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514章 查盜案各抒己見 論殿試別出心裁
錦衣衛衙署,心情煩躁的郝凱將一摞文書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一旁翻閱公文的於永被嚇了一跳,驀地抬頭,不滿道:“老郝,我哪里得罪你了,莫名其妙摔甚桌子?”
“不是衝你。”郝凱沒好氣道。
於永將手中公文放下,慢條斯理道:“這屋內就你我兩人,不是衝我,那是奔著誰?”
“還能有誰,姓杜那廢物唄!”
於永恍然,“你說……杜星野?”
“就是那個走了狗屎運的,他奶奶的,寸功未立,就加官升級掌了內巡捕營,你我隨著衛帥在西北出生入死,連命都差點丟了,也沒他那好官運!”杜星野因任著巡捕營參將之故,丁壽奏請給他加了署都指揮使的官銜,著實教郝凱眼熱萬分。
於永對此卻不以為意,微笑道:“老郝你也不必計較這一時長短,你我去歲之時也不過才區區千戶,如今俱都獨當一面,還不是都靠著衛帥恩遇簡拔,跟著他老人家,吃不得虧的。”
“你當然想得開啦,此番圍捕畿內白蓮逆匪,你又是大功一件,少不得升官領賞!”郝凱瞥了一眼洋洋自得的於永,滿是艷羨。
於永呵呵笑道:“借你吉言,其實我不過是動動腿,賣把子力氣罷了,全是衛帥恩典抬舉。”
兩次三番抬出丁壽來,郝凱也發作不得,鼓著肚子道:“我也非是說衛帥虧待,只是咱們都是父父子子在衛里混了幾輩子,一步一步才慢慢熬了上來,那杜星野一個野路子,旁的毫無建樹,僅只靠著給衛帥看家護院,怎地就爬到我們頭頂上去啦!”
郝凱等人都是世襲的錦衣衛,對那江湖草莽出身的杜星野自帶著幾分輕視,更別說杜星野的內巡捕營和他掌管的西司房在職權上多有重合,讓郝凱有種被人到碗里搶食的憤怒。
“許就是靠著看家護院,走通了那些太太奶奶的門路,衛帥才高看他一眼……”以己度人,於永自問若混到這麼個差事,絕對搞好和丁壽內眷的關系,這枕頭風吹舒服了,可比什麼功勞都管用。
“升官也就升了,可他也得有那本事挑起這份擔子,他娘的,青天白日里讓人將盜犯劫走,害得老子西司房都不得消停,他巡捕營的人都是吃干飯的不成!”既然職專賊曹,京里走了人犯自也脫不開干系,郝凱愈想愈氣,又拍起了桌子。
“你說齊彥名他們幾個?”於永也聽說了此事,轉目問道:“那群人還沒抓到?”
“一群驚弓之鳥,好不容易得脫牢籠定然是尋窮鄉僻壤隱姓埋名蟄伏起來,哪里去尋!”郝凱瞪著眼睛氣哼哼道:“詔獄里幾時聽過有逃犯!煮熟的鴨子都能讓飛了,三法司的人和巡捕營都是他娘一班廢物!!”
於永冷冷道:“老郝,說話留神,巡捕營的提督而今可是咱們衛帥。”
得了於永提醒,郝凱自覺失言,急忙住了嘴巴,於永向外張望一眼,低聲道:“巡捕營而今也算是錦衣衛的分支,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得了,鬧得滿城風雨,傳到衛帥耳朵里也不好看……”
“我他娘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咽下咽不下的,就看衛帥如何發落吧……”於永轉目向後堂方向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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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星野在地上跪伏良久,沒得到上峰允許,頭也不敢稍抬。
丁壽在座上緩緩翻閱著被劫走人犯的卷宗,“老杜……”
“屬下在。”
“當日犯人就這般輕易被劫走了?”
杜星野頭垂得更低,“屬下得到消息,立即帶人出城追捕,怎知賊人極為狡詐,布置了多路疑兵斷後,屬下追蹤許久,最後還是失了蹤跡。”
話到最後,杜星野羞愧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
“你可是給本官添了個大麻煩,”丁壽無奈嘆了口氣,“錦衣衛負責緝捕不法,維護京師治安,若是往常,這事還能尋個說辭遮掩過去,可此番本官才以京師奸宄橫行,治安敗壞為由,叩請陛下增兵添將,你可知道這幾千人馬的編制來得多不容易,可巡捕營才一擴編,便出了這麼檔子事,你教本官在聖上與兩班朝臣面前如何抬得起頭來!”
