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愛麗絲書屋 賢者小說 劍來

第400章 關門弟子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1508 2024-03-06 01:07

  連同謝狗在內,先前與純陽真人同桌喝茶的這撥人其實在陳平安他們率先登山後,覺得喝茶也喝飽了,就也開始登山賞景。

  只有岑鴛機繼續練拳走樁,反而要比仙尉、周米粒他們速度更快。

  這麼多年過去了,千篇一律的走樁她也不覺枯燥乏味,今日被那位純陽真人道破天機,就更有斗志了。

  朱衣童子騎乘在白花蛇之上,頭一遭翻山越嶺不累人:不算違禁之舉嘍。

  陳山主與那外鄉道士登山之前,約莫是憐惜自己勞苦功高,閒聊許久,還專門降下一道法旨,允許自己與白虹一同登山游玩,以後再來落魄山點卯,仙尉道長都不會攔阻。

  朱衣童子到底是講江湖義氣的,硬著頭皮將那條棋墩山白花蛇引薦給山主大人。

  上次與陳山主一起趕路返回落魄山,都沒來得及正兒八經介紹白虹,結果今天得知白花蛇暫名白虹之後,陳山主還很是表揚了一番,說取名本事不小,因為依循儒家《禮記·月令》篇記載,季春之月,也就是暮春時分,一年春天的尾巴上,自古有那“虹始見,萍始生”的說法。

  虹為天地二氣交匯、陰陽激耀生成,凡日旁氣色白而純者,即為虹。

  白花蛇早已開竅通靈,聞言大喜,只是暫時還無法出聲言語,連忙晃了晃頭顱。

  朱衣童子心領神會:“山主大人,白虹想要用這個真名。它特別喜歡,只是如今被外人點破了,又非它親自取名,若是拿來作為真名,有無山上忌諱,會不會無法獲得天地封正認可,反而經常遭天譴挨雷劈啊?”

  陳平安當時笑望向身邊的純陽真人,呂喦撫須點頭,笑言:“山中精怪取名不易,既不可真名過大,承載不住,反受其咎,也不可過小,最好還要與一地山水相契合。若是你不擔心落魄山有人泄露天機,最後鬧得路人皆知你的真名,那麼叫白虹倒也無妨。”

  陳平安便拱手笑道:“落魄山陳平安在此預祝白虹道友煉形成功。”

  呂喦單手掐劍訣,微笑道:“虹洞青天,陰陽耀日,壯士挺劍,氣激白虹。純陽呂喦,預祝白虹道友成功煉形,修行順遂。”

  一直冷眼旁觀的謝狗嘖嘖稱奇。一條比螻蟻都不如的白花蛇,三言兩語就賺取了一份好大造化。

  白虹這個名字是朱衣童子隨口胡謅而來,再到陳平安牽线搭橋,有意讓純陽真人順水推舟給出答案,最終由呂喦親口認可白虹堪為真名。

  這就像青冥天下道門法統的符籙與符印之別,一張符籙之上加蓋一方真人法印,便可威力暴增。

  符籙執掌於法官之手,如一座衙署內的胥吏,真人仙君如統領眾人的一衙主官,加蓋官印的法令才可頒布,名正言順。

  冥冥之中,這條棋墩山白花蛇的真名一事,就像純陽真人來做主鈐印,落魄山陳平安擔任見證人,陪同簽名畫押,為次。

  這里邊藏著彎來繞去好些學問呢,就這麼件小事,謝狗就可以看出陳平安這家伙心思有多重,城府有多深。

  呵,也難怪如今蠻荒天下那幾個補缺王座的飛升境都對年輕隱官念念不忘,總想著文廟亞聖都能夠從青冥天下拐來個元雱,白澤怎麼不干脆從浩然天下將那陳平安套了麻袋,再丟到脂粉窟里?

  英雄難過美人關,生米煮成熟飯,可不就是自家人了。

  在謝狗悄然收攏那縷劍氣之時,道號赤誠的朱衣童子盤腿坐在白花蛇的背脊上,很有幾分睥睨天下的氣勢,不由得感慨道:“仙尉道長,你官兒不大,偏偏規矩最多。再看看我們陳山主,多和藹多親切,萬事好商量,你這個當看門人的就不慚愧嗎?”

