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515章 武科場舉子較藝 五鳳樓王孫斗氣
午門,中為九間重檐正樓,兩側各有兩座闕閣,五座樓閣高低錯落,左右呼應,宛如三巒環抱,五峰突起,又形若朱雀展翅,故又有“五鳳樓”之稱。
正門城台上,將軍撐傘,宮女掌扇,小皇帝朱厚照在黃羅傘蓋下巍然端坐,內閣五府六部諸臣樞要分列兩班,城樓之上冠蓋雲集,洋洋大觀。
諸位閣部重臣對小皇帝忽然小題大做,拍腦袋定下的武科殿試並非沒有異議,奈何劉瑾隨後表態附議,礙於權閹之勢,也無人再敢多嘴半句,至多心中將負責籌備此事的兵部劉宇罵了個遍:不知犯顏直諫,一味媚上逢迎,果真閹黨盡小人!
劉宇老頭有冤難訴,一股怨氣都轉到了起哄架秧子的丁壽身上,要不是廷試事忙,本兵大人都已經做好小人開始拿針扎了。
“阿~嚏!”朝房中的丁壽揉了揉鼻子,不知是哪個混賬在念叨二爺,轉目瞧瞧身邊即將參與廷試的六十名武貢士,笑道:“該說的想來兵部已然說過了,本官只再叮囑一句,御前比武,各顯其能,但要點到即止,若是傷了人驚擾聖駕,休怪本官翻臉無情。”
眾人雖是兩京十三省有司選送,其中不乏沙場猛士與將門虎子,但多是平生第一次踏足皇城,早為紫禁城的森嚴氣象所懾,哪敢怠慢,躬身齊道:“謹遵大人吩咐。”
“嗯,好。”一眾舉子甚是識相,丁壽滿意點頭,踱步走到佟棠近前,“佟家哥子,你五叔沒白夸你,果然有些本事,一路闖到這里。”
佟棠肅然行禮道:“幸賴大人提拔舉薦,棠感激不盡。”
“這都是萬歲恩典,御前演武,好好表現,莫要辜負聖恩才是。”
“小人謹記教誨。”
丁壽又交待幾句,見無旁事,便出了朝房,順著墩台馬道,直上城樓。
“陛下,舉子們准備已畢,比武可否開始?”丁壽輕聲詢問。
“開始,快!”小皇帝迫不及待地催促道。
丁壽打了個手勢,左右闕亭內鍾鼓齊鳴,君臣聯手炮制的戊辰武科殿試帷幕就此拉開。
御前比武從無先例,要兼顧各方制定出一套細致繁瑣的規典出來談何容易,時間緊任務急,劉宇急中生智,想出了一個公平有效任誰也說不出毛病的辦法來——拈鬮。
六十名武貢士通過拈鬮兩兩配組,勝者三十人晉級,敗者淘汰,勝者之間再拈再戰,三十晉十五,十五晉八,直至最後兩組,頭甲三名連同二甲傳臚一並選出,提前淘汰是你技不如人,中間有輪空晉級者那也是人家命數使然,完全實現了公平公正的競賽精神,劉大人都開始暗暗欽佩自己了。
午門前廣場中眾貢士身披軟甲,拳來腳往,刀光劍影,異彩紛呈,城頭上小皇帝看得全神貫注,便是原本對武科廷試不屑一顧的左班文臣也不禁為場中比斗吸引,一個個屏氣凝神,不敢少動。
錦衣衛職責所在,丁壽自不會一門心思都放在底下人比武上,忽然心中一動,察覺到似乎一旁有人暗中窺伺,轉頭凝目,神光如電,向東側闕閣望去。
只見遠處闕閣下立著兩個嬌俏少女,俱是長裙曳地,滿頭珠翠,其中一個鵝蛋臉的秋波盈盈,正瞄著他看。
原來是朱秀蒨這丫頭,就說這妮子提了個比武的主意,定不會忘了湊熱鬧,原來躲到那邊去了,丁壽促狹心起,迎著朱秀蒨的目光嘟嘴做了個飛吻。
朱秀蒨原本覷到人群中的丁壽,不知怎地老想往他那處看,安慰自己是要挑他的錯漏告訴皇帝哥哥,怎料卻被他隔著老遠還輕薄了一下,不由玉面飛紅,心虛地匆忙低頭,低啐一聲:“該死的下流胚!”
“郡主,你在說誰?”銘鈺正津津有味看著下面比武,怎知身邊郡主忽然冒出這麼一句,不知所以。
“還能有誰,還不就是那個討厭鬼!”憶起丁府被男人捉弄的情景,朱秀蒨更是又羞又惱,琢磨怎生也給他個難堪瞧瞧,哎,有了!
