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聞言看過去,說話的乃是一名青衣的僧人。
司儀似認得其人,說道:“依真長法師的意思,女子連愛好詩文都不行?想想史上那麼多著名的女詩人,前漢卓文君、後漢班大家,俱是吟詩作對的大才。”
那真長哈哈大笑道:“不錯,女詩人固然不少,可白村長何曾見過哪一個女子這般與一群男人公然廝混在一處的?當真是無恥之極。”
司儀白村長被駁得一時語塞,台上的諸人也都是些舞文弄墨的文士,於這舌戰一道並不擅長,竟沒一個人敢出來相辯。
那鮑女公子被真長這句話更是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
林兒這時哪里還忍得住,高聲說道:“依這位法師之言,女子就不能與男子廝混在一起嗎?當今天下女將軍那麼多,哪一點不如男兒?”檀羽聽她這話,心中登時樂了,林兒這舌戰套路可真是野路子。
那真長笑道:“女子嘛,生兒育女、織布紡紗乃是其本分,自然是應當做好的,這一點無須和男子來比。如若你做不好,自有別的女子能做好。”
林兒聞言氣不打一處來,說道:“你這出家人,當真是不知家為何物,不知阿母十月懷胎的辛苦,不知自己是從娘胎中蹦出來的!”
真長道:“我自然知道自己是母親所生,卻同樣知道沒有父之精亦沒有我。人之生,乃為天賦,天賦我命,更賦予我天性。沒有了命,人性可永世長存,但沒有了人性,生命就與禽獸無異。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更感謝賦予我天性者。”
林兒怒道:“真是強辭奪理。”
真長不屑地對林兒搖了搖頭,顯出勝利者的表情。
林兒又急又氣,轉頭對檀羽道:“阿兄,你還不出手幫你小妹,看著我被惡人欺負!”
檀羽此時可沒閒著,腦袋里正在飛速思索著真長這些話。
那真長的意思是,由於人性重於人命,所以生兒育女、織布紡紗這些生活瑣事,在他看來,都是理所應當、毫不值得多言。
反倒是女子出來拋頭露面、與男人打混在一處,才是他認為天性受到玷汙的標志。
既然這麼快就明確了對手之思想,要找到最佳的應對之法,也就毫不困難了。
檀羽心想,我姑且承認真長的觀點,再按著他的道理推演下去,用他的思想去擊敗他,看他還有何話說。
於是他思索既定,便過去握了握林兒的手,示意她不必慌張,然後對著那真長緩緩說道:“不錯,人之異於禽獸者,在於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生、有知、有義,所以才成為天地間最可貴之物。可見,人的精神和思想,的確是人最寶貴的東西。”一上來就是荀子的“人之有義”。
林兒一聽急了:“阿兄,你怎麼幫他說話?”
檀羽卻不理她,續道:“然師兄卻不曉‘人之有辨’。禽獸與人一般,也有父子,卻沒有父子之親,也有公母,卻沒有男女之別。所以人雖有思維、有精神,但如若這思維只是拿來思考一些天馬行空的虛無、而不去踏踏實實地用來做事,那還不如禽獸了。在我看來,人的精神應該專注於自己的本分上。比如,尊重父子之親、男女之別,這些都是身為一個人應有的本分。”
真長譏道:“依你這麼說,這位女公子出來在這眾多男人之前拋頭露面,就不是違背男女之防、聖人之禮嗎?”
檀羽此時心中一笑,此人竟這麼容易便落入了自己的套中,於是搖頭晃腦地說道:“此言差矣。敢問師兄,何以謂之‘非禮勿視’?依我說,在場這眾多士子,都是‘君子’。見美色於前,心中無半分齷齪,這不可稱君子嗎?反倒是某些小人,見這女子貌美,自心中生出許多荒淫想法,便以此意度君子,其心何其汙穢,也配在這里大談人與禽獸之別嗎?”
他話一出,林兒忙拍手叫好,興奮地抱住檀羽道:“阿兄真厲害!”在場眾人也紛紛鼓掌喝彩,似是長出了一口惡氣一般。
這下輪到真長氣急敗壞了,紅著臉大聲說道:“天下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我心中會生出什麼想法?真是笑話!”
檀羽一聲冷笑道:“你是小人,不宜讀君子之書,讀之無益,反而有害。‘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這句話讓小人讀了,只道孔仲尼在罵自己,故而拉上女子作伴,用心之歹毒可見一斑。我讀此句,卻有不同感受。對小人,則嗤之以鼻,對女子,則敬之有加。”
真長怒道:“真是強辭奪理!”
檀羽不慌不忙道:“我適才已經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分。對君子而言,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君子的眼光,在放眼四海之內,雖萬千人吾往矣。豈如小人,只重蠅頭小利。仲尼之時,天下大亂,諸侯蠶食,無日安寧,士多有赴死者。然而依我看來,這天下大事,死生都在一线,又豈可讓女子來做?不唯當時,就算今日,也是如此。這是男子的責任,不應交與女子。而女子的責任,則是守土安邦、生兒育女、織布紡紗,一個國,只有有了安於生活的女子,才是一個安定的國。而這,也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別。故此,女子與小人一般的心懷其土,然一者重一者輕,一者是其本分,一者是其無德,又怎能同日而語。”
真長聞言,欲待再辯,卻已是理屈詞窮,只得恨恨地住了口。眾人一番起哄,那真長灰溜溜地一口氣便跑出人群,沒了影。
這時台上的白村長重又回到台中,恢復剛才的笑容,說道:“今天非常感謝這位公子的出手相助……咦,那位公子呢?”眾人忙回頭尋找,卻沒尋見檀羽等人。
原來適才真長見狀不對溜走的時候,檀羽也忙拉了林兒,趁人不注意,悄悄從另一個方向逃掉了。
直跑出了一段路,檀羽方才停下腳步。林兒喘了口氣問道:“阿兄做了大好事,干嗎跑啊?”
檀羽更是喘息難平,咽了口唾沫方道:“林兒忘了我們先前的教訓?我們來漢中是來探訪民情的,若剛來兩天就露了臉,以後還如何探訪?定襄的過錯,不能再度發生了。”
說話間,後面三人也跟了上來。陶貞寶贊道:“檀兄當真是厲害啊,幾句話就把那氣煙囂張的真長辯得無言以對。快說說你是怎麼辦到的?”
檀羽微微一笑道:“我在暗,真長在明,其實主要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才會勝得如此輕松。那真長雖然表面囂張,但似乎應變之機略顯不足,再加上他一來就暴露了自己的所學出處,我才容易地找到了制勝之法。”
陶貞寶道:“檀兄如此廣博,小弟卻沒看出他的門派?”
檀羽道:“他的這種觀點是屬‘天賦觀念’,為小乘佛教所有。我們中原佛教以大乘居多,陶兄不知也屬正常。”
“在我們諸子百家中,與小乘思想最近的便是荀子。荀子重思辯、重工藝、重法治,認為人性本惡。因此我一上來就連用《荀子》中‘非相’、‘王制’、‘富國’等篇的內容,引他上鈎。果然他一下就被我引到了男女之禮上面。這本是我之長項,他自然也就一潰千里了。”
陶貞寶贊了一句:“兄學識淵博,以後舌戰一技,還要向兄學習。”
檀羽微微一笑,的確,自從上次與郝惔之舌戰之後,檀羽對於舌戰一道有了自己的領悟。
他開始有意識地在舌戰中完善自己的技巧、將自己的所學融入其中。
今天與這真長一辯,雖然小試身手,但收獲頗豐。
從此之後,他就要在舌戰一道上,大展拳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