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溪市人民政府。
和C國各大省會、直轄市那最為常見的,巍峨屹立、國旗飄揚、前院後湖、堂皇方正,卻也可以形容為千篇一律的“市政府大樓”有所不同,河溪市人民政府辦公地,是設立在原河溪府衙舊址正北方的那一片古建築園林群落中。
郁郁蔥蔥千年古木,雕梁畫棟青石紅閣,路過的群眾在大門口,只能看到一條漢白玉石的堂皇大道,在兩側梧桐林蔭護衛下通向不可細窺的大院,再配上護衛的武裝警察,還有氣勢磅礴的六塊豎立的紅黑匾額:“C共河溪市市委”、“河溪市人民政府”、“河溪市人民代表大會”、“河溪市政治協商委員會”、“C共河溪市紀律檢察委員會”、“河溪市人民武裝部”,所謂睥睨古今、幽深望遠、封疆河宇的政府莊嚴氣象,也莫過如此了。
這是得天獨厚的條件。
河溪府衙是在古河溪城經歷代完整保留下來的,已經有一千三百年歷史的文物建築。
自建國後反復修葺,市政府更是嚴控府衙附近的人文景觀保護。
如今,“河溪府衙舊址”已經成為河溪城重要的歷史景觀和觀光景點,人們來河溪旅游必到的所在之一,就是這棟保留了千年古風,象征了歷代封建王朝地方權力機構的古建築。
市政府當然不方便占據“河溪府衙舊址”這種旅游景點,但是在府衙以北,原本也屬於河溪府衙建築群,是古河溪城中心的一片園林和幾棟歷史建築群被翻修整葺、連綿擴建,成就了今天的河溪市政府所在地。
雖然不比其他城市的市政府大樓動不動就40、50多層,河溪市政府的主體建築也只有12層,但是在其中,眺望足下,在繁華喧鬧、車水馬龍、連腳都快插不下去的熙熙攘攘的河溪市觀江區中心,居然有如此一片森然綠蔭,幾棟木石殿堂,南望“河溪府衙”舊日封疆體統,東眺觀江沿岸現代都市盛景,那種象征了權力、象征了莊嚴的胸懷器宇,別說其他市政府了,就是很多省政府都是羨慕不已卻學不來的。
甚至一度傳言,幾任河溪市委,都覺得這個市府大院“僭越”了,幾番邀請過省政府搬過來……當然,都被任廣江書記、王鼎書記拒絕了。
今天,在市政府大院左翼的四號樓大會議室,由“環溪月湖國家馬拉松大賽組委會”主辦,特邀河溪市副市長施炯同志出席並主持了一次介於官方和民間組織之間的會議。
這是第七屆“環溪月湖國際馬拉松大賽”組委會最後一次擴大會議,也是階段性工作的總結會議。
在晚晴集團等幾個贊助商的大力支持下,今年的“環溪月湖馬拉松”擴大了規模、提高了規格,邀請了好幾位國際頂尖級的運動員參與,這次,國際田聯還特派了官員來與會接洽。
既然有重量級的外賓來觀摩,事關國際影響,出於某種“河溪市的品牌效應”和“顯示我市政府大力支持”的考慮,組委會秘書長戚美蘭女士,請示市委,能否請市委領導來出席主持,並且在河溪市府借個大會議室召開這次會議。
郝市長是不太管這種事的,履新不過三個月,剛剛從首都學習歸來的河溪市委書記華衡城同志親自批示“請相關部門予以支持配合”,而且,這也是施副市長退下去之前主持的最後一項工作了;於情於理,來市委借個副樓的大會議室,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一安排,確實增加了這個會議“熱烈隆重”、“莊嚴勝利”的官方氛圍。
市政府點頭同意了這個會議場地後,戚美蘭女士更是走路帶風,這個本來是應該組委會為主的“碰頭會”,讓這位河溪社交場上也算一號人物的“體育專業人士”,愣是一路擴大邀請規模,開成了一個百來人參加,遍邀了主辦方、承辦方、贊助商、場地方、參賽者代表、技術代表、志願者代表、媒體代表、其他相關部門代表、方方面面的中型會議。
這其中,有一些,固然是市政府的常客,比如政府體系的官員、省體育局、市體育局、田徑中心、幾家河西的當地媒體;但是還有更多的,是一些特地來市政府里蹭蹭權力余香的贊助商、民間人士,以及准備以社團名義參賽的河溪各界運動員代表。
他們西服革履、浩浩蕩蕩、正襟危坐、探頭縮腦、東張西望,看上去簡直有三分,像是來參觀這個盛名赫赫的“C國最有特色市政府”的觀光旅行團。
……
石川躍,也被邀請在列。
其實環溪月湖馬拉松這個事,和石川躍的職守八竿子打不著;但是,戚美蘭愣是借著後灣體育中心是這次環溪月湖馬拉松的起點,這麼一點子微不足道的“關聯”,特地來登門邀請他作為省體育局的代表之一參加。
石川躍能辨別出來,這里並沒有什麼利益企圖,更多的,只是一種尊重和認可。
回過頭想想,一眨眼自己來到河溪,已經兩年多了。
雖然在級別上,自己不過是一個基層的科級干部,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至少在河西省體育系統內,自己已經成為了權力版圖的一部分。
這些民間的、業界的、媒體的,但凡是屬於權力外延的人或者事,都已經在有意無意的,對自己挨挨蹭蹭了。
這就是所謂“權力的一部分”麼?
