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師宓走進鎖匠鋪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接著才看到一具侏儒的屍體。
花貴鎮鎮衙的官員,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不停地說:“都怪小人一時大意,讓穆桂英走脫了……”
黃師宓沒有理他,蹲下身,從地下撿起一樣奇怪的鐵器,忽然臉色大變。
穆桂英已經解開了鐵護襠和乳罩的鎖,現在她只要稍加休息,就可以恢復體力,想要再將她擒獲,已是難上加難。
他問鎮衙官員道:“鎮上有多少兵丁?”
鎮衙趕緊回道:“百又十二人。”
黃師宓起身走出鎖匠鋪,道:“所有兵丁,都隨本相一同前往。凡見穆桂英,格殺勿論!”
事實上,黃師宓身邊的將士,此時已有三四百人。
在峽谷中,數百人被困,或許此時仍困在谷中。
他知道,幾塊巨石對於幾百人來說,應該不算難事,過不了多久,他們便會自行推開巨石,找到出路。
為了盡快追上穆桂英,他帶著沒有進谷的兩三百士兵,繞過峽谷,往花貴鎮追來。
那名攔馬關的偏將早已候在門口,問道:“丞相,現在我們往哪里去追?”
黃師宓道:“既到花貴鎮,必然要去恭城。所有人都隨本相往恭城方向追去。”
士兵得令,皆上馬出鎮,望北而去。
行十余里,有士兵來報,道:“丞相,前方有座土地廟。山門前的空地上,躺著許多屍首!”
黃師宓聞報一驚,道:“去看看!”
大隊人馬到了土地廟前,黃師宓和偏將下馬。
只見空地上,確實倒著不少人和馬匹的屍首。
偏將一眼就認出了這些人馬,道:“這是四王殿下的八百里快馬和二十幾名隨行高手!”
黃師宓看得膽戰心驚,這二十幾人都是好手,竟在頃刻之間,全部覆亡。
能做到這一點的,除了穆桂英,還能有誰?
看來,她已經恢復了體力。
突然,偏將在一具無頭屍體前跪下,失聲痛哭起來。
黃師宓道:“何事啼哭?”
偏將淚流滿面,道:“這,這是四王殿下!”
黃師宓更是驚得臉部的肌肉都開始僵硬。
儂智尚號稱南國勇力第一,徒手打翻十幾個漢子根本不在話下,現在帶著兵器人馬,竟喪命於此。
他根本無法想象,如果讓穆桂英回到全州,她將給南國帶來怎樣的滅頂之災。
他召過一騎快馬,道:“速去灌陽,告知守將花爾能,閉絕所有通往全州的道路,即便是一只蒼蠅也不得放過!”
灌陽以南,皆是南國地界,只要封閉道路,穆桂英就如同甕中之鱉,縱然有天大的能耐,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他聽聞余靖、孫沔所部已經北上全州,如果和全州的禁軍一旦會合,南下突破灌陽的防线,穆桂英自然也就回到了軍中。
不過,穆桂英被救的消息應該還沒有傳開,全州的楊排風必定以為穆桂英還在桂州,其主攻的方向,多數定那里。
但是他必須快,如果慢了,桂州城破,灌陽必然也不保,他一定要在宋軍南下之前,重新將穆桂英抓起來。
黃師宓派人到邕州,去向南王儂智高稟報四王戰死的消息。
又留下偏將和二十余名士兵,收斂四王儂智尚等人的屍首。
自己則親率大部,繼續往恭城方向追擊。
三十余里地以外,穆桂英和石鑒一前一後,飛馳在叢林之中。
誅殺儂智尚後,無疑已將自己的行蹤透露給了追兵,所以兩人顧不得休息,直朝恭城趕去。
兩人越過一座大山,前面被一條湍急的河流阻擋。
穆桂英在河邊停了下來,左右張望,卻未見有橋。
這時石鑒也趕了上來,道:“元帥,此河名叫昭川,因流經昭州而得名。過了此河,便是恭城地界了。”
穆桂英問道:“可有辦法渡河?”
