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檀羽感到自己已到了絕處,竟將全身的威勢爆發了出來。那氣勢,是完全發自內心的,發自他這些年靜心的積累。
場中人群,全都被他氣勢震住了。
就是步六孤麗,亦被他的氣勢所懾,只得言道:“你這話,不過是開脫之語。就算縣令缺了教化之責,難道你這廝就不該被打?”
檀羽冷聲道:“自然是該打。大白天在這官衙之前與人扭打,就已犯了不敬之罪。”
步六孤麗轉頭看了他一眼,奇道:“怎麼?除了扭打,就沒有別的?”
檀羽臉上卻露出一絲微笑,說道:“難道還有別的?那些暴民雖然意圖衝撞縣衙,可卻被我強行阻住。縣令做不到的事,只好由我這無關的閒人來做。所以將軍剛才看到的,不過就是幾個刁民在撕打,數百個圍觀百姓,僅此而已。”
步六孤麗先是一愕,旋即大笑道:“你這廝口舌倒是伶俐。依你這樣說,本將倒不該打你,反應給你個通令嘉獎、表彰你的功勞?”
檀羽正色道:“將軍何故取笑,難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反而錯了?”
步六孤麗止住笑容,一聲冷哼道:“迂腐的儒生,你還真以為如今仍是漢晉的天下?南方的島夷可沒把你當作同族。爾之罪,笞杖固然可免,刑獄卻不可逃。此外,本將剛才還聽到有人在辱罵朝廷,是嗎?”他說最後兩字時突然加大聲音,眼神也看向了眾百姓,引得眾人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剛剛為首的暴民。
步六孤麗指著那人,喝道:“就是他,拖下去五十笞杖!”便有軍官上來將那人拖到一邊,大板起處,立時皮開肉綻。
那暴民痛得哇哇直叫,嚇得旁邊的民眾全都傻了,絲毫不敢作聲。
五十笞杖打完,步六孤麗又道:“這里所有人,有一個算一個,全都關了。眾軍隨我去永寧寺!”旁邊縣令忙道:“這數百人,縣中的監牢也裝不下啊?”步六孤麗聞言,喚了旁邊一個軍官道:“帶一小隊人將這些人好生看管,待我回來再說。”那軍官答一聲“是”。
步六孤麗又轉頭再看了一眼檀羽,向他投來異樣的眼神,旋即便率人往永寧寺而去。而剩下的官軍,則圍成一個大圈,將百姓們包在其中。
被包圍的百姓中,有不少是無知的村夫村婦,只因被許穆之等僧人蠱惑,才敢來縣衙鬧事。
而今僧人們已經跑了,眼前卻是手拿真武器、惡狠狠的鮮卑官軍。
他們很多人都曾經歷過五胡之亂,見此情狀登時嚇傻了,趴倒在地哭鬧起來。
這時,也不知誰首先說了句:“若不是這位公子,我們今天怕是就要被殺頭了吧?看他剛才和那將軍一問一答,說不定他和那將軍有關系,不如我們去求他救我們如何?”人群中立時有人響應:“對啊,對啊。”於是,百姓們竟三三兩兩來到檀羽面前,向他磕頭。
檀羽尚未答話,後面蘭兒看不下去了,上前喝斥道:“你們這些人前倨後恭,真是討厭之極。檀公子和那胡人將軍步六孤麗半點關系都沒有,你們不要亂猜,趕緊走開走開。”說著,她竟伸手將那些人往外推。
百姓們無奈,只得悻悻地往後退。
那邊檀羽則自顧自地扶著蘭英,兩人一起到了一個角落邊席地坐下。
蘭兒趕走了百姓,也就到了他們旁邊坐下來,然後說道:“檀公子,剛才你真勇敢。你又不是會武的俠客,為什麼還敢擋在那暴民面前?那些人萬一下黑手,檀公子就……”
旁邊蘭英卻嘆了口氣,道:“羽弟就是這樣,碰到如此亂事,總會不顧一切。”
檀羽見蘭英臉現擔憂神色,忙將她摟入懷中,安慰道:“對不起,剛才是我太衝動了。可那永寧寺的僧人就是想利用百姓們一時的意氣去衝撞縣衙。一旦衝成功了,他們就是領袖,失敗了,他們就逃之夭夭,受害的仍是百姓。千百年來,這一直都是這些人的伎倆。我來此的任務,本就是要阻止這場混亂,所以這時候,我不得不站出來啊。”
蘭兒和蘭英聽完他言,這才明白他剛才的做法是何用意,都情不自禁地向他投去敬慕的目光。
檀羽又對蘭英道:“可是,我真可笑,別說阻止混亂,就是自身,現在都難保全。我曾答應英姊要照顧你一生一世,也只是徒然讓你受苦。”
蘭英雙目含情,理了理他的頭發,說道:“羽弟,不要氣餒,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五胡亂華、神州陸沉,這個亂局這樣復雜,又豈是一天兩天就能解決的。這是一個長期的任務,只有羽弟你持之以恒地去做才能完成。妾願一直跟著你,陪你完成這一切。”
檀羽聽她這一說,剛剛降下去的自信,又重新升了回來。他堅定地點點頭,又在她頰上輕輕一吻。
蘭兒在旁邊,雙手托著臉頰看著他倆,默默地嘀咕了一句:“檀公子堅強無畏,蘭英姊深明大義,你們兩個,好溫馨噢!”檀羽看了她一眼,笑道:“你這小女,腦袋里又在想什麼?”蘭兒調皮一笑,道:“想你這個大俠也能抱抱我。”檀羽也是輕松一笑:“那可不行,男女有別……”
“那如果我是你的親人呢?”蘭兒搶道。
檀羽一時沒反應過來,有些愕然。誰知蘭兒竟不等他答話,直接撲到了他的懷里,口中一聲輕呼:“阿兄!”
