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外間又陸續進來幾個人,把一個堂屋坐得滿滿當當。清談也正式開始。
先有家仆端上茶來。
李順端起茶杯,聞了聞,開言道:“沙門慧觀法師近日剛從蜀中雲游歸來,帶回了一些蒙山茶。諸位品品,看看味道如何?”眾人依言品茗。
這時僧道席中一位紫衣僧人說道:“貧僧半年來游覽天下諸國,感觸頗多。尤以西南之人,飲食好味,與中原之地大相徑庭。就以這蒙頂甘露為例,嘬之在口,濃香入喉。非大性情之人,不能飲此物。”想來說話者便是慧觀。
果然,眾人見到慧觀說話,紛紛拱手見禮。一位書生道:“法師化外之人,竟談大性情。反倒是我等紅塵中人,卻偏愛我靈壽茶的清雅。”
身邊尋陽此時已恢復平靜,便小聲向檀羽介紹:“鄭羲鄭公子是滎陽鄭氏的子弟。”
僧道席中便有人欲起身反擊,李順揮手制止道:“今天請法師來,非為茶道。諸公若有雅興,不妨擇日再談。吾等雖學建安,卻不談清言,專論國事。諸位想必也聽說了,北海近日冒出一支亂軍,一路向西,已攻陷多處城鎮。穎川、西涼皆有響應。聽聞蠕蠕也派軍襲邊,已打到了代郡。大魏立國數十載,一向對境內漢人多有鎮壓,無人敢輕易謀逆。可為何一夜之間,戰亂四起?難道漢人素日懦弱皆是幻象?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慧觀法師剛從北邊過來,不如說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檀羽聞言,心中愴然道:“他能說清楚才怪了,我若不是有東山奇遇,怕也是難知一二。”
果然,慧觀搖搖頭道:“說來真是奇怪,貧僧雲游天下,半年前從北海至柔然,去的時候商賈雲集,尚屬祥和。然日前從蜀中歸來,再赴北地,卻見生靈塗炭,血流漂櫓。細細打聽,才知是荒土盟北海分舵的分舵主,忽然帶著一群弟子從荒土盟中獨立出來,成立了一個什麼北海幫,揭竿造反。他們還聯合了靜輪宮、麥積山的許多弟子,聲勢浩大,立時打下了許多城池。更奇怪的是,很多地方的守軍要麼直接投降,要麼就是軍官被部下殺死後起義。因此,這支人馬一路殺過來,竟未損失什麼實力。”
檀羽雖已知道此事,但聽此言仍是頗為震驚,心想:“早聞當今江湖三大門派,靜輪宮、荒土盟和麥積山,一向涇渭分明,並無實質聯盟。這些來自未來的人,究竟如何這般強大,能把三派的人馬都匯聚在一處?”
李順又問:“那這些亂軍是為了什麼造反呢?或者他們有沒有什麼檄文?”
“有倒是有,不過貧道不大理解,叫什麼民主與科學。”
“哦?老夫也算行走過大半個天下,卻不知這是何意?”
“貧僧仔細打聽了這檄文是什麼意思。這民主是說,天下是所有百姓的,不是皇帝一個人的,皇帝要靠百姓聚在一起投票選出來。而科學則是說,這世上沒有什麼神仙鬼怪的東西,人要相信真理,要崇尚百工的技術。”
他這話一出,大家都顯出不理解。
眭夸首先站起來言道:“太誓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民之所欲,天必從之。這天下自然是百姓的,天子不過是代天巡狩,天子無德,民心自然相背。堯崩之時,諸侯均去朝覲舜,而不朝覲堯之子,舜不得已而登天子位,足見民心之向背。漢魏時之儲君擇立,官員均有奏薦之權。我就不懂了,讓百姓都來選,百姓連皇子們長什麼樣都沒見過,如何分辨孰賢孰劣?”
另一個青衫儒生道:“還有這個什麼‘科學’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子曰:敬鬼神而遠之。神鬼之事素來虛無縹緲,只是人心中的一個幻象,不做虧心事者,誰會相信這種東西?至於百工者,子夏有言: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崇尚百工的技術?難道要教人貪圖物欲?”
他倆說完,兩邊眾人紛紛點頭。
李順捋捋胡須:“的確令人費解。看來,今天這個話題是談不起來了。那我再出一個題目,請諸位參詳。武王伐紂,便是順天應人,王莽篡漢,便是倒行逆施。自古雲:成王敗寇。莫非此中果真全無天理嗎?”
