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京市
京七院六樓602是專用病房,里里外外好幾間,家電家具一應俱全,不僅帶露台,還有個明亮寬敞的會客廳,黑色皮革的沙發,坐上去卻有著柔和的觸感。
姚盈盈拘謹地坐著,手指不斷的扣扯著食指上的倒刺。
她現在心里像麻繩一樣,除去陌生的環境,還有這幾天一直想不通的,宋秋槐為什麼要去救陳淑瑤,當時……當時只有陳淑瑤一個人在那里,報信的伯伯說,他一聽到陳淑瑤名字就瘋了如同猛獸一樣跑回去。
明明……明明他說他們不熟……
但是也沒人能回答她,當事人還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
這是她來到京市的第一天,前一天她還在縣城醫院,醫院初步判斷情況後馬上聯系京市轉院,軍車開了一天。
她兜里揣著皺皺巴巴的二百多塊錢,她餅干盒里所有的錢,但卻不會派上用場,陌生豪華的環境,忙忙碌碌的醫生,聽不懂的術語,讓她覺得惶恐。
其實情況並沒有她想的那麼恐怖,宋秋槐剛下放到大窯村的時候,縣里頭反反復復接到過好幾次指示。
縣長覺得這身份可能太不一般,就委婉的向上頭打聽了一下,結果怎麼也想不到是那個宋,嚇個半死,就高度重視宋秋槐的一舉一動。
剛出了這個事,醫院趕緊做好准備,在初步確定不是內髒破裂大出血,緊急向上匯報,這不,馬上就來接了。
其實宋秋槐到京市當天就做完了全身檢查,生命體征完全正常,是當時情形過於緊張,身體超額激活腎上腺素,放松後大腦就會陷入淺昏迷,用以恢復身體機能,只要輸些補充能量的液,好好休息個三五天就能醒了。
但姚盈盈不懂這些,她看著躺在病床上輸著液的宋秋槐,光透過百葉窗溫和的打在他高挺的鼻骨上,眼皮沉闔,纖長的睫毛微微向下垂著,看不見那雙清冷又疏離的眼眸,胸膛輕輕起伏著,顯得很溫柔。
姚盈盈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想把白色的被子向上拉一些,走過來一個護士制止了她,溫和的叮囑,“這樣會影響散熱。”
姚盈盈訕訕地向後退了兩小步。
就從會客廳搬過來一把小椅子,乖巧的坐在離宋秋槐病床兩三步的地方,抬頭盯著輸液瓶的液體一滴滴落下來。
姚盈盈想到她每次經期總是很痛,以前供銷社沒有熱水袋的時候,宋秋槐就會想辦法搞來輸液瓶,洗干淨裝上熱水,用布包好給她暖肚子,後來偶爾下班也會不知道從哪兒拿回來一個,兩個人就會非常驚喜,謀劃著用來裝羊奶還是插花。
但是在這他肯定不會拿了吧,這……這麼氣派,來來往往的人穿的都那麼好,會被人笑話的。
原來……原來宋秋槐以前是這樣的生活呀,為什麼他從來都不跟自己說呢,還是說沒必要,怪不得他和陳淑瑤更有話題,怪不得他們都說自己配不上他,怪不得他會去救陳淑瑤。
所以可能他也和其他人一樣,只是覺得她身材好,胸大屁股大,其實和那些經常色眯眯看著她的男人沒什麼區別,可能也有,區別是她有一點點喜歡他。
姚盈盈又在摳手指了,滲出來一點血,姚盈盈低頭含住,頭越來越低,她有點難過,也有點想哭。
旁邊的桌子上插著潔白的百合花,百合花下面是剛送過來的盒飯。
宋首長在南邊開會,回來幫忙主持的是姓唐的秘書。
每到飯點都會有人送飯過來,姚盈盈沒什麼胃口,這兩天她都沒好好吃東西,本來就小的臉,現在更是巴掌大。
但是想到媽媽臨走時候的囑托,姚盈盈還是打開了飯盒,里面很豐盛,是四菜一湯,亮堂的紅燒肉,誘人的雞腿,香噴噴的大米飯,還有不認識的奶白羹湯,姚盈盈卻沒什麼胃口。
用筷子小口小口的往嘴里塞。
忽地,門口響起來輕輕的推門聲,姚盈盈抬起頭。
是不認識的四個人。
其實也不是全都不認識,最先進來的之前在車上見過,是章仕珩,穿著墨綠色軍大衣,踏著軍靴,濃眉大眼的,嘴角和以前一樣噙著笑意,很精神。
