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葉落紛飛。
興盛府城,東門大街,葫蘆巷內。
一座古舊門樓巍峨聳立,府內出來兩名小廝,挑著竹竿掛起碩大燈籠。
大門台階旁邊,一乘綠呢大轎停在一旁,幾名小廝隨員守在轎邊,不時竊竊私語,說著閒話。
“咱家老爺這般身份貴重,初到任上卻要來拜會這位姓洛的,實在是豈有此理!”一個年輕小廝趾高氣揚掃了眼門樓上的匾額,輕輕啐了一口。
“休要聒噪!”一名年長男子隨手抽了他一記,小聲說道:“姓洛的師從本朝太師,與當今聖上便是師出同門,他自己也是桃李滿天下,最是學識淵博的,咱家老爺明見萬里,初來乍到此間,過來拜拜碼頭,以後也好放手施為,你個狗才卻懂個甚麼?”
另外一個尖嘴猴腮小廝湊來笑著問道:“常聽人說洛家小姐花容月貌秀色絕倫,咱家老爺這次登門,莫不是要給少爺提親不成?”
“咱家二少爺那般風流瀟灑,倒是配得上洛家小姐,只是……”年長男子話說一半,卻見邊上小門開了,一個錦衣中年男子帶著幾個隨從快步走了出來。
相比門口守候幾人,這幾人衣衫精細身形健碩,顯然地位又有不同。
“吳爺!”年長男子立馬上前迎住行禮,請對方示下。
那管家裝扮男子吩咐說道:“老爺出來了,你等小心伺候!”
不多時,門內一陣笑聲傳來,兩位男子在眾人簇擁之下繞過影壁並排走出門來。
其中一人錦衣華服,個子不高,身形微胖肚子渾圓,面上笑容可掬,年歲已是不小,另一人身長體瘦、面容清癯,卻是一身素色布衣,神情淡然超脫,不似尋常人物。
兩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繁一簡,如此站在一處,實在天差地別,迥然不同,卻又看著極為和諧。
但門口眾人卻無人敢笑,那府內眾人自然神情恭謹不敢絲毫逾矩,門外眾人一樣躬身小心,方才那幾個年輕小廝也是俯首帖耳,不敢須臾動作。
“高崖兄暫且留步,文某安定妥當,定當再來拜會!”矮胖男子拱手作揖,臉上堆滿笑容。
“豈敢豈敢!高崖不知大人到任,未曾遠迎已是禮數不周,理當改日登門賠罪才是!”高瘦男子虛與委蛇,卻也看著真摯誠懇。
“你我之間倒是不必如此客套,府衙諸事,以後少不了還要麻煩高崖兄,文某初來乍到,吾兄到時莫要推辭才是……”
兩人一番客套,終於文姓長官上車,洛高崖目送馬車行遠,這才皺眉輕嘆一聲轉身回府。
來到內院,正房廳中兩個女兒正陪著妻子閒談,見他進來,俱都站起請安問好。
洛高崖微微點頭,在椅中坐下,看著一雙女兒輕聲問道:“雲兒前日說起,親家母要搬來府城居住,一切可都安排妥當?”
洛行雲欠身答道:“此事女兒已然安排妥當,父親不必惦念,只是您這身體……”
洛高崖輕輕搖頭說道:“只是略染風寒,並無大礙,稱病在家只是不想趨炎附勢而已。”
一旁妻子欒氏輕咳兩聲,皺眉說道:“文淵博親來拜會,已是給足老爺面子,不如見好就收,莫要過火才是……”
欒氏面上薄施粉黛,雖是面容蠟黃,卻依然難掩天生秀色,天氣不冷,她卻已披上貂裘,顯然身體欠安,不耐風寒。
洛高崖皺眉說道:“婦道人家懂個甚麼!文淵博乃是禮部尚書陳允門生,那陳允攀附國舅為非作歹,與恩師素來嫌隙不少,我若與他其樂融融,豈不惹人恥笑?”