杜星野重重磕了一個響頭,“屬下無能,罪該萬死,懇請衛帥治罪。”
這還真不是杜星野的違心說辭,人要臉,樹要皮,杜星野自覺是真沒臉見人了,堂堂七星堡主昔日在江湖上也是響當當的一號人物,可自打穿上這身官衣,也不知是不是八字太輕,不合官運,可謂步步是坎,處處吃癟,就沒一件差事辦利索過。
南京跟梢糊里糊塗地被泡進了水里,給上司看家護院倒好,見天有刺客光顧不說,還沒一個讓他給逮到,好在上峰體諒,非但沒有怪罪,還升官委以重任,杜星野感激涕零之余,著實想摩拳擦掌干出一番名堂,誰知還沒等他騰出手來收拾京城內的不法奸邪,就上演了一出大逃亡事件,臉都被抽腫了的杜星野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你才接手不久,也不能所有的罪責都教你扛了,畢竟本官才是巡捕營正牌提督……”丁壽又嘆了口氣,“起來吧,本官自去向陛下請罪就是。”
“屬下此番罪不可恕,更無顏面讓衛帥為屬下擔責,求衛帥從嚴治罪,以儆效尤,塞群臣悠悠眾口。”杜星野依舊跪地請罪。
丁壽踱步而下,將杜星野拉起,“老杜,你是從東廠跟我過來的老人了,關系非比常人,要不是對你放心,也不會把闔府安危交給你守衛……”
一提護衛這事,杜星野更是羞臊得無地自容,赧顏道:“屬下疏忽職守,愧對衛帥重托。”
“那些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丁壽也知道憑杜星野手底下的功夫,真撞上李明淑也就是送菜,也沒遷怒的意思,點著他胸口道:“只要你這忠心還在,踏實辦差,天大的事,自有本官替你扛了!”
“衛帥厚恩,小人粉骨難報。”杜星野虎目含淚,感動不已。
“別的話就不多說了,人犯既然已經逃出了京城,就與你的內巡捕營無關了,交給緹騎和六扇門去追捕吧,當務之急,把九門之內的隱患全部肅清,這種事不能來第二次了!”丁壽叮嚀道。
杜星野頷首道:“屬下明白,劫囚賊人有備而來,定是事先得到消息,屬下想來不是刑部便是大理寺,定有他們的內线。”
“查,把人給我揪出來。”同樣覺得被打臉了的丁壽惡狠狠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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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瑾宅邸。
“你小子還真是個招禍的命,走到哪里都要攪起一場風雨!”劉瑾倚在榻上,指著丁壽說笑。
“也是白蓮妖人流年不利,自個兒撞到了您老手上,實話說若不是白兄一路追到文安,小子也不會去蹚這趟渾水。”丁壽涎著臉回道。
劉瑾點點頭,尖著嗓子道:“做得好,白蓮教的那些混賬行子越來越不成話了,竟然將主意打到了闖宮刺駕上,這一次將畿內教匪一掃而空,也算掃除了日後一個麻煩。”
“收之桑榆,失之東隅,剿了河北的白蓮教匪,卻走失了城內在押的那幾個大盜囚犯,您老曉得,這錦衣衛和巡捕營而今都在小子轄內,朝中那些科道言官們怕是又要折騰起來……”丁壽當即扮出一臉苦相。
“你小子素來沒臉沒皮的,幾時在乎過大頭巾們的彈劾了?”劉瑾眼中含笑,揶揄了一句。
“平日自是不懼那些酸子嘰嘰呱呱的廢話,這不是趕上巡捕營擴充的當口,小子是憂心有些人借機生事,讓萬歲爺再改了主意……”
“當今皇上聖明,自有主見,豈是幾個窮酸腐儒便能蠱惑的,”劉瑾“嗤”的一笑,“哥兒你換個心思,京城內賊人猖狂,這巡捕營不是更有擴充之必要麼……”
丁壽恍然,笑道:“還是您老高見,小子當局者迷,竟白擔心了一場。”
“你也別光想著輕省,該操的心還是要操,張忠的事我聽小川說過了,你就打算這麼揭過去?”