“銘鈺……”朱秀蒨貼著銘鈺耳邊一陣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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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壽張羅許久,見周遭無事便在西闕閣僻靜地布置下桌椅,品茶歇腳,抬眼瞥見朱秀蒨的侍女銘鈺神神秘秘繞了過來。
“丁大人……”銘鈺斂衽先行了一禮,“我家郡主想和您打個賭,猜猜場下舉子哪個能勝?”
丁壽探頭往城台下看了眼,拿人家前程做賭似乎有失厚道,有心回絕,銘鈺又道:“我們郡主還說……您若是不敢,也不強求。”
嗨,較勁是吧?
丁壽舉目望去,只見那邊朱秀蒨示威地一揚下巴,這真是不能忍了,否則以後在這丫頭面前抬不起頭來,丁壽問道:“賭注是什麼?”
“一場十兩銀子。”銘鈺按著朱秀蒨的吩咐道。
丁壽把嘴一撇,“小家子氣,告訴你們郡主,一場低於一百兩就算了。”
“一……一百兩?”銘鈺屬實被這價碼震住了。
“你家郡主若是不敢,丁某也不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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銘鈺將原話帶回,小郡主氣得柳眉倒豎,“這該死的小賊,竟敢瞧我不起!”
“郡主,要不我看還是算了吧,一百兩也不是小數……”銘鈺好心勸告。
“不成!這口氣絕不能輸。”朱秀蒨本就是想著贏下丁壽,好好奚落他一番,如今怎肯打退堂鼓,撫著氣鼓鼓的胸脯道:“告訴他,本郡主跟他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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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人……”銘鈺不情不願地遞過兩張五十兩的銀票。
丁壽看都沒看一眼,只道:“放杯子下吧。”
銘鈺抽了下鼻子,委屈巴巴地將銀票與杯子下的那摞銀票放在了一起。
“告訴小郡主,這一局我押應天衛籍的桂勇。”丁壽點著名錄道,桂勇在騰驤左衛任上一直未得升遷,也來參選武舉博取前程,作為故人丁二爺怎麼也該捧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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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又教那小賊贏了!”朱秀蒨如今已經賭上了頭,一雙美麗杏眼都開始散發紅絲,“把銀子給他送過去。”
“沒錢了!”銘鈺苦著臉道。
“嗯?”朱秀蒨杏目圓睜,嗔惱道:“你怎地不多帶些銀子出來?!”
“帶的不少啦,誰家出門會揣著小一千兩銀子的!這麼會兒工夫,咱們這回進京的零用體己已經全沒了,我都不知道回去怎麼報賬!”銘鈺哭喪著小臉兒道。
“這小賊恁地奸猾,每次都是他先選押,我非得贏他一次不可!”朱秀蒨本想著只要壓過丁壽一頭,哪怕一次,以後見面也有話挖苦,怎料賭運不濟,荷包輸個干淨。
“郡主,我看就這麼算了吧,那丁大人鴻運當頭,我們是贏不過……哎呦!”
“什麼鴻運當頭?”朱秀蒨直接當頭給侍女一個爆栗,“你這就叫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偏不信這個邪。”
銘鈺捂著頭,賭氣道:“你信不信有甚關系,反正咱們也沒錢和人賭了。”
“誰說沒有!”朱秀蒨眼珠一轉,抬手將自己皓腕上一對兒玉鐲子摘了下來,“這雙鐲子頂一百兩銀子綽綽有余。”
銘鈺捂著櫻唇道:“這雙鐲子可是西番貢品,你好不容易才從王妃那里討來,就這樣輸出去不心疼嘛?”
