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干啥活啊?”
“你不是那個聯合專案組的成員麼?你能幫我們做的事情有很多,小到幫我們散布一些虛假消息、再刺探一些消息,大到……幫我們殺人,比如,幫我們殺了夏雪平……”
“去你媽的!我答應個屁!”我暴怒道。
但是眼見著周圍這幫人又要舉槍,我便立刻話柄一轉:“你們今天連嚇唬帶侮辱的,還他媽的讓我給你們做事?還讓我去殺夏雪平?讓我殺我的親媽?我說‘這碗餛飩’大哥,你咋不殺了你媽呢?你們‘知魚樂’還是‘天網’的,是不是一個個都沒媽啊?你們這個破地方,沒一處是可講理的!來,你要是讓我這麼干,莫不如現在就打死我得了——來,衝我腦門打!”
這個‘假老板’見我如此混不吝的樣子,頓時有些哭笑不得,他繼續摁著耳後,又對我問道:“那如果是讓你殺了岳凌音或者周荻呢?要麼讓你殺了聶仕明你願意麼?”
“那我也得好好合計合計!我就奇了怪了哈——我怎麼聽說,其他人給你們‘天網’做事,都是高官厚祿的、給各種恩惠?而你們對我呢?今天,我和我的女人上你們這來,你們到最後弄個,想要招攬吸納我倆,可是你們不好好招待我倆也就算了,還讓我倆連著蒼蠅帶著蛆、就著屎尿一起吃了!還要我們替你們做事?我能答應你們,我他媽才是傻子!”
“你!行,你這小子,腦回路是跟別人不大一樣……”
然後,屋子里又沉默了好一會。
半晌後,‘假老板’才說道:“今天我們也確實委屈了你倆了,想要錢還是想干嘛,有條件可以提。但是,你聽清楚了,條件只能提一個,咱們可沒閒工夫陪你小子玩!”
我也想了想,對他說道:“那好啊……說實話,錢我不稀罕,嘉霖他們家也有的是錢;什麼官職權利,我也不稀罕,我更喜歡自在——要不是今天被你們拿住了,我都懶得管你們的什麼‘天網’”地網”的……這麼著吧,你們幫我殺一個人行麼?”
“殺誰?”
“Y省警察廳副廳長胡敬魴。”
“嘿,你小子!我……”
“假老板”的話說到一半,突然住了口——我猜是他背後的人,聽了我說的話,有點糾結了。
又過了一會兒,‘假老板’才說道:“行了,現在你可以走了。你提的條件,我們得考慮考慮。也希望你考慮考慮,是否加入我們。我們是不會虧待你的!”
“哼,無聊……”
——就這樣,我和趙嘉霖才總算得以從那個又肮髒又可怕的地方逃出來。
我這輩子是不想在進去那地方一趟了。
一想到這,我便立刻踩下油門加速,准備趕忙回去F市;我又看看坐在副駕駛上的趙嘉霖,此刻的她,已經睡著了。
聽著她細微的鼾聲回蕩在車子里,我的心才徹底踏實了下來,但旋即,懊悔、自責、痛恨、苦惱,一系列負面的情緒襲上心頭……
但就在我咬住牙不讓自己發泄著叫出聲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在我車子後面,忽然出現了三輛黑色寶馬運動型SUV。
起初我還沒太在意,可等到他們那三輛車子的天窗打開後、從里面站起了三個人之後,我才發現事情不大對勁——
這三人,好像我剛才在‘知魚樂’里面見過,而且全是‘知魚樂’的保鏢!
正當我在心中大呼”不妙”的時候,只見那三個人各自的手里,登時多了一挺長衝鋒槍……
毀了!
我就知道,那幫家伙不可能就這麼順利地,讓我和趙嘉霖從他們那里頭逃出來!
我立刻把油門踩到底,准備全速前進——盡管我知道,我的車速夠嗆能比得過子彈的速度,但是我還是准備拼一把……
一瞬間,“噠噠噠”地,槍響了……
可沒想到,我的車子好像連車燈和後擋風玻璃都沒碎;
而倒下的,卻是那三個從車頂天窗里冒出來的人。
就在此時,不知道從哪里,突然一下子冒出來了八輛重型摩托車,以與那三輛寶馬平行的狀態,疾馳在這條高速公路上,每輛摩托車上也都載了兩人,而坐在後面的人的手里,也都端著清一色的美國MK18半自動衝鋒槍”;
其中有七輛摩托,分別從那三兩SUV的旁邊溜過,眼見著從天窗里露頭的人倒下了,那幾輛摩托車上的人,便分別拋了一個可樂罐大小的東西,直接丟進了那三輛寶馬的車艙里面——不出一會兒,那三輛車里面便濃煙滾滾的,三輛SUV也被迫放緩了車速,直接停下;
而為首的一輛的騎手,盯准了我的這輛車子,一轉油門,直接加速超過了我的這輛車,之後他又故意往前騎了一段路,直接在距我大概兩公里的正前方,“嗞啦”地把車子一橫,完全擋住了我的去路,我雖然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但還是出於本能,有些害怕把人撞到,搞得我也只能趕忙連踩刹車;大三九天的東北,路面上普遍結冰,我這車子還有些打滑,搞得我沒辦法,只能連忙左右來回打方向盤,然後松一腳、緊一腳地在刹車踏板上來回踩著,讓車子在一條道上來回打漂了好幾下,總算才徹底停穩。
等我的車子停下後,我一回頭,才看到那三輛車里剩下的人,紛紛被摩托車上的那一個個穿著沾了汙漬、起了毛邊的老舊羽絨服和厚重棉大衣,還戴著”翹耳朵”棉帽跟擋風護目鏡的家伙們,用槍托砸了擋風玻璃之後、拉開了車門,跟拖著死狗一樣地從車里拽了出來,在他們拽出來的一刹那,這幫人一個個的還都被催淚彈嗆得咳嗽,完全沒了剛才在‘知魚樂’里頭的威風凜凜。
而下一秒,又是一陣”噠噠噠”,那些被拖出來的人,大多被連著在身上打出了一串透明血窟窿,黑紅色的鮮血冒著熱氣,從人體里涌出,浸濕了毛呢冬衣、滲入柏油馬路,然後在冰面上秒速凝結成冰。
而擋在我前面的那輛摩托車,見我刹車停住了,也慢悠悠反身開了回來,等到了我的車旁後,坐在摩托車後面的那個穿著一身擋膝蓋皮棉襖的壯碩的男人,便晃悠著身子下了摩托,悠然地走到了我的架勢位車門前,敲了敲我的車窗;
——他戴著黑色的頭盔、黑色的護目頭盔罩也拉了下來,脖子上還套了一條好像五百年都沒洗過的針織脖套,根本讓人看不出他的臉;除了外頭這一件看起來應該是後塞了不少棉花的皮大衣、他下面應該還穿了一條用運動褲改成的棉褲、腳上踩了一雙沾了泥土的棉靴之外,在這里面他應該還套了不少衣服,於是他整個人看起來都臃腫得很,也很難讓人判斷出他本來的身形;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是久違的熟悉:“先別著急走,待會兒你跟我走一趟。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受了一晚上的氣之後的我見狀,立刻摁開了安全帶的卡扣,開了車門跳下了車:“你他媽的神經病!我為了躲你差點翻車你知道嗎?”
我對著此人的背影大喊了一聲。
但這家伙仿佛像沒聽見我的話一樣,卻見他卻大搖大擺地背衝著我,徑直走向那三輛從‘知魚樂’里開出來的三輛BMW的前頭,邊走邊瞧著此刻還在地上邊打滾邊咳嗽、僅留下來的一個沒殺掉的保鏢。
等走近之後,他即刻蹲下了身子,直接抓著對方的脖領把那個保鏢從地上拽了,嘴里好像還帶著點笑意地問道:“嘿!聽我聲兒,認識我是誰吧?”
