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她不是金絲雀
魏孝義與蘇輕舟早已醒了,准確來說是一夜無眠。
聽著隔壁傳來的嬌聲媚語,別說是她們了,哪怕是陌生人都難以入眠。
魏孝義憔悴的躺在床上,這間屋子只有一張床,所以蘇輕舟便將就在凳子上眯了會兒,這會兒天已經亮了,她們疲憊不堪。
這時候房門被敲響了。
“蘇姑娘,主子喚你們到前廳。”侍衛的聲音在門後響起。
“好的。”
蘇輕舟與魏孝義隨意整理了下自己,這才各懷心事的跟隨侍衛前去前廳。
畢竟這里位於峽谷的臨時據點,與其說是前廳,倒不如說是一處另外圍起來讓重兵把守的院子。
蘇娘已然坐在院子的石桌上,桌上放著幾碟精致漂亮的糕點,沏茶的侍女正站在一旁低頭擺弄著手下的一套秘色瓷茶具。
纖纖玉手拿著一個竹制茶筅,正以極快的頻率在綠色的茶湯中攪動,動作雖快,卻輕巧自如,不似漫無章法的攪動茶湯飛濺,更像是引導著茶湯在茶碗中跳起了優雅的舞蹈。
轉眼間,翠綠色的茶湯上漸漸飄起一層濃密的白沫,在朝霞的映照下泛著似明月般的黃白色。
侍女攪動了幾下,把調好的茶置於案上,又開始專注調試下一杯。
蘇娘優雅的端起茶碗輕抿一口,這才抬頭看向走過來的魏孝義與蘇輕舟,當然,她的視线在魏孝義身上多逗留了一會兒。
蘇輕舟也是個有眼力見的,連忙帶著魏孝義走過去,距離蘇娘幾步遠的時候匍匐跪下,行了個禮。
“公主萬安。”
雖料到此人的身份,但當真的從蘇輕舟口中聽到公主二字魏孝義還是有種刀懸梁的感覺,就著跪下的動作,她抬眸看了坐在石凳上的女人一眼。
距離上次見面已經過去將近一年,記憶也模糊了,那時候的蘇若在姬墨舒身邊穿著簡單,甚至稱得上朴素,氣質亦是溫和可親,可現在這個,哪怕依舊不見華服濃妝,卻舉止投足間皆展露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威壓。
她跟著蘇輕舟一道,“公主萬安。”
“起來罷,在外頭就沒必要行君臣那一套了。”蘇娘故意咬重君臣二字,說來也是奇怪,在姬墨舒面前她煩透了君臣這一套,可在他人面前特別是魏孝義面前,她恨不得用君臣之道把人壓死,沒成想有一日堂堂長公主的心眼竟是小的跟針尖似的,當真是笑話。
蘇輕舟與魏孝義站了起來,這時碰巧突兀的一聲咕嚕響起,極為清晰的打破了三人之間的這份心照不宣的嚴肅。
魏孝義捂著肚子,小臉有點紅,昨夜到現在她都沒怎麼吃東西,早已餓的前胸貼後背了。
“賜坐。”
侍女們端著兩個矮一點的桌案過來,放在蘇娘用膳的石桌靠下的位置,身為人臣的她們斷然是不能與公主同起同坐的,兩人坐下,侍女依次把早點與茶水端上來。
“如今已然到了用膳時間,有什麼事用完膳再說。”蘇娘舉起茶碗,隨口說完便兀自喝起茶來。
翠綠色的茶湯帶著淡淡的清香,這是一種類似清晨草木的香氣,也是抹茶獨有的香氣。
不同於綠茶的炒青工藝,抹茶以蒸青制備,少了點激發清爽的火候,卻能最大程度的保留茶葉作為草木的清香,喝起來就如同此時的朝霞一般,溫潤,清雅。
君臣用膳難免多了點拘謹,哪怕是餓極了魏孝義依舊不能大快朵頤,細嚼慢咽莊重有禮的動作與平日里和姬墨舒在一起的時候迥然不同。
草草吃了點東西算作墊墊肚子,蘇娘命人把早膳撤去,這才問,“你們過來所為何事?”
