一點兄弟之情都不念了?”
“人情終究大不過國法,”楊虎喟嘆一聲,“非是小弟薄情寡義,兩位哥哥日前在京師城外斃了東廠三名掌班,錦衣衛的人已經尋上門來,幸得寧侍御以官位擔保,才得過一劫,小弟今日若徇私情,如何對得起上峰保全知遇之恩!”
孫虎哼了一聲,“狗官的人情你記得還,兄弟之情就不用償了?說到底還不是貪圖富貴,想用我們兄弟的人頭換你的功名前程!”
楊虎被盟兄說得面帶羞慚,激越道:“多說無益,今夜之戰盡人事,聽天命,倘若小弟不敵二位兄長,死而無怨!”
“本就不必廢話,手底下見真章吧。”孫虎深知他二人耽擱不起,當即八卦刀一擺夜戰八方藏刀式,就要進步刺刀。
“且慢!”邢老虎大手一伸,愣是把盟弟給拽了回來,同時另一手五指一松,“當啷”一聲,掌中鐵棍丟落在地。
“老大?!”莫說孫虎,連著楊虎都同時驚愕莫名,這位老大哥的一身本事全在那根揆天大闔棍上,就此丟了兵器豈不和束手就擒沒甚兩樣。
邢老虎昂然道:“咱們兄弟既然一個頭磕到地上,那就是一輩子同生共死,便是後來分路而行,那也是人各有志,強求不得,犯不上再手足相殘,讓人笑話,老三你要報恩還人情,做哥哥的這便成全你。”
“郉老大,你他娘瘋了?!”孫虎眼如銅鈴,大聲吼道,早知這位拜兄為人義字當先,可你他娘講義氣也得挑個時候,不能連命都不要啊!
楊虎也蹙眉道:“大哥不必如此費心成全,適才小弟說了,勝負各安天命。”
邢老虎擺擺手,“非是單為成全你,那幾個番子是我們哥倆殺的,冤有頭債有主,不能因為我倆的禍事牽連到兄弟你,老二,你怎麼說?”
孫虎正在邊上滿心喪氣,二人合力都沒把握能贏,只他一人還折騰個鬼啊,聽到邢老虎發問,惱道:“我還有甚可說的!”
將八卦刀“咣當”往地上一丟,孫虎光棍地梗著脖子道:“老三,做哥哥的以往有對不住的地方,今天連本帶利一遭還了!”
楊虎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仰天一嘆,將刀收起,“罷了,二位兄長走吧!”
“當真?”峰回路轉,孫虎有些不敢相信。
“拿不到我們兄弟,你如何向廠衛的鷹犬交待?”邢老虎卻還記掛著楊虎安危。
“小弟自有辦法,只是斗膽請二位兄長答應小弟一件事。”
“三弟有話盡管說就是,咱們兄弟還有啥客氣的。”孫虎如今怎麼看這個兄弟怎麼順眼,熱絡地很。
“刀口舔血的日子已然過了這麼多年,二位兄長也該金盆洗手啦,沾血的買賣終非是長久之計。”楊虎語重心長道。
這話當年楊虎投身公門時便曾對二人說過,邢老虎如今聽來仍有些猶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豈能說了斷便可了斷,何況才經官軍圍捕便收手不干,不知情的人還道他們弟兄膽小怕事,平白讓江湖同道恥笑。
見盟兄遲疑不決,楊虎又道:“二位兄長銷聲匿跡,官府無憑無據,也無法定小弟罪名,其中關節還請兄長三思。”
“老三說的是,二哥我對天盟誓,從今後江湖上再沒有我孫虎的名號。”孫虎率先表態。
“也罷!”邢老虎咬咬牙道:“河北三虎就此在江湖除名了。”
“小弟謝過二位哥哥。”楊虎好似去了一塊心病,鄭重行了一禮。
“你多保重!”邢老虎囑咐了楊虎一聲,便與孫虎拾起兵器准備跑路。
“且慢。”楊虎再度出言阻止。
只當楊虎又要變卦,孫虎不由心中一緊。
“南城去不得。”
楊虎回身解釋道:“寧侍御今夜在四方皆有布置,把守南面的是”鐵手無情“黃寧與”萬勝神刀“劉儒,二位哥哥此去必然與他們撞上。”