石鑒道:“原本此河之上,有一座木橋可過。然因南國戰事驟起,先前守昭州的宋將,將河上的木橋拆了,以抗南軍。現唯有下游淺灘,可涉水而過。”
穆桂英翻身下馬,看了看河水,搖頭道:“不可從下游涉水。阻截的南軍必然會守在那里,只等我們去那里涉水過河。當時不就成了自投羅網了嗎?”
她轉過頭,相對石鑒說,再去找找有沒有船只可載他們過河。
不料卻看見石鑒早已跪在地上,驚道:“你這是做什麼?”
石鑒拜道:“元帥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請受小人一拜!”
說著就要往下拜,穆桂英趕緊將他扶起,疑惑道:“要說恩德,也是你救本帥之恩德,本帥又有何恩德於你?”
石鑒嘆息一聲,道:“小人原是邕州城內一名鹽商,家中世代以販鹽為生。
只因儂智高於邕州作亂,占據城池,設立朝廷。南軍要將鹽漕收歸己有,小人一家抵死不從。儂智高便使其四弟儂智尚,勾結三十六峒的人馬,劫了小人家中的鹽船,將押船的老父打死。我大哥、二哥聞知,去找儂智尚算賬,不料也被他所殺。小人正欲再去找他,不料他竟帶了人馬找上門來,將我妻兒和一家老小十余口人全部殺絕。小人持刃與其搏斗,卻技不如人,身中四創,掉進了邕水。承蒙上天眷顧,小人並未淹死,隨波漂至城外,被一村民所救。小人醒後,自顧無計可施,便當起了強人,干起了專劫南軍糧車的勾當……”
穆桂英聞言,也是嘆息良久,方道:“難怪你見儂智尚,如此仇恨!”
石鑒道:“小人自忖今世不能再為家人復仇,今日元帥出手一擊,助小人手刃仇人,可使小人告慰父兄妻兒的在天之靈。元帥之恩德,小人必將銘記!”
穆桂英點點頭,問道:“方才聽你說起,這三十六峒都是些什麼來頭?”她在桂州城下也聽儂智光說起過這個名稱,她也吃過這些人的苦頭,便好奇問起。
石鑒道:“這三十六峒,均是僮族豪強,割據一地,自給自足,其中以結峒黃守陵勢力最大。儂智高起兵後,這些峒人畏懼其勢,便先後依附於他,常助儂智高侵擾廣南宋軍。”
穆桂英沉吟片刻,道:“若能使峒人不助智高,宋軍平定廣南,指日可待。”
石鑒道:“願聽元帥差遣!”
穆桂英道:“若我能到得了全州,加你為邕州宣撫使,赴邕州剪除儂智高羽翼。若能成功,本帥必在天子面前保奏,官加三品,賜地千畝!”
石鑒趕緊跪下,道:“謝元帥!”
石鑒升官了,職務是離間儂智高和三十六峒的關系,但是眼前的難題卻是渡河。
石鑒道:“若是修筏而渡,定然耗費時間。後面追兵轉瞬即至,怕到時還沒渡河,便讓他們捉了。”
穆桂英道:“可有現成的渡船,載我們過去?”
石鑒面露難色,搖了搖頭。
穆桂英道:“那唯有棄馬了。”只見她從得勝鈎上摘下一張大弓,取一直羽箭。
又讓石鑒去砍了一根樹藤,將樹藤綁在羽箭的尾端。
道聲:“看箭!”便使足渾身力氣,將弓拉圓。
只聽“嗖”的一聲,羽箭如流星般疾射出去,“奪”的一聲,釘在了對面河邊的一棵粗壯的樹干上,箭頭竟貫穿樹干,從另一邊露出兩三寸長的箭身。
她將樹藤的另一端系在身後的一棵樹上。
石鑒不由贊道:“好箭法!”