蘇輕舟率先站了起來,拱手作了一拜,“微臣已然按公主的吩咐把扣留在永州的那批貨以略低市價出手給了官府,聯合了幾位官員准備把那批貨以賑災的名義分發到周圍的城池,算是以最小的代價蒙混過去了。”
“做的不錯,舍小才能保大。”蘇娘滿意的點點頭,如此也算保住了大部分商賈的命脈,不管是從受波及的人數還是利益上的損失來看這都已經是最好的結果,這是否恰巧說明她的安排是對的?
她又問,“對了,你們過來的時候可曾讓可疑之人察覺?”
“沒有,過來的時候聽影衛說臨時警戒不接待外人,微臣是以令牌讓影衛專門護送進來的,也並未私見任何人。”蘇輕舟雙手呈上令牌。
“這便好。”為了安全起見,蘇娘把令牌收了回去,“既然明知警戒還進來,如此還不能讓你們自行離開,這段時日便在此將就一下吧。還有,若是無事便退下罷,本宮還有要事要忙。”她下了逐客令,似是不大喜歡與姬墨舒的摯友相處。
聽了她的話,魏孝義頓時有點急,蘇輕舟忙拉住她,對她露出一個安心的笑。
蘇輕舟再次行了一禮,“公主且慢,微臣還有一事相求。”
蘇娘頓了下,輕聲問,“何事?”她的聲音迅速染上了清冷,不復方才的平淡。
“公主,微臣此次前來除了稟告事務,最主要還是需要帶姬墨舒回去。”
話音未落,原本如閒雲野鶴般悠閒的蘇娘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轉而陰沉著臉,娟秀的眉眼里面透著的盡數是拒人於千里的冰冷。
“她很忙,無暇跟你們走。”
她幾乎不假思索就替姬墨舒回絕了,態度也變的冷漠而油鹽不進,甚至隱隱約約透露出鋒芒,這是一種警告。
蘇輕舟心頭咯噔一下,有點搞不清楚為何聽到要帶姬墨舒走這位公主會這麼一副表情,一時間也拿不准主意。
見狀,魏孝義實在憋不住了。
昨夜聽著姬墨舒的聲音她就被一種奇怪的情緒包圍,姬墨舒越表現的不正常,她就越覺得不適,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與其說是對公主的憤怒,不如說是對姬墨舒的心痛,姬墨舒不開心,這是她最直觀的感受。
“你到底把墨舒姐姐怎麼了?”
冷淡的氣氛因著魏孝義的一句話瞬間就到了劍拔弩張的程度,蘇娘轉過身,薄唇輕挑,彎出一抹看似無害的弧度,可她的雙眼卻宛如含著冰棱般冷,“本宮又能把她怎麼樣?”
“我不管你怎麼樣,你快放她離開這里。”魏孝義這時候也是著急了,她很了解姬墨舒,距離那日瘋狂的發泄到現在已經過去大半月了,以姬墨舒的為人斷然不會在姬老爺失蹤的情況下躲起來逃避一切,唯一的可能便是讓眼前這位公主限制了自由。
昨夜姬墨舒發出那種聲音,雖然聽著性感愉悅,可有種樂極生悲的感覺,每一個音調都透著淡淡的憂傷,這都說明了姬墨舒在這里生不如死。
“……”果然還是打上門來了。
蘇娘心頭窩了一把火,魏孝義竟然膽敢如此無視她的權威。
“她是本宮的女君,這是本宮的家務事,你算什麼東西,膽敢如此與本宮說話。”
“你混蛋,快把墨舒姐姐還給我。”魏孝義氣的小臉通紅,雖挑釁皇權會惹來殺身之禍,可那是待她比親姐還要親厚的姐姐呀,她如何能眼看著姬墨舒被囚於此處,絕望的被當成一個玩物日日把玩而無動於衷,不管如何她必須帶姬墨舒走。
“那是本宮的女君。”蘇娘的氣息已然接近冰點,她再次輕聲重復了一句。
聲音雖輕,落到人的耳中卻擲地有聲,述說著她的倔強。
她也不知道為何要強調這層身份,只是此時面對這些姬墨舒的妹妹姐姐什麼的,要強的她不由自主的便強調身為姬墨舒的女人這一層身份。
在她看來,魏孝義竟是如此生氣,那眼里的憤怒與心痛都讓她覺得刺眼,她很清楚,這是在為姬墨舒難過。
魏孝義竟是如此在意姬墨舒,這個事實讓她幾乎被嫉妒奪舍。
為什麼?