“呸呸呸,烏鴉嘴,張嘴就是輸啊輸啊的,沒聽過有賭未必輸麼,這一回我們先押!”朱秀蒨探頭往下仔細巡睃一番,指著場中那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呶,這回就選那個叫趙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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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郡主興致蠻高嘛!”丁壽把玩著猶帶少女芬芳的碧翠玉鐲,往場中看了下那個趙廉,身高體壯,比對手足高出一頭,連鬢絡腮胡,相貌粗豪,用的是一對八棱鐵錘,看那錘頭絕對分量不輕,再看他的對手,巧了,也是個熟人,綏德衛世襲指揮僉事——安國。
“既然郡主先選了,就依她吧。”丁壽唇角微勾,當即應了,又笑道:“不過提醒她一句,比武爭斗不光是力氣大就有用,閱歷經驗更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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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以為是。”得了傳話的朱秀蒨抿抿櫻唇,不以為然,此時廣場中比武已起,她急忙搶到牆邊,為趙廉觀戰助威。
趙廉果然氣力驚人,一雙鐵錘使得呼呼帶風,劈砸橫掃,聲勢非凡,安國的秋水雁翎刀不敢與之相碰,只是一味趨避閃讓,眼見毫無招架之力。
“大個子,加把勁啊!唉,可惜,再偏左兩寸就好了。”朱秀蒨粉拳緊握,比之自己下場還要揪心,可安國卻滑如泥鰍,每每被逼入死角之際,間不容發之下總能脫出攻勢,讓朱秀蒨為之扼腕不已。
城台上丁壽氣定神閒,胸有成竹,他在西北時見過安國本事,少年老成,性情沉穩,如今只守不攻,明顯是在節省體力,待摸清趙廉功夫路數,怕就要出手了。
果然又七八個回合後,安國身形電轉,奔向趙廉左側,趙廉久攻無果,已漸焦躁,見此情形立即順勢轉身,一雙鐵錘如流星趕月,帶著呼嘯之聲,急砸而下。
錘勢凶猛,卻掄了一空,轉過身已不見安國身影,趙廉才一怔,忽地腳下一絆,龐大身軀“轟隆”一聲摔倒在地,原來安國之前幾次試探,發現趙廉每次鐵錘左轉之時下盤都露有空門,他瞅准時機矮身而進,勾腿橫掃,一招奏效。
看著明晃晃抵在咽喉的雁翎刀,趙廉抱恨捶地,監考官唱名:“綏德衛——安國——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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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直是個廢物!白長了恁大個子!浪費糧食!”東側闕樓小郡主朱秀蒨氣得跳腳,將落敗的趙廉貶的一無是處。
銘鈺想起那對鐲子,就替主家心痛,小臉兒糾結著問道:“郡主,還賭麼?”
“賭!為甚不賭,將這珠花給對面送過去。”小郡主雖然賭運不濟,賭品卻是甚佳,絕不賴賬,抬手拔下了鬢間發釵,隨後又將耳環等飾物也一股腦兒都摘了下來,
“我和那小賊斗到底,”朱秀蒨頗有一個賭徒所具備的僥幸心理,惡狠狠道:“我就不信,贏不了那姓丁的小賊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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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人,這是此局的賭注。”銘鈺柔聲怯怯道:“您看值不值一百兩?”
“看什麼,丁某還能信不過郡主殿下麼,”丁壽剛用了塊點心,正在用手帕拭手,也不在意道:“放桌上吧。”
瑤鼻微微抽動,銘鈺將一支翠玉發簪放在了幾案那堆首飾間。
“婢子告退。”銘鈺行了個禮,就要退下。
“等等,”丁壽抬眼間,見小丫頭眼圈發紅,奇道:“你哭過了?”
“沒有。”銘鈺急忙搖頭否認,還慌張地抹了下眼角。
這欲蓋彌彰的舉動如何能瞞過丁壽眼睛,稍一端詳便發現端倪,指著銘鈺光禿禿的鬢發道;“這簪子是你的?”
似火櫻唇輕輕抖動了幾下,銘鈺垂首擺弄著纖腰上的宮絛絲帶,默默點頭,這枚簪子是自己生日時興王妃所賜,平日里珍愛非常,如今卻被強逼著拿來做賭資,心中萬分地戀棧不舍。
這丫頭可比那刁蠻郡主乖巧得多,丁壽只是想教訓目中無人的朱秀蒨,無意遷怒,笑道:“將簪子拿回去吧。”
“不不,”銘鈺張皇搖頭,“這是輸給大人您的,婢子不敢,郡主會怪罪的……”
“既然是輸給我的,那就是我的了,我送給你有什麼打緊。”丁壽呵呵笑道,將銘鈺一只滑膩玉掌拾起,強行將那玉簪塞到了她手中。
“謝……謝大人。”銘鈺雖覺被男子握住手掌不妥,但心中滿是玉簪失而復得的驚喜,不好意思強行抽手,只是嬌羞道謝。
玉靨染霞,嬌艷欲滴,這麼個俊俏丫頭區區一個簪子又算得什麼,丁壽撫著玉手笑道:“快回去吧,記得把簪子藏好了,莫要再被你家那刁蠻郡主充了賭資。”
低頭輕“嗯”了聲,銘鈺扭頭匆匆回了東邊闕樓。
牢記丁壽話語,銘鈺將簪子揣在懷里,不敢讓郡主再瞧見,非是做奴婢的存私心,實在是郡主你壓根兒斗不過人家,何必將錢財往水里扔呢!
