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511章 行酷法侍御誡民 拒鵬程狂生立約
“卑職見過衛帥。”一身便服的於永等人立在堂下,齊齊向丁壽見禮。
“你們幾個他娘終於舍得來了!”丁壽見面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訓斥,柳尚義那一介文官都領著手下人跑了個來回,自家的錦衣衛卻姍姍來遲,是二爺我脾氣好,將你們都慣得過於懶散悠閒?
還是這幾個小子壓根兒沒把老子的生死放在心上?
於永幾個低頭不敢回嘴,等丁壽罵得差不多消了氣,這才訕笑道:“卑職等豈敢,本接了傳訊,屬下等便立即遵照衛帥吩咐,揀選精干,喬裝改扮潛至文安給您老助威,只是衛帥神勇,那捷報文書隨後便至……”
“所以爾等就不須再急著趕來了?”丁壽沒好氣道,六扇門的人畢竟不如自家錦衣衛使喚順手,他最初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縱然大局已定,心底還是盼著手下人早些到來。
於永委屈道:“屬下等怎放心衛帥一人在外,自然心急如焚,只是東廠丘督主那里又生出一些枝節。”
“我錦衣衛的調動干東廠鳥事!”丁壽與丘聚彼此不對眼,話語間自然也沒什麼客氣。
“那捕盜報功的呈文上不是有楊虎的名字嘛……”於永湊到丁壽耳邊一陣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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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安縣衙前庭,常九等三名東廠掌班品字形將楊虎圍在正中。
“勞煩楊捕頭,隨我們兄弟走一趟吧。”常九嘴上客氣,目光中卻盡是冰冷酷意,陸坤三人折在邢老虎等人手里,便是河北三虎盡數抵命,那也是便宜了他們。
“要拿楊某?不知幾位上差可有刑部駕帖?”楊虎身處重圍,從容不迫,微笑問道。
申顆掌班鮑子威手中兩只鐵爪輕輕摩擦,發出刺耳的錚錚聲,陰笑道:“只是商請楊捕頭去東廠小坐,又不是鎖拿囚犯,要那勞什子何用!”
“既是商請,那恕楊某公務在身,無暇他顧,改日再親往京師拜會諸位。”楊虎拱手抱拳,便要從三人中穿過。
“恐由不得你!”擦身而過之際,常九倏地出手,拿向楊虎左肩琵琶骨。
三人來勢洶洶,楊虎怎會沒有防備,左肩微沉,閃避同時,曲肘向常九胸前撞去。
另一邊的辰顆掌班呂金標一言不發,見同伴出手,立時揮臂橫掃,掄向楊虎胸口,楊虎右掌向外一格,“蓬”的一聲,呂金標身形一晃,退後兩步,卻也將楊虎重新逼了回去。
鮑子威豈會放過機會,足尖點地,自後猱身而上,一雙鐵爪又快又狠,抓向楊虎兩邊肩頭。
大聖門功夫素來以快捷迅巧聞名,鮑子威身為其中佼者,自然靈比猿猴,楊虎才被格退,還未收勢站穩,那一雙泛著幽幽烏光的镔鐵爪尖已然襲到兩肩。
鮑子威嘴角泛起一絲冷酷獰笑,管你是名捕巨盜,只消讓這對鐵爪鑽透琵琶骨,天大本事也再難施展,眼瞅得手,那楊虎高大身軀忽地向前一頃,隨即一抹寒光如同匹練,電閃而至。
鮑子威一聲驚叫,也虧他苦練幾十年的輕身功夫未曾虛拋,電光火石間吸氣提縱,凌空一個後翻,堪堪閃過這橫空一刀。
甫一落地,鮑子威又踉蹌退了數步,才將將站住,又覺得胸口傳來一絲涼氣,垂目只見胸前衣衫破裂,胸腹間一條血线足有半尺來長,若非見機得快,只怕方才就要腸破肚爛,當場重創。
“大膽楊虎,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行凶,謀害東廠番役,你敢是要造反嘛!”常九厲聲怒叱。
楊虎單刀橫胸,環顧三人冷笑道;“果真官字兩個口啊,適才楊某若不出刀自救,只怕這身功夫今日就要廢了!”