就知道白老三不會幫二爺瞞著老太監,丁壽吸吸鼻子,陪笑解釋道:“公公您也曉得張忠為人,貪財不假,但若說他會與白蓮妖人勾結行刺聖上,小子是萬萬不信的,經此一事想來他日後也會有所收斂,辦差更加盡心竭力,再則當時正好要張茂的人頭來演出戲,小子便斗膽做了個順水人情……”
“你這順水人情一做,那張忠可是被你拿捏住了,恐將來再不敢對你丁大人說半個”不“字了吧?”劉瑾揚眉輕笑,意味深長。
丁壽也不否認,只是笑道:“他聽我的,我聽公公您的,左右都是為陛下效力,何分彼此嘛!”
劉瑾哈哈大笑,點著丁壽道:“你曉得這點便好,自古使功不如使過,那張忠願意留就留著吧,他難得也算侍奉御前的聽用之人,若讓陛下知曉身邊人牽扯進教匪謀逆之事,怕會引得聖心煩憂,就放他一馬吧……”
“您老事事為聖上考慮,耿耿忠心,無微不至,小子望塵莫及。”
劉瑾被丁壽奉承得開懷,家院老姜來稟道:“老爺,東廠丘公公來訪。”
“老丘來了?請他進來。”劉瑾吩咐一聲,轉頭見丁壽神色微窘,展眉道:“哥兒又怎麼了?”
曉得自家事的丁壽一咧嘴,苦笑道:“只怕丘公公會來尋小子的不是……”
“丁大人也在?”果然,丘聚拎著袍子邁步進門,抬眼一見丁壽,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丘公公安好。”丁壽主動問候。
“托福,尚沒被某些人給氣死。”丘聚哼了一聲,連禮都懶得回,自尋了把椅子坐下,托著下巴乜視丁壽,目光很是不善。
“有人得罪了丘公公?可要在下著人將他鎖來,替您出這口氣。”丁壽故意裝糊塗。
“把你自個兒鎖了吧,爺們說的便是你。”丘聚沒好氣道。
“我?”丁壽一臉驚詫,“這卻奇了,在外朝人眼中”廠衛“從來是秤不離砣,公不離婆,混為一談的,小子怎敢開罪公公您呢?”
“話說得好聽,我東廠拿人都被你錦衣衛給擋了回來,還敢說沒有得罪?下次錦衣衛怕是就要進我東廠拿人了吧!”丘聚厲聲叱道。
丁壽撇撇嘴,無謂道:“錦衣衛奉旨辦差,倘若東廠內有人亂法不軌,保不齊還真有那一天……”
丘聚一聽這話登時拍案怒喝:“放肆!”
“好了,你們兩個一見面就針鋒相對,當咱家不在嗎?”劉瑾輕揉眉心,略帶不滿地瞥了丁壽一眼,“哥兒,丘公公畢竟是前輩,還不趕快賠個不是……”
得了劉瑾吩咐,丁壽不情不願地湊上前施了一禮,“小子適才口無遮攔,公公您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丘聚一聲冷笑,轉頭不語。
劉瑾道:“老丘,伸手不打笑臉人,別和小孩子計較。”
丘聚鼻端噴出兩道粗氣,強壓怒火對丁壽道:“豈敢,只消丁大人高抬貴手,將那嫌犯楊虎交予東廠,咱家便感激不盡啦!”
丘聚陰陽怪氣,丁壽同樣皮笑肉不笑道:“常言說捉奸成雙,捉賊拿贓,無憑無據,便要擅捕公差,小子實在擔心東廠此舉,難以服眾……”
丘聚霍地起身,怒道:“你錦衣衛平日里無憑無據、擅捕濫捉的事干的還少嗎!”
“老丘,消消火,有什麼事不能坐下好好說。”劉瑾靠在羅漢榻上輕輕一句話,丘聚發作不得,忿忿坐下。
“年輕人不懂輕重,嘴上也沒個把門的,老丘不要與他一般見識。”看似責怪了丁壽一句,劉瑾又道:“不過這回緝捕白蓮妖人,東廠立功不小,也是壽哥兒大度分潤所得,呈報御前,你老丘面上也有光彩,你不稱謝也就罷了,怎麼還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糾纏不休?”
丘聚急道:“陸坤他們三個的性命可不是小事,你我執掌東廠這些年,幾時吃過這麼大的虧來!”