本是打定了主意,不讓郡主再胡鬧下去,可當銘鈺看到垂頭喪氣的朱秀蒨時,心腸不由又軟了下來。
小郡主往日總是無憂無慮,躊躇滿志,現而今卻如霜打了的茄子般蔫頭耷腦,毫無體統地分腿坐在椅子上抹眼淚。
“郡主,你也別太難過,勝負兵家常事……”銘鈺試著相勸。
“哪有什麼勝,分明一直負來著,我真是無用,竟連一場也勝不了那小賊!”朱秀蒨抽噎了下,不肯讓侍女看見她掉眼淚的模樣,倔強地背過身子。
“要不……”主仆二人自小一起長大,銘鈺看她這副落落寡歡的模樣著實心痛,握緊懷中那根玉簪,咬咬牙道:“郡主您再賭一局好了?”
“說的容易,我拿什麼賭?連你的簪子都輸出去了……”小郡主如今是輸得一窮二白,只差脫這身衣服了。
“這根簪子還可以再抵一次。”銘鈺將簪子送到朱秀蒨眼前。
“你沒給他?”朱秀蒨從椅上跳了起來,“咱們願賭服輸,興王府可不能丟這個顏面!”
“不是的,你聽我說……”銘鈺玉手連搖,將丁壽又將簪子送還給她的經過說了一遍。
朱秀蒨聽了原委,非但沒領情,轉首衝著丁壽所在方向狠啐了一口,“呸,誰用那小賊假好心,乖銘鈺,聽我的話,將這簪子給他送過去,來日我送你一支更好的!”
“這……好吧。”銘鈺好心未得好報,心中郁悶,嘟著嘴要將簪子送還回去。
“等等!”轉瞬間朱秀蒨忽然改了主意,“就按你說的,咱們再賭一回,把這簪子堂堂正正贏回來。”
銘鈺沒好氣地橫了主子一眼,心中嘀咕:“只怕又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主仆二人正各懷心思,一名錦衣校尉捧著一個蒙著綢布的托盤快步走到近前,單膝跪倒行禮,“小人見過郡主殿下。”
“你是誰?干什麼的?”朱秀蒨如今一見錦衣衛就恨屋及烏,沒個好聲氣。
“小人奉衛帥丁大人之命,特來完璧歸趙。”來人舉起托盤,將綢布揭去,托盤上盡是朱秀蒨輸給丁壽的銀票首飾。
“我家大人說賭斗之事不過玩笑消遣,彼此一哂也就罷了,不敢真個愧受。”
“丁大人果然朝廷重臣,雅量寬宏。”銘鈺一見錢財佩飾失而復得,立時眉花眼笑,喜滋滋便要上去接過。
朱秀蒨板著俏臉一把將侍女給拽了回來,冷冷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這些已經輸給他了,這般原物送回可是存心羞辱我不成!”
“郡主……”銘鈺思忖何必與自己過不去,欲待軟語相勸,被朱秀蒨一瞪眼給噎了回去。
“住嘴!若收了這些東西,今後在那小賊面前我還能抬起頭來嘛!”朱秀蒨螓首高揚,嬌叱道:“你將這些給他拿回去,不然我就都丟到城下面!”
話說到這份上,那錦衣校尉還是一動不動,朱秀蒨怒從心起,“怎麼,當本郡主說假的不成!?”
“郡主息怒,我家大人說若郡主執意不肯收下,還有紙筆奉上。”
“紙筆?”朱秀蒨愕然,“做什麼?”
“我家大人恐郡主還未盡興,言說也不必再用佩飾抵償,只消隨手寫上銀兩數目,他都認可,無論多大盤口,一應接下。”
“豈有此理!”朱秀蒨掠至城台牆邊,只見遠處丁壽正向她招手微笑。
那笑容看在眼里簡直可憎至極,感覺備受輕視的朱秀蒨狠狠一捶牆頭,“該死小賊,欺我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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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流逝,廣場中比試的武科貢士逐漸淘汰減少,僅余八人爭雄,得勝的四人中有三人可進頭甲,另一人也可位居傳臚,可謂出頭在即,只是迭經爭斗,眾人也多是精疲力竭,氣力大不如前。
此後陸續安國勝蔡霖,杭雄勝史經,桂勇勝喬遷,最後一個名額則將在佟棠和同樣定遼中衛出身的韓璽之中決出。
朱秀蒨此時儀態全無,領口虛敞,杏目中血絲密布,丁壽送來的紙張很多被她寫寫畫畫,塗了又改,眼見又一場比武即將開始,她急忙尋了一張干淨白紙,拎著宮裙趴在地上寫下一張字據,遞給銘鈺。
“去告訴那小子,這場我押一萬兩。”
“一萬兩?!”饒是銘鈺此前已經輸得麻木不仁,聞聽還是嚇了一跳,“郡主你瘋了?”