“休要狡辯,若再不棄刀投降,休怪我等不客氣。”常九喝道。
“三位從見面伊始,幾時與楊某客氣來著!”楊虎心知這三人挾恨而來,今日絕難善了,也毫無畏葸示弱之意。
“九哥,別跟他囉嗦,先廢了他的手腳,再拿回去交差也是一樣。”鮑子威一著不慎,險些吃了大虧,憤憤不已。
常九亮出獨門旋風鏟,向呂金標一點頭,暴喝一聲“動手!”,飛身而上,鋒利的凹形鏟頭猛向楊虎咽喉戳去。
幾乎同時,鮑子威矮小身形再度躍起,兩只鐵爪一左一右,撲向楊虎雙肋。
前後夾擊,楊虎不見慌亂,刀光流轉,如行雲流水,幾聲金鐵交鳴,將常九二人攻勢盡數震開,且趁勢切入中宮,刀隨人走,雪亮刀光如光輪般卷向常九,常九如不想死,唯有閃退避讓,自己立可闖出重圍。
“當”,一聲脆響,刀光忽斂,呂金標鐵傘擎張,穩穩架住了楊虎那奪命一刀,常九不待楊虎抽刀,鏟柄橫掃,攔腰而至,將楊虎重又逼退,後邊鮑子威又借機攻上。
東廠三掌班共事多年,配合默契,進退有據,無論何人遇險,另兩人必相機來援,常九招式古怪,鮑子威身形靈巧,呂金標攻守兼備,楊虎在三人夾攻之中雖不落敗,卻也一時無法衝出。
楊虎暗暗皺眉,這三人行事蠻橫,下手不留情面,他偏又礙著身份,流雲刀中許多殺招不好使出,只好盼著衙門中人見到這場爭斗,快去告知幾位大人,盡快喝止這三人行徑,否則他為求自保,唯有痛下殺手了。
楊虎心中有事,手中流雲刀難免滯怠,常九三人豈會錯過時機,手下連番進招,逼得他數次險象環生,刀法逐漸凌亂。
呂金標覷准時機,合攏鐵傘,使出長槍路數,扎、刺、圈、點,一手七勢,逼得楊虎連連後退。
正當楊虎被迫得逐漸不耐,欲要破釜沉舟時,忽聽不遠處一聲嬌叱,“狗番子,竟然倚多為勝,看鏢!”
呂金標余光一掃,只見一蓬銀光掛著風聲從廊下向他疾射而來,來勢迅疾如電,他不由心頭一突,匆忙身形一矮,張傘遮蔽,只聽傘面上“噗噗噗”密如雨點般一通亂響,十數把薄如柳葉的飛鏢勢盡墜落。
呂金標驚出一身冷汗,適才若再慢上半步,只怕自己已經被扎成了篩子。
“好狠毒的婆娘!”呂金標狠狠盯著廊下那個一身綠衣的艷冶女子,怒目切齒。
“你們三個對付我們當家的,也未見有何心慈手軟。”崔盈袖櫻唇緊抿,柳眉倒豎。
“三位大人,可還要繼續動手?”借呂金標這一緩工夫,楊虎已然破圍而出,與廊下崔盈袖並肩而立。
“九哥,怎麼辦?”見對方來了幫手,呂、鮑二人向常九討主意。
常九鼠眼微眯,殺氣騰騰道:“能怎麼辦?一同收拾了,死活不論!”
三人此來文安也非單槍匹馬,同行帶了許多東廠番子,聞聽號令立時各擎兵刃,呈扇形再度逼上,衙內亦有許多聞訊趕來的六扇門捕快,不滿東廠咄咄逼人,紛紛鼓噪對峙,正看雙方針鋒相對,事態一觸即發時,得了通傳的寧杲終於匆匆趕至。
“誤會,誤會啊!”寧杲向常九三人打躬作揖,解釋道:“三位上差,下官有內情上稟,楊捕頭雖名列三虎,卻早與邢老虎、孫虎二人斷了往來,下官作保,三人之間絕無關聯。”
鮑子威冷笑了一聲,陰陽怪氣道:“那可未必,張茂那晚的賀客名單中,郉、孫二賊赫然在列,為何當夜圍剿旁人或死或擒,單單走了那兩個,難保不是有人徇私縱放……”
“這……”寧杲張口結舌,東廠的人分明在強詞奪理,那夜捕殺了許多盜匪不假,可趁亂逃脫的也非只邢老虎兩個,有心爭辯,卻又著實忌憚這三人身後那位廠臣。
見寧杲語塞,常九愈發盛氣凌人,大咧咧道:“三者有沒有關聯,不是侍御來講的,等人到了京城由丘督主問過,自有分曉。”
“那丁某人講的,不知作不作數?”
突兀響起的聲音,讓常九三人渾身一激靈,轉頭看去,果然是丁壽站在不遠樹下,嘴角噙笑,氣定神閒、常九幾個慌忙收了猖狂之態,規規矩矩上前見禮。
“你們三個來了文安,也不知先來打個招呼,可是眼中沒我這號人了?”丁壽半真半假地開起了玩笑。
常九三人慌忙請罪賠笑,“四爺說的哪里話,小人幾個便是忘了自家的爹媽,也不敢忘了您呐!這不是打算辦完公差,便去給您請安嘛……”
三人不約而同換了丁壽在東廠時的稱呼,丁壽曉得這是在套近乎,微微一笑,“恰好白老三也在這兒,咱們一起過去敘敘舊。”
“四爺,這里……”常九有些為難。
丁壽面色一沉,“我說楊虎與那兩個沒有關系,難道還不夠?”