“咱家聽小川說過原委,壽哥兒說得也有幾分道理,冤有頭債有主,又無證據證明那楊虎與陸坤幾個的命案有關聯,當時正值倚重六扇門之時,東廠拿人確是不妥……”
“那如今呢?”丘聚追問道。
丁壽急忙接口:“如今妖人歸案,正是論功行賞之時,若是不明不白擅捕有功之士,怕會讓下面人寒心呐!”
丘聚眼角肌肉輕輕抽動了下,陰惻惻笑道:“丁大人還真是體恤下情,賞罰分明啊……”
“公公過獎。”
“不過咱家卻不怕背這個壞名聲,人由我東廠來拿,有什麼怨氣罵名盡管朝我丘某人來就是,楊虎咱是拿定了!”
丁壽欲待爭辯,劉瑾擺手止住了他,“老丘,楊虎的事你放一放吧……”
丘聚一怔,劉瑾又道:“如今肅清河北賊盜還有要借重六扇門的地方,大理寺走失的那批人犯中不乏大賊巨盜,那些人若再死灰復燃,地面上又要不太平了,除惡務盡,你們也該曉得這個道理……”
丘聚猶不死心,“那楊虎就這麼放過了?”
“你真正要找的人又不是他,河北群盜之間多有勾連,或許能從那些人身上得到些线索。”
老太監明顯偏向自己,丁壽喜形於色,“公公說的是,小子已命緹騎四出,有他們和六扇門的公人配合,定能將那些漏網之魚一網打盡。”
“錦衣衛連京師內的逃犯都追緝不到,還指望他們能找到藏匿山野的賊人潛蹤,呵呵……”丘聚唇角微垂,笑容輕蔑。
打人不打臉,姓丘的你這是不講武德啊,丁壽眼睛一瞪,就要反唇相譏,劉瑾突然問道:“壽哥兒,劫囚的賊人可有下落了?”
狠狠瞪了丘聚一眼,丁壽不敢怠慢,回道:“回公公話,小子猜想刑部或大理寺應該有賊人的內應,正在布置盤查。”
劉瑾輕輕點頭,“老丘,這事你來接手。”
丁壽急道:“公公,緝查捕盜可是錦衣衛的差遣……”
“那就做好你自己的差事,老丘有欽差總督東廠的名頭,各衙門里都有番子坐班,鞫問法司官吏,比你更適合。”
斜睃一臉難堪的丁壽,丘聚難掩暢快得意,微微欠身道:“您老知人善任,靜候佳音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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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清宮。
“臣奉皇命赴文安頒賜顏氏旌表,不料卻牽扯進地方剿匪捕盜之事,未請聖意便擅自行事,還請陛下開恩勿要降罪。”話說得鄭重,丁壽渾沒半點請罪的模樣,優哉游哉地品茶吃點心。
御案後的朱厚照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都把自己開脫掉了,朕還有什麼可說的,倘若你放著捕拿盜匪與白蓮妖人的正事不顧,只一心給婦人立牌坊,那才真該治你的罪呐!”
“臣自然知道陛下體恤,可此番捕盜之後,未等陛下御筆勾決,刑部發文,便妄決盜首,有悖朝廷法度,更對陛下有些大不敬,臣心中著實過意不去,這不琢磨著先向陛下請個罪麼……”丁壽吞下一塊酥皮點心,含糊說道。
朱厚照“哈”了一聲,譏諷道:“你丁大人平日里和朕耍聰明斗心眼時可曾記得有大不敬之罪,如今裝模作樣地扮給誰看?”
“臣下可是真心實意,要不然現在就磕頭陪罪……”丁壽拍拍手上殘渣,就要站起行禮。
“你安生坐著吧,那事朕聽老劉說過了,為免白蓮妖人打草驚蛇,也是無奈從權之舉,若事事請旨行事,那賊盜還不都跑光咯,只消三法司核對刑犯罪有應得,沒有傷及無辜,那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老太監還真貼心,丁壽心中竊喜,又一臉為難道:“可所決人犯中有一人有陛下赦免的手諭,臣接到遲了,未及遵旨……”
“那事啊……”朱厚照一揮手,果決道:“殺得好,朕原聽著張忠說他那本家兄弟只是誤交匪類,牽涉未深,又看他哭得淒慘,憐他手足情深,才寫了那道手諭,怎知竟還是個盜魁要犯!他回京後已先向朕哭訴請罪了,只說往日受了蒙騙,到文安看了兄弟罪狀,才知事情真相,心中也是追悔莫及,哼,還算他分清輕重,否則縱了要犯,朕定治他個欺君之罪!”