緊跟著的是兩個女生,離章仕珩近的那位穿著杏白色的西裝套裙,時髦的絲襪,踩著黑色的小高跟,一根白色的發帶輕輕挽著頭發,皮膚白皙,眉眼彎彎,笑起來像潺潺溪水,讓人舒適。
另一名女生穿著紅色貼身毛呢裙,外搭黑色皮衣,及膝的黑色長靴,帶著皮質的手套,黑發高高梳起,露出圓圓的小臉,瑩白透粉,眼睛也是又大又圓,眉毛確實向上挑著,像只驕傲的小動物。
章仕珩一邊走一邊笑著朝坐著吃飯的姚盈盈介紹,“嫂子好,這是葉梨。”又指了指後頭的圓臉少女,“這是白曉月。”
這時最後頭進來的高大男生走到了最前頭,笑嘻嘻地揚起手,“我不用他介紹,我是閆最。”
閆最長得很是艷麗,比前頭兩位女士還要精致三分,沒有溫度的冷白,幾乎白到發青,漆黑幽深的眼瞳,上翹的狐狸眼,殷紅如血的薄唇,雖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像冷血動物。
濃密黑發全部被梳到了後頭,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白的更白、黑的更黑,紅的更紅,艷的有些刻薄。穿著貼身的黑色西裝,寬肩窄臀。
姚盈盈忽然覺得左手在發抖,她好像很怕閆最,但他們之前明明沒有見過。
這三個人也在審視姚盈盈,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姚盈盈家要往南,家里也沒人來過京市,以為溫差會差很多,就讓姚盈盈穿上了冬天的衣服,寬大肥厚的黑色棉褲,上頭還有姚媽密密麻麻的針腳,褲腳被裹進襪子里,農村都這樣穿,因為防風。
上頭是紅色的大花襖,綁著兩個黑色辮子,穿的很土。
但是長得……長得……
白皙透亮的小臉輪廓流暢飽滿,黑長又翹的睫毛是天然的眼线,桃花一樣的眼尾微微向上勾著,微凸的臥蠶,不知道為什麼有些紅,像水洗過一樣,嬌艷欲滴的紅唇,濃密而柔順的黑發,以及就算穿的很厚卻也能看出來的豐腴身材。
看過來的眼神好像有些膽怯,睫毛微微顫著,那是一種男人才懂的,有待揭發的情欲。
白曉月很不舒服,她是同輩兒里頭年紀最小的,平時大家都會讓著她,她最見不得別人比她出風頭,更別說這個她從小愛慕著的人,莫名其妙出來的村里媳婦。
一邊皺著鼻子,一邊用手扇著道:“病房里不能吃飯你不知道嗎,病人需要休息啊,這麼大味兒。”
姚盈盈有些不知所措,她真不知道這些,於是便手忙腳亂的收拾餐具,想合上。
葉梨過來輕輕按住姚盈盈的手,回頭有些嚴厲的瞪了白曉月一眼,又轉過頭道,“沒事兒,盈盈你吃吧,秋槐的事兒我們都知道了,就是勞累過度,休息睡兩天就好了,你慢慢吃。”
葉梨的手白皙、有力又修長,她是大劇院的鋼琴師,還有好多粉絲。
“真的嗎?秋槐哥睡兩天就好了嗎?”姚盈盈有些急切的追問。
還不等人回答,白曉月就夸張地笑了兩聲,“天啊,這你都不知道,那這兩天你都在干嘛,你聽不懂人話嗎?”
“白曉月,你要是腦子有病就去治,不會說話就當個啞巴。”葉梨警告似的望向白曉月,又回頭拍了拍姚盈盈的手,笑著道,“她年紀太小,你別介意,秋槐是累到了,用不了兩天就能醒,你不用著急。”
姚盈盈尷尬的順著笑了笑,心里卻踏實了不少。
章仕珩有些著急,他知道宋秋槐最起碼現在還是很在乎姚盈盈的,但白曉月又不是善茬,真不知道該怎麼勸。
閆最只靠著旁邊的桌子,看著這邊的熱鬧。
等都安靜了,他又望向姚盈盈道,“嫂子,來京市還沒去逛逛吧,這邊秋槐你放心,沒事的,兩位女士帶嫂子好好去逛逛吧,現在落葉好看著呢,那邊還有一大片湖呢。”
“可以,離這也沒幾站公交,盈盈,我們帶你去玩玩兒。”葉梨笑著過來拉姚盈盈的手。
姚盈盈其實不想去,但她更不想和閆最處於一個空間里,這讓她覺得喘不過氣。
白曉月撅著嘴,她不想和姚盈盈一起玩,因為她一看就很土氣,和自己和葉梨姐一看就不像在一起玩的樣子嘛。
閆最忽然貼著白曉月耳邊說了什麼,白曉月眼珠微微一轉,就又喜笑顏開的跑過來挽著姚盈盈的胳膊,親親熱熱的說,“我們快出發吧!”