洛行雲不知究竟,身旁小妹洛潭煙卻笑著說道:“人家登門求見,爹爹就順水推舟做個人情便是,何必憑空再樹強敵?如今京中形勢尚不明朗,爹爹總這般躲著也不是辦法,不如虛與委蛇,緩緩圖謀便是……”
洛潭煙年方十五,尚未許配人家,此刻穿著一襲白色襦裙,外面套著一件淺藍直帔,眉如新月,目若晨星,俏麗紅唇輕抹,微尖下頜輕挑,唇齒含笑,顧盼多情,秀美之中隱見聰慧,青春之外又有持重,只是寥寥數語,便讓洛高崖不住點頭。
同樣言語,自女兒口中說來,便不那麼逆耳,洛高崖緩了緩神,又與妻女閒談幾句,這才回房休息。
母女三人離開正房來到後院洛行雲舊日閨房,繼續閒話家常。
“吾兒也是命苦,初嫁便要守寡……”欒氏坐在榻上,看著女兒嬌俏容顏,不由心疼說道:“為娘看你氣色倒是不錯,如此卻是最好,總要心寬一些,莫要學為娘這般積郁成疾才是。”
洛行雲輕聲說道:“女兒心寬體胖,卻是從來不想這些,倒是娘親看著日漸憔悴,實在讓人難過……”
欒氏苦笑一聲,輕咳說道:“生死皆是定數,為娘早已看淡,只是煙兒待嫁,你又守寡,為娘心中始終難安……”
“娘!”洛潭煙一旁擺弄姐姐胭脂水粉首飾盒子,聞言嬌嗔說道:“女兒此生不嫁,就守著您和爹爹到老便是!”
“這般胡言亂語!女兒家家若不出嫁,豈不惹人笑話?你父親那般在意名聲,豈容你終老閨閣之中?”欒氏佯怒說道:“你如今年幼尚能這般挑三揀四,過個一兩年後年紀漸長,只怕便是你父親再如何寵溺,也要將你打發出去!”
洛潭煙一吐舌頭,不以為意說道:“那便到時再說!爹爹若是舍得,那就把我綁上花轎出嫁便是!”
看母親神色不豫,洛行雲皺眉喝道:“潭煙!”
姐姐發話,洛潭煙趕忙噤聲,悄悄看了眼姐姐神色不似生氣,這才小聲說道:“人家就是不想嫁嘛!父親當年一紙婚約就把姐姐嫁到雲谷縣城,如今落得這般下場,根本莫名其妙……”
“便是夫家身體康健,萬一眠花宿柳、貪杯好色,我是謹守妻子本分不聞不問,還是爭風吃醋喊打喊殺?真要知書守禮、溫文爾雅、向善好學,卻又形狀古怪、奇丑無比,如此攜手百年,豈不度日如年?”
洛潭煙一一細數婚姻種種,最後說道:“……便是父親這般才高八斗、名士風流,母親這般天姿國色、秀外閨中,二十余年相敬如賓,如今又有多少恩愛?”
“休要胡言亂語!”洛潭煙說得頭頭是道,洛行雲聽在耳里不以為意,見她越說越是不堪,不由出聲喝道:“父母婚姻豈是小輩能夠點評!你不嫁便不嫁!誰又求你不成!”
洛潭煙嘟起嘴巴說道:“不嫁便不嫁!沒人求我最好!”
她隨即嬉笑起來說道:“好姐姐,左右父親不會允你嫁人,真要將我許了出去,由你代嫁可好?”
“忒也胡鬧!”欒氏哭笑不得,笑著罵道:“都是爹娘把你慣壞了,每日里總是這般胡言亂語不知輕重!”
“嘻嘻!不是爹娘開明,也養不出我們這般聰明靈慧女兒!”
“你且自去聰明靈慧,我可比不得你!”洛行雲抬手輕戳小妹額頭,眼中亦是寵溺萬分。
潭煙小她幾歲,自小父親忙於公務,母親宿疾纏身,無人嚴加管教,養成了這般跳脫性子,如今年紀漸長,卻仍是舊時模樣。
洛行雲出嫁三年有余,與家人一直書信往來,此次歸來省親,著實親近無比,只是父親素來嚴肅,又偶感風寒身體欠安,一直未曾親近。
夜色漸深,欒氏領著女兒各自回房歇息,洛行雲倚榻遐思,竟是難以入眠。
婢女彩衣一旁哈欠連天,困意上涌,已然睜不開眼。
洛行雲好氣又好笑,輕聲說道:“困了便睡,這般作態像個什麼樣子!”
