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黛青事先做足了心理准備,但當他的視线越過層層機械,看到了屋子中央的石朔風時,還是從頭涼到了腳。
石朔風平靜的躺在一張沒有床單的床上,或者說是桌子上,除了胯下搭著一條白布其余地方全部赤裸,不知道這些淺色罩袍用了什麼辦法,把他的姿勢擺成了平躺,但瞧著依舊硬邦邦的不自然,膚色呈現出死亡的青灰色,傷口呈黑色,毛細血管就像黑藍色蜘蛛網,爬在他身體各處,最瘮人的是,黛青看到了他的內髒。
石朔風的胸口被打開,露出里面或深紅或淺粉的內髒,邊緣還有黃色跟紅色的皮肉脂肪,一個裹著嚴實的……不知道是醫生還是實驗人員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人,正拿著一根管子往里杵,另一個跟他同樣裝束的人用工具幫他,二人胸前的衣服沾著血跡……黛青一陣暈眩,他抬手捂住嘴,扭過身不敢再看。
面對牆壁深吸了一口氣,黛青覺得自己勉強鎮定了些。
他見過太多生死,死狀多慘的都有,他還親手殺過人,眉都不動一下,甚至他第一次殺人時,心里有的是無限的暢意,然而等這些發生在石朔風身上,他受不了了。
石朔風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死亡、冰冷和寂靜,這詞跟他多不相稱啊,他就像是個能量源,總是散發著光和熱,堅決有力。
黛青總是嫌他吵嫌他煩,還嫌他熱,現在好了,什麼都沒了,連自己的心都被狠狠剜去了一大塊,連血帶肉,撕心裂肺的疼。
“深川……”佐鐸走過來,輕輕攬上黛青的肩膀,慢慢轉過他的身。黛青木然的隨著他的動作轉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身體都僵硬了。
“走吧,他們會照顧好他的,”佐鐸輕聲道。
黛青不敢再看玻璃窗的那邊,只從余光中捕捉到幾個色塊在移動。他面無表情的一點頭,痴傻了一樣隨著佐鐸步出走廊。
“他……現在什麼情況?”走到室外時,一直沉默的黛青忽然開口問。
佐鐸思忖了片刻,語言有所保留:“還在爭分奪秒,下午就把手術時間安排出來了。”
“他不會死吧,”黛青虛飄飄的又說了句,雙眼無神的看向佐鐸:“他……現在沒死吧……”
“這……”佐鐸抿了下嘴唇。
他每一句話都字斟句酌,他看得出黛青的精神有些將近崩潰,生怕哪個字刺激到他:“我現在沒上手術台不敢亂說,不過在我的實驗室一切都有可能。”
“哦……”黛青點點頭,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上,他目視前方,原本混沌迷茫的瞳孔中,慢慢生出了一點兩點的硬光光,是精神在清醒,理智在他與痛苦的鏖戰下逐漸占據上風。
等黛青再次回頭跟佐鐸說話時,他的聲音已經平穩了:“你父親呢?”佐鐸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不是凝重,而是復雜:“他們倒下時,是被一條橫梁砸中了,當時石朔風處於高處,替他承擔了一半的重量,所以情況……應該好一點,但也……”黛青耳朵動了一下,聽出了佐鐸的弦外之音:“他的手術是誰主刀?”
“我,”佐鐸目視前方,把系統換為了自動駕駛,自己是靠上了駕駛座的靠背,眼睛往上看,欲言又止似的。
“決定權在你手里,你還擔心什麼?”黛青看著佐鐸,對他的想法看透了大半。
細想一下,期待多年的自由終於到手,誰不會歡欣鼓舞,但是仔細一瞧,那自由還不純粹,拖了節尾巴,本以為佐鐸能順利成為首領,偏偏自己給他找了麻煩——在眾目睽睽之下挖出了奄奄一息的喬路。
只要喬路還有一口氣在,佐鐸就什麼也不是。
其實這在黛青眼里也好解決,在手術台上讓他無聲無息的死也時不錯的辦法,然後對外公布手術失敗,可是,讓從未動手殺生的佐鐸在手術台上殺了自己的父親,他肯定下不去手。
想必這是佐鐸目前人生路上遇見的第一道重要選擇題。
“底线和自由,你覺得哪個重要,”黛青問。
佐鐸有些意外看向黛青,默不作聲。
“再加上權勢,”黛青回望向他,眼中清清明明,目光專注,是在傳遞一個能讓他豁然開朗的想法:“這三者是可以共存的。”佐鐸的心一下子活躍起來,他按捺住,感覺眼前的這個人與剛才泫然欲泣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他有些迷惑了,他是在假裝堅強還是假裝脆弱?
