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334章 殺心
“臣與賊瑾,勢不兩立。賊瑾蓄惡,已非一朝,乘間啟釁,乃其本志。陛下日與嬉游,茫不知悟,內外臣庶,懍如冰淵。臣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獄中,終難自默,願借尚方劍斬之……”
丁壽念至此處,擡眼觀察劉瑾神色。
“喲,劉公公,這小子是要和您老死磕呀。”谷大用以袖掩唇,細聲細氣地說道。
劉瑾不見喜怒,端著蓋碗小口啜茶,只輕聲吐了兩個字“繼續”。
“臣骨肉都銷,涕泗交作,七十二歲之老父,不復顧養,死何足惜?但陛下覆國亡家之禍,起於旦夕,是大可惜也。陛下誠殺瑾,梟之午門,使天下知臣欽有敢諫之直,陛下有誅賊之明。陛下不殺此賊,當先殺臣,使臣得與龍逄、比干,同游地下,臣誠不願與此賊並生也。臨死哀鳴,伏冀裁擇。”
茶碗突然擲地被摔個粉碎,劉瑾暴怒而起,“豈有此理!”
前面罵了那麼多句也沒見發這麼大火呀,丁壽不顧被茶水濺濕的官靴,勸解道:“公公息怒,這蔣欽不過圖一時口頭痛快,犯不著與他計較。”
“說咱家的話可以不計較,可他後面說的呢!”
劉瑾惱得來回轉圈,“自比龍逢比干,那誰是夏桀?誰又是殷紂?啊?!你們說啊!”
丁壽終於明白劉瑾暴跳如雷的緣故了,暗道聲蔣子修完了。
“訕君賣直,其心可誅!咱家成全他。”劉瑾冷笑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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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之間,蔣欽第三次被綁縛午門。
與前兩次怒目相向不同,此時的蔣欽一番釋然之貌,不忘對丁壽頷首致意,“緹帥,欽謝過了。”
丁壽卻是心情復雜,說不清對這番視死如歸的氣度是心存敬佩,還是恨其迂腐執拗。
“奉……咳咳,”不知何故,丁壽嗓子眼發干,竟然莫名失聲,連忙咳嗽了幾下作為掩飾。
“衛帥,您沒事吧?”楊玉上前關切問道。
丁壽搖搖頭,“奉上諭:蔣欽惡言訕上,屢教不改,著再仗三十。”
話到此處,丁壽突然不再說了,准備行刑的錦衣衛莫名其妙,又不敢擅自行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僵在那里。
“衛帥,衛帥……”
“嗯?什麼?”
離得近的楊玉小聲提醒道:“您還沒下令行刑呢。”
“知道了。”丁壽點頭,似乎突然下了很大的決心,兩腳靴尖外八字一分,“三十棍,用心了打,行刑。”
行刑的錦衣力士們領會了上峰意思,掄開膀子,栗木廷杖高高舉起,還沒等掄圓了呢,就聽一個尖銳纖細的聲音響起。
“慢著。”
又有幾個倒霉蛋肩膀險些脫臼,一個個心中罵罵咧咧:媽的,廷杖這碗飯越來越不好吃了,老是半途叫停,還沒地兒報公傷去。
“丘公公,您老怎麼來了?”丁壽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丘聚仍是那副冰冷的死人臉,“咱家來幫丁大人行刑啊。”
“這廷杖可是錦衣衛的活兒。”丁壽並不領情。
“現而今是我們東廠番子的了。”丘聚皮笑肉不笑。
“丁某若是不讓呢?”丁壽語氣開始不善。
丘聚沒有絲毫變化,“緹帥可以自尋劉公公去說。”
不理僵立的丁壽,丘聚一揮手,一群尖帽白皮靴的東廠番子替換了原先行刑的錦衣校尉。
“孩子們,手下利索點,讓錦衣衛的爺們瞧瞧,這”廷杖“該怎麼打。”
說著話,丘聚似乎有心無意地用眼角夾了一眼一旁的丁壽,冷笑一聲,手臂重重一揮,“著實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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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綿細雨,帶著早春的絲絲涼意,降臨在莊嚴肅穆的紫禁城,卻衝刷不淨午門前石磚上的斑斑血跡。
丁壽呆呆佇立,任由雨水浸濕了一身織錦飛魚服。