“小姐不睡,奴婢如何肯睡?這般心事重重,不如說出來與奴婢聽聽,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好過這般糾結難過……”
洛行雲輕輕搖頭,她年歲漸長,早已習慣將秘密藏於心底,即便身邊知心丫鬟,輕易也不肯吐露心聲。
吩咐彩衣先睡,洛行雲也自躺下,只是想著心事,輾轉反側良久,不知何時睡著。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洛行雲叫來管家徐三備好車馬,一同來到新宅所在。
此間距離洛府不遠,相隔不過三條街道,洛行雲一路行來,不由心中喜歡,暗忖以後可以時常拜見爹娘,倒是一樁好事。
“少夫人容稟,此處府邸,原是一位富商所有,五間七進,屋瓦連綿,夫人花費三千六百兩紋銀買下,又買了臨近幾所民居,現下院子房舍都已收拾妥當,只是家具器物尚未齊備,花園也要留待明年整飭……”
徐三精明強記,不過幾日光景,已然記熟新宅情況,不待洛行雲問起,先行介紹起來。
主仆三人緩步前行,只見那府門寬闊氣派,青石路面干淨整潔,正堂之上高掛一幅仙鶴鳴春中堂,桌椅古香古色,室內清潔雅致,自然一派富貴氣象。
出了正堂繞過一道角門,穿過一條寬敞夾道,進了後院儀門便是內宅,五間正房兩邊各有四間廂房。
“後面三進院子過去,卻要從夾道走,正房這里並未開門。”徐三態度恭謹,莫說洛家聲勢嚇人,便是應氏面上,他也不敢輕慢眼前女子,前任之死歷歷在目,如何小心都不為過。
洛行雲輕輕點頭,內宅正房看了一圈,這才順著夾道出來,又看了後面三進院子。
五進院子與前院正房相差不大,倒是六進院子別有洞天,里面一棟二層小樓立在東北角上,其余便是山水亭台一座花園。
後面都是傭人住所和廚房所在,洛行雲並未細看,只是叮囑徐三加固門扉,輕易不可隨意開啟,隨即便向西邊跨院行來。
走過細長夾道,一直來到頭進院子側門之外,才到花園門口,推門進去,只見占地廣大,滿目山石草木,其中幾座亭台樓閣,一道曲水纏綿其中,卻是別具韻致。
“時間倉促,樹木尚未栽植,水道也未疏浚,一應雜物不及收拾,只能暫且堆著,日後慢慢收拾……”徐三抬頭偶見洛行雲眉頭輕皺,以為她心中不喜,連忙解釋起來。
眼前女子嬌艷動人,一顰一笑皆是人間絕色,偶然瞥見便即驚心動魄,徐三目不斜視,心中動念亦是不敢,言行舉止恭謹之至。
有應氏信任,這管家當著得心應手,單是接手收拾園子,他便得了許多油水,心中暗笑前任貪心不足,有這般厚重油水,多找幾個小娘便是,何必處心積慮惦記主人家田產?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了主人抬舉,便將自己也當了主人,實在是取死有道。
洛行雲不知他心里念頭,只是說道:“我倒不是在意這些……”
她伸出白膩手指,指著遠處假山曲水說道:“這園子占地廣大,怕不比正房還要大上一圈,家中只有這三五口人,何必弄得這般鋪張?”
徐三趕忙彎腰說道:“這小的卻是不知,小的接手管家位置不久,也是那日隨少夫人過來才見識這座新宅。夫人籌劃買來,自然有些深意,具體如何,小人卻不敢妄自揣摩……”
洛行雲微微點頭,稍一思索便即明白,婆母應氏選定新宅,便於自己探親只是順手之便,當日應氏對此亦是直言不諱,更多考慮,則是此間繁華昌盛,房產價高不下,買來以為退路,本是上上之選。
只是拆去兩座宅子改為花園,卻實在極不合理,便即如何老舊,稍微翻修便是,為何非要拆毀?