穆桂英棄了長槍,只帶了一把短刀,藏在衣下,對石鑒道:“你我可縋繩而渡。”
石鑒似乎有些不放心,用力地拉了拉樹藤,卻發現緊繃如弦。
他和穆桂英一起攀上了樹藤,像兩只猩猩一般,左手攀到右手,復又將右手攀到左手,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去。
他們的身下,是湍急的水流,只要一松手,便會墜入水中,被激流衝走。
終於到了對岸,兩人腳踏實地,才安心了一些。
石鑒拔出佩刀,一刀砍斷了樹藤,道:“這下子,黃師宓要追上我們,還得到下游去繞一圈,比我們慢了半天的行程了。我們可以在恭城好好休息一番了。”
雖然暫時甩開了追兵,但是前途還是十分渺茫。
最主要的是,他們現在身無分文,連坐騎都丟了,接下來的路程很可能都要靠步行。
好在距離恭城已經不遠。
穆桂英怕暴露行蹤,原本想要繞城而過,避免和守城的僮兵接觸,但是現在不得不到城里去找地方歇腳。
等他們達到恭城城下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
城里的集市已經開張,街上熙熙攘攘,路邊的小販不停地吆喝叫賣著,一派繁華的景象。
二人已是兩天兩夜沒有休息和進食,飢冷交困,恨不得現在就衝到路邊的客棧里去,大吃大喝一通後倒頭睡覺。
但是無奈囊中羞澀,只能瞧著饅頭籠里熱氣騰騰的面食直咽口水。
石鑒道:“此地小人曾來販過鹽,聽聞城北有一座禪院,主持法號靜池,俗家姓王,當地人都稱他作王禪師。出家人慈悲為懷,我們不妨去他的廟里討些吃的,想必不會吝嗇。”
穆桂英想不出其它好的辦法,便點了點頭。
恭城並不大,僅有桂州的一半,所以沒走多久,兩人便到了城北。
在民居中間,果見一座嶄新的禪院,山門前懸著一塊匾牌,上書“靜心寺”。
石鑒急步上前,拍響了山門。
不一會兒,從里面走出一名小和尚,雙手合十,道:“不知施主何事到訪,打擾禪師的靜修?”
石鑒撒謊道:“我與我娘從桂州而來,欲往昭州投親,不意在途中遇上強人,身上所帶細軟皆被掠走。此去昭州,尚有數十里地,無奈已走得乏累,想在寺廟里討些吃的,不知可否?”
小和尚看了看兩人。
穆桂英怕被他認出身份,下意識地低下了頭。
小和尚道:“待我稟過師父,二位請再次稍候。”
小和尚將山門掩了,匆匆跑了進去。
摸約一盞茶的工夫,只見山門大開,出來一名五十多歲,面白無須的禪師。
禪師看上去很是干淨,不似二人肮髒落魄,讓穆桂英有些自慚形穢。
他朝二人打什道:“阿彌陀佛!二位既是落難之人,快請到廟里歇息。”
穆桂英和石鑒謝過禪師,便進了廟里。
禪師將二人引到偏房之中,讓過座位,道:“貧僧法號靜池,乃是此院住持。”
石鑒急忙還禮,道:“小人桂州人氏,名叫石鑒。”他又指著穆桂英道,“這是我的母親高堂。我二人欲往昭州投親,遇上了匪徒,金銀細軟盡遭掠奪,現在身無分文,舉步維艱,懇請師父賜些食物。”
王禪師道:“出家人清苦,無甚好酒好肉招待,請施主海涵。貧僧已讓徒弟去齋房備粥,稍後便給二位送來。”
石鑒道:“那自是感激不盡!”
王禪師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掃過,問道:“你二人真是母子?”