為了讓姚盈盈感受真實的京市,她們特意沒讓司機送,姚盈盈第一次坐公交車,怎麼都找不出來正好買票的五分錢,葉梨就連著她的一起遞過去,把票撕下來塞到姚盈盈手里。
於是白曉月就又在旁邊小聲地說風涼話,“倒是和我們不一樣,愛占便宜。”
葉梨找到座招呼姚盈盈過來,姚盈盈對一切都覺得陌生,還沒站穩,車啟動了,於是害怕地晃了一下,不小心抓住了旁邊的男同志。
白曉月白眼翻的更厲害了。
結果剛下車,葉梨就碰到了著急忙慌的朋友,原來劇院今天排班的鋼琴老師生病了沒法兒上場。
葉梨無奈,她又實在不放心白曉月的脾氣,便對著白曉月道,“曉月,你帶著盈盈先回去吧,今天別逛了,天也有點晚了,明天我帶你倆吃大餐。”
說著歉意的朝著姚盈盈笑了笑,就跟著同事匆忙走了。
白曉月面上答應的好好的,卻等葉梨一沒影兒就變了臉。
“哼,還以為你有多好看呢,也就一般般啦,真不知道宋哥哥怎麼想的,學校里那麼多優秀、好看的女生喜歡他,就算我輪不上更不應該是你啊,所以他估計就是在鄉下太無聊找個樂子,哎,你識字嗎。”
白曉月不懷好意的靠近姚盈盈,姚盈盈卻只低著頭,不回應,白曉月覺得沒意思,就閉了一會兒嘴。
卻還在前頭走著,她是想帶姚盈盈看看的,讓姚盈盈看看什麼是大城市,這可和什麼村什麼屯不一樣。
一回頭,卻見姚盈盈落在了後頭,就又氣勢洶洶掉回去,“你又在干嘛啊!”
姚盈盈在買糖人,耐心的等著老爺爺吹著,她花兩毛錢買了一只小狗。
白曉月就又陰陽怪氣道,“五分錢的車票買不起,兩毛錢的糖人倒是想嘗嘗,宋哥哥可還在床上躺著呢!”
姚盈盈只是垂眸看著那只小狗一點點有了鼻子耳朵,等做好,把錢遞過去,輕輕聲說了一聲謝謝。
白曉月覺得這個人也太沒勁了,也沒個脾氣,要是回個嘴,自己還能痛痛快快罵兩句,再嚴重了撓幾下出出氣什麼的,哪像現在這樣。
便回過頭,橫著眼,“喂,你在這等著我吧!我要去找我朋友玩,我才不想和土老帽一起出現,別人會笑話我的!要不是閆最哥……”
說著聲音就小了,又忽然大聲道,“反正順著往南走就差不多是醫院了,或者你自個坐公交車回去,就剛才下車的地方,反正你要是沒轍就在這乖乖等我幾個小時!”
說著就往旁邊的胡同鑽去,好像還怕姚盈盈看清楚一樣,七拐八拐的。
姚盈盈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糖人,她不知道哪兒邊是南,不知道怎麼坐公交車,不知道哪路公交車,也沒有手表。
她買糖人是因為宋秋槐之前跟她說過,等來了京市要帶她嘗嘗他小時候吃過的糖人,很好玩,可以吹成各種各樣的小動物。
她不需要各種各樣的小動物,她只想要一只小狗,她不知道小白怎麼樣了,那一下,摔得那麼重,她想回去看看。
姚盈盈隨便坐在了一個公園的長凳上,京市的秋是比家里涼好多呀,周圍好陌生,陌生的高樓,陌生的寬敞街道,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自行車大隊,氣派的大卡車、吉普車,整齊的中山裝,時髦的女同志,明亮的路燈。
姚盈盈認真的看著一隊比比劃劃著的老年人,好像在練什麼武功,站著小孩兒的小竹推車,呀!一片黃色的葉子搖搖墜墜落下來了。
落在了底下扎著紅領巾、挎著書包,拍著手謠的小朋友身上,一只小手,輕輕把樹葉扒拉掉了。
周圍是一片祥和,各種歡笑聲傳到姚盈盈的耳朵里。
有個倒三角眼的男人問姚盈盈是不是需要幫助,被姚盈盈惡狠狠的罵走了,她是會分辨壞人的,她不蠢。
姚盈盈只是覺得肚子疼、很疼、非常疼,怎麼又到了來月經的時候呢,一股暖流流下去了。
她疼的上半身微微顫抖,有點想媽媽了,回去可以和媽媽說來過京市了哦,還買了好看的糖人。
她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她想,她就是很笨很蠢,怎麼辦呢,老天爺就是會選一些人讓他們很笨的呀,算不好數、不會認路。
但是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呀,爸爸媽媽喜歡她,小白喜歡她,春妮兒也喜歡她,她做的手工總是很好看,蒸的饅頭也好看。
有些人也會被老天爺選中很聰明,比如宋秋槐,他懂很多,會說很多奇怪的語言,會修拖拉機,唱歌很好聽,字也好看。
可能還會很多其他的,她不理解的東西。
所以這樣的兩個人,是不應該在一起的。
更何況她一點兒也不喜歡他的朋友們,不喜歡被奚落,不喜歡被看熱鬧,她不要來京市賣烤紅薯了。
這時,上方忽然傳來了很輕的,帶著疑惑的聲音。
“姚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