洛行雲忽然心中一動,想及之前榻上歡好,婆母應氏曾經笑言,若想與彭憐做個長久夫妻,便要借著搬家之機改換門庭,到時小姑泉靈便是彭家大婦,自己婆媳則是彭憐妾室……
只是當時應氏心心念念便是將女兒嫁予彭憐,自己婆媳二人一邊固寵,至於爾後了解日深,漸感彭憐前途無量,慢慢熄了泉靈嫁為彭家正室之念,則是後話。
以此觀之,想來應氏當日便是這般考慮,這才如此一番布置。
想及彭憐,洛行雲不由心旌搖蕩,朝夕歡愉仿佛近在眼前,想及不日便要重逢,心中更是燥熱難當。
她整肅心神,吩咐徐三說道:“花園這般處置倒是不妨,正房各屋收拾干淨便可,一些細小問題,婆母進駐之後慢慢整治便是,倒不必急於一時……”
“只有一樣,新宅仆役丫鬟,定要精挑細選,莫要良莠不齊、濫竽充數才是,”洛行雲細細叮囑說道:“劉權殷鑒不遠,你要引以為戒!”
“是,小的知道……”徐三心頭惴惴,心說少夫人這般神仙人物,卻也言語中暗藏鋒芒,聽著卻比夫人言語還要嚇人。
“新宅有何事體處置難決,隨時過來洛府尋彩衣傳話,以後兩家本就多要走動,你也要與府里洛安多打交道才是……”
洛行雲言猶未盡,徐三哪里不明其中深意,連忙迭聲應允。
洛家在府城聲勢浩大,洛府管家也是城中一等顯要人物,與他交好必能省去不少麻煩,徐三心思玲瓏,自然知道其中利害。
洛行雲又在花園里轉了轉,吩咐徐三留出一塊花圃給她種花,這才帶著婢女彩衣一同回到洛府。
一進後院,卻見母親欒氏正在庭中散步,洛行雲上前扶住母親,一邊同行一邊說起閒話。
“吾兒年歲尚輕,不知心中可曾想過再許配個合適人家?”欒氏悄然低語,問起女兒心思。
洛行雲俏臉微紅,輕輕搖頭說道:“卻是不曾想過……”
欒氏細細觀瞧,饒有趣味問道:“當真不曾?”
洛行雲猶豫片刻,這才說道:“之前確有此心,只是盼著婆母康健,女兒便借省親之機逃回娘家,到時央托父母尋個良人再嫁……”
“只是如今看來,便即女兒肯嫁,只怕父親也是不肯……”
欒氏輕輕點頭說道:“你父親那里,為娘倒可規勸一二,只是他素來循規蹈矩,其中難度確實不小。只是若真有良伴,雲兒終身大事,卻也由不得他……”
洛行雲輕輕搖頭笑道:“女兒如今已然不做此想,母親莫要為難才是……”
欒氏不由好奇問道:“如何便改了念頭?若不再嫁,吾兒豈不孤苦一生?”
洛行雲沉吟良久,終於緩緩說道:“非是女兒堅貞節烈,只因有了意中之人……”
她簡略說了與彭憐相識經過,略去婆母應氏與彭憐勾搭成奸部分,只說自己與借宿家中落難書生情投意合,此時已然私定終身,此生卻是不會再嫁——除非彭憐肯娶。
欒氏聽得瞠目結舌,女兒所言宛如坊間才子佳人故事,曲折動人之處竟似猶有過之,只是她素來溫柔隨和,與兩個女兒極是知心,不然洛行雲也不敢將此事輕易宣之於口,聞言愣怔良久,這才小聲說道:“茲事體大,切不可被外人知曉,千萬要避著你那婆母耳目,莫要被她發現才是……”
洛行雲輕輕點頭,心中不由感慨,果然母親對自己疼愛有加,便是如此丑事,也是這般為自己著想,她心中已有定見,只是輕聲說道:“女兒昨夜聽潭煙言下之意不肯結婚,心中卻是想著,彭郎才華高絕、前途無量,不如擇機讓他與小妹相識,若能成就一番良緣,豈不也是一樁美事?”
欒氏不由驚道:“你已與他私定終身,若是將潭煙嫁予彭生,豈不便是姐妹同侍一夫,到時……到時……”
洛行雲溫婉點頭,口中輕輕說道:“女兒心甘情願伏低做小,只看煙兒心意如何,母親若是同意,女兒便一力安排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