被他扯住領子的那個‘知魚樂’的保鏢緊閉著眼睛,皺著眉頭、齜牙咧嘴地從口中吐出一口熱氣,很明顯這個保鏢此刻,正經歷著我剛才那種又是憤怒、又是不甘、又是被震栗、又是一肚子委屈的情緒;
可即便這樣,他連眼睛都有點睜不開,且被男人扯著脖領子,呼吸都費勁的時候,還是畢恭畢敬地伸出雙手,左手一挑大拇指,右手用手心蓋住左手的虎口和指窩,如此這般抱拳拱手,即便聲音里透著不甘與不忿,表面上還得畢恭畢敬地說道:“認得‘頭領’!屬下惶恐!”
“嗯,認得就行。聽我的啊,別追再了!回去吧!不繼續追下去,我饒你不死。不過我說,你們的人可真有意思:對於好些人,次次都是想放又想殺。反復無常這種事情,可真是你們這幫”勤政”犢子的老毛病了!留你一條小命,趕緊調頭回去,幫我報個信:告訴李泓漸,當然,還有你們的‘小掌櫃’——今晚這倆人,我保了!”
“可是……可是,‘小掌櫃’的意思是,直接殺了……”
“是,我知道。但我不想跟你廢話:我再說一遍,這倆人,我保了。今天這個面子,你家‘小掌櫃’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聽懂,還是聽不懂?”
“但他們倆可是知道了我們‘知魚樂’的底,而且還看到我們殺人了,並且剛才李老板……”
“並且,剛才你們李泓漸還他媽的說漏了嘴,把你們殺完的人的人體器官賣到外國去的事情,對吧?”
那個保鏢聽罷,冷笑了一聲:“呵呵,頭領,您在咱們這,有”牌”啊?”
“媽的,你屁話可真多!你們家‘小掌櫃’先前在我這就沒放”牌”麼?我能跟你這個小咔啦密提這個,我就是不怕被你們知道!能放進去是我的能耐、能不能摸出來這張”牌”,就看他的能耐了。”
“哼,您雖然是個頭領,但也還沒到一句頂一萬句的時候!您就這麼一句話,就讓我們放過這倆人,而且還殺了我們這麼多人,屬下我沒辦法回去交差!”
“哦,是哈?”
男人想了想,苦笑了一聲;但他下一秒,卻對著自己手里掐著的那個保鏢的嘴巴,重重地來了一拳——隔了老遠我也看不清那一拳打了多重,但好像這一拳之後,那個保鏢痛苦地對著地上吐了一口什麼東西,里面還混雜了兩顆白色顆粒狀物體,全都骨碌到了車底下;並且,隨後那個保鏢說話就漏風了。
但聽得那個臃腫的男人又問道:“現在有辦法回去交差了麼?真是他媽的讓你們這幫犢子的狗爺倆祖宗給慣的!連我的話都敢頂嘴是吧?”
“不、不敢了……不敢了……”
男人見那個保鏢服軟了,便松開了那個保鏢,在另一個手下的搭手之後‘嘿呦’地叫喚了一聲,然後站起了身,還把雙手伸進皮棉襖里提了提褲子。
而男人的身邊還有個女的,抬腿猛地在倒在地上的那個保鏢的身上踹了一腳,罵了一句“滾吧”之後,又看向了那個穿著皮棉襖的男人。
男人點了點頭:“行啦,兄弟姐妹們,咱們走吧。剩下的事情,讓他們自己的祖宗處理吧。”
隨後,他又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我身邊,對我揚了揚頭,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喏,咱們走吧。”
我打著哆嗦怒視著對方,捏緊了拳頭,卻又看到他們這一行人都挎著長槍,便也只能心有不甘地重新回到了車子上;
等我再一抬頭,卻發現眼前這個男人所坐的這輛領頭的摩托車的身材有些肥胖的車手,似乎一直就在直勾勾地盯著我。
想來這幫人雖然此刻幫了我,但是絕非善類。
於是,我只能老老實實地開著車,跟在這輛頭車的後面——想拐彎想下高速也沒用,在我車子的左右以及後方,也都是他們的人。
就這樣,大半夜的,我一路從城北的外圈開到了城南的外圈,之後才下了高速,到了城南區的一片廢棄工業園區,車子才被迫漸漸放緩車速,接著七拐八拐,來到了一間總共也就兩層、外面樓體還是紅磚瓦的工廠前頭,這幫摩托車才直接停下。
廠房周圍並沒有被院子柵欄圍起來,四周倒是被差不多得有九、十輛已經拖掛上集裝箱的重型卡車跟老工業園區的其他區域圍了起來,附近有幾個小路口,還直接被另外的幾輛貨車直接堵了個水泄不通。
領頭的那個男人下了車之後,先對著剛才跟著自己身邊的七輛摩托上面的十四個人吩咐了幾句,等他們忙活開來以後,領頭的那個男人才對我抬起右手,在空中轉圈打了個手勢示意我停車。
剛才跟在我周圍的那些摩托上頭的人,有些在聽到為首那個男人的命令之後,就直接鑽進了貨車的集裝箱里,隨後好幾個集裝箱里面,發出了好像是電機工作的刺耳嗡鳴聲音——那集裝箱上面的宣傳廣告大多已經掉色,而且雜亂無類,有寫著‘XX海鮮貿易’的、有寫著‘XX物流’的、還有寫著‘XX制藥’的;另外,還有幾只集裝箱里的人,聽到了外面有車子停下來,便打開了集裝箱的門,撩開了用棉被做的門簾走了出來:其中有個看上去大概四十八九歲的、還燙了頭大波浪卷發的女人,還穿著一件綠色毛絨衫,左手握著一柄塑料牙刷刷著牙,右手則端著一把M249輕機槍,瞟了一眼車上的我後,對我警惕地盯了半天,看到了他們的‘頭領’對著我打手勢讓我停車熄火,她才似乎放下防備一般地,對著地上吐掉了一嘴的牙膏沫,緊接著,在她那只集裝箱的棉被簾子縫隙處,出現了一只滿是肌肉、血管崩起的男人的胳膊,熟練地隔著她身上的毛衫握住了女人豐滿卻下垂的乳房,然後摟著她的胸肉,把她拽回了集裝箱里。
而此刻的趙嘉霖還在睡著,於是,等我打開車門之後,我又不免看著副駕駛位置上的趙嘉霖,犯了半天難。
領頭摩托車上面的那個騎手見狀,以他自己那肥碩的屁股為支點,雙腿一旋,下了摩托車,隨後又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我身邊,開口對我說道:“你可別給她留在車上——本來就打了藥了,這又是大冬天的,空氣中的氧氣含量略稀,你要是給她悶在車里,真容易悶死。你進去吧。至於她麼,我負責派人給她抬進去。另外,把槍和手機留在車上!”
——這個騎手一說話,我才知道這原來是個女的。
並且,她的嗓音聽起來,也熟悉得很!
“你是……蘇媚珍!”
“哈哈,行啊,耳朵挺靈!”她笑了笑,直接摘下了腦袋上那頂裝飾漆都已經有些掉色的摩托頭盔,卻見一張圓潤的臉龐、一雙邪魅的狐狸眼睛,外加嘴角含春的上薄下厚的兩片嘴唇,眼前這女人不是蘇媚珍還能是誰,“呵呵,過了這麼長時間還能聽出來我的聲,也不枉我之前在市局地下室里干你的時候,對著你小子的耳邊淫叫了那麼半天!話說,你今晚玩得也挺嗨的哈?啥時候跟阿姨再做一次啊?你這小東西的那條大東西,說實話,阿姨我還挺受用的!”