聽出丁壽語含不快,三人不敢再多言,乖乖跟著丁壽離去。
見東廠中人散去,楊虎欠身道謝,“教大人您費心了。”
“也是本官上表時思慮不周,”寧杲擦擦額頭冷汗,慶幸道:“此番多虧了丁大人,否則還真不知如何應對東廠這班凶人。”
“沒想到這姓丁的官兒除了好色,還有那麼點子用處。”崔盈袖櫻唇輕抹,勾起一彎迷人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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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四爺,老陸他們幾個死得冤啊,難道這仇便不報了?”見了白少川,常九幾人滿腹委屈,一肚牢騷。
“報仇也得找對人,要是孫虎那兩個人在這兒,不用你們說,爺立即活劈了他們,可楊虎當日確未在京師左近,你們不是沒事找事嘛!”丁壽拍著桌子叫道。
“可那姓楊的畢竟是那二人的結拜兄弟,抓住他好生拷問一番,或能問出些蛛絲馬跡……”呂金標沉吟一番說道。
白少川輕輕搖頭,“若是平時也就罷了,如今楊虎又非單獨一人,他身邊盡是與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六扇門公差,豈會眼睜睜讓你們無憑無據將人帶走,難道你們還要火並一場不成!”
想到適才劍拔弩張的氣氛,常九心中確實沒底,當即苦著臉道:“可我等領了督公之命,這空手而回如何交差啊!”
丁壽沒好氣道:“你們好歹跟過我倆一場,怎會讓你們空手回去!”
“四爺的意思是您來動手?”常九鼠目一亮,轉憂為喜:“那敢情好啊,憑您手底下的功夫,楊虎那兩下子還不是手到擒來……”
“呸!”丁壽直接啐了一口,“有點出息好不好,把楊虎那沒憑沒據的事兒先放一放,爺這兒有份天大的功勞分潤你們,實打實的謀逆大案……”
常九等聽了丁壽敘說,頓時一個個眼睛發光,將楊虎的事拋諸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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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與東廠眾人前腳才匆匆離去,文安縣衙內又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丁大人好久不見,咱家這廂給您見禮啦。”御馬太監張忠滿面春風,迎著丁壽遙遙便是一躬。
丁壽急忙搶上前將人攙住,笑道:“張公公如此多禮,可教在下折壽。”
“丁大人說笑,咦,小白兄弟也在?”張忠還想再客套兩句,卻意外發現了尾隨丁壽而出的白少川,不禁心頭一顫。
“張公公安好。”白少川輕施一禮。
“哦,好,好。”張忠支吾其詞,沒料到劉瑾的人也在此處,這下想要暗中遮掩過去怕是不易。
“張公公,里邊請。”丁壽側身延臂,張忠也堆滿笑臉與二人寒暄入內,自始至終都懶得多搭理旁邊的寧杲一句,教這位捕盜御史甚是窘迫難安。
幾人分別落座後,張忠干笑了幾聲,試探道:“不知小白兄弟到文安是私事還是公干?”
白少川微微一笑,也不隱瞞,“劉公公贈送康翰林的程儀於內丘遭劫,白某奉命一路緝盜來此。”
張忠眼皮一跳,用腳後跟想也猜到是張茂那狗東西劫了不該劫的人,難怪丁壽也參與到其中,這倒是麻煩了,張忠念及此瞥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丁壽,劉瑾對這小子言聽計從,只消打點好這一位,那張茂或許還有一线生機。
“張公公不在宮中侍奉陛下,來文安有何貴干?”丁壽笑吟吟問道。
張忠打了個哈哈,“丁大人有所不知,文安乃咱家鄉梓所在,此來一為探親,這二麼……”
張忠掃了眼寧杲,冷冷道:“寧侍御,可否暫且回避?”
寧杲驚惶站起,“下官告退。”向三人又施了一禮,才誠惶誠恐地退了出去。
白少川微微揚眉,“張公公,可要白某也一同回避?”
“白老弟哪兒的話,咱家與你哪來的許多外道。”張忠大度地揮揮手,心中卻在連呼晦氣,既要討好姓丁的,又要安撫這姓白的,一萬兩銀子真是他娘要少了。
張忠干笑道:“咱家有一不成器的本家兄弟,犯到了丁大人手里,斗膽想請您老賣個人情,高抬貴手……”
“哦?竟有此事?此等小事何必勞煩公公您親自跑這一趟,只消遣人傳個話來,丁某豈有不遵命的道理。”丁壽與白少川相視一笑,明知故問道:“不知公公親眷姓甚名誰?”