“你才瘋了呢,我要這一局全都扳回來!”朱秀蒨信誓旦旦道。
銘鈺卻是不肯信,抱怨道:“咱們押一次輸一次,郡主你哪來的自信?”
“此前不過是本郡主誘敵深入之計,就是靠前面那幾場來探查這些武舉們的斤兩,現在已然知其詳略,此局必勝無疑。”
任朱秀蒨吹到天上去,銘鈺只是搖頭,曼聲勸道:“依我看隨便賭個三五百兩就是,勝負無傷大雅,何必要這樣孤注一擲!”
不知是債多了不愁,還是看朱秀蒨輸出去的都是白條,不如真金白銀的感官刺激,銘鈺如今的眼界格局也打開了,三五百兩也權不當回事,但朱秀蒨要一次賭上一萬兩,打死她也不肯同意。
“瞧你這點子出息!”小郡主恨鐵不成鋼,聽下面廣場鼓點聲響,曉得就要開始比武,再也耽擱不起,快語如珠說出自己理由。
“從前面兩輪比試看,這姓佟的和那姓韓的功夫只在伯仲之間,可那叫韓璽的方才又比了一輪,看那體力也去了七七八八,而這個佟棠卻一輪抽空,直接晉位,以逸待勞,還有個不勝的!”朱秀蒨得意笑道。
聽朱秀蒨這麼一說,銘鈺也覺有理,不過立刻又疑慮起來,“郡主,那丁大人何等聰明,他難道會瞧不出來?你下這麼大賭注,倘若他不肯應又該如何是好?”
朱秀蒨笑容一僵,“這個……你想辦法激他幾句,就說他要是不應,便是慫包、軟蛋、膽小鬼!”
銘鈺小臉立時垮了下來,“人家可是朝廷二品大員,我哪兒敢這麼說啊!”
“這是我說的,你怕個甚,哎呀,快去,下面已經開始了,若是分出勝負前他還沒應下,咱們翻本的機會可就沒了!!”朱秀蒨直接將銘鈺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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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萬兩?好大的手筆,哦,押的是佟棠?小郡主變聰明咯!”丁壽難得夸贊了朱秀蒨一句。
“丁大人可……可敢應下?”銘鈺糾結萬分,郡主教的那些話她可怎麼學出口啊!
“應啊,送上門的銀子為何不要。”丁壽笑道。
銘鈺暗松口氣,“那婢子告退。”
“別急,你這大半天的來回折騰,想必累得不輕,坐下歇歇吧……”丁壽甚是體諒。
丁壽這一說,銘鈺還真覺自己兩腿如同灌鉛,酸得不得了,可是郡主還在對面翹首以盼,得趕快把消息傳了回去,讓她也高興一下。
“謝丁大人體諒,不過郡主還在等婢子回去報信,耽擱不得。”
“不必心急,下面勝負估計很快就分出來了,免得郡主心情大喜大落,對玉體不利。”丁壽漫不經心道。
似乎為了印證丁壽這句話,就聽下面一聲鑼響,“定遼中衛——韓璽——勝。”
銘鈺幾乎以為耳朵聽錯了,一步搶到城台邊,只見下面韓璽正在向正樓上端坐的皇帝謝恩。
“怎……怎麼可能?”銘鈺不敢置信,佟棠以逸待勞,怎會輸得比其他幾場還快。
“想知道原因麼?”丁壽笑問。
銘鈺點頭。
“附耳過來。”
銘鈺實在太想知道自家的一萬兩銀子如何沒的,依言湊了過去,屈身側耳傾聽。
丁壽貼近銘鈺晶瑩小巧的耳垂,輕聲道:“我提醒過郡主,經驗閱歷尤為重要,你當這僅是指在場中的比武之人麼?觀戰之人要是沒有那份眼界閱歷,如何能押中勝負。”
銘鈺美目連閃,怔怔點點頭,似懂非懂。
丁壽拿起手邊的武舉名錄,點著二人姓名履歷道:“佟、韓二人俱注籍定遼中衛,兩家同是出身遼東將門,佟棠他爸佟瑛現為定遼中衛指揮同知,而韓璽的老子韓輔卻是遼東總兵,換句話說,佟瑛一家的富貴榮辱都捏在韓輔手里,換成你是佟棠,會如何做?”