她一提這個我便更生氣了,我其實最開始剛去到市局的時候,看著她一身豐滿的淫肉,其實還真有點衝動,可當我第一次跟她交奸的時候,卻是她為了殺夏雪平而把美茵綁架了之後、故意給我下的一個套;並且,在那之前,我才知道可以說她網監處的所有男人都被她睡遍了,外加我才知道徐遠那家伙對她其實還挺愛護的,她卻利用了她能利用的、包括徐遠在內的所有男人,就為了殺夏雪平,從那以後我對這個女人的印象就只有惡心;而這會兒,她卻又拿剛才‘知魚樂’里的事情給我上眼藥,此刻的我,面對這個肥胖豐腴的女人,滿心滿眼的就只有憤怒而已。
“你們帶我到這來,到底是准備要干嘛?”我冷冷地看著她。
“你進去就知道了。”
說著,她打開了副駕駛的門,解開了趙嘉霖的安全帶,直接把趙嘉霖抱了起來。
“你聽著,姓蘇的,待會兒我要是知道嘉霖要是有事兒……”
“這麼久不見了,你小子怎麼還是這麼囉嗦?格格是不會有事的,我把話撂在這,我們這里有比鎮定劑更好的能讓她安定情緒的藥!你趕緊進去吧!”
我這邊還想說些什麼,又有幾個人分別從我車後的摩托上下來、還有人從里面的廠房里走了出來,圍著我不動手、卻也不說話,那意思也是趕緊催促我進到工廠廠房里。
我只能無奈地看了看蘇媚珍,又默默地轉過身,跟著一幫人走進了廠房。
這間廠房,看起來要比先前邵劍英那幫上了歲數的老頭老太太們的藏身加聚會之處還要更破:邵大爺他們那個地方好歹還有窗戶、還有鍋爐、還能自己燒暖氣;而這個地方,四處連個窗戶紙都沒有,更別說門板和窗玻璃;供暖設備倒是有不少,但是上面堆得那層灰土,估計收拾收拾,都能改出來個土炕,而這里面的人取暖,則是靠著一幫人圍著用磚頭和泥土壘出來、並在里面堆上炭火的七八座爐子,大概十幾個人圍在一個爐子周圍,總共加一起,這一層樓里差不多得有八十來人左右,放眼望去,這群人各個還都是上了歲數的,從面相上看起來,這幫人的平均年齡都得在四十歲往上。
我一進到這廠房里後,他們所有人均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或者回過頭來望向我,但是他們這幫人對我的到來卻貌似絲毫不奇怪,只是默默地打量著我,而眼神里卻沒帶一絲一毫的警惕與敵意,只是單純地盯著我,接著要麼繼續聊天嘮嗑、還相互給對方遞送著用剛從報紙上撕下來的紙條跟散裝煙絲卷成的要麼把破舊的打了補丁的棉大衣往身上一蓋准備睡覺。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又有幾個人走了進來,推著幾架鋼制的板車,板車上面擺了好大一只白色的塑料箱子,推著車的人瞥了我一眼,又歡歡喜喜地扒拉著圍著火爐烤火的那些人們,還念叨著”來來來,剛從老地方買來的,熱乎著呢,趁熱吃”,接著便從塑料箱子里面給每個人捧出兩盒滿滿當當的泡沫塑料飯盒、一雙方便筷子和一玻璃瓶啤酒,遞給了他們。
有些人接過了飯盒之後,立刻取了筷子打開盒蓋,狼吞虎咽地吃起飯盒里那又軟又稀的米飯和那泛著醬油的棗紅色、看著油光四溢、聞著充滿了動物脂肪香氣、但卻水塌塌的鍋包肉、軟炸蘑菇跟地三鮮,一口酒一口飯一口菜,吃著好不痛快;另外一些人,則是順手把飯菜連同啤酒一並塞在自己腦袋下面的衣服夾層間,接著翻了個身,雙手抱胸繼續打盹。
而他們所坐著的、躺著的,則都是一只只各式各樣的箱子擺在地上、上面搭上木板、木板的上面再墊上各種各樣的破舊衣服——墊在地上的有運送藥品和藥品原材料的木箱跟紙殼箱、有放著不知道是用來干什麼的器械的塑料箱,還有幾只鐵皮箱,看起來應該是盛裝軍火的,上面的武器和子彈編號以及原產國,可謂‘眼花繚亂’,仿佛開了槍支彈藥的自助餐一般;而其中幾個箱子最惹我多看幾眼,因為在那上面還貼著‘中央警察部’的標志,待我仔細一看上面的編號:操!
那不是先前中央警察部要給F市劃撥的那批槍械彈藥的編號麼?
我還來不及看清楚這種箱子總共有幾只、是不是先前邵劍英當內賊弄走的那批彈藥槍支都在這的時候,我就被人推搡著朝著那扶手欄杆都掛滿了蜘蛛網的樓體走去。
等我走上樓,卻見二樓里倒是環境稍微好了點兒:首先在二樓的里面起碼掛了個軍用帳篷,但是這帳篷也是四處留下窟窿、有些漏風的,帳篷旁邊倒是有座大概兩台雙開門家用冰箱那麼大、差不多一米多款、兩米不到的高度、三四米長的發電機,發電機的旁邊好像還有一座七八十立方厘米的衛星收發裝置,有這倆玩意運作的緣故,從它們的散熱器里傳出來的溫度,使得二層能比樓下暖和得不是一點半點;軍用帳篷四敞大開,里面也是用箱子加木板搭出了三張床鋪,這三張床鋪倒是比樓下的要更加寬綽不少,上面墊的東西,也不是簡單的各種破舊衣服,而有破舊的稻草床墊,上面還有幾床被褥;另外還有一個用廢舊機床的組建湊到一起,拼出來的一張勉強稱得上”桌子”的台案,上面放了四台筆記本電腦、兩部衛星電話,兩把手槍、三五只手雷和催淚瓦斯、一把mp5衝鋒槍,和一大堆對講設備,另外,還有厚厚的三沓鈔票,其中一沓是新政府幣,另外兩沓,竟然還都是美金;桌台的上面,還連了一根已經破了橡膠皮的電线,電线上面掛了好幾個晾衣架,而晾衣架上面的衣服,全都髒兮兮的,看起來其實根本沒洗過——包括好幾條男士內褲和幾件超大號的廉價胸罩。
而先前領頭摩托的上頭的那個被稱作‘頭領’的男人,此刻正在背對著我,剛摘掉脖子上的早就起了一層毛线球的脖套,准備脫掉自己皮棉襖下面的棉馬甲和毛衫。
我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走到他背後近前,盛怒之下,我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去,對著他的後腦勺就打了一拳,等他將將反應過來、捂著後腦勺轉過頭後,我又猛地一拳揍在了他的鼻子上。
“混賬東西!救了你、你還不覺景!”
一個女人見狀,對我大叫著。
幾乎是同時,在我身後,立刻跑來一男一女,直接拽著我的兩只胳膊,把我往後一摟,接著又往滿地是沙土的地上重重一摔,另外倆人當即抬腳把我的肩頭踩住之後,一幫人直接把槍對准了我的臉。
“我操……今晚可真精彩!群英薈萃啊,桂處長!”
吃痛的我一抬頭,又是想罵人又是想笑:因為我突然才剛看清楚,剛才罵我的、外加第一個把我胳膊拽住的那個冷艷女人,竟然是把頭發留長了的桂霜晴。
桂霜晴卻只是冷冷地看著我,拿槍對著我,一言不發。
“行了、行了,放開他……給他拽起來”而剛剛被我揍了一拳的男人,對著眾人說道。
隨後,我就又被扯著衣服推了起身,眼見著那個男人用兩只手來回在自己的臉上摸了一通,然後把自己那好像被我打得變形了的、卻全然沒有鮮血流出的鼻子,“嘣”地一聲扶正了之後,苦笑著對我說道:“臭小子,小時候就愛欺負我——當然,倒也是我樂意逗你玩——你動不動就揍得我滿腦袋小金包;現在長大了,有勁兒了哈……力氣還真不小!咱們爺倆隔了這麼久,頭一次正式重新見面,你就這麼對我啊?”