  仙尉沒好氣道:“我慚愧什麼,宰相門前三品官,職責所在,平時不難纏點,難道就任由阿貓阿狗隨便登山嗎?當大官的確實表面上都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那是因為跟你根本犯不著如何疾言厲色。等你再升幾級,有機會跟陳山主多接觸了,就會明白一個道理。”

  朱衣童子蔫兒壞,已經准備好小賬簿了,卻故意滿臉訝異,催促道:“哦?啥道理,怎麼講,等我官當得大了就會如何?”

  仙尉說道:“就會發現,我們山主是真的平易近人。”

  朱衣童子未能得逞,朝仙尉豎起大拇指。

  謝狗翻了個白眼:乖乖,落魄山風氣真是可以。

  那條早就能夠煉就人形卻遲遲不肯煉形的騎龍巷左護法屁顛屁顛地跟在謝狗身邊。

  它怕裴錢是有一百個理由的,往事不堪回首。

  但是它自然而然就親近這個貂帽少女,卻像是毫無道理的事情,不然總不能是因為對方名字里邊有個“狗”字吧?

  謝狗來到山頂,瞧見了欄杆旁的那兩個身影,就想湊近多聊幾句——主要還是那個道號純陽的道士讓謝狗覺得不簡單,很不簡單,她得問問對方是否去過火陽宮。

  各座天下、福地的明月各異,後世大修士都可以建造長久道場,即便是在萬年之前,也有無數月戶得以躋身其中,唯獨在一輪輪大日之中,萬年以來,從無任何一位修士敢說自己是主人,境界高如白景,在蠻荒天下的那輪驕陽之中,依舊都只能算是暫住。

  這就涉及一樁內幕,因為即便日月皆是某尊高位神靈摹拓而成,但是後者更趨於實相,前者卻更為玄妙,數量在天外不計其數,但是最大的玄妙就在於所有懸空太虛中的大日都可以通往那座唯一的火陽宮。

  即便舊天庭成了遺址,這座宮殿依舊存在,且完好無損。

  只是不同修士去往同一座火陽宮,都好像被自動分流到不同光陰長河的河段內。

  唯一勉強可以稱為共同點的地方,就是後世修士踏足火陽宮都不曾碰到過那位真正的主人,相信也沒有誰願意見到對方。

  人間避暑地,天上廣寒殿,混沌鑿開元氣窟,老龍獨占水精宮。

  龍宮水府皆喜好構建水精宮,人間三伏節,此地十分秋,故而被仙家譽為清涼國。

  而那座丹霄絳闕火陽宮,如今被道家說成了帝室之一,在謝狗看來,也不算胡說八道。

  至於上古龍族,是否證道的門檻之一,就是能否去火陽宮聽真人傳授道法。

  謝狗看得出來,這個呂喦,與上古蛟龍淵源不淺。

  周米粒見謝狗挪步,好像要去好人山主那邊,趕忙攔路,又覺得不太妥當,就趕緊側過身,輕輕扯住謝狗的袖子,壓低嗓音,神色著急道:“謝姑娘,好人山主要與呂老神仙談正事,你等會兒再去,不急不急,稍等稍等。”

  謝狗抖了抖手,然後雙臂環胸,轉頭看著這個跟白發童子差不多個頭的小水怪:“右護法好大的官威啊。”

  周米粒撓撓臉。

  陳平安也是雙臂環胸的姿態,背靠欄杆,看著那個好像記性不太好的貂帽少女。

  黃帽青鞋綠竹杖的小陌憑空出現在謝狗身邊,先與純陽真人點頭致意,再伸手按住謝狗的肩膀,力道不輕,出聲提醒道:“謝狗!”

