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
河西,漢武帝時才進入中原的一處天佑之地。當此神州陸沉年月,它是漢人最後的精神家園。
其時正值西風肅殺,長長的古道上,卻沒有幾個行人。
道邊一家小酒肆,幾間黃土房,屋側貼著已經泛白的告示。
都督西北五州軍事的奚眷將軍年前就發下嚴令,凡與南朝宋人接觸者,一律格殺勿論。
酒家保正躲在屋里懶懶地烤火。雖只晚秋,關外的天卻已極冷,這樣的天氣,今天應該不會有客人了。
“叔,你知道是誰殺了沮渠蒙遜嗎?”無聊的酒保在找掌櫃聊天解悶。
正在一旁喝酒的掌櫃斜睨了酒保一眼,卻不答話,心想著:這事情整個江湖都不知道,我知道個鬼啊。
這沮渠蒙遜乃是河西五涼中的北涼王,曾經也是縱橫天下、江湖排名前五的高手。
河西只要有他在,哪還有第二個人敢在此地稱王。
可是,去年卻從焉支山傳來消息,一個虬髯漢子,只用了三招,就割破了沮渠蒙遜的喉嚨。
這是何等恐怖的實力。
然而,整個江湖,竟沒有一人知道這漢子姓甚名誰、出自哪個門派。
沮渠蒙遜被殺後,河西局面陡然改變,來自南朝宋的漢人明顯多起來,往返宋涼的使者不絕於路。
顯然,南朝皇帝劉義隆是想在河西把一盤大棋下活。
鎮守長安的鮮卑人自然坐立不安,不但嚴令涼州各國不得與南朝往來,甚至還在出入河西的關隘設下重兵,禁止宋人入境。
也正因如此,河西各路的西域胡商也日益減少,原本還能勉強維持生計的小酒肆,變得越發困難。
酒保正發著呆,卻聽有人敲門。來客人了。
酒保忙不迭地起身去開門,走進來的是兩男一女三個黑衣人,全都戴著斗笠,看不清模樣。
不過,女人是個大肚子,被其中一個男人抱扶著,像是要生了。
酒保忙閃身將三人攔住,道:“你們不能進,在店里生孩子犯晦氣。”一個男人直接扔過來一錠馬蹄金,叫道:“一間干淨上房,熱水,再找個乳醫來!”
酒保掂了掂金子,心中罵了句:“娘的真晦氣,好不容易來樁生意,卻是南朝人。這五涼地界,也就你們敢這般闊綽。”他不敢得罪南人,只能應承著開了上房、打來熱水,又要出門去。
臨走時,那男人還補了句:“敢報官,你全家死。”
酒保心中“呸”了幾聲,只能去附近村里找了專事接生的婦人來。
回店里時,兩個男人已經在喝酒了,在他們桌邊,放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一個男人始終用手握著,看來是很重要的東西。
見酒保回來,一個男人問:“這里離焉支山還有多遠?”酒保心想:“焉支山是羌人的地界,南朝人看不上羌人,極少去那。這幾個人不會是知道誰殺了沮渠蒙遜,所以去那?”他心里好奇,卻又不敢問,只是回道:“往南不多遠就是。”男人微點點頭,便不再說話。
約在傍晚時分,就聽見屋里傳來嬰兒啼哭聲,孩子生下來了。
不多時,乳醫笑盈盈地抱出一個已經包裹好的娃:“恭喜吉士,是個小女,這模樣可俊,將來一定是個大美人。”
一個男人接過嬰孩,因用斗笠擋著,看不出他的表情。卻聽另一個男人有些興奮地道:“兄長,給小公主起個名兒吧?”