也許都沒有?
夠迷人的……
黛青看他沒說話,知道是在等自己說完:“事情發展得太突然,你還有很多需要知道,比如喬路的心腹,他所有真正的資產,想要完完全全的繼承,必須有他的幫助,所以他活著比死了好,而現在是最好的。”佐鐸看著他,眼睛也跟著一亮:“半死不活。”黛青一挑左邊的眉毛:“等他醒了,你就是他的全權代表,你的話也許沒分量,但喬路就不一樣了,不用太久,一個季節的時間也不用,他們就會忘掉喬路,你只需好好照看好這座靠山就行。”黛青故意把照看二字的讀音加重。
這個提議就像是在佐鐸的心中打了一道追光燈,照亮了他陰暗不為人知的角落,他本能的升起了羞恥之心,但更多是蠢蠢欲動的興奮。
他知道這個辦法可行,甚至潛意識里就想這麼做,但一直沒有具體安排,也沒有人推他一把,替他敲定,黛青像是看透了他,幫他包辦了。
“深川,”佐鐸臉上不知不覺間洋溢出了喜色,情不自禁的抓住了黛青的手:“我就知道,咱們是一類人。”
“不是……”黛青微微搖頭,眼神飄忽到別處:“我們……不算是……”佐鐸和黛青商討了一路,具體細節不得而知,只知道二人說的甚是認真,一直到車子停下來了黛青才猛然清醒:“這是哪?”佐鐸也被問住了,望著窗外的銀白大廈愣了兩秒回答:“我的家,新的。”佐鐸說的很委婉,但黛青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茫然,知道這所謂的新家是他鳩占鵲巢得來的,之前應該是喬路的住所,如果沒估計錯,今天是他第一天搬來。
黛青無處可去,他其實想在實驗室守著石朔風寸步不離,可在那里他幫不上任何忙,他必須留在佐鐸身邊,無論是討好也罷,出謀劃策也罷,盡快博得他的重視,以此獲得救治石朔風的籌碼。
佐鐸將車交給迎接的工作人員,帶著黛青走進銀白大廈。
大廈內部集聚了整個綠茵大陸最先進的科技和裝飾,和他冷硬的辦公室風格不同,燈光和线條更加柔和明艷,黛青懷疑是喬路夫人的審美,再加上這里里外外不見任何機器人和全息投影,讓黛青想起,喬路說過自己信不過機器,更加確定了他剛才的猜想——佐鐸已經自命為扎卡的新首領,並由今天,也就是現在正式入住了象征著權威的喬路住所。
走在大廳時,佐鐸拉住了黛青的手,黛青眼皮跳了一下,沒甩開。
喬路牽著黛青,一直來到了最高層,電梯門一開,正與幾個抱著舊床褥的傭人打了個照面。
佐鐸眉頭一皺:“你們要坐這台電梯下去!?”佐鐸的問話帶著訓責,傭人們連忙鞠躬致歉,紛紛低著頭溜著牆邊退了下去,臨走前其中一人壯著膽子道:“房間已經全部翻新,舊的東西還沒處理,要留下嗎?”
“燒了,我不希望我的房間里留下其他alpha的信息素,”佐鐸頭也不回,拉著黛青推開面前的雙開門。
打發走傭人,整一層只剩下佐鐸和黛青兩人。
此時,二人不復車中的熟絡,竟是有些拘謹,分坐沙發兩端後許久沒人說話,呼吸都似乎帶著回聲,氣氛有些微妙。
黛青是沒什麼想說的,他一夜未睡腦袋很疼;佐鐸是想說的太多,一時不知道如何起頭。
僵了不知道多久,黛青昏昏欲睡時,佐鐸開了口。
“我是不是太窮相畢露了??”