  謝狗抬起手,就要去摸小陌的手背,結果小陌立即抬起手肘抵住臉頰。

  謝狗不怒反喜,咧嘴嘿嘿一笑,使勁歪頭,含糊不清道:“你來了啊,我跟右護法鬧著玩呢。”

  周米粒咧嘴而笑,使勁點頭:“是啊是啊,我倆鬧著玩呢,哈哈。小陌先生,你的道侶謝姑娘兩頰酡紅可喜慶,個兒還挺高哩。”

  小陌收回手,揉了揉眉心,不知該如何跟周米粒解釋自己跟白景的關系。

  陳平安朝周米粒招招手,周米粒飛快跑過去,一個站定。

  陳平安掏出那張暫不知名的水符,笑道:“是呂前輩送你的,別客氣,收下吧。”

  周米粒一臉難為情,與呂老神仙鞠躬致謝,連忙打開棉布挎包,小心翼翼將那張符籙請入自家“祖師堂”內。

  了不得了不得,麾下又得一員大將!

  呂喦撚須笑道:“此符名為龍門,是貧道獨創,算不得什麼化腐朽為神奇的大符,就是將來去白帝城,憑借此符可以直接進入黃河小洞天。”

  小陌笑了笑。這要是還不算大符,天底下的大符就太少了。不愧是一位被公子敬稱為“呂祖”的得道高人,還能夠與至聖先師一起現身鎮妖樓。

  謝狗幽幽嘆息一聲。

  要說羨慕,倒也不至於,一張可以讓天下水裔直接跨過那道龍門的符籙而已。

  可問題是這張符籙之中蘊借著“純陽”二字真意,如……兩尊門神,小水怪手持此符,遇到緊要關頭,越是山巔修士越知曉輕重利害,無異於遙遙與這位純陽真人問道或是問劍嘛,後果自負。

  周米粒笑得合不攏嘴:暖樹姐姐,景清景清,泓下供奉,雲子……珍貴符籙只有一張,好像不夠分。

  陳平安伸手按住她的小腦袋,笑道:“別想著送人,自己留著用。”

  周米粒拍了拍棉布挎包,開心道:“要是不送人,就不舍得用,要好好珍藏的!”

  先前在青衫渡,一大一小嗑瓜子,黑衣小姑娘坐在石頭上,優哉游哉晃著腳丫,陪客人一起閒聊。

  落魄山和青萍劍宗的事情是絕對不多說半句的,她的江湖經驗老到得很嘞,只是擔心那位前輩覺得無聊,所以就聊了些自己的小事,無非是看崖外胖胖瘦瘦朵朵白雲路過家門口,就幫它們一一取個名字之類的。

  純陽真人便笑著說門外榮辱排隊過,困窮之後福跟隨,家教門風之所以重要,就是可以讓人吃得住苦,接得住福。

  小姑娘覺得很有道理,輕輕鼓掌,然後就試探性地說:“純陽仙長,我有個朋友,只是山上的朋友啊。她的境界太低了,但是山頭又很大,所以我這個朋友出門在外,總是膽子跟本事一樣小,咋個辦……”

  此刻謝狗站在小陌身邊,一本正經道:“小陌,我在路邊行亭跟你家公子偶遇,聊得賊好,他還主動請我喝了一壺酒呢。這可不是我瞎編胡造的,你要是不信,等會兒可以自己問你家公子去。他還邀請我回落魄山呢,不然就我的風骨和犟脾氣,能自個兒跑回來自討沒趣?在行亭里邊……對了,小陌你別誤會啊,千萬別多想,雖說是孤男寡女,但你信不過我,也要信得過你家公子嘛。總之,我覺得山主這個人真不錯,值得仰慕。家境出身是差了點,但書上不是說了個道理,無限朱門生餓殍,幾多白屋出公卿?看看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好些個高門子弟,也就跟小富小貴稍微沾點邊就不拿正眼瞧人了,想來前程有限。但是咱們山主不一樣啊,都這般憑本事掙來個家大業大了,還是不動如山的,年紀輕輕,穩重,必定厚福無疆!”