頭一個男人抱著嬰兒走到窗邊,打開窗來,卻見夕陽正好,輕聲道:“就以‘祖娥’為名吧。”說完,他微嘆了口氣,又輕聲道:“動手吧,不要讓小女看見。”
另一個男人立時明白,也不知從哪來的一柄劍,就架到了乳醫脖子上,問道:“你家何處,我會把接生錢送過去。”
乳醫嚇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卻說不出話來。
男人一回身,又看向酒保。
酒保也被嚇住了,正要往外跑,那男人道了聲“對不住”,一柄袖劍便直穿他的心藏……
……
大魏延和二年,史稱太武帝的拓跋燾已經在位十一個年頭了。
這些年他南征北戰,無往不勝,放眼中原神州故地,除了幾個還在南方蹦達的漢晉遺老,曾經的漢人天下,便已盡在鮮卑人的手上。
為了打敗劉義隆這個島夷,拓跋燾使出了渾身解數,成果卻相當有限。
根據倚重大臣崔浩的建議,此時宋人的氣數主要在河西。
當年晉人衣冠南渡後,大批的賢儒雅士都逃到了河西隱居。
加之五涼諸國重儒興文,漢晉的儒學正統便都傳在了這河西地界。
所以要想從南朝人手里奪取中原正朔,籠絡五涼文人乃是正道。
這番道理說來順耳,可惜奚眷雖有謀略、卻不懂收買人心。看樣子,得再派個老成持重的漢人前去。
焉支山,當年霍去病就是從這里走過,打出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千古哀鳴。
如今,這里早已成漢家天下,雲杉成林、四季如春,那穿行其間的走獸野狐,正在等待百多年後將要來此會盟萬國的另一位梟雄。
就在焉支山北麓,有一個名喚長城窟的水池,因與過往行路人和馬匹提供食水,漸漸便有人在此定居,做些過路人的買賣。
其時正逢儒道西行和佛學東傳,往來不絕的漢族儒士和西域胡僧,多有來此參禪論道者,一來二去,人煙便更加鼎盛起來。
此時,兩個身著常服的中年人正站在長城窟旁。中年人都是三十歲出頭,身背長劍、腰挎書囊,看來皆是文武全才之輩。
年長者,就是人稱“鐵齒安西”的魏高平公李順,表字德正。
拓跋燾此番給他的使命是穩住北涼局勢。
若北涼人聽話,則多加安撫,若其人三心兩意,則需采用雷霆手段。
而另一個年齡稍小的,是他的從父弟,名喚李孝伯。
其人少治《鄭禮》、《春秋》,有大才,郡中請他做功曹,他推辭不去,又請他做主薄,到官月余即還。
此人生平除了與人吵架,似乎沒有太多愛好。
長城窟邊有一座小廟,廟門前一個弟子見二人站在水池邊發呆,慌忙上前相迎,詢問道:“二位有何貴干?”
李順從懷中拿出一個請柬交與那弟子,道聲:“長樂仙人成公興寄此英雄帖與我兄弟三人,叫我等來此一晤。”
弟子拿過請柬看了看,又問:“怎麼只來了兩個?”
“長兄李靈因聞新會陶隆亦在此地盤桓,便先去會他了,稍後即來。”
“那二位別站著干等了,先請進廟中吧。”
二李道聲謝,抬腳走進那廟。
“哈哈哈……趙李三傑,卻少一人,有趣有趣啊。”突然從廟內傳來有人大笑的聲音。
二人連忙向內觀看,只見一個能容納百十人的大殿里,竟是空空蕩蕩,只正中間擺了一張八仙桌。
一個身著儒士衣衫的年輕人,端坐正首。
笑聲正是從他發出的。
那笑聲在這空曠的空間中反復傳播,讓人感到可怖。
李順止住腳步,冷眼看向那年輕人,悶聲問道:“你不是成神仙!”
那人聽聞此言,又是一陣笑,笑畢卻忽然將臉一轉,亦是冷聲問:“你手里拿的請柬上,何處寫了‘成公興’的名諱?”
李順道:“給我兄弟三人的信,前面一段俱是相同,請我們到焉支山赴約,可末了卻各有一段幾十字的瞎拼亂湊,全無文理可言。若非我弟孝伯粗通易理,從三封信送到手上不同的年月日時,再與八卦之數求解,方從這段亂文中找到了‘長城窟’三個字。某不才,也算遍交中原名士,除了成神仙,中原還有誰能將這周易象數之學玩弄到這樣程度?”
年輕人聽他說完,便將眼光移到了他旁邊的李孝伯身上,像是看奇景一般,從上到下看了半天,這才說道:“李孝伯,三歲讀詩書,七歲便通曉六經,九歲即開席授課,天下人皆說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可你卻從不入仕為官,每日只吐狂言,所以得了個‘狂儒’的雅號。可那些蠢人又哪里知道,天下間只你能破解我設下的謎題,只你配做我一生的對手!”
李孝伯聞言,與李順兩人面面相覷,半晌方問:“閣下究竟是何人,叫我等來,又所為何事?”
年輕人向座中一揮手:“請坐吧。河西之地甚偏,沒有好茶招待,只有陳年的靈壽茶,還望二位見諒。”
李孝伯一愣,旋即便坐了下首,將桌上早已泡好的茶端起來咂了一口,又細細品了幾分,這才回道:“閣下倒是有心,知我兄弟皆是趙郡人,特意備上這靈壽茶。說起來,倒真是有段時間沒品過這個味道了,多謝閣下美意。”
年輕人略一拱手:“好說好說,高平公也請坐吧。不過,這里本放了三個位子,正是為‘趙李三傑’准備,可惜令兄未至,只好空著了。”
李順見李孝伯落了座,只好也跟著坐下,卻不飲茶,只是問:“閣下可否告知你的身份,為何如此大張旗鼓把我們兄弟叫來?”
那年輕人也如李孝伯一般,舉起茶杯來輕啜了一口,方緩緩道:“不才姓義名康,生平沒甚愛好,只會與人舌戰。在下聽說趙郡李氏的三位兄弟俱是個中高手,故而相邀。”
聽到“舌戰”二字,李孝伯便一下來了精神,忙問:“義兄竟是相邀舌戰,有趣得很。話不多說,請出題吧?”