這次李孝伯率先說話了:“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仍以服事殷,豈能與假作謙恭的王莽相提並論?”
眭夸見他說話,便突然笑嘻嘻地言道:“腐儒啊,腐儒!武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不過是論語的夸大之言,豈可相信!武王奪了天下便‘以服事殷’,若如與王莽一樣敗了,未嘗便不是未篡之謙恭吧。”
另一個儒生擺了擺手,道:“爾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乃所謂春秋筆法。太史公說,記史乃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史官自有一家之好惡,試問這世上除了先聖之外,又有誰能真正堪破正邪道義。有言道:公道自在人心。孰王孰寇,本就當由世人評說。”
一位皂衣道士說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武王也好,王莽也罷,亦不能逃於天地五行之外。天命武王興,王莽滅,吾等凡夫,豈可盡知此等天機?”
“道長所言固然不錯,所謂成敗自有天定,然而人力亦非全無可為之處。依我看,自古的英雄不過是四個字,審時度勢而已。縱觀歷朝歷代,哪位開國之君,不是在無數天下英雄之中脫穎而出?其形勢之凶險,創業之艱難,決非常人所能想象。吾等此番討論,也不過是管中窺豹耳。另外,對時下的戰局,依我看,也不過是一幫庸人作亂,掀不起什麼大浪來。”
他這大話一出,滿座嘩然。先前的鄭羲道:“李真奴兄這麼大的口氣,想必是有所恃而言吧?”
那李真奴正欲回話,門外忽然吵鬧起來。
幾個法曹參軍闖進門來。
李順連忙起身相迎:“馮參軍來此,不知有何貴干?”那馮參軍拱手還禮道:“請禿發破羌出來回話。”李順不明所以,轉身叫禿發破羌過來。
那馮參軍道:“請跟我們去一趟衙門吧!”
那禿發破羌就是適才給檀羽領路到內間的後生。
尋陽見變起突然,連忙與檀羽解釋:“禿發兄長是原南涼國主之子,南涼國滅後,其國主將之托付給師尊,故在身旁做了義子。”
那邊馮參軍二話不說便將禿發破羌帶走,李順忙叫家仆:“趕緊跟過去。”家仆依言而行。
李順眉頭緊鎖著回到主座,慧觀法師言道:“公子一向行正言恭,乃是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今日怎地沾上了這等刑責之事來。”
“我也是一頭霧水啊,”李順站起身來拱手道,“諸位,今日之會不想橫生出此等變故,實在是在下失禮。莫如今日就此散去,等了結了犬子之事,我等改日再會如何?”
鄭羲便拱手道:“那晚輩先告辭了,世伯若有需要幫忙處,托人來莊上知會一聲便是。”於是眾人紛紛起身離開。
李孝伯也起身欲走,李順卻搶上前拉住李孝伯,跟他耳語了幾句。
李孝伯道:“哦?兄長,賀喜啊。”李順一陣苦笑:“好賢弟,就別說風涼話了,務必要替我辦好此事啊。”李孝伯道:“只管放心,我即刻啟程。只是我這弟子……”他說著指了指內間中的檀羽。
李順道:“不如讓賢侄留下來住幾天。我觀此子眼神炯炯、性格沉穩,應是個可造之才。我有意栽培於他,弟不會介意吧?”李孝伯道:“能得兄長指點,乃此子三生之幸,羽兒還不快來感謝。”檀羽忙走出內間,躬身向李順道謝。
李順勉強笑了笑,便讓家仆將檀羽與尋陽帶出了正堂。
正堂之後是一處天井,中間一口大缸,盛滿了水。
這平棘人居所,不論貧富,均會在堂後設一處天井,每逢雨季時,雨水順著房檐便落在天井內,以示“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此時天井中並無一人,只檀羽和尋陽兩個。
兩人對視一眼,卻不知該借此機會敘敘舊,還是說說兄長破羌的事。
尋陽畢竟小女脾性,兩件事情壓在身上,她便不自禁地將兩顆淚珠掛在眼眶中,眼看就要掉下來。
她只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他們為什麼要抓兄長?”
檀羽看著這水靈靈的小女,江南少女的靈氣在她身上一覽無余。
這個小女,原本與自己是青梅竹馬,他本也籌劃過以後明媒正娶,給她一生的幸福。
然而時事作弄,讓有情人難成眷屬,更令尋陽的命運多舛,檀羽一時心情也難以平復,只好將其攬入懷里,在她耳邊輕聲安慰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