有些滑稽,有些感慨,也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得意。
來之前,他還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帶上了自己在後灣的行政助理,那個其實還在念大四的實習生孔瑤。
百來人的大會議,自己帶個實習生來一起參加,算是給單位里的年輕人見見世面,這本來也沒什麼不妥的。
但是,這個留著蘑菇頭還一臉稚氣的嬌小女生,最近一段時間,已經被自己調教得西服套裙、黑絲高跟、軟語嬌音、儀態端方,在一片天然清純中流露出不經意的嫵媚,人前人後更是和自己寸步不離,一副私人女秘書的模樣,在這種場合里,也是稍微有那麼一點惹眼的。
他是懶得假裝,本來就說是逗這個實習生說“帶你參觀參觀咱們市政府去”。
這個小丫頭……其實在好幾個月前,就借著加班時的一抹夜色浪漫,真真假假的“一時情動”,和自己上過床,被自己奸玩過身體。
看上去稚嫩呆萌的女生,卻又不是處女,完事後,還淚汪汪的找話說,辯稱是以前談過一個很短暫的男朋友,年紀小不懂事,其實只有過這麼一個男人什麼的,似乎是怕石川躍介意……其實是真是假,這個女生背後的私生活究竟如何,石川躍才懶得去管;倒是她柔軟多汁的身體,嬌小雪白的嫩乳、緊致潔淨的蜜穴,和那偶爾會扭得很生澀可愛的小腰,那股還沒有褪盡學生氣的少女滋味,還是讓石川躍很滿意的。
當然,不是每個秘書都可以調教成李瞳的。
像這個小瑤,其實只是河西商學院的大四學生,機緣巧合在後灣謀了一份打工實習的職位,又有那份“上進心”,想在這個半事業單位里留任,能有機會和自己這個“帥氣多金”、“魅力四射”的老板品嘗一下魚水之歡,對於她來說,更像是一種邁向社會的歷練過程……而在石川躍看來,根本就是一件理所當然、各取所需的小事。
從某個方面來說,石川躍自己也意識到,有的時候,他故意去做出這些有點“風流”的做派,除了生理上的需要之外,也可以算是某種策略。
自己在省局,是深受劉鐵銘局長的器重的,雖然只是一個科級干部,卻在河西體育系統內翻江倒海、指點江山。
他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和他有關也好,無關也罷,在外人來看,河西省局最近兩年來發生的種種大小事件,都和他石川躍密不可分。
如今,他已經是河西省局紅得發紫的人物,劉局長最貼心的“體育產業改革闖將”一員。
但是,這種和資歷級別嚴重不符合的出挑和優秀,其實也是很危險的。
劉局長高高再上,又是最會扮豬吃虎也就罷了,那其他領導的感受呢?
河西省局還有那麼多副局長、處長、副處長、甚至科長呢?
要是換了一個環境,這種年輕人“不成熟、不謙虛、不守規矩”的情況,那是絕對無法為機關文化所容忍的。
但是偏偏,省局里上上下下,各路領導,副局級、處級、副處級、科級,各中心,各兄弟和下屬單位,不管哪個級別,哪路人馬,對他石川躍,至少表面上,那都是贊不絕口、愛護有加、全面配合、鼎力支持。
他有時候想想,這還真是一個很奇妙、很有意思的現象。
當然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那對於基層事業單位編制人員來說,幾乎可以形容為“深不可測”的背景。
想想看,如果說他石川躍,史沅涑的孫子、石束安和柳晨老師的侄子,標標准准血統純正的官三代;他來河西這一番折騰,明里暗里,將河西體育系統攪擾到面目一新,提出種種銳意改革的創建,打通幾個部門之間的天然屏障;他做這一切,最終的目的,就是為了在河西省體育局開展人事斗爭,當個科長或者當個副處長?