“原來如此。”銘鈺恍然大悟,“我若是佟棠,縱使能勝也不敢勝,還要盡力賣個大人情給他,讓韓璽勝得輕松,保存體力。”
“悟性不錯,比你家郡主通人情世故。”丁壽笑贊了一句,終於本性難改,順手在銘鈺躬身翹起的圓臀上拍了一巴掌。
“呀!”驟然遇襲,銘鈺一聲尖叫,聲音屬實大了些,連正樓處觀戰的君臣大佬都被吸引了注意,向這邊望來。
眾目睽睽之下,銘鈺有苦難言,更覺臉頰發燒,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了下去。
罪魁禍首的丁壽卻毫不在意,哈哈一笑起身道:“走吧,我正要去向陛下奏事,順道送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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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蒨擰眉沉思,死活想不明白那佟棠怎麼忽然一下就敗了,心中只巴望著那姓丁的小賊一定要警醒些,千萬不要應下這場賭局。
那佟棠勝券在握,那小賊平日看著也挺機靈的,總不會輕易上當吧?
可是銘鈺要用我的話去激將,沒准兒他腦子一熱就會應下?
哎呀,這可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不過那姓佟的廢物敗得如此之快,或許還沒來得及答應,三清道祖、蒼天保佑,銘鈺腿腳一定慢些,在決出勝負後才見到那小賊最好……
朱秀蒨臨時抱佛腳,不停求告神明,祈求上蒼,患得患失中終於將銘鈺給盼了回來,只是見她扭扭捏捏走路的怪模樣,不禁秀眉一蹙,“你怎麼才回來?那條腿怎麼了?”
“沒……沒怎麼,走路扭了一下。”銘鈺只覺屁股被丁壽巴掌拍過那處仍舊火辣辣的,連那半邊身子都木了,她近乎是拐著才走了回來。
朱秀蒨也無暇分辨她話中真假,急問道:“怎樣?他是不是沒來得及應下?”
銘鈺可憐兮兮地搖搖頭,小聲道:“想都沒想就應了,咱們這局又輸了。”
朱秀蒨先是一愣,隨即頓足咆哮:“氣死我啦!那小賊白長了一副聰明相,那般明顯的圈套也跳進去,真是蠢笨如牛,還偏讓他走了狗屎運又贏了!真真豈有此理!!”
急怒攻心,朱秀蒨連閨閣儀態都不顧及,口不擇言地拼命宣泄著心中悶氣。
“丁大人可不是笨,一切都在他的算計里……”銘鈺將丁壽的話照敘了一遍。
朱秀蒨聞聽後更加怒不可遏,“這分明是作弊!不行,我要去尋皇帝哥哥……”
“但不知郡主要尋陛下說些什麼?”丁壽負手踱步,慢悠悠地走到近前。
小郡主而今和丁壽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時候,立即嗔目怒道:“御前比武,不盡心竭力,反私相授受人情世故,這還不該問罪麼!?”
“郡主也是習武之人,當知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一著不慎落敗之事常有發生,郡主何以就一口咬定是人家故意輸陣?”丁壽眉頭一挑,戲謔道:“就因為你憑空臆測的一句話,便請陛下治兩位舉子欺君之罪,不嫌太過蠻橫無理麼?”
“你……那你方才對銘鈺所說……”
丁壽聳聳肩,“丁某也是隨便猜測之語,總不能以此為憑妄定人罪,那武舉名錄郡主也曾看過,大可如在下一般猜上一猜,只是依郡主之智,恐未必猜得准!”