  “我算是琢磨出個道理來了,天底下真正聰明子,言語木訥優容,深計遠慮,所以不窮!小陌,你挑人的眼光不孬,這就證明我挑人的眼光更好。對了小陌,我最近讀書勤快,學問暴漲,才情如泉涌,擋都擋不住,你聽聽看,給點評點評。事先說好,亦詩亦詞,如那蘇子寫詞,別開生面,條框是絕對拘不住人的,也學你家公子,格律暫且擱一邊。有道是:‘客子光陰詩卷里,彩筆題桐葉,佳句問平安。杏花消息雨聲中,又逢新年春,更有好花枝!’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用,詩詞中嵌有‘平安’二字,你家公子聽了肯定喜歡……”

  小陌一開始是打算裝聾作啞的,越聽到後邊越別扭,實在是忍不了,黑著臉說道:“你到底要從朱先生那邊剽竊多少學問?!”

  謝狗學周米粒撓撓臉,干笑道:“文字就那麼多,我們讀書人抄東抄西的,都是相互借學問不用還的,咋個能叫剽竊呢?”

  一個雙手負後的佝僂老人笑眯眯剛走上台階,駐足片刻,聽到謝狗最後那句話,就立即退回去,打道回府,溜之大吉。

  周米粒眼尖,看到了老廚子的身影,立即與好人山主和純陽仙長告辭一聲,中途再與小陌先生打了聲招呼,一路飛快跑到朱斂身邊,一起走下台階。

  她拍了拍棉布挎包,再伸手擋在嘴邊,小聲說道:“老廚子,有寶貝。”

  朱斂忍住笑問道:“啥寶貝,能吃嗎?”

  周米粒雙腳並攏,蹦跳著下台階,哈哈笑道:“猜個謎語,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朱斂恍然大悟:“原來是一張寶塔鎮妖符啊。”

  周米粒嘿嘿笑道:“不一樣,我這張叫龍門符。裴錢可寶貝她那張寶塔鎮妖符啦,以前我想要見一面都難哩。”

  朱斂笑著點頭。

  當年的小黑炭,一遇到害怕的事情就喜歡往自己腦門上貼符籙壯膽,不然就是走累了,拿出那張符籙,啪一下,美其名曰給自己增加了至少一甲子內功:“我腦門上頂著一棟宅子,大搖大擺行走江湖,走路怎麼會累呢?跟在師父身邊,一起翻山越嶺,騰雲駕霧!”

  對啊,怎麼就長大了呢?

  朱斂帶著周米粒來到一棟宅子外邊,敲門而入。庭院內有人正在練習劍爐立樁,睜開眼,笑道:“朱先生,右護法。”

  朱斂點點頭,神色玩味道:“趙樹下,從明天起,你終於要拜真佛了。”

  趙樹下聽得一頭霧水,周米粒嘴唇微動,提醒趙樹下那個答案。

  因為來時路上,老廚子跟她說了,好人山主要正式以師父身份,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為弟子教拳了。

  趙樹下瞬間緊張起來。

  朱斂笑道:“趙樹下,緊張就對了,畢竟小三十年內有資格在竹樓二樓學拳的只有三人,我相信以後也多不到哪里去,甚至說不定你就是最後一個,所以要好好珍惜。”

  三人學拳於竹樓二樓,陳平安、裴錢、趙樹下。

  陳平安和裴錢先後與崔誠學拳,從明天起,趙樹下就會與陳平安學拳。

  竹樓二樓,教拳與學拳,總計四位純粹武夫,結果就有三位止境大宗師!

  朱斂有一種直覺,眼前的趙樹下就會是山主陳平安在拳法一道的關門弟子。

  春日樹發花如錦,山中黃鸝成群忽起忽落。

  呂喦微笑道:“落魄山作為一座宗門,譜牒修士是少了點。”

  明明擁有十多個藩屬山頭,山多人少,也是奇事。

  印象中,俱蘆洲那邊,火龍真人的趴地峰在浩然宗門中已算人少的仙家道統了,依舊擁有四條道脈。

  太霞李妤一脈歷來擅長除妖役鬼,涉世最深,桃山一脈的道牒修士精通雷法,白雲一脈練氣士擅長符陣,袁靈殿的指玄一脈屬於道門劍仙流派,四條法脈加在一起,百多號譜牒道士肯定是有的。