這……簡直是說出來都沒人信!
不是說省局里那些科長、處長們感受不到他的威脅,他的存在,天然就會影響到其他一些人的利益……而是他們都有一種不知哪里來的潛意識:不管劉局長分配給他石川躍什麼樣的工作和位置,似乎都只是“臨時的”。
別說群眾體育處處長羅建國這種老混子,就是剛剛意氣風發上任的徐澤遠處長、根系深遠的河溪市局局長童萬秋同志,甚至是已經因為石川躍的到來而如坐針氈的費亮校長,省局上上下下的中層干部,沒有人把他真正看成一個“河西體育系統里權力人事分配上的威脅”。
他當然已經是河西體育系統權力構成的一部分;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他卻更像一個過客,天知道這個背景深厚的官三代,究竟在盤算些什麼陰謀詭計,反正,和他們自己更加熟悉也更加在乎的那些,機關文化、人事糾葛、利益分配、級別前程是沒什麼必然關系的。
而除了這種頗有些陰謀論的背景臆想之外,石川躍的這種“公子哥”風格也是原因之一。
他是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融入了河西的體育官僚系統。
他上班也正襟危坐,也參加這些大會小會,遇事也早請示晚匯報,他陽光開朗、謙謙君子、侃侃而談,似乎也很求進步上進。
但是……在另一方面,他依舊開著他惹眼的寶馬,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花起錢來是大手大腳,二十八歲還沒結婚,卻又同時,在外面泡泡河西的網球公主,在省局安插自己的長發秘書,在水上中心栽培女助教,甚至傳言和河西商界名媛夏婉晴眉來眼去,今天約嫩模,明天會明星,出沒在元海、Miss Panda、Top Fun,就是這麼一副風流倜儻、百無禁忌的模樣……怎麼看,怎麼想,都似乎不屬於這傳統意義上的權力體系的一部分。
就比如,今天開這種會,帶個行政助理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偏偏帶個漂亮的小女生,一副老板帶著小女秘書的模樣……怎麼看,怎麼想,都有點“不注意影響”了,未免會讓人不屑輕視,甚至搖頭嘆息他的幼稚。
這種與生俱來的紈絝氣息,卻反而成了他天然的保護色。
至少,讓幾個有身份的領導,忍不住會用一種“看小孩”一樣的眼神去看待自己。
甚至會產生一種“大人不記小人過”、“不和他一般見識”的自我保護意識。
石川躍能深切的感覺到這種滑稽的、卻讓他獲益匪淺的現狀。
另外,他還能感受到,除了他“背景神秘”、“生活作風”這些原因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讓所有人,都會在權衡利弊風險收益之後,忍不住對他容讓或者配合,而絕對不敢來給自己下絆子,那就是:陳禮的死。
其實,雖然石川躍的確有和陳禮處長之間發生過權力斗爭;但是實際上,陳禮同志倒台的導火索,也就是“陸咪奶奶在體育局哭訴事件”,這事件對石川躍來說,完全是突發事件,而非自己的安排。
至於陳禮的死,到現在他都難知究竟,公安機關也反復鑒定是自殺無疑,他也察覺到這事背後的不同尋常,但不管陳禮處長是自殺還是其他的死亡原因,石川躍唯一能肯定的是:和自己無關。
但是……誰相信?
似乎人人都認定了,是石川躍搞倒了陳禮。
甚至很多人都相信:石川躍,居然把陳處長直接“做”掉了!?
這可畢竟只是一個省級體育局清水衙門里的人事崗位斗爭、辦公室政治而已,又不是什麼王朝奪嫡或者黑幫仇殺,明明應該是遞遞黑材料、編編小謠言、拉幫結派、吹牛拍馬的事,怎麼居然……都搞出人命來了?
不少人都會暗地里驚恐於石川躍的“能量”,誰還敢在工作上擋他的道,去步陳禮的後塵?
