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黛青挖出石朔風之前,他挖出了不少屍骨,每一具都提心吊膽的仔細翻看,末了松一口氣,不是,然後繼續挖。
他也挖出過活人,活人看見救援者,激動得涕淚橫流渾身發抖,黛青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心里被其感染,覺得這是好兆頭,石朔風要是看見自己親自來救他,不知道要出什麼洋相,笑是肯定的,哭也有可能,對了還有擁抱,不過也說不定……這家伙情感太豐富,誰知道他臨場發揮會是什麼樣呢。
黛青用袖子抹了把額頭,覺得傷口在隱隱作痛,他需要休息一下,最好能來一針,從凌晨到現在他沒停過,他決定再挖一會兒就歇一歇,必須勞逸結合了。
黛青長舒了一口氣,決定把面前這塊大石板翹起來就去休息下。
他和救援人員一起,將一個小型的氣壓起重器墊在了面前的大石板一角,隨著大大石板的慢慢升起,兩具屍體出現在黛青的視野中。
還沒等黛青反應過來,身邊的救援人員發出了一陣驚呼,接著一擁而上,將其中身穿禮服的男人抬了出來。
“來人!!快來人!!發現喬路先生了!!!”一名救援人員扯著嗓子衝不遠處的醫療隊大喊,醫療隊立刻跟百米賽跑一樣衝了過來,將灰撲撲的喬路圍了個嚴實,黛青不得已之下被擠了出來。
他站在外圈看著這些人忙碌,耳朵里聽著一個又一個的專業詞匯,一句也聽不懂,似乎在搶救,要輸液,還要送到醫院去。
“不行,什麼都檢測不到,必須去實驗室!”一個醫療人員焦急的大喊:“快聯系佐鐸先生告訴他情況!還有讓他趕緊去實驗室准備手術!”正在這些醫療人員急三火四的同時,黛青忽然渾身一怔,像是過了電似的打了個寒顫,他抬手捂著心口,只覺得里面好像裝了只兔子,掙命似的在胸膛里跳動。
黛青心道不好,他循著本能擠入人群,回到發現喬路的那片廢墟,看到了另一個人,也看清了他的裝束。
那個人面朝下躺著,身型健壯,又長又大的趴在那里,渾身都是白灰碎渣,像個魁梧的假人。
黛青只覺得腦子中炸開一聲巨響,震得他整個人都要站不直了,搖搖晃晃的,幾乎說不出話。
“石……石朔風……?”
沒有人回應。
黛青蹲下身,跪在地上,顫抖著摸上他的後背:“石朔風……”觸手是一片僵硬,好像他已經和鋼筋混凝土融為一體。
周圍的救援人員幫著黛青一起把他翻轉過來,面朝上放上擔架,然而胳膊腿還保持著被壓倒那一刻的姿勢,無法扳動。
黛青呆呆的看著他,這……是石朔風嗎?
怎麼熟悉的東西全都沒了,怎麼冷硬的好像雕塑,一點活人的氣息都沒有,他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他昨天還有說有笑,還吻了自己,怎麼現在……他還活著嗎?
“這個不行了,”醫護人員對石朔風進行了簡單的檢查:“拿裹屍袋過來!”
“什麼!?”黛青倒抽了一口涼氣,抓住醫護人員的手:“送他去實驗室啊!他和喬路躺在一起,為什麼喬路能去實驗室他不能!也帶他去實驗室啊!”
“不一樣,”醫護人員皺著眉:“已經硬了,沒得救了。”這一句結論,就像投入深淵的一顆石子,在黛青的腦子里蕩起了一層層的回音,將所有死寂、荒蕪無限放大,無限循環。
“深川!深川!!”一聲聲呼喚由小變大,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黛青頭腦恍惚,思緒雜亂無章,眼睛半天才聚焦到面前的臉上。
佐鐸趕到時,正看見喬路被抬進救護車,而黛青站在一邊的廢墟上,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整個人木怔怔的。
“實……驗室,”黛青看清來者後,瞬間睜大眼睛,瞳孔里放出了顫抖的光,他一把抓住佐鐸拍打自己面頰的手腕,聲音幾乎變成了呻吟:“把他送到你的實驗室里!”佐鐸沒有立刻回答,他很快通過黛青的反應和其他人的動態推測出現在情況:“找到他了?”