“教丁大人您費心啦,我那兄弟名喚張茂……”張忠搓搓手掌,轉動著綠豆般的小眼睛,在二人面上覷來覷去。
“張茂?”丁壽瞬時神色鄭重起來,“哎呀,這人乃文安盜魁,可不是什麼小角色!”
“什麼盜不盜魁的,那傻小子平日就喜歡結交一幫狐朋狗友,旁人捧他幾句他也就當了真,恐是被人當了替罪羊還不自知,”張忠笑容可掬,“充其量也就是個誤交匪類,並非什麼大罪。”
見張忠避重就輕,丁壽一臉為難,“可是丁某已將其列為禍首呈報京師,若是出爾反爾,這不是自己打臉嘛!”
“丁大人的難處咱家早已想到,怎會讓您難做,”張茂從懷中取出一件手本,遞與丁壽,“有了這個,總該師出有名了吧……”
丁壽漫不經心接過,翻看一看登時變了臉色,“陛下手詔?”
朱厚照那筆字丁壽是再熟悉不過,況且後面還用了印,做不得假,連白少川聞聽也離座而起。
張忠這一手丁壽的確沒料到,面皮微微抖了抖,丁壽皮笑肉不笑道:“張公公是傳旨欽差,進來直接宣旨便是,何必與下官多禮。”
“丁大人說笑,這旨意不過是皇爺體恤下情,賞賜給張家的一份恩典,咱家如何敢以欽差自居,只求丁大人您看在咱家薄面上高抬貴手,放過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一條性命,張家上下自當感激不盡。”
張忠禮數周到,盡管懷揣恩赦聖旨,卻沒急著宣讀,而是放低了姿態與丁壽套交情,確讓丁二爺原來那一肚子盤算發作不得,舉著小皇帝的手諭直磨牙,一時拿不准主意。
張忠見丁壽面色猶豫不定,會錯了意,急忙趁勢道:“咱家曉得丁大人與白兄弟緝賊不易,斷不會讓二位白白辛苦這一趟。”
“來人!”外面隨從聽了張忠號令,立時抬著一口大箱子進得堂來放下。
張忠打開箱蓋,露出里面成堆銀錠,陪笑道:“白銀萬兩,略表心意,望二位哂納。”
“張公公好大方啊!”丁壽撇撇嘴,說不出的陰陽怪氣,二爺給你可都是出手就一萬兩,你他娘如今有求於人,竟然用一萬兩打發我們兩個,瞧不起誰呐!
張忠聽出丁壽不滿,暗暗叫苦,事前又不知白少川在此,這求情的事偏又繞他不過,總不好送禮時單將人撇開,只得強顏歡笑道:“不過是見面薄禮,事後回京自當另有重謝。”
如今張忠騎虎難下,只好空打包票,反正只要撈出張茂來,還愁榨不出銀子。
丁壽終於露出了幾分笑意,“張公公這般給足了丁某面子,在下還真是無顏回絕。”
只當事情有了眉目,張忠笑著客套道:“丁大人說笑,該是您賞我這個面……哎!”張忠一轉眼只見白少川俯身開始翻檢箱內銀錠,平日里看這小白臉也沒這般見錢眼開啊!
沒等張忠回過味兒來,丁壽又悠悠然道:“能請動陛下御筆,張公公在萬歲跟前真不愧是榮寵有加!”
“丁大人您就別往咱家這臉上貼金啦,說到優渥恩榮,天下間誰能比得上您和劉公公啊!”張忠甚有自知之明,陪笑道:“其實也是張茂那小子幾輩子來修的福分,曾有幸在西苑陪過陛下蹴鞠,難得皇爺對他還有幾分印象,這才法外開恩,饒他一條性命。”
張忠這話本意是要挑明張茂在御前也是露過相的,你們兩個不給我面子也要顧忌下皇帝面子,別覺得是爺們在一味借勢壓人,怎料此言一出,丁壽神色頓時凝重起來。
“這便能對上了。”
“啊?什麼對上了?”張忠一臉懵懂問道。
丁壽乜著眼睛,眼角閃現幾分譏誚笑意,“前番錦衣衛在京師擒獲了一批圖謀不軌的白蓮逆匪,張公公想必知情?”