穆桂英急忙起身道:“千真萬確!我等凡夫俗子,豈敢在佛前誆騙?”
王禪師點點頭,便辭了二人,告退出了偏房。
在他走後,石鑒對穆桂英輕聲道:“元帥,待會吃了東西,你便先在房里小憩一會。我在門口把風,以備不測。待天色一黑,我們就趁夜出城,奔灌陽而去。”
穆桂英看著他深凹的眼眶,心疼道:“你也是兩天未眠,還是你先睡,我替你把風吧!”
石鑒道:“不行!元帥你乃是萬金之軀,我等六人,前赴後繼,只為救元帥脫險而去。如讓元帥累垮了身體,小人豈不辜負了那死去的五名弟兄?”
忽然,門口響起了一陣扣門聲。
“什麼人?”石鑒警覺地藏到門後,問道。
“貧僧是給二位施主送飯的。”一個聽上去有些稚氣未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石鑒拉開一條門縫,果見門外站立著一名小和尚,年紀不過十四五歲,手里端著一個盤子,上面端端正正地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
石鑒這才將門完全打開,把小和尚請到里面,道:“有勞師父了!”
那小和尚將兩碗白米粥放在桌上,馬上退了出去。
穆桂英看到白米粥,不由口生津沫,肚子愈發覺得飢餓,便端起碗來要吃。
不料石鑒卻一把阻止道:“元帥且慢享用!小人先來!”
穆桂英知道他怕和尚們在粥里下毒,並不責怪他。
石鑒拿了筷子,狼吞虎咽地幾下便將白米粥全部吃了下去。
過了摸約一頓飯的工夫,未見異常,便對穆桂英道:“請元帥用餐!”
穆桂英這才拿起筷子去吃那碗粥。
不料才吃了幾口,忽然石鑒“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穆桂英急忙扔掉碗筷,上前去扶他,問道:“怎麼回事?”
石鑒掙扎著想要重新站起,卻覺得渾身無力。
他指著那碗白米粥道:“不能吃……”話還未說完,頭便垂了下去,沉沉地昏睡起來。
“好你個禿驢,竟敢在粥里下藥!”穆桂英大怒,推開房門,要去找王禪師算賬。
不料出了房門沒走幾步,便感覺天旋地轉一般。
她踉蹌了幾步,趕緊伸手扶住身邊的柱子。
這時,王禪師出現了,帶著一大群和尚,都持刀握棍,殺氣騰騰,完全不像出家人的樣子。
王禪師道:“阿彌陀佛!穆元帥,別人在外面找你找得辛苦,想不到你竟自己送上門來了!”
穆桂英聞言大驚,對方竟識破了她的身份,道:“你,你如何識得我?”
王禪師道:“你和石鑒,看上去可真不太像一對母子。”其實,自從兩人一進山門的時候,王禪師就認定了這二人絕非母子。
石鑒雖然年輕,卻一臉殺氣,處處謹慎。
穆桂英單憑容貌,也不像是落難的飢民,尤其是那一對劍眉,無形之中已透露出凜然英氣。
他便讓人伏在窗外,偷聽二人講話,果然發現,這二人並非桂州飢民。
而且,這女人的身份,竟赫然是大宋元帥穆桂英!
王禪師道:“昨日城里便已貼出了你二人的樣貌,懸賞緝拿,想不到你們竟自己送上門來!”
穆桂英憤然道:“你雖是出家人,好歹也是大宋子民,為何要出賣於我?”
王禪師道:“可是現在這恭城,可不是大宋的天下。既是南國當政,我這小小的寺廟,又怎敢和僮人作對?要是私自留你,被僮人發現,恐怕這禪院上下幾十口人,都性命難保!”
穆桂英不知道是天地在轉,還是她自己的人在轉,眼前的景象不停地搖晃著,身體更是站立不穩,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要倒下去一般。
當她好不容易定了定神的時候,卻發現那群小和尚已經逼到了她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