最近,有一個傳言,就是河西省體育局局黨委,正在對自己的檔案進行整理,將報組織部,提升自己為“副處級干部”,並且正式出任河西省體育局群眾體育處公關科科長,並且在未來構建下的屏行度假村擔任主管職務,甚至可能讓他在省小球中心或者省冬季運動中心兼任一個職務。
在C國,從“科級干部”到“副處級干部”只有一步之遙,但是卻有一個不成文的潛規則,那就是:進入副處級,才是真正意義上“從政”的“領導干部”。
這對石川躍來說,也是一種重要的台階。
所以,像今天這種場合,他是一個年輕的科級干部,也被作為省體育局的代表之一邀請來參會,局里卻沒有任何人覺得有什麼不妥。
今天的會議,石川躍本來就是列席在角落里,也沒什麼議程,他心不在焉的,想象著這種可笑的局面,甚至有點惡作劇的,偏偏要和身邊的嬌小女秘書竊竊私語,說是布置工作,其實就是聞聞她身上的體香。
他是權力的一部分?他不是權力的一部分?連他自己都搞不清。
……
當然,只要是會議,必然是成功的大會、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
會後,賓主盡歡,大家都學習了會議的精神,也最後一次協調分配了報名截止前的工作任務,帶著滿腔熱情和一肚子迷糊,各自散去。
施市長當然早就退席了,戚美蘭女士今天心情特別的好,借到施市長的光環,又來市政府開會,頗給她這個“民間體育團體”臉上增光。
會後,她也很驕傲自豪的帶著幾位重要的商務賓客,特地一行人,從四號樓徒步踏著漢白玉石的步道,幾乎是橫成一排,走去市政府停車場……
石川躍看著……都覺得好笑。
當然,他也能想象一二這種心情。
對於這些賓客來說……不管他們是家財萬貫、手握資本,還是社會名流、娛樂明星,這片刻的“市政府漫步”,也許,都會讓他們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愉悅感和夢幻感。
仿佛,在這一片莊嚴肅穆的林蔭之間,呼吸著來自市政府的空氣,踩踏著市政府的玉石台階,他們就不再僅僅是某個行業的專業人士,而是可以俯瞰世界、指點江山、在談笑間和這千年古城融為一體,成為權力的一部分,擁有某種歷史使命感的“權力中心人物”一般。
然後麼……他們大概要一起去LAYA吃頓牛排慶祝一下。
戚美蘭當然也象征性的邀請他和其他幾個機關領導了,但是石川躍卻沒有同往,和好幾位官員一樣,他客氣的表示自己還有公干,請戚秘書長自便。
他倒不是不願意和戚美蘭以及這些贊助商們一起聚聚……但是,一想到他們在市政府里刻意“漫步”,去感受權力的光芒的那個畫面,他卻有點頭皮發麻。
按理說,他也只是個基層小干部,河溪市政府他還是第一次來公干。
在某種程度上,到了這種地方,他也應該有仰望高山、心潮澎湃的感覺。
但是……他畢竟是不同的。
這座氣勢巍峨、遠近聞名的市政府大院,對於戚美蘭這些人來說,其實更像一個觀光景點,這些人是來市政府里,是來蹭蹭權力的光芒,滿足一下他們平時不願顯露、卻人所共有的,對權力虛榮的渴望;而對於他來說……畢竟是不同的。
沒錯,以影響力、級別、權力范疇來說,他是不是河西省體育官僚系統權力的一部分都是一個“待議”的狀態,而到了河溪市府,他再怎麼都不會自大到,有資格自認為在這種地方自己也是權力的一部分。
但是……他畢竟是不同的。
市政府大院?
開玩笑!
自己兩歲的時候,就被抱著進過西園(注:C國國家政府最高權力機構國務院辦公地之一)。
不過,今天中午,自己究竟該去哪里吃飯呢?
既然帶著孔瑤……這個小女孩別的都罷了,胸脯挺小卻很喜歡墊的高高的,但她的身體還真的有點特別的資本,脫到光溜溜的時候,有一股好像甜牛奶一樣的乳香,也不知道是天生的,還是用的什麼香氛乳液,要不,干脆一起去吃飯,然後去開個房間?
……
“石主任……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個工作餐啊?”
雄厚、爽朗,還帶著三分調侃的聲音,打斷了他開始有點散亂的思緒。
一個三十歲開外,四方大臉、儀表堂堂、留著寸頭,胡須剃得很干淨,跟著個西服革履的秘書,自己穿著卻偏偏是一股子運動休閒風的政府官員,在與會者都快散盡時,卻笑眯眯的走到自己身邊,問候自己。
他的語氣格外隨和、親熱,就連“石主任”三個字,都帶著明顯的調侃色彩。
石川躍一愣,旋即笑出聲來:“好啊……就算蹭你的飯卡吧。”
自己是不是河西省體育系統權力的一部分姑且不論,但是眼前這個人,卻肯定是河溪市政府權力的一部分。
這是河溪市國資委資產審計處處長裘嵩同志,河溪市重點培養、手握實權的年輕官員代表之一。
雖然今天的會議和河溪市國資委沒關系,但是裘嵩是河溪市年輕干部中,一向以狂熱愛好體育出了名的,據說,年年的環溪月湖馬拉松他都沒拉下,成績在大眾組里還頗為出眾。
這次,他是作為機關干部參賽代表之一,被施市長拉到這個會上來壯壯聲勢的。
當然,石川躍明白,以裘嵩的職務,就此時此刻,還有很多公務等著他去處理,很多企業老總、銀行行長、基層干部等著他去“會見”,他不可能沒事可做,僅僅是無聊,就來找自己去食堂吃頓午飯。
他……應該是想和自己聊聊?