“錦衣衛立此殊功,護得皇城上下周全,咱家還未及向丁大人道謝……”張忠像模像樣地打了一躬,心中卻是不屑,他才不信那群壞了腦子的白蓮妖人能攻入皇城,保不准又是錦衣衛的邀功夸大之辭。
“丁某一直困惑,憑那幾百烏合之眾,如何能深入戒備森嚴的皇城大內,卻原來是里應外合,有人從中接應。”
“誰人有恁大膽子,敢私通逆匪?!”這番話實在駭人聽聞,張忠驚愕萬分。
丁壽嘴角輕勾,“那膽大包天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見丁壽將手指向了自己,張忠先是錯愕,隨即暴怒,厲聲道:“丁大人,此事開不得玩笑!”
“丁某也沒那個說笑的心思!”丁壽冷哼一聲,將從張茂宅中搜到白蓮教徒名冊的事情原委道了一遍,張忠聽得魂飛魄散,汗如雨下。
“丁……丁大人,這……其中不會有……有甚誤會吧?”張忠舌頭直打結,他再是愛財如命,也清楚其中利害關系。
“誤會?那張茂已然被公公引進宮中一次,若是再許以重金央求入宮,公公能否拒絕?”丁壽笑容頗有些意味深長,“只不過這回借機入宮的,非只他一人而已……”
“咱家對皇爺忠心耿耿,斷不會為些銀財便引歹人進入皇城禁地!”張忠信誓旦旦,斬釘截鐵。
“丁某自然信得過張公公,公公雖愛貪些小利……”丁壽話音一頓,瞥見張忠眼角肌肉輕輕抽動了下,便即抿唇一笑,“但對陛下自是忠心不二的,只是前番殷鑒,難保朝中不會有人借機生事,更有甚者……”
迎著張忠迷茫驚恐的目光,丁壽淡淡道:“誣陷公公本就是白蓮一黨……”
“一派胡言啊!”張忠指天盟誓,一張臉漲得通紅,激動道:“丁大人您是曉得奴婢的,奴婢對陛下一片赤膽忠心,天地可鑒,日月可表,斷不會與賊人為伍!!”
“公公這些話不要對丁某說,應該想著怎樣應付朝中那些左班文臣,看他們是否信得過公公……”
“我……”張忠一時語塞,他得勢這陣子屬實有些目中無人,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們也沒少開罪,那些人若是抓到他的把柄,定然群起而攻,萬歲爺對他再是寵信,恐也不會在事涉內廷安危的謀逆大案中有所包庇。
“丁大人,求您老救救奴婢!!”事到如今,張忠也顧不得什麼顏面了,“噗通”跪倒,抱住丁壽大腿苦苦哀求。
“哎,張公公,你這是作甚?丁某可擔當不起啊。”
“丁大人,這案子是您督辦的,只消呈報具結中將奴婢我摘了出去,奴婢來生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張忠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道。
“找到了。”白少川忽然插言。
“啊?找到什麼?”張忠淚眼迷蒙。
白少川從箱中拾起一個銀錠,拋了過來,丁壽抄手接過,只見銀錠上刻有銘文:涿州收正德二年常平倉糧價銀十兩正,其後刻有提調、該催、及鑄銀工匠姓名等等。
丁壽眉頭一挑,“官銀?”
白少川點頭。
張忠仍舊沒弄清狀況,莫名其妙望著二人。
丁壽冷笑一聲,“日前涿州官庫遭劫,衙署被燒,張公公可有所耳聞?”
“聽到些風聲。”張忠茫然無措,地方上賊盜鬧得再大那也是守土官和捕盜御史們該操心的事,他才懶得關注。
“火焚官署,幾同謀反,這遭劫的官銀轉過眼來就到了公公您的手里,張公公與那些反賊是何等關系,可否見告?”丁壽似笑非笑,目光卻如兩道利刃,直抵張忠。
張忠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壞了,定是劉家那兩個王八羔子為湊銀兩劫了官家府庫,咱家著急趕路未及驗看,卻將把柄主動送到了人家面前。
“這……這……這……”張忠支吾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如今有苦難言,無論白蓮教匪還是作亂暴民,哪個他也無法撇清。
“公公不必急著回答,柳侍御已然領人去涿州勘查捕盜,待拿到人犯口供……”丁壽呵呵一笑,透著森森寒意,“清者自清,該抓的誰也跑不掉!”