張忠這小子果然伶俐,曉得小皇帝惱人欺哄卻心腸軟的脾性,先將自己摘了干淨,不過也好,省了二爺許多口舌,丁壽心思暗轉,又道:“還有日前法司獄囚被劫一事,臣下執掌錦衣,不能肅靖宵小,以致天子腳下首善之地大案頻發,請治臣下失察不職之罪。”
朱厚照掩嘴打了個哈欠,“你當時又不在京里,押解之人又非錦衣衛,真要論罪,刑部大理寺和兵馬司都比你的罪過重,哎,你講了許多累不累?到底想說些什麼?”
丁壽轉頭衝著小皇帝嘻皮笑臉道:“臣的意思選拔兵士擴充巡捕營的事該催上一催了,倘若都門內巡查軍士充足,那些賊人也不會如此肆無忌憚……”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劉瑾托底,丁二已經由原本擔心內外巡捕營擴編一事泡湯,轉為了急求速成,畢竟練兵整合,也需時間籌備。
“此事你只管催兵部就是,何須煩朕,誒,朕問你……”朱厚照忽然屏退左右,召喚丁壽近前,神神秘秘地湊近低聲道:“尋劉姐姐的事辦得怎樣了?”
“啊?”小皇帝彎兒轉得太快,丁壽一時沒反應過來。
“啊什麼,你不是忘了吧?!”朱厚照漲紅臉道。
“臣豈敢忘懷!”就是真忘了也不能認啊,瞧意思小皇帝可會真為這女人跟自己翻臉的,偏這事還不能告訴劉瑾,連個說情的都沒有,丁壽暗暗叫苦,干笑道:“外省揀選入京的樂工中沒有陛下要尋的人麼?”
“要是有朕還尋你作甚!”朱厚照毫不客氣地噴了丁壽一臉吐沫星子。
“那……那就繼續調送即是,大海撈針,並非易事,總需要些時日的。”丁壽苦想著給小皇帝安排什麼消遣,“陛下深解音律,各省三院樂工中也不乏精通藝業者,陛下不妨趁此機會從中選出些人才,譜編新曲,流傳後世。”
小皇帝重重嘆了口氣,無力地向後一倒,靠在御座上道:“尋不到劉姐姐,朕食不知味,靈思枯竭,哪有閒情填詞譜曲!”
這熊孩子還是個痴情種,放著後宮三千佳麗不理,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素來多情博愛的丁二爺表示理解不能,還是順著話頭道:“劉氏女得陛下垂愛如此,真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什麼福氣是幾世修來的?”一個又亮又脆的聲音突兀響起,將君臣二人嚇了一跳。
什麼人膽敢擅闖禁宮?丁壽回身,見一個嬌小瘦削的宮裝少女步履輕快從外奔了進來,後面還跟著一路小跑的張銳。
“是你?”來人還是丁壽舊識,赫然便是興王府小郡主朱秀蒨。
“你也在?!”朱秀蒨看到丁壽先是一怔,隨即俏臉一板,笑容盡斂。
“陛下,小郡主步子太快,奴婢來不及通傳。”張銳呼哧帶喘地躬身請罪。
“知道了,你下去吧。”朱厚照曉得這位堂妹最近被母後寵上了天,在宮中恣意隨性,宮人都不敢阻攔得罪。
“秀蒨,你不在仁壽宮陪伴母後,怎地來這兒了?”朱厚照問道。
朱秀蒨笑道:“太後午睡休憩,我才從咸熙宮奶奶那里過來,本是要出宮的,想著來給皇帝哥哥請個安。”
小郡主刁蠻任性,不太理會那些繁瑣的皇家禮儀,在安陸王府時有父母時時叮囑管教還好,一到京師失了管束,立時原形畢露,莫說行走坐臥的日常禮節,連稱呼都是不倫不類,張太後對她寵溺有加,朱厚照本人就是不拘常理的荒唐性子,平日對她也不加約束,讓朱秀蒨更是無法無天,這深宮大內說進便直闖了進來。
若是往常朱厚照也懶得計較,只是方才君臣二人聊得話題實在不足為外人道,讓他有些心虛,肅然道:“朕與丁卿正在商議軍國大事,好歹也讓人通傳一聲,豈可冒失亂闖。”
怎知朱秀蒨非但沒反思過錯,忽閃忽閃地眨了兩下眼睛,疑惑道:“軍國大事?我怎聽方才說的是甚福氣、垂愛、好像還有個女人什麼的……”
朱厚照一陣劇烈咳嗽,“一派胡言!朕分明說的是……是……,那個丁愛卿,我們君臣方才在商議何事來著?”