這些人一個兩個都念著姬墨舒,而她,她生來就是這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若有一日她有難,這天底下怕是一半人都在笑,剩下的人則漠不關心,或許只有姬墨舒會緬懷她。
思及此處,她感到異常憤怒,憤怒之余卻更突顯潛藏在心底那份她一直不願承認的難過。
既嫉妒於這些人非比尋常的情誼,也難過於她把一切都弄的一團糟,如今連姬墨舒都選擇遠離她。
魏孝義見她油鹽不進,多日來的擔憂急得她竟是哭了出來,她指著蘇娘失去理智般破口大罵,“你就是個魔鬼,十惡不赦的魔鬼,你要害死墨舒姐姐才甘心嗎?快把她放了,快放了她。”
“來人。”
蘇娘怒了,清喝一聲幾個人高馬大的侍衛便走了過來,凶神惡煞的逼近嬌小的魏孝義,蘇輕舟見狀連忙上前把魏孝義護在身後。
“公主息怒。”
“讓開,這與你無關,若是再多管閒事休怪本宮不講蘇家情面。”蘇娘低聲警告,這些人一個兩個都為姬墨舒而來,都是姬墨舒重要的人,她不禁想若是殺光這些人,是不是姬墨舒就只會在意她了?
“你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墨舒姐姐就是瞎了眼才看上你。”魏孝義快急瘋了,姬墨舒的家都快倒了,這家伙還在為了一己私欲報復姬墨舒。
“放肆。”
“別說了,孝義快閉嘴。”蘇輕舟連忙拉住激動的魏孝義,又對著怒火幾乎要決堤的蘇娘行了一禮,“公主恕罪,小妹她不懂事,我代她賠個不是。”
“蘇姐姐!”
“閉嘴,小女兒家家懂什麼?公主如此這般定有自己的理由。”
蘇輕舟不得已嚴肅呵斥了魏孝義,魏孝義頓時委屈的不行,她抹著淚難以置信的瞪著蘇輕舟,“蘇姐姐,你還為她說話。”
“孝義……”
魏孝義覺得所有人都背叛姬墨舒,明明這些人平日里與姬墨舒姐妹相稱,可是到了利益衝突的時候就見風使舵扯什麼大局理由的,以正派君子作態冷漠的高談華夷,簡直又當又立,蔑視她人痛苦,虛偽至極。
“是,小女子婦人之仁不懂這些所謂的大局理由,我只看到你們的冷漠。”她義憤填膺的指著蘇娘,“還有你,你讓墨舒姐姐生不如死,不管是做人還是作為戀人都失敗至極。”
說罷,她哭著跑開了。
蘇娘陰沉著臉,恨恨的把桌上昂貴的秘色瓷摔在地上。
蘇輕舟連忙匍匐跪下,“公主息怒,小妹她自小驕蠻慣了,不是有意衝撞公主的,還望公主恕罪。”
“本宮還不至於與她一般見識。”蘇娘說了句氣話,見蘇輕舟跪在地上,又漠然道,“怎麼?蘇姑娘難不成也執意帶她走?”
“公主息怒,微臣確實要帶她走。”
“別費心了,本宮不會讓她走的,同時本宮也會照顧好她,你們不必擔心。”
蘇娘根本聽不進去勸,若說一開始她還存了讓姬墨舒離開的心思,可是短短幾日爭執下來,姬墨舒展現出的疏遠讓她產生了危機感,她改變了主意,不願意了,總覺得若是讓姬墨舒離開她們就真的分開了。
蘇輕舟實在有點想戳破她那句‘照顧好她’的話,照顧好,指的是昨夜那般嗎?她想了想,只好換了種說辭,“公主不妨聽微臣說一句。”
“有什麼好說的,本宮與蘇家的關系還沒有好到可以私底下談心吧?”蘇娘好笑的瞥了蘇輕舟一眼。
“並非蘇家。”
“嗯?”
“微臣以墨舒的姐姐這層身份與公主談心可行?她視微臣為姐姐,若公主承認是墨舒媳婦這層身份,微臣少說也勉強算公主的姑姐。”蘇輕舟臉不紅心不跳的解釋道,雖然這位妹媳比她的年紀要大。
“呵,就憑你也能自稱本宮的姐嗎?”她可是鎮國長公主,哪怕是太和來了都得叫她一聲姐。
“微臣自是不敢托大,那便自稱小姑可否?”