這下變起突然,檀羽萬沒想到這小女竟如此開放,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蘭兒旋即也感到這一下十分突兀,便放開檀羽,爾後又正兒八經地喊了一聲:“阿兄!”
檀羽被弄得一頭霧水,忙問道:“等一下等一下,你是當真呢,還是在開玩笑?”
蘭兒便將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臉頰上,讓他撫摸,柔聲道:“摸摸看?”
檀羽本想縮手,可卻被蘭兒硬拉著,剛一觸及蘭兒臉頰,檀羽手一顫,立時縮了回來。他有些迷茫地道:“這是……你的臉上還有易容?”
蘭兒微作一笑,方才伸手上臉,小心地揉了幾下,便有一些粉粒掉下來。
果然,她的側臉與額頭上用細粉作了特別修飾,雖然不影響美貌與笑容,卻仍叫人認不出本來模樣。
如今她擦拭干淨,檀羽再細細去看,這個人竟然是……
“林兒!”
只一瞬間,檀羽的眼眶中,淚水竟奪眶而出。
他立時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將林兒、他日思夜想的這個小妹,擁在了自己懷里。
這一擁,便再也不叫這個小女離開自己了。
相擁多時,直到蘭英提醒,檀羽才不舍地放開林兒,又仔仔細細地撫著林兒的臉,展顏道:“五年過去,小妹已經長成這樣一個精靈可愛的模樣。”他又轉頭對蘭英道:“英姊,她就是我的林兒、我與你提過無數次的林兒。哈哈……”
也許是一母同胞的緣故,自林兒出現後,檀羽和她總有一絲天然的默契,仿佛早已認識。
這幾天的接觸,林兒的熱情、果決、從容、善良,無一不打動著檀羽。
所以在石文德莊上,檀羽才會動情地和林兒約定,要與她做一生的伙伴。
可那畢竟只是一句簡單的話,未來會出現什麼狀況,又有誰會猜測得到。
此時他才居然知道,原來這個可愛女子竟是自己的胞妹。
這樣的話,他就再也不用擔心會與她分開,他們名正言順、永遠地在一起了。
又親近了好一陣,兩人方才分開,檀羽道:“林兒,英姊和六兄你雖早已認識,但還是再正式認識一次吧,用你的真實身份。”兩人相視一笑。
林兒便向蘭英盈盈一福,喊一聲“阿嫂”。
蘭英也拉住她手叫一聲“小妹”。
林兒又轉頭對鄭羲叫了聲“六兄”,鄭羲笑道:“真沒想到,今天又多了個這樣俊俏的小妹。賢弟,恭喜恭喜啊。”檀羽道:“六兄是我義兄,我之妹自然也是六兄之妹,大家同喜。”那邊廂,石文德也過來道喜,檀羽自然又是一番客氣。
林兒拉住蘭英的手,說道:“阿嫂,我們其實早就見過面了,那時候我就覺得你肯定會成為我阿嫂呢。六年前,我師父將當時受傷的阿兄背到那村里,第一個就見到在小溪邊洗衣的阿嫂你,師父這才會把阿兄寄托在阿嫂家的。師父真是明智,為阿兄找到了這樣好的賢內助。”
蘭英恍然大悟道:“難怪你要取‘蘭兒’這化名,原來我們還有這樣的淵源。那你師父就是羽弟當時的救命恩人?”
林兒臉上顯出興奮的神情,“是啊,那時候的阿兄就是和現在一樣的英勇呢。如果不是因為別的緣由,我那時一定現身出來和他做事。”
檀羽則微慍道:“林兒明明早知我是阿兄,卻為何不直接相認,讓我狐疑這許多時日?”
林兒神色忽有些黯然,嘆道:“我又何嘗不想提早相認。此時人多,等過後再與阿兄細說。”檀羽立時聽懂了她的話,點點頭不再多言。
這時,旁邊突然傳來一陣殺豬似的慘嚎,原來是剛剛被打了五十板的鄉民,正斜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
五十板就是習武之人也受不了,又何況這些普通鄉民呢。
林兒自然地想起了檀羽講的王叔和的故事,心下一軟,便想去替那人診治。
她看了看檀羽,檀羽便點頭道:“給他看看吧。”林兒抱以一笑,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藥瓶,倒了兩顆藥丸出來,扔給那鄉民,“一顆內服,一顆外敷。”
那人見此,疑道:“你會醫病?不是害我吧?”林兒有些不耐煩起來,問檀羽道:“阿兄,他不相信我,怎麼辦?”
檀羽微微一笑:“隨便他吧,盡你自己的力就好。”林兒奇道:“你不是說見死不救的人很可惡嗎?”檀羽道:“子曰:‘以直抱怨,以德報德’。對於對自己不好的人,做自己能做的就行了,既不要處心積慮去報仇雪恨,也不要當個爛好人不分是非好歹。”
林兒想了想,忽抱怨道:“好復雜,阿兄的標准太多了啦。”檀羽又是一笑:“其實標准很簡單,堅持自己的本心就可以了。林兒是個善良的女子,堅持你自己的本心,就是最好的。”
林兒還是有些不懂,又回頭去問蘭英。
蘭英笑道:“他身上的東西,是要慢慢學的,林兒不用著急。”林兒點點頭,一臉幸福地說道:“阿嫂,我總算明白為什麼你這麼愛阿兄了。”她一雙清澈的眸子看向了檀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