小皇帝你平日的健色沒白練啊,傳了一手好球,丁壽橫了朱厚照一眼,欠身陪笑道:“陛下貴人多忘事,霸州文安民婦顏秀守貞殉節,蒙聖恩題”兩指題旌,貞烈之門“,臣事畢回京,方才正是在向陛下交旨復命。”
“對對對,”朱厚照連連點頭,“就是這個顏氏的事來著。”
朱秀蒨蛾眉輕斂,“顏氏?我怎麼適才聽到的好像是劉氏,還有那垂愛、福氣,又是怎麼回事?”
“對啊,怎麼回事來著?”朱厚照眼巴巴望向丁壽。
熊孩子這點出息,我呸!
丁壽頗為不敬地在心里鄙視了下小皇帝,面色不改道:“哪有什麼劉氏,顏氏乃新科進士陸郊之母,說的乃是陸氏,陸家全族銘感聖恩,謝陛下恩澤廣布,澤被陸門,是他們全族老小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好,知恩奉君,足見我大明教化之德。”朱厚照夸了陸家人一聲,還不忘向丁壽投去欽佩贊許的目光,真是人才啊,瞎話張口就來,天衣無縫!
朱秀蒨今日似乎要和這對無良君臣硬杠到底,疑惑道:“那不過一個貞烈牌坊,又算什麼軍國大事了?”
“這個麼……”丁壽咽了口唾沫,狠狠瞪向同樣不知所措的朱厚照,倒霉孩子扯那麼多干嘛,二爺都沒法往回圓!
“我大明以仁孝治國,引禮入法 禮法結合,奉行忠義節烈,故而……故而……”丁壽搜腸刮肚,大明朝可沒一條律法寫著要寡婦給男人殉節的,要二爺怎麼編啊。
內侍張銳適時走進,“啟奏陛下,兵部尚書劉宇覲見。”
“快請!”朱厚照與丁壽異口同聲叫道。
“老臣拜見陛下。”兵部尚書劉宇一步三晃地走進宮內,施禮拜見。
“先生免禮,來人,賜坐。”朱厚照看今日的劉宇格外順眼。
尚書大人有些納悶,今日皇帝實在熱情過頭,讓他受寵若驚,甚至對面那個一向不對付的錦衣帥看他的眼神也是溫情脈脈,讓劉本兵心底發寒,不自然地夾緊了屁股。
“劉先生有何要事要奏啊?”朱厚照笑語晏晏問道。
沒等劉宇接口,心領神會的丁壽便衝著朱秀蒨道:“戎機要務乃國之大計,郡主可否回避一二?”
“你……”丁壽明目張膽的逐客令,險些將朱秀蒨肺都氣炸,欲要還嘴終究還是顧及大體,憤憤頓足,准備告退。
“也非是什麼大事,戊辰科武舉三場會試已畢,兵部遴選各地舉子六十名,奏請陛下御覽鈞裁。”劉宇急忙起身,從袖中取出一份手本,雙手呈上。
“六十名?有這許多?”朱厚照亦覺驚喜,畢竟之前武舉會試未成定例,所錄舉子零零散散,甚有空榜的時候,驟然一榜拔出來六十名將才,那話怎麼說來著,幸福來得太快,皇帝一時還來不及適應。
“天佑陛下,本科才堪大用舉子甚多,老臣依據朝廷新頒《武舉條格》,精選優揀,尚得此數,非是兵部虛應故事。”
“比武的?皇帝哥哥可否借我看看?”才走出去幾步的朱秀蒨扭身便奔了回來,一臉期盼地央求朱厚照。
朱厚照自小一人長大,對這位小幾歲的堂妹頗為縱容喜愛,只要她不再揪著大風吹耳朵里的那幾句話不放,看份名錄有甚當緊,順手就遞了給她,興奮道:“劉先生,你與朕說說本科會試情形。”