“你他媽的還好意思說!”我惡狠狠地看著男人,痛斥道:“裝死裝了快二十年了,還他媽的從我手底下殺了我正追的人!還他媽的差點拿狙擊槍打著我!我就揍了你兩拳!夏雪原,你就說這兩拳你該不該受著!”
“該、該、該!誰叫你是我的親外甥?你從小,家里人就寵著你!你說啥就是啥!”
夏雪原繼續苦笑著看著我,但是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接著在他自己的臉上一通亂摸,我仔細一看,才發現他大半邊臉上的面部肌肉,好像位置都不大對勁,並且是往下耷拉著的,再加上本來他就長著一張國字臉,現在的他,也差不多是奔五十的人了,臉上再有點贅肉,於是他的整張臉看起來,就像是個癩蛤蟆成精一樣,再也不是當年那個一臉”偉光正”的重案二組組長的形象。
桂霜晴一回頭,二話不說直接關切地走到了夏雪原身邊,幫著他推著臉上的肌肉;就在這個時候,蘇媚珍也從樓下走了上來,她瞧了一眼夏雪原跟桂霜晴的動作,便立刻推開眾人——甚至把我也推到了一邊去,並且有些焦急地對桂霜晴問道:“這是怎麼了?沒事吧,雪原?”
“沒事,沒事……哈哈!”
桂霜晴冷冷地說道:“能沒事麼?”然後又橫眉瞪著我道,“被這臭小子照著鼻子揍了一拳!”
“唉……真是!你把他弄來干嘛?”蘇媚珍聽罷,也一邊瞪著我,另一邊關心地看著夏雪原的臉說道,“行吧,待會兒等今晚的,我幫你抹點藥。”
“嗯,再說吧。”
而看到眼前景象的我,便不由自主地帶著嘲諷意味地說道:“嗯,看出來了,怪不得你裝死裝了這麼久——哼,現在我有倆舅媽了是吧?”
我這話一說出口,周圍的這幫四五十多歲的男男女女忽然哄堂大笑。他們一樂呵,我反倒是笑不出來了。
“去去去,你們也跟著湊合……”
夏雪原看著眾人,呵斥了一通,在桂霜晴的連搓帶按之下,他的臉居然也恢復了正常的形狀,旋即他回身拿起床上的一張像是從一元店里買來的劣質鏡子,對著鏡子照了一通之後,點了點頭。
然後,他又對著除了桂霜晴和蘇媚珍的其他人擺了擺手:“行了,你們都下去休息吧。哦,對,派倆人看著那個姓趙的姑娘……”
蘇媚珍立刻插嘴道:“放心吧,雪原,我都安排好了。”
“嗯,那就行。你們都下去吧!我要跟我外甥聊聊天、敘敘舊。”
於是,二樓就剩下我和夏雪原,以及蘇媚珍和桂霜晴。
接著,夏雪原從軍用帳篷的後面搬了一把椅子,親自用袖子幫我把椅子上的灰塵擦撣干淨,桂霜晴則是從不知道哪里端出來一只暖水瓶,給我倒了一杯熱水;
而蘇媚珍則把外面那件沾了不少機油油汙的羽絨服一脫,穿著里面的緊身褲和運動夾克衫,直接往身後左側的那張板床上一趟,掏出手機自個玩著。
“坐吧。”舅舅看著我,對我攤手示意。
我倒吸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桂霜晴也不問我需不需要,直接把她手中剛倒滿的杯子,直接塞到了我的手里;接著她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夏雪原,才又轉過頭來,對我補問了一句:“你餓麼?樓下好像還有剛剩下來的飯菜,你要是餓了你就吃點。”
經歷了這麼一晚上的生死起落,現在的我倍感身心俱疲,我是一點胃口都沒有,更別提在眼前的三人面前,就算我真的餓了,我也沒辦法在他們仨的注視下吃下一口東西。
“呵呵,別介,桂處……桂阿姨,您一下子對我這麼好,我還真有點接受不了。”
“哼,愛吃不吃。”桂霜晴說完,轉身走到了夏雪原的身邊,掩口打了個哈欠,卻規規矩矩地在夏雪原的旁邊雙腿並攏著,顯得有些拘謹地坐著。
我又頹喪地看向夏雪原,對他說道:“行吧,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聊麼?要聊啥趕緊聊吧。時候也不早了。”
“著什麼急啊?咱們舅甥爺倆兒,也算是快二十年沒見面了。我還想跟你聊好些話呢——怎麼樣,秋岩?想舅舅沒有?最近過得還好麼?前幾次你在紅山廣場見著我的時候,有沒有比較驚訝,舅舅還活……”
他一邊說一邊悠悠然地從一個破布兜子里掏出一小包鐵觀音,然後,從桌台附近的一個魄羅框里,掏出了一只又滿又鼓的白色塑料袋,扯開塑料袋緊系的疙瘩之後,挽開塑料袋的開口,露出了里面那幾小袋酥皮已經碎成粉末的稻香村的糕點,然後他不知道又從哪,摸出了一個外殼有些上了鏽的保溫杯,接著,他又面帶笑容地給自己沏上了一杯茶。
看著他悠悠然的樣子,我直接抬手打翻了我面前的紙杯,還真就差一點,就把他正倒水的那只杯子打翻;而在夏雪原身旁的蘇媚珍和桂霜晴,一見我這樣,兩個人的那兩雙桃花眼,登時瞪得像四只銅鈴。
但我也根本沒去理會這兩個婊子的反應,我直接怨氣衝天地盯著夏雪原,對他忿忿道:“你別跟我扯這些什麼哈哈,夏雪原,咱倆不過這個!在我心里,我舅舅在十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夏雪原聽了,也立刻放下了手里暖瓶,皺著眉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我。
我今天晚上本來怨氣就足,這會兒借引子,我索性就把心底的話全都抖摟了出來:“你知道麼?如果你能早半年出現在我眼前,我都不會像今天這樣跟你說話?為啥你知道麼?因為你當年,所謂的你的死,給我家造成了多大困擾?你知不知道,自打那年大年初三之後,你妹妹夏雪平整個人都瘋了——夏雪平原先最好的朋友就在你身邊,你不信你問蘇媚珍?當年你一個、我舅媽一個、你們收養的那個小嬰兒一個,再加上我外婆,你們死了之後,夏雪平天天就尋思給你們報仇、唉、天天心里就裝著那點事兒,跟入了魔似的!之後我家就支離破碎了——她覺得每一個跟她作對的暴徒、這個城市里的每一個犯罪份子,都可能是殺了你們的元凶,所以她那時候見一個殺一個,被這座城市、乃至整個國家,甚至是海外的人,口誅筆伐不說,我們家也沒少遭人報復。當然了,有些事情到頭來,其實跟你沒多大關系,但是究其源頭,你的死,難逃其咎!但你說你要真死了,也就是了,我們還都會懷念你,每年七月十五也好、大年初三你‘忌日’也好,我們還都會去給你燒紙上香去——在藥王山的墓園,到現在還有你的墓地呢!五十年的產權!可你呢?夏雪原?將近快二十年過去了,你居然還活著?然後這快二十年里頭,你居然也沒跟我們聯系過一次!”