旁邊李順正要反對,義康搶先一拍手,道聲:“孝伯兄果然爽快,既如此,在下也不客氣了。敢問孝伯兄,當今天下,南北對決,北朝若想徹底打敗南朝,當以何種策略為上呢?”
這種關於時局的探討,李孝伯等趙李儒士平日里不知進行過多少回。
此時聽聞義康相問,李孝伯當即答道:“南朝皇帝劉義隆剛愎自用,無人君之德,其手下南朝貴族也多是紈絝子弟,無堪大用者。南朝唯一可用之兵,只有一支北府兵,可用之人,只有一個檀道濟。依我之見,北朝只要能滅了北府兵、殺了檀道濟,拿下南朝便不在話下。”
義康聞言,拍手贊道:“孝伯兄高見。那麼如果南朝想拿下北朝呢?”
“呃……”義康反口這一問,倒把李孝伯問住了。
畢竟李孝伯身為北朝人,就算再狂儒,也不敢妄議如何顛覆朝局。
義康之問,顯然便是故意難為於他。
義康見李孝伯沉吟不語,微作一笑:“其實孝伯兄心中必也是知曉的,只是不肯說出來吧?胡人的朝局,一向以來最大的問題便是繼承制的混亂,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從無定數。眼下,北朝皇帝學南朝立嫡長子為太子,然而那些個皇叔皇子們,誰不覬覦?依在下看,南朝若想動搖北朝根基,最佳策略莫過於在當朝太子拓跋晃的身上做文章。孝伯兄以為如何?”
李孝伯並沒有說話,表情中卻流露出對義康的佩服。看來,他也曾這般想過。
義康見狀,又是神秘一笑,續問道:“在下還有一問,聽聞你們兄弟是奉魏帝之旨來北涼安撫民心的。倒要請教二位,當以何種態度安撫呢?”
李孝伯這次不假思索地回道:“當然是‘廣施教化’四個字!”
義康卻擺了擺手,做出不屑的表情,道:“書生誤國,書生誤國矣!”
李孝伯倒不生氣,卻問:“敢問閣下有何高見?”
義康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搖頭晃腦地道:“這些年來,涼州地界的王權一個一個走馬燈似的換,百姓日子從未安寧,李兄可知原因何在?只因西域的財貨難以數計,涼州是中原西出塞外的唯一通道,此路上走私之利,堪比國帑。在這條道上,多的是亡命之徒,惡是除不盡的。唯一的辦法,就只有在此養一頭狼,才能鎮住群魔亂舞……”
“喂喂喂,你們不能進去!”他這話剛說了一半,卻從門外傳來嘈雜聲,像是弟子在阻止什麼人進大殿來。
義康立即停了話頭,口中默念一句“狼來也”,便喚外面:“放他們進來吧。”
話音剛落,走進兩男一女三個人,俱著黑衣,其中一個女人,懷中還抱一個嬰孩。
為首的男人,手中拿一個包裹,剛一進門,便大聲問道:“陶隆不在?他在哪里?”
義康輕聲一笑,回道:“陶醫師有事不在,你可坐這等他一陣子。”
那人也不客氣,便在八仙桌剩下的一個位子上坐了下來,然後問道:“你們是誰?”
另外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就這樣尷尬地沉默了好一陣。
這時,義康方道:“此地本是當年霍去病將軍祭天之所。在這里流傳一個老規矩,誰能在這里坐到一個位子,誰就可稱當世英雄。今日我等四人有此榮幸,日後便足可稱英雄矣!不知這位兄台如何稱呼,找陶醫師所為何事?”
新來的黑衣人卻並不答他話,只是將手中包裹緊緊攥著,很明顯,那東西對他很重要。
正在這時,門外又進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正是李順、李孝伯的長兄李靈,而另一人,神態飄逸,說不出的瀟灑自如,黑衣人剛一見他,便喚了聲“陶老兄,別來無恙?”
那人自然就是南朝大醫陶隆。
陶隆正要回應,李靈卻向李順大喝道:“你要找的人就在面前,竟還在此安坐嗎?”
李順一驚,“難道他是……”還未說完,李靈手中劍已出鞘,直刺坐著的黑衣人。
那人見狀,瞬間從座中彈起,與另一個站著的黑衣人同時攻向了李靈。
與此同時,李順亦拔出背上長劍,與李靈並肩對敵。
雙方便在這空曠的大廳中打斗起來。
兩下實力又極相當,這一打就從廳內打到了廳外。
“哇嗚!”黑衣女人懷中的嬰孩哪經得住這樣激烈刺激的生死搏斗,便不住啼哭起來。
陶隆忙過去抱拳道:“夫人請隨我去僧房,別讓孩子受了驚。”黑衣女人知道他是黑衣男人的朋友,便也不多話,就隨他去了。
變起突然,可是廳內,竟還有兩個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動。
“義兄,他們都走了,我們的舌戰可以繼續了吧?”
“孝伯兄不想問問那三個黑衣人是誰?”
“不需問。”
“為何?”
“搶了我兄長位子的人,都活不下去。”
“這個人可不見得。”
“哦?”
“因為他就是魔君李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