看出皇帝龍心甚悅,劉宇也是暗喜不已,楊正夫所言不差,廣錄舉子,上投陛下所好,下結眾將之心,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劉宇清清嗓子,“正德三年戊辰科武會試四月開科,初九日初場較其騎射,十二日二場較其步射,兩場俱於京營將台前較閱,十五日三場試策二道、論一道,於文場試之,先期請命翰林院官二員為考試官,給事中並部屬官四員為同考試官,監察御史二員為監試官,試卷皆參酌文舉會試例彌封、謄錄編號,上書馬步中箭若干,送入內簾閱卷,其答策洞識韜略、作論精通義理,參以弓馬俱優者列為上等,策論頗優而弓馬稍次者列為中等,之前弓馬頗優而策論粗知兵法、直說事狀、文藻不及者列於中等之後,其或策論雖優而弓馬不及、或弓馬偏長而策論不通者,俱黜之,斷無濫竽充數之人。”
朱厚照聽得連連頷首,甚為滿意,“好,先生辛苦,那之後又該如何?”畢竟《武舉條格》也是才剛頒行,小皇帝又是甩手掌櫃,對其中細節所知寥寥。
“同樣是仿文會試例,將有事於場屋官員及中式之人,梓其姓名,錄其弓馬策論之優者,為《武舉錄》進呈,隨後張榜於兵部門外,次日引御前陛見後,俱赴中府用樂宴,並請命內閣重臣一人主席,宴畢備鼓樂、職方司官二員送武舉第一人歸第,中式之人依其弓馬策論優劣不等分別加官署職,量才而用。”
盡管往日看劉宇不順眼,丁壽也不得不承認兵部這條格還是有點門道,只加署職官而非授實職,避免出現紙上談兵之輩害人害己。
“然後呢?”朱厚照滿臉興奮期待。
“啊?”劉宇被皇帝問得一愣,“沒……沒然後啦,武進士送京營總兵官處量用,若有願回原籍者咨地方撫巡官依秩委用……”
“那朕呢?朕的殿試哪兒去啦?!”
朱厚照霍地轉頭,瞪著丁壽道:“你當初不是告訴朕變革舊法,另加殿試,朕親臨考校嘛?!”
丁壽搔搔鼻子,也覺意外,“劉大人,當初擬陳《武舉條格》不是言講參酌文舉會、殿二試例嗎,這沒有殿試充其量只是武貢士,又何來參加會武宴的武進士?”
劉宇支吾道:“臣想陛下日理萬機,這御前陛見……便充作殿試了……”
“什麼?!”朱厚照與丁壽齊聲大喝,嚇得劉宇渾身一哆嗦。
“文科殿試朕都可親臨,難道還抽不出時間考校武科麼!”朱厚照怒氣衝衝道。
丁壽的話則更為誅心,“武舉選拔全由兵部操作,這新科武進士究竟是天子門生,還是本兵你的弟子呢?”
“老臣不敢。”劉宇被這話嚇得再也坐不住了,顫巍巍跪下請罪,“兵部絕無藐視聖上之意,這《武舉條格》初擬之後,其中細則也是呈報陛下朱筆御准的啊!”
朱、丁二人互相對視,朱厚照道:“《武舉條格》你沒有看過?”
“臣又不掌兵部,只聽說那是仿照文舉會、殿二試之例擬就,誰想他們竟將陛見當了殿試!”丁壽一副無辜委屈的神情,心中也是納悶,小皇帝平日不是對演武之事頗為上心麼,怎還漏了這個,“陛下也未曾御覽?”
“你又不是不曉得,朕諸事不順心,大小事務都委了老劉處置,哪有閒情去看那個!”朱厚照瞪了丁壽一眼。
合著您二位爺都沒看過啊,心悸之余劉宇更覺憋悶,兵部一番辛苦,竟是媚眼全做給瞎子看!
丁壽自然曉得小皇帝不順心的事是哪一樁,急忙岔開,“萬歲也不必心急,左右這六十人才經會試,照常兵部放榜,待陛見之日萬歲再比文科之例出題廷試,陛下御筆欽點頭甲,武進士之名也可實至名歸。”
不得不說二爺確有急智,倉促之間安排得明明白白,朱厚照連連點頭稱好,劉宇卻心中叫苦,武科取士又不是過家家,你們想一出是一出哪行啊,忙道:“陛下,武舉條例已頒,不宜輕變,給眾舉子朝令夕改之錯象,從而心生怨恚,背離朝廷取士本意。”
“劉本兵,你這《條格》上表第一句便是”參酌文舉會、殿二試例“,陛下親測廷試,何來輕變之說,況能御前比較,眾舉子怕是高興還來不及,又豈會多加置喙!”