小孔瑤的身體的甜牛奶香是怎麼來的都好,都不再適合出現在這一次工作午餐中。
他轉過頭,在孔瑤耳邊輕語了幾句,讓她“可以直接下班了”。
那邊,裘嵩也讓自己的秘書小顧回避了。
兩個人,就一起起身,倒像是熟絡極了的同事似的,收拾了書本筆記裝進公事包,同行聯袂,邊說笑邊聊天,下樓梯、走過道、繞著花園廣場,走向市府五號樓三樓的食堂了。
一路寒暄,石川躍也忍不住在琢磨,這位年輕的國資委處長,會想和自己聊些什麼呢?
是公務?
還是私事?
是關於後灣的?
還是關於屏行的?
還是關於……
老實說,對於裘嵩這個人,石川躍一直有一些看不透。
……
其實,裘嵩和自己之間,本來是沒有什麼“親密”關系的。
裘嵩留學歸來時,曾經在首都大學法學院掛職念過一個法學碩士學位,可以算是法學院廉佑旻教授的學生,按照這種師生傳承關系,也勉強可以算是已經退休的首都大學副校長、法學院老院長柳老教授的隔輩掛名學生。
首都大學法學院是C國法律界很重要的一個政治學術場所,不少知名律師、法官、檢察官甚至政法體系的官員都從這里走出來,這里的同學會、校友會、師生關系也是一種重要的關系網。
所以,裘嵩昔年在首都時,也曾經和柳家人有過一些交集,論資排輩,也客氣的尊自己的嬸嬸,柳晨女士一聲“柳老師”。
當然,那年頭,自己的叔叔已經是外交部的實權處長了,像裘嵩這個級別的年輕新進是高攀不上的。
不過,就著和柳家的這個拐彎關系,在某個聚會上,他和裘嵩,也有過一面之緣。
這當然不是什麼太可靠的關系,但是有時候,“一面之緣”已經夠了。
當初的一面之緣,雙方就算有了自然的背景淵源,就可以算是“故交”,甚至在必要的情況下,都可以裝得很親熱。
多個朋友多條路,官場、商場都是這麼個道理。
叔叔被捕後,很多老領導、老同事、老部下對於石家、柳家都避之不及;當然,反過來,也有很許多本來沒那麼親近的“故舊友人”反而會刻意的表現出親熱和靠攏,這無非也就是一種政治投機罷了。
但是,這個裘處長,在自己來河溪後,因為公事私事,和自己倒是有過好幾次交集,他不僅在後灣、西體集團、屏行網球中心、泓祺體育館、天溪冰雪運動中心等問題上和省局多有來往,甚至主動去河西大學拜訪過川躍的嬸嬸柳晨,還興致勃勃的過問了不少河西體育項目。
作為如今河溪年輕一輩市府官員中比較出類拔萃的人物,他的這種有些過於熱切的,卻讓石川躍多少有些疑惑。
當然了,公事公辦,河溪市國資委和後灣中心,本來就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裘嵩年輕,又留過學,還是個體育愛好者,和河西省的很多體育人士、體育部門都有往來。
但是畢竟,自己是頂著個“紈絝子弟”和“貪官後人”的名號,像裘嵩這種明顯是前途無量的年輕干部,和自己那麼親熱?
怎麼想,都是風險要大於收益的。
有一陣,石川躍甚至認為,裘嵩是為了言文韻。
有一點他幾乎已經可以確認,這個裘嵩,還真是個言文韻的鐵杆粉絲。
而且,他的這種“粉”,和那種手握資源或者權力的人物,對言文韻的想入非非有所不同,他的“粉”,還真像比較純粹的那種網球粉。
據說,當年言文韻還剛剛出道,在河溪打新秀杯,他那時還在河西大學做輔導員,就是拉拉隊長;更有傳聞,言文韻第一次打進澳網正賽時,他居然一個人買了機票,特地去澳洲現場給言文韻加油助威。
要不是他如今這個處級干部的身份,看著,倒更像是個活力十足的網球追星鐵粉。
從這一點來說,夏婉晴倒是動過念頭,要介紹他和言文韻“深入交流交流”,但是當時,自己和夏婉晴的關系正在緊張,並沒有舍得。
何況……在石川躍看來,裘嵩的行為風格,和“那方面”似乎不是一回事,這種事情,不看清楚風色做事,就是一種冒險,也是夏婉晴的一種想當然。
人家壓根沒有“那方面”的表示,一幫人就跟拉皮條似的湊上去,弄得不好會反而適得其反。
對於這個裘處長的立場和目的,他是一向覺得有點特別,是很小心翼翼的在處理的。
……
“川躍啊,你以前來過咱們市政府大院麼?”裘嵩使用的稱呼,都很像體育人的親熱直率。
“沒有,裘處。我倒是有一次,跟著我們局長,去過一次省政府……咱們市政府大院,我還真是頭一回來。”
“覺得這里怎麼樣啊?”