“把他送到你的實驗室吧!”黛青繼續道,他的表情沒有什麼神情波動,但眼睛已經紅了,閃爍著冷森森的水光。
“佐鐸先生!”一個沒什麼眼里的助手跑過來報告:“好消息!喬路先生找到了,可是情況不太好,寧道醫生說唯一的辦法就是送到你的實驗室里,我們先派車過去了。”佐鐸牙疼似的一吸氣,心里一時說不出是高興還是失望,但面對外人,他這種復雜的心境不能表露半分。
他快步走到喬路身邊,做了個讓黛青看不懂的動作——佐鐸抬手撕掉了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一小塊薄薄表皮,露出了里面的黃銅色皮肉,然後把這根無名指先後貼在了喬路的太陽穴、頸動脈,接著又用這根手指在喬路脖子後腦的地方快速的掃了一遍。
這些動作在黛青眼里都是陌生的,他瞪大眼睛望著佐鐸,心里亮起一束光,他知道這陌生的手勢代表著最新的科技,也代表著希望,他十分期盼佐鐸也在石朔風身上劃兩下。
佐鐸檢查完,對著周圍的醫療人員一點頭:“送去吧。”然後轉過身,佐鐸正對上了一雙濕漉漉的、帶著顫抖光芒的雙眼。佐鐸心中一跳。
“我看下他,”佐鐸心領神會,在黛青的注視下,轉過身去看石朔風。
石朔風的情況看上去跟喬路類似,都是一副已經死透的模樣,身體硬邦邦的,甚至有些地方的肌肉還保持著壓變形的形狀。
佐鐸再次拿出無名指來回掃,甚至還把手伸進石朔風的領口找心房的位置。
黛青站在一邊一聲不出,眼睛一眨不眨的在石朔風和佐鐸身上掃來掃去。
旁人看他只是冷靜,唯獨黛青自己知道,他的心跳聲像加快了的計時器,咔噠咔噠咔噠,也像倒計時。
佐鐸的眉毛逐漸擰在了一起,同時也把黛青的心提了起來,接著佐鐸收回了手,很不自然的一抿嘴唇,略帶為難的看向黛青。
咔,倒計時結束。
黛青悠悠的呼出一口涼氣,佐鐸雖然什麼也沒說,但他已經讀懂了。
“深川……”佐鐸輕輕的開口,語氣依舊是極盡溫柔:“我恐怕……”
“送他去你的實驗室,”黛青很堅決的打斷佐鐸的話,語氣中盡是強撐的酸澀:“我看得出來,喬路的情況沒比他好多少,你連屬性都能轉換,對了……你不是對古蓋亞人感興趣嗎!帶他去實驗室!”佐鐸聽見轉換屬性這句話,表情一僵,趕緊上前攬住黛青的肩膀,扭頭拋給醫療人員一句話:“把他也送去!”
“深川……你先冷靜一下……”佐鐸把黛青抱在懷里,手掌輕拍著他的後背以示安慰:“石朔風……我會盡力的,但你以後不要提轉換手術的事,好嗎。”黛青渾身僵硬的任由佐鐸摟著,他的目光越過佐鐸的肩膀,一直注視著石朔風的方向。
他看著石雕一樣的石朔風被幾個人合力抬上擔架,然後一溜小跑的奔到醫療車跟前,打開雙開後門,最後將他費力的搬進去。
關上門的瞬間,黛青的鼻子涌上一股酸意,眼睛干澀難忍,他扭過頭,強迫自己不再去看,盡可能的壓抑住一直上涌的暗流。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點滴的細節,全是和石朔風在一起的,有剛見面時的,也有前幾天的,有快樂的有生氣的,但無論自己當時是什麼心情,石朔風全是笑著,全世界,只有他最會笑。
記憶中的他笑的越明朗,黛青的心越是痛苦。
“深川……”佐鐸察覺到了黛青的異常,他想低頭看看,黛青忽然伸長手臂摟住了他,將臉埋在了肩膀上,不讓他看到自己此時的表情。
“我沒事……沒事……”黛青的這幾句話幾乎帶出了抽噎。
黛青最終還是壓抑住了悲傷,當他抬起頭時,臉上並沒有佐鐸想象中的淚痕。
哭泣在黛青看來是很羞恥的事情,他認為這是無能之人最後的乞討,目的是討要饒恕或者旁人廉價的安慰,他認為石朔風肯定還有救,他沒有窮途末路,他還有希望,哪怕只是一线。
“抱歉。”
二人自從上車一直無話,各想心事,佐鐸盤算著手術的事情,冷不丁的聽見黛青的話,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黛青精神有些懨懨的,他略略偏頭看了眼佐鐸,在與他目光遇上的瞬間又立刻回避開:“我太著急了,沒想那麼多,不該提那件事的……”佐鐸眨了眨眼,心想他是在向我示好?