“外甥,你說得對。”夏雪原沉重地點了點頭,又對我苦笑道:“但是舅舅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我看你過得挺好的啊?除了這里住的破爛一點,剩下的,也是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還有槍有炮的,美元花著、美女摟著——雖然說這兩位美女歲數大了點;更別說,我剛才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你之後,我就想問你,他們所說的‘天網’的‘大先生’,就是你吧?”
“對,沒錯。我就是‘大先生’。”夏雪原也不打崩,爽快地對我點頭承認了。
“嗯。你都‘大先生’了,你能還有啥苦衷?”
“秋岩,你還不懂舅舅的志向。當然,如果你不幫舅舅做事情,現在舅舅也不能跟你明說。”
“吞吞吐吐,呵呵,你十幾年前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當然,我倒是也確實很好奇,你所謂的‘志向’,究竟是啥?仲秋婭老太太的‘香青苑’那里的屠殺,你帶人干的對吧?殺了她們那麼一幫女人,我不知道跟你的‘志向’又有啥關系?”
我看著夏雪原,又下意識地分別瞧了一眼蘇媚珍和桂霜晴,結果讓我有些在意的是,當我提到仲秋婭的時候,蘇媚珍和桂霜晴倆人的臉上,一瞬間都白了——蘇媚珍撇了撇嘴,從喉嚨到她的上腹部還都很明顯地蠕動了一下,顯然有點惡心到要吐的感覺,至於桂霜晴,嘴角抽動了一下後,也忍不住咬了下嘴唇,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一樣。
她倆的反應如此明顯,讓我不得不懷疑,她倆是不是也跟那仲秋婭老太太有什麼淵源。
——我差點就忘了,在邵劍英那個舊工廠里,秦苒死前好像跟她的相好舒平升說過一嘴,說什麼自己”跟蘇媚珍一樣也是仲秋婭訓練出來的”?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但我現在肯定沒法直接問蘇媚珍跟夏雪原,等過後我得好好查查。
“對。那塊肥肉我盯上很久了。而且,秋姨她欠我的、該還給我的,遲遲不給我,那個吝嗇到腳趾頭的老太太死了,反正對我來說,她死的不冤!”
“那麼那天晚上,在”香青苑”里的其他人呢?你可知道,我要不是提前離開了,那天晚上我可能也把命搭進去了。”
“呵呵,你我肯定是不會讓人動的,誰讓你是我外甥?但至於其他人,他們那幫嫖客們,個頂個的都不是什麼良民:除了貪官汙吏、就是奸商流氓,死不足惜!那種人,我還嫌殺的少了!”
我沒想到,他居然能把無差別殺人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又如此理直氣壯——即便是貪官汙吏、奸商流氓,如果換成十幾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重案二組組長夏雪原,他的態度,也不是隨便殺了人就算了,在我的印象里,我的舅舅本來應該是個恪守‘守序正義’的英雄,他相信無論多麼壞的人、無論一個人做了多麼惡劣不堪的罪行,都應該交給法律機關來進行審判;可現在的他,這位‘大先生’夏雪原,一說到殺人的事情,完全就跟捏死一只螞蟻、嚼碎一根茶葉一樣,一點心理包袱都沒有。
“那麼蔡勵晟呢?他也是你所謂的‘貪官汙吏’麼?”
沒想到,本來表情凝重的夏雪原一聽我這話,突然笑了起來:“哈哈,我一猜你就得替他說話——我聽說,他閨女,可有可能快成我外甥媳婦了!我家秋岩有點能耐:樓下車里摟著Y省巨富家的千金格格,女朋友又是副省長的公主寶貝!可以、可以的!”
“我可不是替他說話,你也別跟我打岔——像你所聽說的,我去過蔡勵晟他們家。蔡勵晟可能也並不是什麼清官,但總不至於是‘貪官汙吏’。而且,你又是聯系‘紅月’的吉川利政、又是聯合什麼‘堂君’邵劍英他們的,搞得那麼大的動靜,我猜你‘大先生’,才不是為了伸張正義而去刺殺他那麼簡單。對吧?”
夏雪原沉吟片刻,又笑了笑:“我今天見著你面之前,一直聽說,何秋岩是個只會蠻干沒有腦子的孩子,我記著你小時候挺聰明的,所以我一直不信——嗯,現在看起來,你小子就是平時懶得動腦,聰明起來,誰都比不上你。你說的沒錯,我刺殺你的這位准岳父‘韜勤先生’,並不是為了殺貪官;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跟蔡勵晟的閨女還有這麼一份情緣,這樣的話,我也就不費那麼大的勁兒了。但是,至於說,為了什麼,舅舅得以後再告訴你。”
“那你跟邵劍英那幫老邁喀呲眼的,商量著什麼計劃,也是不能告訴我了,是吧?”
“對。”
“邵劍英最後被人炸死,你是不是派人襲擊他了?這事兒是不是也不能告訴我?”
“這個我倒是可以跟你說:他那個干閨女的死,並不是我派人干的。但是,他們那幫人的死,全在我的意料之中,而且,就算他不被人炸死、別人不殺他,我早晚也得殺他。他活著,對我來說,早晚是一種阻礙。”
“照你這麼說,練勇毅的妻女,對你來說也是阻礙?陸思恒也是?”
夏雪原目光陰森地看著我,停頓了片刻,然後仿佛還沒反應過來一般地對我問了一句:“誰?”
“你可別跟我裝傻!”說著我又指了指他身旁的桂霜晴:“——練勇毅的遺孀就是她殺掉的!別告訴我你不認識練勇毅是誰!而且,在我保護那母女倆的時候,就有一幫跟你手下的各位”穿衣風格”一樣的人來跟我火並,害得我的一個小兄弟丟了性命!我說夏雪原,我的好舅舅,那對兒母女就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加一個學齡都沒到的小女孩,你用得著下這麼重的狠手麼?”
“你別血口噴人!”未等夏雪原說話,桂霜晴又坐不住了:“你說人是我殺的?你有證據嗎何秋岩!”她話音一落,我就接茬懟了回去:“是,我確實沒切實證據,可如果人不是你殺的,你桂處長在安保局干得好好的,叛逃個哪門子?您可別告訴我,僅僅是因為歐陽雅霓從外省調過來之後、要查你,你經受不住她的審查了!桂處長,你就算冒著自己身份暴露的風險,也要殺了那母女倆,她倆身上到底有什麼東西、或者她倆到底有多大的力量,能讓你那麼忌憚?”
“你……”
桂霜晴還要對我發作,卻立刻被夏雪原喝止住了:“晴……桂霜晴!你閉嘴吧,少說兩句……”然後,夏雪原凝視著我的目光:“秋岩,你不相信你桂阿姨,你相不相信舅舅?”
“說實話,呵呵,我不信。”
“你……那舅舅要是告訴你,這件事,並不是舅舅下的命令,你相信麼?”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她難道不是你的人?”
“是我的人。而且,舅舅也明白告訴你,就算你剛才說的,你要保護的那對母女也好、你的手下也好,都是小晴干的,你也帶不走她。舅舅要保她無事,而且保定了。”
“呵呵,我的好舅舅,還挺有底氣的呢?夏雪原,我現在也是個刑警組長,她殺了那麼多,你憑什麼覺得,你說保她就能保她?”