“哈哈……那還用說麼?咱們河溪市政府,那是全國聞名的與眾不同啊。真是好地方,簡直有點帝王園林那意思了。難怪人們都說省政府都比不了這里啊……”
“是啊……我平時也不太來這里,我們國資委是在東溪區辦公的。不過施市長今天叫我來列席。我啊,還有上次的飯卡,里面還有點余額,就請你嘗嘗咱們市政府食堂的清真牛肉面,很不錯的咧……”
輕松的話題,兩個人都哈哈大笑。
……
“你們後灣的固定資產調研已經做的差不多了吧?”這個話題,也算是兩個人之間公事的交集。
“是啊,裘處,還真難為您了,這麼點事都一直記得。”石川躍笑得陽光燦爛:“我知道您是大忙人,那麼多大項目都要您這里一一把關,我們這點事,在您這里,我知道其實是小事,一直承蒙您這麼關心關照。”
“只要是國家的財產,人民的財產,哪里有小事麼?還有啊……你不要老是裘處、裘處的行不行?太見外了,你叫我裘處,我們就只能公事公辦的談工作了。叫我名字就可以了,我喜歡別人叫我名字,我們單位里,很多人都叫我小裘呢……我比你大幾歲,你按照首都的習慣,叫我大嵩,叫我裘哥,都可以啊……”
“好……裘哥”石川躍倒也落落大方,連連笑著應承。
“嗯……那什麼,新的西體集團已經掛牌了,之後麼……應該會全面負責後灣的管理工作。聽說,五環哪里已經邀請了一個叫了雷麟的職業經理人,來擔任CEO……”
“哦?裘哥就是消息靈通啊,哪個雷麟啊?”
“這個人……以前也在我們河溪發展過的……不說他了,反正你也不可能給他打工不是?那你們局里,是怎麼安排你個人的後續工作呢?”
“這個是局領導考慮的問題。我一切都服從組織上的安排。”
“嗯……你有這樣的覺悟是好的。其實我以前也在工作中遇到過類似的狀況……啊……走這里,這里上去就是三食堂,人少,可以坐著聊聊天,牛肉面不錯……我以前在首都國土局當秘書的時候,奉行村的項目,我跟了整整一年,最後卻行政上劃到隆州去了……唉,也是揮灑了我多少個通宵的一片土地啊,是有一些不舍得。但是,我們都是黨員,都是國家干部,也是人民公仆,一切,都還是要以大局為重。再說我們都還年輕,組織上怎麼安排,還都是磨礪我們。”
“是,我明白,裘哥您這是關心我。其實,我真沒什麼想法。如果局里安排我留在後灣,我一定配合好新來的董事長或者總經理;如果局里讓我回省局工作,或者調我去市局,或者哪個中心,我也一定爭取做出一番成績來。”
兩個人笑嘻嘻的在三食堂的一張圓桌上坐下。
裘嵩刷著帶著芯片的飯卡,點了兩晚牛肉面,一碟子牛肉、一碟子炒萵筍……
“馬上就要奧運了,你們局里……准備的怎麼樣啊?”
“裘哥瞧您說的。奧運是舉國戰略,都是總局在協調,就是省局,那也僅僅是配合而已……就算有什麼,也是局黨委和競賽處的事情。我一個下屬單位的辦公室主任,能關注的了這種事情麼?”
“哈哈,你呀,別跟你裘哥打馬虎眼。我是在想,言文韻……今年有希望在奧運上出成績吧?”