“沒事,他們聽了也未必懂,我的實驗室不是一般人能進去的,”佐鐸面帶微笑的說著,手上不自覺的搓著那只黃銅色的無名指。
黛青看著司機的後腦勺,嗅到了車內信息素的變化。
佐鐸的信息素總給人一種陰郁神秘的錯覺,像是變化多端、擁有無窮力量的水流,溫柔時帶著雨後泥土的清香,嚴肅盛怒時像是奔騰的瀑布,此時是熨帖四肢百骸的溫泉,風度翩翩的安撫著黛青緊繃的神經。
黛青無力抗拒這種隱含著強勢的溫柔,這是刻在他基因中的東西。
心理上很是不安,但身體竟有幾分享受,而且這感覺愈加強烈,直到佐鐸忽然攥住黛青的手,讓他一陣心慌意亂,黛青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麼來打破這已經明顯帶有情欲色彩的局面。
“你手上的是什麼,”黛青說著,不動聲色的撤出手。
“這……是植入的金屬片,”佐鐸有些尷尬的看著自己已經空了的右手,無名指上的黃銅色很顯眼:“也是實驗室的一項研究,可以輸入也可以輸出,靠輕觸皮膚進行信息分享,主要用在醫療方面,還在測試,招不到合適的人,我就先當試驗品了。”
“你真是為實驗室而生的,”黛青感嘆。
提到自己的愛好,佐鐸臉色顯出了幾分愉悅,信息素也隨之慢慢褪溫:“也許吧……我曾經想,以後離開扎卡,我可以去黑溪谷開個研究所,或者去霧海大陸投資一個項目,等有了經濟基礎,我在把自己的實驗室全都搬過去,想象總是很快樂啊,不過現在不需要那麼周折了,我向往的都在眼前。”黛青看著佐鐸眼中閃爍的碎光,那是喜悅參雜著希望,很生動,充滿活力。
“我以前沒有向往,以為自己活得很好,後來有了,也沒覺得好到哪里去,現在沒了,我才發現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黛青說的無知無覺,最後無奈的一搖頭:“我變不回去了……”黛青現在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被石朔風給慣壞了,心越來越柔軟,經不起折騰,也許它曾經冷硬如鐵,但現在享受了暖的、好的,就無論如何也容忍不了冷的、壞的,黛青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回到那個無痛無淚的自己了,於是在綿長的悲傷之中,又生出了恐懼。
如果石朔風醒不過來……而他也變成了貪圖舒適的弱者……黛青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生存下去。
佐鐸對黛青的話聽得半懂不懂,好在他知道黛青受了很大的刺激,便一路柔聲細語的安撫,最後臨下車時幾乎將黛青整個人都摟在懷里。
佐鐸三番五次的忍住了下嘴的衝動,他的教養讓他發乎情止乎禮,但他覺得自己要是再跟這麼楚楚可憐的人待下去,就真不好說了……更何況黛青的信息素有些不大對,是日復一日的馥郁、濃烈,讓人聞了又癢又饞,但都不很強烈,那種悶悶的好像鵝毛在騷弄,佐鐸要不是知道他此時意志消沉,真要以為他是在故意勾引自己。
恐怕是發情期要到了,佐鐸這麼想著,又歪頭去看黛青,瞧他依舊是滿臉木然的發呆,是完全沒有察覺的模樣,毫不設防。
佐鐸壓抑著雀躍的心情,很克制的深呼吸了一下,有些陶醉,他心想老天是真的要厚待自己了。
當天中午,二人就到了佐鐸的實驗室。
說是實驗室,其實是一片遠離家族中小型園區,三四幢高矮不一的銀白色小樓,外帶一片綠色的種植園,別有一番靜謐安逸之感,跟玻璃房如出一轍。
佐鐸指揮司機走了專用道,直接開進最高樓層的地下車庫,然後坐直升電梯進入其中一層。
電梯門一開,黛青就看見樓道里滿是身著淺色罩袍的工作人員,每個人都行色匆匆,看見佐鐸立刻面帶微笑地打招呼,神態動勢都輕松自如,佐鐸似乎跟每個工作人員關系都很好,朋友一樣。
佐鐸在這種環境中自如很多,眉梢眼角不自覺的放松下來,身體也不再緊繃,是一種很松弛的狀態,好像游魚回到池塘,野獸回歸山林。
黛青的反應卻跟他完全相反,這里參雜著太多陌生高等alpha的信息素,而且因為這里沒有omega,或者單身omega,他們對自己的信息素毫無克制,很肆意的張揚著,這讓黛青很不舒服,甚至背後發毛,每當一股信息素接近,就好像被一條冰冷的舌頭慢慢舔舐,帶著危險和征服的信號,更糟糕的是,黛青的身體還在這些alpha信息素的催逼下慢慢發熱,小腹和信息素腺體微微發麻,這是他無法控制,也是最怕的,黛青忽然想起自己的發情期……似乎快到了……獨自度過發情期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自己怎麼准備怎麼忙得,黛青回憶起來都有些模糊,反正自從石朔風陪他在空城度過那次發情期後,黛青自己就再沒操心過這類事,石朔風比他還小心,現在好了,一聲爆炸把他的生活轟回了原點,他又要重新適應了,可經歷過那麼無微不至的照顧,黛青早就喪失了這項技能,他現在所要面對的,甚至比以前還要艱難痛苦。
佐鐸熟門熟路的帶著黛青一陣七扭八拐,最終停在一扇雙開門前,他停下腳步轉過身,很認真的對黛青說:“無論你看到什麼,記住我……”
“我明白,”黛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我不是傻子,只要能救他,我能接受任何形式的治療方案。”佐鐸還是不大放心,他剛才邊走,邊用耳機和實驗室的研究人員了解了情況,石朔風和喬路都在接受檢查和最基本的生命維持,可這里畢竟是實驗室不是醫院,有時候為了達到目的,不能把人當人看,有些東西連醫生看了都要皺眉。
“好,”佐鐸將門推開,他和黛青進入了一條空寂的走廊。
走廊中溫度適中,並沒有什麼人,在走廊盡頭的玻璃牆邊,黛青再次看到了石朔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