“大人,春雨露寒,您還是早些回去吧。”門前當值的楊玉將一件斗篷披在丁壽身上。
丁壽木然點頭,才要離開,突然一個人影在雨水中快步跑了過來。
“我來遲了?”衣冠不整的王守仁看到地上血痕變了臉色。
丁壽默認。
“丁南山,你便是如此忠人之事?”王守仁指著丁壽的手指輕微顫抖。
“小弟只能說蔣子修得其所哉。”
“好,好一個得其所哉。”王守仁不願多話,怫然而去。
“伯安兄……”
王守仁止步,卻沒有回身。
“事不可為,善自珍重。”
“受教了。”王守仁終是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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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劉府書房。
劉瑾披發袒懷,立在書案後揮毫潑墨,白少川在一旁掌燈。
丘聚和谷大用在一旁案幾上對弈,有一搭沒一搭地奏事。
“兵部主事王守仁上疏為戴銑等人鳴冤,請奏將這些言官們官復原職。”
見劉瑾不說話,谷大用又繼續道:“欽天監五官監候楊源奏報:正德二年以來,火星入太微垣帝座之前,或東或西,往來不一,勸陛下思患預防。這小子意有所指。”
丘聚落下一子,嗤笑道:“死一個蔣欽,把什麼阿貓阿狗都給引出來了,連個小小的五官監侯,也作出一副赤膽忠心的樣子。”
“他那是胎里帶的,”谷大用看著棋局直皺眉頭,“他那個死鬼老爹楊瑄做御史時,便彈劾過石亨和曹吉祥,當時僥幸留了條命,如今也算子承父業。”
劉瑾對剛寫完的字似乎不太滿意,揉成一團扔到地上,重新蘸墨,隨口道:“壽哥兒呢?”
“杖死蔣欽後便沒見他,怕是心里別了根刺兒,和咱們使性子呢。”丘聚不失時機地點了一句。
劉瑾沒再問,只是重新提筆寫字,轉瞬間一個大大的“劉”字墨跡淋漓,躍然紙上。
劉瑾滿意地點點頭,“無三,你看咱家的這個字怎麼樣?”
陰影中抱劍而立的柳無三緩緩搖頭,硬邦邦地說道:“不會看。”
“你呀……”劉瑾笑著點了點他,又對身旁的白少川道:“小川,你說呢。”
“您老的字自然銀鈎鐵畫,氣吞山河,只是……”白少川端詳著墨跡,有些遲疑。
“只是什麼?有話直說。”
“公公想殺人?”
白少川語出驚人,丘聚和谷大用起身圍了過來。
“何以見得?”劉瑾不置可否。
“公公的姓氏本就主兵戈殺伐,收尾的”刀“字一筆上又殺氣騰騰,鋒芒盡露,足見殺心已起。”
曲指彈開手中狼毫,劉瑾哈哈大笑,“咱家的心思總是瞞不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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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水面上垂著兩根魚竿,紋絲不動。
頭戴竹笠,身披蓑衣的劉瑾穩坐釣魚台,老神在在地盯著魚线,與一旁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的丁壽截然兩樣。
“怎麼,陪咱家出城釣一次魚便這般委屈你?”
“公公說笑,只是小子性子喜動不喜靜,實在坐不住。”丁壽忙著解釋。
“可是還記掛著蔣欽之死。”
劉瑾並未看向丁壽,說的話卻直指丁壽內心。
“不瞞您老,心里是有些擰巴。”
“莫說是你,咱家對他也有著一分敬意。”
“哦,那您還……”丁壽疑惑不解。
“敬重是一回事,殺不殺又是另一回子事,一塊石頭擋了道,咱家不會因為那石頭風骨嶙峋,色彩斑斕便網開一面,該踢開便踢開,踢不開的便敲碎了它。”
“咱家要立威,他們這些人卻要滅了咱的威風,你說該不該留?”劉瑾轉過頭問道。
面對老太監凌厲的眼神,丁壽支支吾吾道:“不,不該。”
“說得好。”劉瑾對丁壽的答案很滿意,手腕一振,一條尺余長的鯉魚脫水而出。
“還是公公您先開了張。”
在丁壽恭維聲中,劉瑾解開魚鈎,又將那尾鯉魚放回水里。
“您這是……”
劉瑾淡淡道:“今兒個午門見血,咱家放生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