張忠聽得手腳冰涼,突然間眼前一黑,“咚”地一頭栽倒在地。
“張公公?!張公公?!”這卻把丁壽嚇了一跳,堂堂一個御馬太監要是莫名其妙死在自己面前,他怕是要費好一番唇舌才能解釋明白。
“無妨,只是昏了過去。”白少川略作檢視,便有定論,在張忠背後一陣推宮過血,這位御馬太監終於悠悠醒轉。
張忠睜眼瞧見眼前的丁壽,二話不說,張臂死死抱住,大哭道:“丁大人,您老可不能撒手不管奴婢啊!奴婢對您可一直是真情實意,從無二心……”
丁壽通身一陣惡寒,這太監怎麼搞得像被人始亂終棄的怨婦一般,而二爺我似乎就是那個渣男……
“張公公,且起來說話。”
“丁大人若是不肯答應救奴婢性命,奴婢便跪死在這兒……”張忠是徹底豁出臉了,埋首在丁壽大腿上死活不肯撒手。
丁壽無奈嘆了口氣,瞧了一眼旁邊強忍笑意的白少川,戲演過了,耐著性子寬慰道:“丁某答應你就是。”
“當真?!”張忠滿臉希冀地仰起頭來,鼻端還蹦出一個鼻涕泡。
“不就是個擒捕白蓮教首的功勞麼,丁某人舍了便是。”丁壽一拍胸膛,義薄雲天道:“本官向朝廷呈文那張茂就是個尋常盜魁,與白蓮教無絲毫關系,那份名冊乃是從一身亡賊盜身上取得,如此張公公可放心了?”
“奴婢謝丁大人!”張茂喜形於色,可轉念又憂心忡忡道:“可是那張茂如果解送京師再胡說八道,牽扯到奴婢……”
“本官不會給他胡言亂語的機會,不用等三法司了,即日開刀問斬,斷了活口,至於這道恩赦,丁某未曾及時收到,”丁壽居高俯視,微笑道:“陛下如有降罪,丁某自行承擔,如何?”
“丁大人,您老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啊!”張忠感激涕零,嚎啕哭道:“今後但有驅策,奴婢萬死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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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文安縣牢之內,遍體鱗傷的張茂聽得一陣腳步聲響起,只當又要刑訊過堂,頭也懶得轉動一下。
隔壁牢房內的朱諒突然發出一聲驚喜交加的歡呼,“張公公!您老人家終於來啦!!”
伏在茅草堆上的身軀輕輕一抖,張茂強忍著身上傷痛,慢慢轉了過來。
牢門前立著的人白面無須,身姿挺拔,一身大紅膝襴繡袍,目光陰冷地注視著牢內之人。
“張公公,您是來救我們的嘛?卑職冤枉啊,是他們栽贓陷害,您老可定要給我做主啊!”朱諒連滾帶爬地湊到牢門前,伸出獨臂去扯張忠衣袍。
張忠與朱諒也算熟識,每每返鄉,作為地方守備千戶,朱諒定要到府上拜會的,少不得還要有番往來酬酢,張忠沒少收人家禮,席間也常以兄弟相稱,很是熱絡,只是此時再看,卻是滿滿厭憎恨惱。
“你他娘的認錯人了!”想想自己險些被這群混賬害到萬劫不復的境地,張忠惡從心頭起,一個兔子蹬鷹踹了過去,將朱諒踢得如滾地葫蘆般,抱著肚子呻吟不起。
“大哥火氣不小啊!”張茂強打精神,勉強笑道。
“誰是你大哥!”張忠咬牙切齒,都這個時候了還要攀扯老子。
“大哥莫非忘了,咱們弟兄可是實打實的敘過宗譜,莫不是一見小弟落難,便要不認親戚?”張茂從丁壽搜到他家中大行堂名冊起,便知曉靠張忠脫困已成奢望,反正左右也是個死,借機氣氣這沒卵子的閹狗,好出一口這些年伏低做小所受的鳥氣也好。
果真張忠被氣得三屍神暴跳,憤憤道:“哪個與你沾親帶故,休要在這里信口雌黃,胡亂攀附!”
“罷了張公公,早說這賊人是冥頑不靈,何必與他動氣。”丁壽笑嘻嘻從後繞出,“張壯士,腿傷可要緊?”
一見丁壽,張茂頓時面沉如水,將頭扭向一邊。
“張壯士還是這般倔強,”丁壽輕嘆口氣,悠悠道:“丁某最後再問你一次,只消你供出上峰的姓名及所在,可保你一條性命。”
“丁大人……”張忠心頭一緊,這和適才商量的可不一樣啊。
張茂譏誚一笑,“張某的上峰不就站在大人您身旁麼,這可是張某人的本家兄長,我對他是言聽計從。”
“那就是沒得商量咯……”丁壽意料之中,自也不會有何失望,對身旁嗔目切齒的張忠點點頭,“動手吧!”