黛青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略略思索,吞下了差點滑出嘴的“是”
“難道你還要給他們適應的機會?一切要趁早,讓他們適應你,”黛青忍下一個哈欠。
這句話似乎很隨佐鐸的心,他面色柔和了些,狀似輕松的舒了口氣。
黛青站起身,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他頭疼欲裂,急需休息一下:“有方便的房間嗎,我想躺??”話還沒說完,佐鐸騰地彈起來,幾步跨到黛青面前。
黛青本能的後退,但為時已晚,佐鐸長臂一伸將他抱了個滿懷。
黛青心怦怦直跳,酸痛的大腦極速轉動,然而佐鐸並不給他這個時間,嘴唇很快吻了上來。
黛青逃無可逃,只得趕緊閉上雙眼,手忙腳亂之中又咬牙跺腳的痛下決心,松開了牙關。
佐鐸的吻很用力,很痴纏,面對黛青的被動他就像是在表演獨角戲,不過他不介意,他把這理解為羞怯。
這個想法讓佐鐸喜上眉梢,一個內心本是強大的人在他面前羞怯,這不是好事嗎!
佐鐸的信息素擴散很快,變得濃郁辛辣,完全把黛青包裹住不露一絲空隙,這暗示很堅決但不粗暴,是佐鐸的一貫作風。
只是黛青有些受不了了,在這強烈的刺激下,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信息腺在發麻發熱,下身有柔軟曖昧的火苗越燒越旺,讓他忍不住夾緊雙腿,有意無意的摩擦被冷落已久、迫切需要愛撫的地方。
“深川,永遠不要離開我……”佐鐸的深吻結束後,仍沒松開黛青,他說出的話和他的吻一樣深情,只是黛青覺得自己要被他勒死了……“好啊,那你把他救活,”黛青輕聲回答。
“救活了他你會走嗎?”佐鐸低頭追問。
“他不走,我也不走,”黛青說的很干脆。
這話說的佐鐸心里有些憋悶,剛剛的好心情被打散了一半:“那他要是活不了呢?”
“他要是死了,我也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黛青仰起頭,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佐鐸:“你不會失敗的對不對。”
“我會盡力,”佐鐸實話實說。
黛青微笑著點點頭:“這就足夠了,他救了我,也救了你,沒有他我就不會站在這里,而你恐怕也在新婚夜被深卓設計害死,咱們都欠他的對不對。”佐鐸垂下眼簾,面沉似水,顯然他心里是認同黛青的說法,只是同樣身為愛著黛青的男人,他還是不服的。
“謝謝你,佐鐸,謝謝,”黛青雙手捧起佐鐸的下巴,讓他直視自己:“我保證,在你主動開口趕我之前,我是不會走的,我要看著你將扎卡和紅骸變成一個最強大的家族,你需要我幫你對不對。”黛青的表情很沉靜,黑長的睫毛一眨,就顯出眼中波光瀲灩的水色,佐鐸看畫一般的認真凝視著他,像是要把他的一顰一笑記在心里。
佐鐸想過干脆就在這里標記了他,但這一瞬間過去,他立刻否認了這種簡單粗暴的想法,這既是小瞧了黛青,也是侮辱了自己,這種事情,只要理智尚存他就做不出來。
“如果……沒發生當時那件事,我們現在會是什麼樣……”佐鐸嘆氣般的說出這句話,不是問句,單純只是感慨。
“你會是我的唯一,”黛青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說完後還很大方的笑了笑,倒是佐鐸聽了有些不好意思。
“原來你這麼肉麻……”佐鐸忍不住紅了臉,很不自然的看向一邊。
黛青被他這青澀的反應逗笑了,佐鐸被他傳染,也跟著笑了起來,只是沒笑幾聲就停止了,他的左手捂上左耳,嗯了一聲。
黛青趕緊閉嘴收聲,他知道佐鐸這是有通訊要講。
佐鐸的表情逐漸莊重起來,開始在客廳來回走動翻找東西,嘴里還一邊嗯嗯的答應,最後他在沙發前的仿木矮幾上發現了果凍一樣的金屬腦,將自己無名指上的金屬片與它接觸後,佐鐸陷入了暫停模式。
黛青坐到了沙發上,面對佐鐸的後背等待。他的心跳慢慢加速,直覺告訴他,是跟實驗室有關的事情。
片刻後,佐鐸眨了眨眼睛,恢復正常,他回過頭,正遇上黛青期許的目光。
“手術時間安排下來了,”佐鐸將一直塞在耳朵里的耳機拽出來:“今晚是喬路的,三天後是石朔風的。”
“為什麼那麼晚……”黛青忍不住問。
“因為喬路的需要做兩天,”佐鐸的眉心慢慢擰了起來:“石朔風的……斷斷續續大概要五天左右……”黛青認真的點點頭,真誠道:“辛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