“就憑我是你舅舅,外加剛才,她跟我一起救了你。”
夏雪原饒有意味地看著我。已經臉頰憋的通紅、雙眼慌得發直的桂霜晴,似乎也總算喘順了一口氣。
“……”我則是有些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了。
的的確確,無論是桂霜晴也好,還是蘇媚珍也好,無論她倆僅是聽命令還是出於好心——當然後一種情況,可能性不大——但是人家確實給了我這麼大一份人情,我想拒絕都拒絕不了。
緊接著,夏雪原苦口婆心地對我說道:“秋岩,有些事情,比你想的復雜得多。你剛才肯定也聽到了,我跟‘勤政派’的小犢子說了,我在他們那里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小晴算一個,你蘇阿姨曾經也算一個——小蘇曾經想害雪平的事情,我已經按照”家法”懲罰過她了,小晴算計過你保護的人、害死了你的手下,這件事,很有可能是小晴在被迫執行‘勤政派’的命令,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早晚也會給你一個說法,但不是現在。現在,你舅舅這里,正是用人之秋!而她倆,是我的兩位得力女將!是我的左膀右臂!舅舅不能沒有他倆!你聽舅舅的話,現在這節骨眼上,你先把這件事忘了;等過後天下太平,舅舅以夏家的名譽和血脈對你保證,日後,我一定會把這件事好好調查,一定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你看行嗎,外甥?”
——我又怎麼能聽不出來,他現在是在敷衍我?
然而,此刻我在他的地盤上,他們那麼多人、那麼多把槍,別說我手里沒槍,就算是有槍,我也不是‘死侍’、也不是‘終結者’、也不是燕雙鷹,他死活不願意讓桂霜晴被我帶走、甚至連桂霜晴認罪都不願意,我又有何辦法?
退一萬步說,就算夏雪原把練勇毅老婆和陸思恒的死,都承認了,我除了無能狂怒,又能有何辦法?
“那麼,”我想了想,繼續問道,“於鋒呢?於鋒是你的人麼?”
夏雪原聽到於鋒這個名字,先是眉頭一皺,接著又微微側過臉,斜著眼睛懷疑地看著我:“雪平沒給你提起過這個人麼?”
“從來沒有。他的存在,都是自己查到的。我只知道,他是夏雪平的前男友,外加刺殺了前任國家元首廖京民——哦,對了,你身邊這兩位我的‘好阿姨’、兩位‘新舅媽’,曾經也都暗戀過這個人,要不是因為這個,蘇阿姨也不至於想著要殺了夏雪平,對吧蘇阿姨?”我正說著這些話,蘇媚珍的臉上便顯現出無比的窘迫來,而夏雪原也立刻回過頭瞪了蘇媚珍好幾眼;看著這倆加一起快八十多歲的恐怖分子在我面前搞吃醋這一套,我不禁有些想笑,接著我繼續說道:“除上述之外,僅此而已。另外,我覺得我應該是見過他了,而且是好幾次——雖然他從來沒跟我進行過自我介紹。”
“呵呵,他的事情……其實最好是讓雪平親自講給你聽。當然,你要是想從我這聽也行,但肯定不是現在跟你說。”
“不是現在?那是什麼時候?等我成為你們其中一員的時候?”
夏雪原點了點頭,又說道:“對,除非你加入我們。”
我在這時候很不合時宜地打了哈欠,然後我也對著夏雪原苦笑道:“我是真服了你們‘天網’。煞有介事、神秘兮兮的,到最後都是准備讓我加入你們?唉,我說老舅,我要是不加入呢?你會不會像剛才‘知魚樂’的那幫人一樣,到最後也派人殺我?”
“我當然不會對你下手了,你是我的外甥。你要是不加入,我就會一直勸你,勸到你加入我為止。”夏雪原篤定地說道。
我有些目光渙散且迷惘地看著眼前我早已不認識的舅舅,困惑地說道:“我是真服了你們了。你們一個個的,都要我加入你們:死掉的邵劍英也是,‘知魚樂’那幫人也是,你也是。試問全F市的人,誰不知道我何秋岩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是個廢物?我說舅舅啊,我到底對你們有啥作用呢?”
其實這幾句話,我問得有點多余。
邵劍英那天在死前說得已經很明白了,而且在他告訴我和夏雪平,‘天網’最開始就是我外公夏濤一手建立的時候,這背後的道理我就應該清楚了。
我老早就讀過古羅馬的歷史,當初羅馬的獨裁官凱撒身亡之後,他跟‘埃及艷後’克里奧佩特拉一起生的那個遠在埃及的小凱撒,就成了為了打倒卡西烏斯和布魯圖等叛黨的凱撒舊部‘後三巨頭’的旗幟,盡管那時候的小凱撒還只是個孩子,為了奪得這面旗幟,馬克·安東尼還強娶了埃及艷後;而等到後來,屋大維奪得了整個地中海的霸權、干掉了安東尼之後,身為小凱撒的堂兄的屋大維,即刻逼迫埃及艷後和小凱撒母子雙雙自殺;
而最近,我沒事的時候又在讀司馬遼太郎寫的《新史太閣記》跟《德川家康:霸王之家》,里面寫到日本霸主織田信長與其長子織田信忠,在‘本能寺兵變’雙雙殞命,此後打敗了明智光秀叛黨的豐臣秀吉,就跟柴田勝家等人抬出了織田信忠的兒子織田秀信,讓年僅三歲的秀信做了織田家的家督,並且還各抬出信長的次子信雄和三子信孝,做了信秀的輔佐;等秀吉打敗了勝家,自己做了太政大臣,殺了信孝之後,卻倒還讓秀信做了岐阜一城的城主,名義上對舊主的血脈還算尊重;但等到秀吉暴斃、德川家康打贏了關原之戰、建立了江戶幕府,便直接流放了織田秀信、剝奪了信雄的官職和領地。
——顯然,在‘天網’編織的這個故事里,我和夏雪平的作用,其實就是小凱撒和克里奧佩特拉,就是織田秀信和信雄、信孝。
但這樣的劇情設計,並不會從身為‘大先生’的舅舅夏雪原的嘴里說出來給我聽。
他一定會跟我說一大堆很冠冕堂皇的東西,以企圖催眠我:“啥作用?你可能都不知道你自己的潛力啊,秋岩。我看過你在警校的成績單——你天生就是個做特工的料子,我的大外甥,你現在做了查案子的小警察,對你來說是屈才了你知道麼?”
“嗯,這確實。說我這樣的,不只你一個。但我就不喜歡當特務。”說著,我又指了指桂霜晴,“你是想讓我像她之前那樣、穿一身黃皮子到處欺負人,還是像今天被在‘知魚樂’里干掉的梁言和關檳娜似的,當個工具人?”
一聽我這話,桂霜晴倒是”噌”地站起了身,指著我的鼻子怒喝道:“臭小子,你說話就說話!別到處帶上別的人,行嗎!”
“呵呵,桂阿姨,我說錯了什麼了?哦,你不欺負人,你可好了!你桂霜晴是個天下第一的好女人!是這麼回事麼?你沒欺負過夏雪平?你沒欺負過我?你可知道你叛逃了之後,咱們F市的安保局在老百姓之中的口碑,可漲了好幾個檔次?”
“晴,你坐下……坐下!”