邢老虎二人心頭俱是一震,吃他們這碗飯的對公門人物也知曉大概,黃寧、劉儒俱是六扇門中有數高手,他二人如今人困馬乏,對上那兩個的“無情劍”與“萬勝刀”,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把守城西的是小弟心腹,若遇阻攔將這塊令牌給他們看就是,出城不遠便是得勝淀,走水路一路向北,脫身無虞。”
楊虎取出懷中一塊捕字令牌,丟給二人。
“三弟,哥哥我謝你啦。”
若說方才楊虎或是被二人情義所迫方做出讓步,而今這般為二人設想周到,卻是讓素來與拜弟不合的孫虎也為之動容,誠心一躬。
楊虎不再多言,拱手為二人送行,目睹兩個把兄弟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仰首望著著清風冷月,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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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茂大宅再是深邃曲折,也總有個盡頭,有丁壽、戴若水這等高手前頭探路,後面又有六扇門眾人接應,那些機關消息俱成了土雞瓦狗,不堪一擊,待白少川隨後也加入進來,這些埋伏就當真成了聾子的耳朵,任你屋宇廊軒內如何機關險阻,幾枚毒煙球扔了進去,大家便只等賊人自己跳出拿人就是了,可憐大行堂一眾嘍囉黨羽,因張茂王本等首腦人物栽得太快,未得撤退訊號,只好守在自己地頭上負隅頑抗,最後等待的便是被各個擊破的可憐下場。
天邊魚肚泛白,戰事將盡,文安知縣終於領著衙役民壯姍姍而至,按說治下夜里發生這麼大動靜,說是沒得到消息那是扯淡,只是知縣大人得到奏報說是城內喊殺聲起,第一反應便是調集三班人手守衛縣衙,確保自家性命安然無恙,隨後再遣人向城外守衛千戶所求援,怎奈那群丘八托詞千戶大人不在,無人主持不敢擅自調兵,我呸,都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一群貪生怕死的廢物,真是白費了朝廷糧餉!
眼瞅援軍無望,接著又得到消息,爭殺之聲俱是從縣中大戶張茂宅內傳來,文安縣聞聽更是心驚肉跳,那張茂是何等人物?
平日里招集亡命飲酒宴樂,肆無忌憚,只是礙著人家手眼通天,且出手大方,霸州地面上無人敢惹,今日聽聞是張茂娶親之日,雖說礙著身份體面未曾親臨,知縣老爺還是識趣地送了一份禮去,怎地好端端的喜宴如何成了殺戮場,他能想到的便是那些亡命徒起了內訌,若是這群人殺紅了眼,再來攻打衙署……
想至此知縣大人激靈靈打了個冷顫,文安縣地處直隸腹地,城防武備廢弛,城門衙署年久失修,可抵擋不住賊人攻打,他當機立斷,命人護著自己家小,抱著官印連夜躲到了城外軍營中,戰戰兢兢過了半宿。
眼看天光放亮,那些賊人也沒有搶了一把就出城逃逸的跡象,文安知縣再也坐不住了,按《大明律》守土官丟失城池可是要論死的,他總不能真將文安縣治丟給一伙賊人吧,何況聽派出的探子回報張家宅院里面殺聲漸息,也許那張茂已然控制住了局面,既如此沒准還有些剿賊的功績可分潤,思前想後,權衡再三,文安知縣終究大著膽子領了縣中民壯來張家探查詳情。
結果讓他萬萬沒料到,張家宅中的不是他預想中的亡命之徒,而是捕盜御史寧杲與去而復返的錦衣緹帥,寧杲倒還好說,順天府並非他的轄境,那錦衣帥明明前幾日自己親送他離境返京,如何又悄悄潛回,其中莫不是有甚內情?
再看到缺胳膊少腿的朱諒與張茂,文安知縣心底冰涼,自己的前程完了!