張忠森然一笑,向身後吩咐道:“來啊,把他們的嘴都給咱家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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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有文安縣民張茂,實為大盜窩主,召集亡命,流劫地方,荼毒百姓,所犯之罪,天怒人怨,不殺不足以正綱紀國法……”
張茂的處決告示貼滿文安縣城內外,全城轟動,誰也想不到風光無比的張大官人竟然是個賊頭盜魁,而且馬上就要開刀問斬,一眾百姓平日里過得千篇一律,難得有什麼視聽娛樂,這砍人的新鮮事豈能白白錯過,離午時三刻還早,文安縣衙前的鼓樓大街上,已是人頭攢動,萬人空巷。
監刑台上寧杲正襟危坐,命將張茂、朱諒、王本等一干囚犯提出,押至街口搭建的刑台上,宣讀犯由牌,眾犯無話,時辰一到,開刀處斬。
底下觀望百姓見那千戶大人、張茂老爺一個個披頭散發,聽那宣讀的條條大罪,連一個起來喊冤的都沒有,哪里曉得這幾位爺先都被用魚线縫嚴了嘴巴,只當他們都是罪證確鑿,無話可說,待見那劊子手手起刀落,每逢刀光一閃,便是一顆人頭骨碌碌地滾下,都齊聲喝彩,興奮異常。
片刻之間,一眾人犯俱都身首異處,台下看客熱情還未消散,那監斬的御史老爺便又讓他們開了回眼。
“大盜張茂,禍亂京畿,危害百姓,雖百死不足贖其罪,本官身負皇命,忝為一方捕盜御史,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與賊盜之徒不共戴天,爾輩當引以為鑒,牢記今日之訓!”
寧杲慷慨激揚一番訓導,隨即當眾將張茂剖腹挖心,盛於盤中,在台上當著一眾百姓生啖起來。
處決罪囚一年到頭看不見一回,大家還圖個新鮮熱鬧,可這生啖人心的戲碼百姓們也只聽傳說,未見其事,眼見那頭戴烏紗的御史老爺磨牙吮血,鮮血不時從嘴邊滴下,落在青色官袍上,轉眼便染紅了一團,百姓見寧杲咬牙切齒的形貌可怖,不由心驚肉跳,有膽小的已然遮面不敢再看,俱都暗暗祈禱莫要犯在這位寧大人手中,這位爺當真癲狂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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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必要如此麼?”白少川輕聲問道。
丁壽聳了聳肩,看看左右無人注意,才低聲道:“這可不是我的授意,寧侍御臨場發揮。”
殺張茂本意是掩人耳目,丁壽自然不會公開露面,他與白少川隱身人群,親自觀刑,其目的也只是為了有備無患,防范張茂余黨來劫法場,另外還有一些錦衣緹騎也換了便裝夾雜百姓之中,甄別是否有白蓮逆匪藏身其中,寧杲突然搞得這一出,他也甚是意外。
“殺雞儆猴,震懾賊膽,總沒甚壞處,這寧仲升說來也是個人才!”雖說事出預料,丁壽還是蠻欣賞寧杲所為。
寧杲如此作為,恐也存了討上峰歡心的意味,白少川微微一笑,沒再多言。
“若以為只要行些酷烈手段,便可消弭匪患,朝廷未免想得過於簡單咯!”
聲音不大,卻著實有些打臉,丁壽正留心周邊動靜,自沒逃過耳朵,循聲望去,只見斜右方人群中有兩個頭戴儒巾,身著深衣的年輕士子,其中一個背影還很眼熟。
“進士公,不在家中守制,來此何干?”丁壽上前拍著一個人的肩頭問道。
那人似乎被嚇了一跳,扭回身見是丁壽,也是一臉錯愕,張皇見禮,“學生陸郊見過大人。”
丁壽不待陸郊施全禮便將他攙住,“此地不便,牧野不必多禮。”
陸郊心中打鼓,恐丁壽嫌他行為輕佻,忙解釋道:“學生本在家中為亡母守制,從來深居簡出,今日乃是受友人所邀趕赴文會,恰路過此地,並非有心違制,大人明察。”
陸郊就是靈堂蹦迪,丁壽也懶得多管,只饒有興趣地看向他身邊那人,“這位是……”
“哦,此乃學生縣學同窗,名喚趙𬭼,亦是文安人士。” 陸郊連忙介紹,“趙兄,這位便是小弟常與你提起的,對我有知遇之恩的當朝大金吾丁大人……”
“學生趙𬭼見過大金吾。”趙𬭼整襟一揖。
“趙生不必多禮。”聽聲音是他沒跑了,丁壽上下打量了趙𬭼一番,劍眉朗目,儀表非凡,雖著儒袍,卻難掩英風撲面,面對自己這位高權重的錦衣緹帥,言笑如常,無絲毫怯懦拘謹,不禁暗贊,是個人物。
“大人不是已然回京了,怎又去而復返?莫不是有甚變故?”畢竟自個兒老娘曾想夜半偷人,名不正言不順,陸郊生怕那賜額又生出什麼意外麻煩。
丁壽還未答話,趙𬭼嘴角已然露出笑意,“陸兄還不明白,緹騎長目飛耳,神通廣大,那張茂一夜之間賊巢覆滅,想來大金吾身在其中居功厥偉……”
“哦,何以見得?”丁壽不置可否,笑問道。
“張茂盤踞文安經年,其勢盤根錯節,若非外力介入,難動他分毫,而寧侍御雖為捕盜御史,轄境並非順天,越境捕盜後不急離去,反堂而皇之入駐地方,當是有強勢所依,恰丁大人本該還駕京師,卻又在此地逗留重現,何用多想,不正是最佳強援麼……”
“有見識。”丁壽贊了一句,不動聲色道:“適才聞你說,似乎對朝廷剿匪的雷霆手段有些異議……”
陸郊面色一變,急道:“大人,那都是趙兄隨口胡言,做不得真。”
“閉嘴。”輕輕兩個字斥退陸郊,丁壽目光灼灼,凝視趙𬭼。
趙𬭼也不慌張,眉宇間自信洋溢,侃侃道:“畿內盜匪叢生,首惡雖不乏凶徒驍悍之輩,更多則是為生活所迫依附賊勢,數十年來直隸阡陌多為權豪勢要所占,百姓生計無著,不得已鋌而走險落草為寇,朝廷一味剿殺,或可除一時之禍,卻無從根除亂源,豪強兼並不止,匪患永日無息,大人以為,學生之言然否?”