“你……好……”朱秀蒨怒氣填胸,氣得說不出話來。
“丁大人,你不要再氣郡主了,今天就算我們輸了就是。”銘鈺真擔心朱秀蒨氣出個好歹。
“不行,還有四場,我定要和他賭到底!”朱秀蒨玉面含煞,斬釘截鐵道。
“屢敗屢戰,勇氣可嘉,只是今兒個郡主娘娘是沒機會了,丁某適才向陛下進言,天色已晚,一干舉子屢經比試,氣力已衰,請陛下恩准明日再試。”
“怎麼,你怕了?”朱秀蒨當真是煮爛的鴨子,全硬在了一張嘴上。
“我真的好怕啊……”丁壽煞有介事地拍拍胸膛,還沒等朱秀蒨出言相譏,就見丁壽從懷中掏出一大把白條來,邊數邊道:“一天下來掙了幾萬兩,我怕自己頂不住會樂死過去。”
“你……”傷口上撒鹽,再加當面打臉,朱秀蒨心中氣苦,眼淚在眼眶中開始打轉。
“郡主若還想翻本,明兒見,恕丁某今日不奉陪了。”丁大人裝完逼就跑,連回嘴的機會都沒給朱秀蒨留下。
“郡主,我們要不還是回安陸王府吧……”銘鈺還真怕丁壽上門追債,那幾萬兩銀子就是將她賣了也抵償不起。
“回什麼回?這一走還不讓他把我小瞧啦!”朱秀蒨憤憤抹了把眼睛,“我跟他還沒斗完呢!”
我看你是還沒輸夠,銘鈺吐了下舌頭,不過又納悶:郡主既然那麼討厭丁大人,又何必在意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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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逗了一把眼高於頂的金枝玉葉,丁壽心情甚好,晚飯都准備多吃上幾杯,只是還沒等他開飯,刑部員外郎張禴就匆匆來訪。
“汝誠兄,用過飯沒有?”看看外邊天色,丁二爺不無惡意地揣測這家伙是掐點兒來蹭飯的。
“哎呦我的丁大人,如今便是龍肝鳳髓,下官我也是食不知味,求大人救命啊!”張禴一臉苦相道。
“怎麼回事?坐下說。”見張禴說得鄭重,丁壽也收了玩笑之心。
張禴屁股都沒坐穩,便急問道:“東廠清查日前劫囚一案,緹帥可曾知情?”
“知道。”丁壽唇角微微一撇,他還為這事鬧了老大不痛快呢,“怎麼了?”
“前日廠臣帶領東廠番子進駐刑部,對負責此案的雲南司各級官吏逐一問詢。”
呦呵,老丘這家伙辦事還真有點雷厲風行的味道,丁壽哂笑道:“可是鞫問手段不當,有過激之處?”
“開始倒是還好,只是……”張禴咧咧嘴,做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今日突然將雲南清吏司自郎中到主事一應官員全部收押!”
“丘聚他瘋了?!”若說刑部和大理寺隱伏了一兩個盜賊內线,丁壽不足為怪,可總不能整個雲南司的官員都被強盜收買吧?
那大明朝廷還混什麼日子,趁早散伙拉倒!
“因為何故?”
“東廠並未告知內情,如今刑部上下也是一頭霧水。”張禴苦著臉道。
等等,丘聚為人陰鷙狠戾不假,可絕不是輕易授人以柄的莽撞性子,驟然發難,定然有因,丁壽余光瞥向旁邊一臉焦灼不安的張禴,忽然心思一動,冷聲道:“你不會和這案子有關吧?”
“絕無可能!”張禴雙手連擺,急忙否認,“下官或有失察之處,但絕無瀆職不法之行。”
“那就好,既然無關你還操什麼心,咱們靜觀其變就是了。”丁壽也想看看丘聚能弄出什麼麼蛾子。
“大人誒,下官再怎麼說也是刑部次官,這件案子還是下官委劃給雲南司的,東廠這般大興牢獄,還不知其因果,下官實在惴惴難安啊!”