“這……兵部事前未曾預備廷試事宜,一時間恐無從出題供陛下揀選啊!”
丁壽一聲嗤笑,“偌大兵部連從兵書經典中揀選幾道策論都擬不出,還能替陛下掌管天下戎政麼,抑或是劉老大人有心無力?或是本就沒讓陛下參與選才大典的心思?”
劉宇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來,這小子真是句句誅心啊,皇帝哪怕聽進一句自己今後恐都沒好日子過了,慌忙道:“臣年紀雖邁,亦熟讀兵書戰策,通曉經典文章,初擬幾道策論力所能及,只是武科重在弓馬,而兼取其策論,原與文科不同,若比例廷試,則習記問而疏弓馬者得以爭先,似於設武科選將才之真意未協,請陛下明鑒。”
“那就比試拳腳兵器等技擊之法好啦,反正這文章弓馬什麼的早在前幾場就考過了。”朱秀蒨翻著那份武舉名錄早就不耐,里面記載盡是某某騎射中箭幾何,步射有幾矢中的,還有選錄的策論文章,小郡主看得一個頭兩個大,與她心中期望的武學俊彥實在差距太大,此時終於逮到機會插話。
小皇帝當即眼睛一亮,“這法子好啊,可比殿試文章精彩有趣得多!”
劉宇嘴巴張得老大,“比試武藝?這是否太過輕率?”
瞧朱厚照摩拳擦掌的興奮模樣,頗有親自下場的架勢,丁壽原先出這主意本就是要分散小皇帝精力,見他興致一起,哪會讓劉宇攪局,立即道:“兩京十三省所選武舉本就是要究極韜略、精通武藝之賢才俊傑,會試三場只驗步騎射藝與策論文章,有失偏頗,陛下親自拾遺補缺,實乃眾舉子之幸。”
朱厚照哈哈一笑,“那便同文試一般,傳諭眾舉子在奉天殿外較技。”
“這個……”丁壽就是再哄小皇帝玩,也覺得這麼干不妥,“奉天殿乃舉行朝會等大典之所,妄動刀兵怕是有所不妥,依臣愚見,不如在太液池畔的紫光閣考閱技勇如何?”
小皇帝不滿搖頭,“太輕率了,怎麼也是朝廷掄才盛事,如何能設在西苑,這樣吧,地點就設在午門外好了。”
“陛下明見。”丁壽贊了一聲,轉頭好似才發現那位瞠目結舌的尚書大人,奇道:“劉大人,不快去籌備殿試諸事宜,還在此作甚?”
“我……這……”劉宇一句話沒插進去,這三位你一言我一語,已經把事給定了。
“先生還有事要奏?”朱厚照同樣問道。
劉宇左瞧瞧,右看看,滿嘴苦澀,卻沒有抗旨的膽子,垂首道:“臣遵旨,臣告退。”
注:明代武舉一直側重考的就是騎射步射和兵書經典,萬歷四十七年科臣請特設將才武科,初場試馬步箭及槍、刀、劍、戟、拳搏、擊刺等法,二場試營陣、地雷、火藥、戰車等項,三場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知者言之,結果“報可而未行也”,甚至天啟年再度提出的皇帝殿試也因兵部“祖制武科不廷試,應遵往例為便”的理由而否決,直到崇禎四年,才有皇帝親執殿試,也就是自此開始才有真正意義上的所謂武狀元。
不過崇禎帝設的技勇科也不是較量武藝,而是拉硬弓、舞大刀和舉石鎖,盡管這也在會試時引起了某些舉子“選將才乎?選家丁乎?”的質疑,但考試項目就這麼傳到清朝,只是在內場文考方面逐步寬松,由從四書和兵書中選題,降為從孫吳司馬三部兵書出策、《論語》《孟子》中出論,難度越降越低,乾隆時改為一策一論,全部從《武經七書》中選題,到了嘉慶時候考慮武人文化層次跌得厲害,干脆連策論都免了,只要默寫一段百余字的《武經七書》就行,到最後內場考試基本流於形式,能選出什麼人來只有天知道了。
至於武舉殿試地點,從清代錢載《上御紫光閣閱武舉技勇侍直恭紀》來看,起碼在紫光閣舉行過廷試,不過考試內容也還是“校藝弓刀石,論才勇智仁”,書中為情節需要,設定午門比武,書友權作一哂,不必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