丁壽並不以趙𬭼妄議朝政為忤,反起愛才之心,撫掌贊道:“好見地,如今朝廷清丈田畝,推行新政,正是用人之時,你既有鑒於此,何不隨我入京,自有一份前程送你。”
“趙兄,還不快謝過大金吾。”這可是從天而降的一場富貴,陸郊連忙提醒好友。
趙𬭼面不改色淺施一禮:“學生謝過大人美意,只是恕難從命。”
“嗯?”丁壽只當趙𬭼嫌棄他錦衣衛的身份,面色頓時沉了下來,幾時堂堂天子親軍連一個秀才都敢輕視了。
“趙兄休要孟浪。”一見丁壽作色,陸郊頓時嚇得膽顫心寒,他可是親身經歷過詔獄的主兒,深曉錦衣衛的厲害手段,不由心中埋怨趙𬭼,平日里就慣常離經叛道,喜好大言妄論,“趙瘋子”的大名在文安也是無人不曉,可你要瘋也得挑個時候,那錦衣帥豈是好相與的,莫以為他同你和顏悅色客氣幾句便是個好脾氣,若是真翻了臉,恐立能讓你全家萬劫不復。
“功名前程,與其靠人送的,總不如憑自己雙手掙出來。”趙𬭼舉起雙拳,自矜一笑。
趙𬭼舉起的雙拳散發著一股淡淡酒味,丁壽微微擰眉,遮莫竟是個狂徒酒鬼?
身後白少川輕輕皺鼻,“這是修習外功藥酒的味道,你是鐵拳門的弟子?”
被人一語喝破行藏,趙𬭼面色一變,垂手抖袖,將一雙拳頭掩起,微笑道:“大人好眼力,學生有幸拜在河間府周老師座下,習了幾手粗淺功夫,教大人見笑。”
丁壽恍然,鐵拳門的功夫他也略知一二,非同一般外家功夫只知一味打熬筋骨,或是由外而內修習內力,鐵拳門功法乃是內外同修,求的是氣血通暢、筋骨和順,最終意氣相合,乃至大成,確有獨到之處,且鐵拳門的外功修習配以獨門的練功藥酒浸泡,習成之後的手掌與幾與常人一般,肌膚細膩光滑,絲毫看不出硬功痕跡,丁壽雖能用天魔無相施展鐵拳絕技,卻對該門秘藥所知寥寥,幸得身邊還有個專研於此的白少川在。
文武兼修,丁壽對趙𬭼此人更有興趣了,循循善誘道:“文安雖在畿內,可這距離帝京的一小段路,許多人終其一生也難到達,但如有好風借力,自可平步青雲,鵬程萬里,趙生可要三思哦……”
“帝鄉青雲之路雖遠,只要步步前行,也總有抵達一日,屆時學生定當再到大人門前聆聽教誨。”趙𬭼再施一禮,神情堅決,並不為丁壽言辭所動。
丁壽凝望趙𬭼,良久後重重一點頭,“好,有志氣,本官就在京中等著你來!”
注:霸州、文安諸處響馬強賊生發。
瑾不勝忿,欲速除之……惟(寧)杲奏立什伍連坐之法,盜賊捕獲無虛日。
每械系盜賊於真定城,輒用鼓吹前導,金鼓之聲,彌月不絕。
由是奸宄益多。
內官張忠侄張茂為大賊窩主,(寧)杲親往捕獲,斬之,啖其心以取媚權勢。
(明 陳洪謨 《繼世余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