丁壽無謂道:“丁某雖然出身東廠,可與丘公公沒幾分私交,想要打聽消息,你是找錯了廟門。”
“大人可以去請教劉公公啊,這般大事丘公公或不屑告知刑部,但定不會瞞著內相他老人家,憑大人您在劉公公那兒的面子,還愁問不出點眉目麼!”張禴雖然早就依附劉瑾,但自劉瑾掌司禮監後,水漲船高,想見一面並非易事,況且讓劉瑾給他打探消息,他也著實沒那膽子,這大半天真是提心吊膽熬不下去,才來求告丁壽幫忙。
瞧張禴那可憐勁兒,丁壽有點看不過去,況且二爺也好奇丘聚搞得究竟哪一出,跑趟劉府對他而言不過是串門子般簡單,的確不是什麼難事,只是秉著無利不起早的心思,他也絕不會白折騰自己這一趟。
“去劉公公那里探聽下虛實並非不可,只是我也有一事要勞煩汝誠兄。”
“大人言重,您盡管吩咐就是。”
“幫我調一下刑部封存卷宗,我要查一樁舊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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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東韓家幾代將門,家資豪富,在京中也有別業豪宅,如今後院之中,遼東總兵韓輔之子韓璽正在擺酒宴客。
韓璽不過三十歲年紀,一張國字臉,有棱有角,相貌堂堂,捧起酒盞,語帶春風道:“今日科場蒙佟兄承讓,小弟實在感激不盡。”
“不敢當,是小弟技不如人,敗得心服口服。”佟棠嘴上客氣,卻難掩心頭失落,明明御筆欽點的機會近在眼前,他卻只能無奈放過,其中懊惱可想而知。
佟琅瞥見侄兒神色不對,眉頭一皺,隨即滿臉堆笑道:“早聽家兄講起,少將軍的韓家槍法乃得總鎮大人真傳,我這侄兒學藝不精,怎是少將軍的對手,該他多謝少將軍手下留情才是。”
說罷佟琅轉頭向侄兒喝道:“不知禮數,還不快向少將軍敬酒道謝。”
佟棠盡管心中不願,還是遵照吩咐敬了一杯酒,韓璽來者不拒,一口飲盡,置杯笑道;“佟兄也不必灰心喪氣,待御前夸官授職之後,你我同返遼東,小弟少不得要在父帥面前舉薦一二。”
佟琅大喜,“能得少將軍之助光耀門楣,佟家上下感激不盡。”
“舉手之勞,佟五叔何必客氣。”韓璽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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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掛東梢,佟家叔侄方才與醉醺醺的韓璽告辭話別。
寂寥長街上,蹄聲嗒嗒,叔侄二人並轡而行,佟棠在馬上一言不發,始終怏怏不樂,佟琅窺出侄子心思,道:“這一回雖未中頭甲,可也榜上有名,怎麼,心里還放不下?”
“這二甲與頭甲能一樣麼?明明有望御筆欽點,偏偏故意敗下陣來,若真是本事不濟也沒甚說的,可這……侄兒心里實在是憋屈。”
佟琅嘆了口氣,這個侄兒簡直是個榆木疙瘩的腦袋,幸好自己事先千叮萬囑有過交待,否則他可能真會與韓璽爭個高下。
“雖說同是遼東將門,但咱佟家的家世豈能和韓家相比,縱然真教你得了武狀元,升署官二級,難道就能一步登天,從此不看韓家臉色?”佟琅面上多了幾分自嘲苦笑,“除非你有丁大人那般的地位恩寵,否則……省省吧!”
“可侄兒也是丁大人舉薦出來的,有丁大人這個靠山,難道還不夠讓韓家忌憚幾分?”佟棠不服氣道。
“丁大人……呵呵,”佟琅低頭一笑,譏誚道:“縱然丁大人果真對你另眼相看,可鞭長莫及,咱佟家的根基還在遼東,你爹叔伯幾人的生死禍福還在韓輔手中掌著,常言道縣官不如現管,韓家父子對付不了丁大人,可只消在調兵遣將上耍些手段,想要大哥他們幾個的性命都是易如反掌!”
佟棠驚出一身冷汗,結結巴巴道:“咱佟家與韓家也是素有交情,只一個武狀元的虛名,不至於此吧?”
“你也知道這是一個虛名啦,那又何必拿你爹幾個的性命去冒險!”佟琅厲叱侄兒一句,隨即悵然嘆道:“或許五叔小人之心,可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天知道韓家小子心里如何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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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少將軍。” 韓宅廂房之中,三個形貌各異的漢子跪倒行禮。
韓璽醉意全無,抬手道:“不必客氣,那三人的行蹤可都打探清楚了?”
“俱都探得一清二楚。”
“好,那今夜就辛苦三位了。”
“義不容辭!”
韓璽自矜一笑,“我在父帥面前夸下海口,定要奪個魁首回去,蒼天護佑,今上對今科武舉尤為看重,更勝往昔,這份榮光我斷不會讓與旁人,三位助我奪得武狀元,事成後定有重謝!”
“恭祝少將軍狀元及第,衣錦還鄉。”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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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你想好了真的要去?”銘鈺看著換上一身夜行衣的朱秀蒨,目光中滿是擔心憂慮。
“當然,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件事十拿九穩。”朱秀蒨將小蠻腰勒得緊緊,整理停當,信心滿滿。
“可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光明正大?”銘鈺小聲道。
“那些舉子自個兒都不把功名當回事,你還替他們在意什麼,難道你不想贏那姓丁的啦?”
“不是不想贏,是根本贏不了啊!”銘鈺想想欠下那一屁股債,都覺得腦仁疼。
“所以啊,就得上點小手段,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朱秀蒨在丫鬟雪白的下巴上輕輕一勾,笑容無比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