“小姑嗎?”蘇娘托了托腮,態度終究是軟下來,“那便說說罷。”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從蘇輕舟口中得到小姑與妹媳這層身份她還是有種難言的喜悅,怎麼說呢,好像她作為姬墨舒的媳婦融入進去了。
“不知公主是如何看待家妹的?”蘇輕舟斟酌著說。
“看待她?”
“與她相處的時候,公主是把她當作什麼?”
“自是把她當作女君,以後她會是本宮的駙馬,更是一國皇君。”這個蘇娘沒什麼好避諱的,姬墨舒就是她欽定的,在她看來這便是這世間最至高無上的饋贈。
“既然如此,公主又為何把她囚於身邊當玩物呢?”
“本宮何時把她當玩物?”蘇娘下意識反駁,不過想到自己做的事,這反駁反倒是顯得在狡辯。
“公主把她囚於此處,夜夜笙歌,甚至在微臣面前亦是沒有顧及到她的感受,難道公主的在意只是為了讓她難堪?”
“是她做錯了事,傷害了本宮的感情,結果不僅不認錯還激怒本宮。”雖說是這樣,但是她的辯解顯得很蒼白,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
先不說到底是誰的錯,若僅僅是錯了就要如此教訓,兩個人的磨合又怎會一點矛盾都沒有,下回若又犯錯豈不是直接挫骨揚灰?
“這不正說明了公主視她為玩物嗎?公主是君,自古皇權不容挑釁,也就沒法站在人臣的角度看待問題。但公主也該清楚君臣有別,有時候帝王越在意寵愛一個人,那個人反倒是會死的越快。”蘇輕舟意有所指。
“死的越快……”蘇娘被這句話堵的啞口無言,難道寵一個人還有錯嗎?
“公主,你該明白的,帝王之術自古便是如此。公主一有事情便懷疑是內鬼,其實有沒有想過,還有一種可能,是有心之人故意為之,為了從中獲利。如今姬家主失蹤下落不明,唯一的嫡女也被你囚於此處日日把玩生不如死,僅剩一個寡母在眾矢之地受盡白眼,她知道後又該多自責?”
“……”
“公主,她是一個人,不是金絲雀,斷然不會事事都按著公主的意思去辦。正如公主與她有了紛爭便秉承著私心折辱她,換位思考,對她而言也不過是做了對她有利的選擇罷了,公主自個兒都在做的事怎的到了她身上就成了不可饒恕?”
“蘇姑娘說的倒是頭頭是道,難不成本宮就十惡不赦?還有,蘇姑娘如此直言不悔就不怕本宮治你的罪?”蘇娘被說的面子上過不去,得榮寵一生的她什麼時候被這麼指責過?
蘇輕舟臉上不見懼色,她有條不紊接著說,“把過錯直指一人不難,但依微臣之見,公主不僅在與墨舒的關系上許多多多自省,以後登基為王更應如此。君為臣綱,今日公主要求墨舒逆來順受,明日難道也要求群臣逆來順受嗎?到頭來不僅愚弄子民,也愚弄自己,這般又如何坐穩那個位置?”
“……”
蘇輕舟的話到底是讓蘇娘聽進去了,隨之沉寂下來,蹙起的柳眉述說著她此刻心中的糾結。
這里面的玄機她自己都沒有深思這麼多,這蘇輕舟,果真是不簡單。
見狀,蘇輕舟又趁機道,“不知公主可讓微臣與墨舒說話?”
蘇娘並未回答她,她似乎沉浸在腦海中的博弈,沉默良久便走開了,到了最後也沒有答應蘇輕舟的請求。
仰頭看著天邊升起的太陽,沐浴在晨光之下,入秋的風已然帶著涼意,懸崖之上更是與世隔絕,竟是置身於高處。
高處確實和低處不一樣,姬墨舒說的對,君與臣終究不在一個位面。
若她真的愛姬墨舒便不能一味的要求姬墨舒迎合她,那是人,囚不住,也不能囚。
作為孤家寡人的她早已習慣了權力糾葛的生活,沒有友情,沒有親情,更沒有愛情,曲高和寡才是她。
懸崖之上雖視野廣闊,獨具一番景致,然而……更突出的卻是高處不勝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