就連石川躍,被他這麼赤裸裸的“你是知情人”的口吻,問起言文韻,都忍不住有點臉紅,只好敷衍兩句:“這個可不好說,這幾年,奧運的比賽也越來越職業化了,競爭還是很激烈的。國家網球隊這不很快要去屏行突擊封閉集訓了麼。我們國家的女網其實還是梁曉悅的成績好一些。我看,重點還是在女雙上……言文韻拿牌困難大了一些,爭取進前四或者前八吧。”
“哈哈……我呀,是真是希望言文韻這次能夠出成績啊。能進前四,要是能拿塊獎牌……哈哈……嘖嘖,我可是她的鐵杆粉絲啊。從她還在青年隊打新秀訓練賽就關注她了啊。哈哈,沒想到,你才來河溪兩年多,就和她據說還挺熟。下次有沒有機會,一定介紹我們一起吃個飯。哈哈……別多想啊,我可沒別的意思,就是追星……哈哈……追星。好幾次啊……我想要約她合影,臉一紅就縮頭了。哈哈……你別可笑話你裘哥啊。”
他說的如此直率頑皮,石川躍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哈哈,當然,當然……裘哥,您該不是也聽了什麼小道花邊謠言吧。其實,我和言文韻也就是普通朋友來往,倒是我和她哥哥言文坤,因為工作的關系來往挺密切的。言文韻現在還在首都,很快跟著國家隊一起回屏行集訓了。如果隊里允許她們偶爾出來放松一下,我一定約她、她哥哥、還有裘哥您,再找幾個朋友,一起聚聚。”
“哈哈,好啊好啊……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呢……就是個體育迷。不過現在當這個處長,得裝的老成一些,哈哈……其實我還就喜歡運動、喜歡年輕人的那股子激情衝勁……面條來了……來,嘗嘗……其實不光網球啊、足球、籃球、長跑、健身……你哥哥我,還是帆船選手呢……哈哈,看不出來吧……我現在啊,私人還在參與一個公益事業。就是咱們那個衛視的美女主持辦的那個‘大山球場’,我有假的時候,已經四次進羅山,去教小孩子踢球了……”
“這還真有點意外……”石川躍聽他說的興致勃勃,卻更加迷糊了。
這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難道,裘嵩還真的是沒事和自己瞎聊天?
裘嵩已經“淅瀝呼嚕”的吃下了一柱面條,帶著一點含糊的口音繼續說:
“其實……我是聽說,你們局里可能要安排你去屏行,主持屏行那個網球中心的改建工作,這也是我們國資委關心的一個老項目了。”
他忽然提起這麼敏感的話題,石川躍倒是一愣,卻也不敢過分裝傻:“是有這麼一說,但是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呢?資金、土地、土地用途都還沒有確定呢。裘哥……既然說到這兒,以咱們國資委的看法……這個事,該怎麼開展呢?民營企業投資這種項目,又要我們省局來參與管理,沒有先例啊……局黨委也是在研究呢。”
裘嵩微微一笑,還在吸溜面條,卻好像略略恢復了幾分官方談吐,並沒有回答石川躍的試探,而是把問題拋了回來:“先不說你們局黨委。就說你,你自己,有什麼想法呢?”
“這個……裘哥,您這麼問,一定是有思路可以教我了?還是咱們國資委,或者市里有什麼指導精神?”
裘嵩沉默了幾秒,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將面條擱了下來:
“川躍啊……我呢,知道自己是個重要部門的基層干部。我的領導,也包括我的父母、家人、同事,也都提醒我,說話做事要有個干部的樣。但是說到我真正的性格呢,就是個體育迷,哈哈……所以,希望能夠有坦誠的交流。”
“是,裘哥,我明白,您說的,都代表您自己,不代表國資委,也不代表市里。就是一個老大哥和小兄弟交交心,您有什麼指點,和我說,我洗耳恭聽,自己消化。”
“嗯……那好。我就當當老大哥,說兩句我自己的觀點。說的對和不對,你自己斟酌啊。”
“是。”
“川躍啊,你到河溪已經快三年了吧。”
“兩年多……”
“其實,你還沒來河溪的時候,我就去拜訪過柳晨老師。柳老師特別提起過你啊,對於你,她是抱了很大的期望的。所以……你這兩年多來,在咱們河西的工作,我都一直有所關注。哈哈。說起來你小子,是有點國際視野,年輕,膽子也大,敢有所為!你主持的《五環往事》、公關辦公室、《河西體壇》新媒體部、和傳媒的合作、和企業的合作,還有幾項重要的改革措施,還有……在後灣的培訓中心,可以說,都是游走在體育體制改革的刀鋒上啊。難為你一路披荊斬棘,但凡有點什麼挫折,也都給你一項一項挺過去了,算是成績卓著,讓很多人跌破了眼鏡啊!……這,給你們省局爭了臉面,也給柳老師爭了臉面。哈哈……咱們河西的體育事業,在幾個省里,好幾年都沒有這麼風光,有這麼多新鮮話題了。現在,連其他幾個省的體育系統,都在打聽這個叫‘石川躍’的小伙子是何許人也了。哈哈……長臉!”