桂霜晴瞪著眼睛捏緊拳頭,仿佛直接把我手撕成兩半一樣,但在夏雪原的連聲勸說下,桂霜晴才有些紅著眼睛坐回到板床上——我猜她心情肯定也不會好,因為我沒記錯,我先前見到她那幫人的時候,我記著,那個梁言和關檳娜,應該都挺受桂霜晴欣賞的,無論她們仨各自心里都是怎麼想的;畢竟那也是跟她混跡情報界很多年的手下,人突然就這麼沒了,她不可能一點都不難過。
當然,現在她叛逃是歸叛逃了,安保局女魔頭的余威在她的身上還能看見,並且畢竟現在我是在她的主場上,即便她的老板是我的舅舅,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這個舅舅會不會對我下手,我心里也沒底。
我不能再這麼刺激她。
夏雪原看著我,接著又語重心長地說道:“我今天把你叫來,其實是因為我也有點私心——咱們‘天網’這個組織,你外公一手建立的,你之前應該也從邵劍英那兒聽說了。”
“是,我聽說了。”
“你舅舅我,忍辱負重,銷聲匿跡快二十年,其實就是為了繼承你外公的遺志——他生前未竟的事業,我這個做兒子的,有義務有責任幫他實現;但是,這是一個長期的事業,需要用畢生的心血來完成,而且即便實現了你外公的志向,之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秋岩,你也知道,舅舅我沒有孩子,我歲數也大了;你看看我這里的所有人,大部分也都是四五十歲的人,而且他們也都沒有一兒半女。我們早晚,都會像邵劍英他們那樣垂垂老去。我需要一個合適的後繼者。而這個後繼者,沒有人比你何秋岩更合適了!無論怎麼說,秋岩,你都是夏家的孩子!你知道當年為什麼我會跟你舅媽領養一個女嬰麼?就是因為我想好了,等你長大了,我會把我所有的東西、我會把你外公留下來的所有財產,最後都留給你。”
對於他的這套說辭,我其實很不以為然:“那你這不是搞”世襲罔替”麼?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外公到底要干啥,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你們‘天網’到底是干啥的,但是,根據我小時候對外公的印象,再加上之前邵劍英跟我說的關於外公的事情,我覺得他才不會搞什麼“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這一套。你沒有孩子,你的這幫手下都沒有孩子,但是你們‘天網’家大業大,不是有的是人麼?就比如‘知魚樂’、什麼‘大掌櫃’‘小掌櫃’的那幫人,你從他們那邊找一個過繼給你當干兒子,不就得了?”
原本在我說外公不會搞“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這一套的時候,夏雪原的臉色就有些黑了,等我把話說完,他突然一拍台案,直接給我嚇了一激靈,但看他大聲對我吼著、一邊吼還一邊站了起來,對著空中一通亂指:“你說什麼?讓他們!不可能!他們是誰,我是誰?要是沒你外公,他們”親政派”的那幫人、那狗爺倆兒,給我提鞋都不配!我現在擁有的這些,都是我這些年忍辱負重、辛辛苦苦一點點從他們的手里奪回來的!你讓我給他們再還回去?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桂霜晴見狀,立刻也站起身來,湊到了夏雪原的身後,連忙一通撫摸著夏雪原的後背,並且剛剛還對我動怒的桂霜晴,這會兒反倒幫著我柔聲勸慰其夏雪原來——我真是第一次看到桂霜晴還有如此溫柔的一面:“雪原,別動氣、別動氣!他還是個小孩而已,你別生氣啊雪原……對你身體不好!”
蘇媚珍見狀,也放下手機,嚴肅地從板床上坐了起來,一本正經地看著我:“小子,你應該還不知道吧?雖然我們是‘天網’,‘知魚樂’的那幫人也是‘天網’,但是‘天網’跟‘天網’,還是不一樣的。你要是不知道這里面的內情的話,有些事情就別瞎說!”
聽她這話,敢情這里頭還有事?
“蘇阿姨,咱能不扯淡麼?我是不知道你們的所謂”內情”,但你讓我上哪知道去啊?合著‘天網’跟‘天網’還不一樣?貴圈真亂!”
我眯著眼睛看著他們仨的模樣,往後靠著椅背,翹起了二郎腿——不是我故意擺譜,而是這會兒,我其實真有點困了。
夏雪原看了看桂霜晴和蘇媚珍,又看了看我,低下頭緩了幾口氣,然後又連續喝了幾大口茶水,才抬起頭來態度平和地看著我。
見我這會兒打了好幾個瞌睡,他又從自己的板床鋪位上摸出了一包香煙,從里面掏出了一根之後,從台案上那一摞鈔票下面取了一只塑料打火機,給自己點了一根煙,隨後又把煙盒跟打火機遞給了我。
我接過了煙盒,只見那明明就是先前邵劍英送過我的那種上面寫滿了西班牙語的秘魯香煙,夏雪平曾經告誡過我不能抽這種煙,而且我之前抽過一陣子之後,我也覺得這香煙好像是有點問題的,於是對這香煙心里多少有點打怵;可是此刻我確實困得不行,需要有東西支城一下我的精神頭,索性我也不管了,從里面取出一顆之後,也給自己點上抽了起來。
見我抽上煙,夏雪原才繼續對我說道:“呵呵,我沒想到,過去十幾年,我還能跟我大外甥坐在一起抽口煙。秋岩,其實接下來的事情,按說我現在不應該跟你說,畢竟你還沒答應為你舅舅我做事,而且你有可能明天轉頭就去跟你的聯合專案組匯報去;但是,有些事情,我遲早得讓你知道,而且我也必須讓你知道——當然,我也不怕你跟他們說!你舅舅十幾年前也是,現在更是,從來就沒慫過!可能現在,在你看來,因為你加入了那個警察部跟國情部、安保局在一起搞的聯合專案組,外加其他人做的其他的事情、而擾亂了你的認知,以至於讓你以為,‘天網’的人都是壞人,但其實不然。我不知道邵劍英先前告訴沒告訴過你:在全國的‘天網’成員,拋下那些七老八十的、缺胳膊斷腿已經爬不起來的老家伙們,已知的總人數,差不多有三千多到五千多人,但其實,當年你外公活著的時候,就已經發展到了一萬人以上,而且這個隊伍其實每天都在壯大!但問題是,就現在已知的情況而言,在咱們國家境內,‘天網’這個組織,就已經被分裂成了大概六百到八百個小派系——究其原因,就是因為你外公被人害死了之後,‘天網’群龍無首;而在他生前,‘天網’對於下屬各級成員,一直是單线聯系,很多人可能在你外公死後到現在,一輩子都沒有人繼續跟他們聯系了,還有很多人,他們的子女子孫像你,都不知道他們的父母、或是祖父母,曾經也是‘天網’的一員,曾經為這個國家流過血汗、為這個國家做過很大的貢獻!在你的眼里,可能‘天網’是一張無形的”網”,在我的眼里,全國上下到處有可能是斷了线的‘風箏’!而我想做的,就是把他們這些人全都重新召集起來、把他們在不僅是警、檢、法、特,而是在各行各業的子女子孫,也全都召集起來,讓咱們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可以繼續讓這個國家正常的運行、讓咱們國家的人可以真正在當權者和外國人面前站起來、讓老百姓們都過上真正的好日子!”
“而想要像我這樣干的,邵劍英那幫人是一個、‘大掌櫃’‘小掌櫃’父子那幫人是一個:我們這一共四股勢力,是目前在全國的‘天網’派系中,最有能量的三個:“邵劍英那幫老家伙,你應該也知道了,他們本來都是你外公從F市警察局局長時期、到後來Y省警察廳廳長時期的舊部,也是當初‘天網’剛成立的時候的中堅力量,在‘天網’內部,原本你外公活著的時候,我們稱他們為‘天上天’,大家都尊稱你外公為‘老頭子’,後來你外公遇難去世之後,我們管邵劍英他們叫作‘元老派’,邵劍英是他們的‘頭領’,他的那幫下屬們都管他叫‘堂君’‘部堂’,而實際上他在組織內的代號,叫‘都督’。但是,他們現在已經被你們全部抓獲了,而即便是不被你們打擊粉碎,他們那幫老家伙們,也都是土埋到腦門的冢中枯骨而已——一幫老家伙,早到了該去養老院等著去世的日子了,卻還要出來對所有人事情指手畫腳的,哼,根本成不了氣候!”