丁二爺卻是表現得極為和善,先是寬慰了這位知縣老爺兩句,順便還扯了兩句家常,待文安縣以為事情還有轉機時,丁壽又毫不留情面地請出御賜金牌,停了他的縣令一職,看押待參,同時令寧杲接手文安內外城防公務,追剿逋寇,如此一來,倒讓原本想要擒了盜魁便撤回真定的寧杲等人就此駐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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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縣後衙。
鳩占鵲巢的丁壽洗淨血汙,換了身干淨衣袍,神清氣爽,來尋白少川。
“白兄你……”不打招呼推門而入,丁壽後面要說什麼立馬忘得一干二淨。
屋內白少川顯然也是才沐浴完畢,面頰紅潤,未曾束起的長發披散肩頭,猶帶著微微水氣,身上只披了件長可過臀的月白中衣,一雙雪白長腿暴露於外,晶瑩剔透,吸人眼目。
轉目見是丁壽,白少川神色從容,隨手取了件中單襯袍披衣系好,抬手示意丁壽入座。
將桌上一套整齊疊好的女子衣裙推到丁壽近前,白少川在桌子另一邊坐下,輕聲道:“還給楊家娘子,再代我道聲謝。”
丁壽搔搔鼻子,不置可否,戀戀不舍地將目光從對面被長袍遮起的大腿曲线處收回,半是玩笑的口氣嘖嘖道:“單就這雙腿,就不知羨煞天下多少女子,白兄你若是個女子該多好,丁某定死告活央懇請劉公,將你許了與我……”
二爺這話也非全是夸張說笑,白少川這雙腿不同別的男子般筋肉外露,非但修長筆直,膚白如玉,且线條勻稱,毫無瑕疵,當真是增之一分則太肥,減之一分則太瘦,丁壽身邊女子雖多,有這等美腿的卻是鳳毛麟角,只能慨嘆張茂那傻子的確眼光不賴。
白少川輕振衣袖,淡漠道:“劉公但有所命,白某可為丁兄做任何事,唯獨此一條,此生是愛莫能助。”
丁壽哂笑,“那若有來世,白兄可要記得,丁某文定在前,搶先他人一步哦!”
“那要看奈何橋前那碗孟婆湯功效如何了,即便果真如丁兄所願,萬一……”白少川眉梢輕挑,少有的露出幾分促狹笑意,“你來世托生是一女子呢?”
“我?”
丁壽摸了摸自己臉頰,苦笑道:“我這模樣,若是女子怕也嫁不出去,還請白兄念著今世情分,將我留在身邊斟茶倒水,給條生計……”
“一言為定。”白少川低眉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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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縣牢。
“哎……呦……”朱諒傷口早已包扎完畢,只是那斷臂痛楚卻不會一時半刻消散,他如今躺在一堆雜草上大聲呻吟個不停。
“我說朱兄弟,你省些氣力吧,擾得旁人睡不好覺。”
隔壁牢房內的張茂雙目微闔,出聲提醒,他的傷勢其實較朱諒更重,只是不願人前示弱,咬牙強忍。
“睡個鳥覺,這條命都不知還能挺到幾時,還愁以後沒得睡嘛!”
朱諒恨恨道,回想拿刀砍丁壽的情景,他便悔得想抽自己一嘴巴,如果當時立即棄刃投降,興許還能有條生路,如今倒好,將人得罪死了,錦衣衛還不往死了收拾他!
聽了朱諒擔心,張茂不屑一笑,“如今的幸事便是那姓丁的錦衣衛無意干涉咱們的案子,縱是判了死罪,呈文京師,三法司復審,廷臣會議再呈報皇帝老兒勾決,還有些時日,足夠做許多事了。”
“做什麼?納銀贖罪?恐沒那麼容易吧?”
話雖這麼說,其實朱諒自度只消打點好了那錦衣帥,不再與他計較那一刀之仇,在暗地里使些什麼絆子,他活命的機會的確很大,想至此不由暗暗感激先帝孝宗皇帝,若非他頒布那《問刑條例》將贖罪范圍擴大到幾乎無所不包的地步,他還真不敢指望能躲過頸上這一刀,不過那張茂麼,嘿嘿,朱諒心頭冷笑,這家伙殺人放火的勾當可是沒少干,實打實的真犯死罪,一個“斬立決”怕是少不了的,誰教他拖累老子到此地步,活該!
張茂不知朱諒心頭齟齬,霍地睜開雙眼,二目如電,冷聲道:“銀子自然要給,但要看給到誰的手里!”
注:弘治頒發的《問刑條例》較之朱元璋頒布的《大明律》做出了很多修正,首先是對宗藩權力做了嚴格限制,其次加強有關禁止販賣官私引鹽和盜掘礦產等方面的立法,再有就是擴大了贖刑范圍,原本《大明律》贖罪對象主要適用於官員犯罪、存留養親、工樂戶天文生、老小廢疾及婦人、過失傷人、誣告者,適用范圍有限,而《問刑條例》的適用的范圍幾乎包括除了真犯死罪外的所有罪犯,“凡軍民諸色人役,及舍余審有力者,與文武官吏、監生、生員、冠帶官、知印、承差、陰陽生、醫生、老人、舍人,不分笞、杖、徒、流、雜犯死罪,俱令運炭、運磚、納料、納米等項贖罪”,基本上你只要不是造反、故意殺人、搶掠人口等十惡重罪,理論上都能破財消災,要不然孝宗名聲好呢,不是沒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