“裘哥,您這太過獎了……這都是局黨委……”
“唉,打住!別說官話,別說官話……歸功於領導、歸功於組織那是必須的。但是,一切都是組織提供平台,個人發揮才能麼。再有,都說了,就是聊聊天麼。”
“是……”
“聽說,你們局里在考慮你的副處資格……”
“這是……謠言吧。”
“哈哈,在我們國家官場上有個說法……‘科級是群眾,副處是領導’,咱們的川躍要真正的當領導干部了……哈哈……”
“裘哥……瞧您說的。這種謠言怎麼能當真,不管什麼級別,都是為人民服務麼。”
“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但是川躍啊,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這麼年輕,資歷這麼淺,來到這麼一個陌生的環境,你的這些工作都能開展的那麼順利呢?是你特別聰明?還是你特別勤奮?還是你家里給了什麼支持?還是說相比其他同事,你更得領導歡心?”
“……”
“以我看啊,這些原因固然都有。但是更重要的,歸根結底在於:你做的事情,表面看上去有不太循規蹈矩的地方,看上去有冒失、有風險,甚至離經叛道,但是在本質上,都是‘對的’。”
“‘對的’?”
“是,就是所謂的對錯的‘對’字。有人說,成年人的世界,只有利弊,沒有是非。我們的很多干部,做事、說話、都但求小心、但求‘有利’。可咱們國家的體育事業,到底要不要改革?舉國體育體制的前景,要不要改變?新的媒體時代到來,體育產業要不要跟上?哪怕是你提出來的‘體育就要性感!’,究竟是嘩眾取寵?還是一個只是用了一些激烈用詞,但卻是正確的方向?!就好比,你在後灣推行的收費,面向青少年為主的社會體育培訓中心,放眼於市場,又著手在體育教育,就算有一些離經叛道,就算資金上遇到一些問題,會遇到一些波折,又怎麼了?最終還是能站下來腳跟的。你看我說的對不對,即使這次新西體集團繼承了你們後灣的工作。你創辦的這個體育培訓中心,他們一定只會繼續擴大規模,擴大投入,而不是半途而廢。為什麼?因為這是‘對的’,這是符合市場規律,又有利於我們河西的群眾體育事業的。”
“裘哥……”
“你以為這光是我的判斷?不……其實啊,連市委領導,都是肯定你們局里的這次嘗試的。不過你也知道,後灣是省局的項目。省、市有別,市委領導不方便在正式場合表揚你們罷了。”
“施市長……提過後灣的事?”
“不止施市長……咱們華書記在首都學習,也不知道誰在他耳朵便嘀咕了幾句,他還親自特地打電話給施市長,過問了這個項目呢……連華書記都驚動了,這可是大手筆啊。”
“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真有點受寵若驚的意思。”
“那倒不至於,哈哈。不過……這次,你要去屏行,主持屏行網球基地的改建。我聽說,你和省旅游局的魏局長談過幾次,提出了一個建設高端體育主題公園的設想?”
“哦,不是主題公園,是度假村。不過,這還是論證階段。”
“……”
裘嵩漫不經心的“咕嚕咕嚕”喝了幾口面湯,擱下碗,用餐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嘴角:“川躍啊……於公來說,我們國資委是希望屏行那塊土地,不能就此荒廢,成為爛尾項目。於私來說,我也希望你時時刻刻記得,我們國家的體育事業的群體性本質。屏行的土地,原本是我們省里、市里規劃的公用體育事業用途,是為廣大的河溪人民群眾提供一個既有青山綠水、又有國際化場地設備的運動中心。雖然時過境遷,但是這份心不能變,這份用意也不能變,一定要立足於這一點。”
“是。”
“一定要注意面向群眾、面向市場、面向未來。既要考慮體育的產業性質,也要考慮體育的公益性質,不能被地產商的風格給影響了,也不能光顧著迎合其他部門。你是咱們省局年輕一輩里優秀的體育人,應該為河西的體育事業添磚加瓦。時時刻刻都不要忘記了,做‘對’的事情。自然一帆風順……”
“是”
“當然……哈哈……至於違法亂紀的事情,那是更不能做哦。”
“是……謝謝裘哥指點”
石川躍笑得很燦爛,但是腦海深處,卻已經擰緊了心思……在裘嵩一片東拉西扯、說不說官話,其實卻依舊是口號連篇,只不過是加入了一些故意為之的豪言壯語和雷厲風行的“新時代官話”中,細細的品味著他的真意。
看來……屏行的事,還沒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