“你在‘知魚樂’看到的那些,也就是‘大掌櫃’‘小掌櫃’的那幫人,他們被稱作‘勤政派’。當然,他們的‘頭領’不是你今天在溫泉山莊里面見過的那個李泓漸,他只是名義上是老板罷了,實際上,不過是幫著‘大掌櫃’‘小掌櫃’他們看家的——說起來,當年李泓漸跟他手底下的兄弟搞了個專搶銀行金庫的搶劫團伙,還是我派人去把他們全部活捉的呢!可是今天,你看看,他的狗屁小弟,都敢跟我那麼說話?這幫人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我這才想起來為什麼我好像見過那個‘假老板’,因為當年這家伙搶劫過匯豐、渣打這兩大銀行在F市的金庫,當年這個案子對於整個東亞地區都是個重大案件,後來這個李泓漸被夏雪原帶人搗毀了老窩、一個都不剩地全部活捉之後,還上過電視和報紙,並且國家級的電視台還為此制作了一個系列專題片,對李泓漸團伙的作案始末、以及舅舅當年的英勇事跡進行了記錄報道。”
只是按說,當年犯了這麼多事情、且作為劫犯團伙頭目的李泓漸,早該被判了死刑正法,可現在,他不僅活著,還成了‘知魚樂’的傀儡老板,究其背後原因,肯定是‘天網’的手筆。
“‘元老派’、‘天上天’、‘勤政派’,這些綽號聽著可真邪乎!要不是我今天親眼見識過,我真當你是編故事哄我玩。”我看著夏雪原,心里凜然,嘴上依舊故意嘲諷道。
“這代號,是你外公取的!你別不當回事!當年你外公,信了他們那幫人的諂媚和裝腔作勢,就把他們當成自己值得依賴的伙伴,並且還希望他們那幫人能夠”勤政愛民”,對他們也算是非常倚重——但是,在你外公去世後,他們一直在胡作非為!你看看,F市三大淫窩里,他們自己就開了倆!你現在所知道的罪犯和法制部門勾結、官商沆瀣一氣的,也是他們!草菅人命、構陷無辜人民的,也是他們!跟外國情報部門暗通款曲、出賣國家利益的,也是他們!我甚至都懷疑,你外公的死,就是他們干的!盡管到現在我都沒證據!”
“那他們是誰?”一聽這話,我突然再次精神了起來:“舅舅,你告訴我,‘大掌櫃’‘小掌櫃’父子,究竟是誰?我聽你的意思,你應該知道他們的身份!”
聽我這麼一問,夏雪原卻挺直了後背,眼瞳朝下地看了我一會兒,旋即低頭沉吟片刻,才對我說道:“這個嘛……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秋岩,你外公的仇,我跟雪平一樣,我遲早也是一定要報的。但是不是現在。我現在尚且羽翼未豐,這兩個人,對我還有利用價值。等待時機成熟了,我會帶上你找上他們,到時候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這叫什麼話?
我的大腦一下子宕機了。
如果這時候,夏雪原要是跟我說上一句“外甥,我讓你加入我,就是為了給你外公報酬,你舅舅我知道‘大掌櫃’‘小掌櫃’父子是誰,咱舅甥爺倆兒帶人帶槍殺過去”,那麼我真就可能答應了他的要求;可聽他剛才對那所謂的‘勤政派’如此痛心疾首地控訴一通,待我只是問他,那對父子的公開身份的時候,他卻突然緘默起來,並且還說要加以利用……當然,或許他有他的考量,可對我而言,他這樣的舉動,若不是畏首畏尾,就是一種虛偽。
而在過去善解人意的舅舅,此刻卻仿佛沒有察覺到我的心思一樣,繼續對我夸夸其談道:“但是,你舅舅我就不一樣了!我這一派,叫作‘覆水系’,也是你外公生前親自取的代號,意為‘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瞧瞧我們的人,才是真正艱苦奮斗的人!你舅舅我,是真正可以為民請命的!你要知道,我的這些屬下,剛剛你在樓下看到的所有袍澤們,他們可曾經都是警務系統的戰斗英雄!當年你外公最看重的,首當其衝的,就是這些曾經還很年輕的、一腔熱血的戰斗英雄們!要不是你外公去世之後,‘天網’的其他派系對我們這些兄弟姐妹們聯手打壓,至少如今Y省的天下,還不一定是怎樣一番景象呢!”
“那你自己呢?依你這麼說,當年去焚燒了外婆的家,殺了外婆和舅媽、還有我那個無辜的沒有血緣的表妹,也是被那幫人聯手害得麼?”
“當然……”夏雪原抽了口煙,對我說道,“你外公去世之後,就一直有人為了篡奪‘天網’的至高權力,想要對你外婆、你舅媽還有我,當然,還有雪平跟你下手,要不是因為這個,你外婆也不可能會放著咱們夏家的老宅不住。可是,在那年過年的時候,還是被他們找到了機會……唉……實際上,真正出事兒的那天是那一年的大年初一:當時我以為,是我或者是你舅媽的朋友、亦或是你外公先前的同事、屬下、學生來給咱們家拜年的,結果沒想到,那幫人闖進來之後不由分說,對著屋里上來就打就砸,我雖然和你舅媽、你外婆手上都有點功夫,但是,俗話說”好虎架不住群狼”呢,他們的人太多了……然後,他們就把我們綁了起來,還放火燒了我們的家……秋岩,他們太狠了!這筆血債,我一直都想報!我早晚都得報!”
夏雪原說完,很感慨又很痛苦地低著頭繼續抽著煙。我疲憊又懷疑地看著他,對他這幾句略顯敷衍的話,我是有點不太相信的:
首先,因為那年,我大概是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美茵當年剛上學沒多久,當時我差不多得有十歲了;而外公在我差不多三歲左右橫遭人暗算被殺,這中間得隔了有差不多7、8年。
7、8年這麼長的時間里,即便整個‘天網’組織因為我外公的死而迅速四分五裂,但是如果最初害死我外公的那個派系團體,真想要把夏家所有人都滅口,也不至於等到這麼長時間之後,或者也不至於說連外婆搬到他夏雪原的家里去住了都不知道——畢竟那陣子,舅舅還在市局重案二組上班;
其次,如果依照我看到的關於當時的現場調查報告,讓我來判斷的話,我並不覺得那是簡單的仇殺,當然也不是現在報告上判定的”入室搶劫”,對我來說更像是一種逼迫、恐嚇和審訊未果;否則,我記得報告上推斷說,當年那個剛被收養來的女嬰,有可能是被輕機槍或者衝鋒槍的槍托重擊多次後致死的,那麼既然他們配有殺傷力足夠的槍械,干嘛還要把人綁到一起去放火燒,而不是直接一梭子子彈帶走呢?
此外,剛才夏雪原所說的話里,有一件事,讓我聽來感覺十分突兀:他說就連我外婆”手上都有點功夫”?
我沒聽錯吧?
我先前只記得說,外婆如果不是在日本長大、家里是個很殷實富貴的日本華僑家庭,就是早年間在日本留學過、學的是高等數學和密碼學,並且按照夏雪平所說,外婆年輕時候在數學界還算挺有成就的,妥妥一個品學兼優的理工女。
我這個出身警校的學渣,雖然對於高中生、大學生的文科理科之爭沒有特別感冒,但我依舊覺得一般情況下,學理科的的,無論男生還是女生,基本上都得常年把自己泡在題海里,才能在學界‘挺有成就’,那她怎麼可能手上會有‘功夫’?
難不成我外婆是個女版的印第安納·瓊斯教授?
難不成在日本上過學的,人均都是表面上拿計算器和公文包、實際上卻是什麼黑帶九段的半澤直樹課長?
但這又不對了,我分明記得夏雪平跟我說過好幾次,外婆應該是根本不懂搏擊、武術的,當然,夏雪平說這些也都是姥爺告訴她的,難不成,外公也在騙夏雪平?
騙自己的女兒說,你媽媽不會任何武術、不會打架,那其用意又是啥呢?
那麼,除非,剛才這番話,完全就是夏雪原自己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