  反觀落魄山,一直沒有那種尋常仙府的大規模開枝散葉,可能在收徒一事上,祖師堂成員,各自門檻都不低。

  陳平安笑道:“崔東山的青萍劍宗可能過不了幾年,人數就會翻幾番。有棗沒棗打三竿,我們崔宗主志向遠大,揚言以後每逢下宗觀禮上宗,浩浩蕩蕩跨洲祭祖,在人數上必須勝過落魄山,絕對不能輸了氣勢。”

  之後呂喦主動說要去霽色峰祖師堂敬香,陳平安雖然有幾分意外,終究不會拒絕這種好事。

  呂喦笑言在青冥天下雲游時曾經有幸旁觀過幾次三教辯論,多是聽得想要打瞌睡的,但是文聖參加的那次最為精彩,很提神。

  只是他們剛要挪步,就有個手持書冊和雞距筆、腰懸龍泉劍宗劍符的白發童子火急火燎御風而至。

  先前隱官老祖准許由她這個雜役弟子來編訂年譜,那麼記錄貴客登門,亦是編譜官職責所在。

  至於這個編譜官,當然是白發童子自封的官銜,就跟小水怪的那個巡山使節是一樣的。

  方才在騎龍巷,這只化外天魔就察覺到了落魄山次峰山巔的異象,嚇了一大跳,急匆匆跑到騎龍巷台階頂部,施展一門歲除宮秘傳的望氣術,瞪大眼睛遠眺落魄山。

  只見一層層赤紅色光暈漾開,即便只是遠遠看著,也覺得置身於一座數條火龍盤旋的熔爐中。

  一番天人交戰過後,箜篌還是硬著頭皮趕來了落魄山——為了當好編譜官,真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好個新官上任三把火!

  呂喦看了眼箜篌,頗為訝異:槐黃縣城內竟然藏著一只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不犯文廟忌諱嗎?

  不過呂喦很快就釋然:文廟應該早就知曉此事了,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

  何況陳平安有崔瀺這種師兄幫忙護道,再有老秀才這樣的先生在文廟恢復了神像位置,就算有誰揪著這種事情不放,想必也掀不起風浪。

  陳平安以心聲道:“一言難盡。”

  呂喦點點頭。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自己一個外人就不多問了。

  文廟之所以選擇默認,主要還是因為這只化外天魔來自劍氣長城。

  儒家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和眾多文廟陪祀聖賢也許可以不給一位年輕隱官面子,但必須給老大劍仙面子。

  箜篌見著呂喦後神色越發慌張,就像自個兒跳入煉丹爐里轉圈,悔青了腸子:不該來的,絕對不該來的。

  這個道士不知修行了什麼神通,竟然能夠天然壓勝化外天魔。

  呂喦只得刻意歸攏一身道法,凝為一粒精粹至極的真陽,盤踞棲息在一處本命竅穴內,身上道袍不易察覺地出現了一陣漣漪。

  箜篌瞬間如釋重負,拗著性子道了一聲謝。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呂真人道號純陽,是我們寶瓶洲本土修士出身。呂前輩,她叫箜篌,暫時沒有加入霽色峰譜牒,在騎龍巷幫忙,如今負責編訂山頭年譜。”

  在祖師堂敬過香後,陳平安走出大門,發現除了正橫出一只手按住謝狗腦袋的小陌,箜篌和仙尉也都趕來湊熱鬧了。

  陳平安關上門,收起鑰匙入袖,箜篌笑嘻嘻解釋說恰逢盛會,得留個紀念,她編撰的這部年譜得跟一般宗門的年譜區分開來。

  陳平安聽得茫然,也就沒有著急說同意與否,心里犯嘀咕:紀念?

  編寫年譜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這家伙還想如何作妖不成?

  箜篌就說自己其實是一個隱藏極深的山水畫家,難得大伙兒都聚在霽色峰,不如就以祖師堂為背景,留下一幅類似雅集的傳世名畫。

  如此一來,年譜就生動了,某年某月某日,山主與貴客純陽真人於霽色峰祖師堂外,再加上供奉小陌、看門人仙尉等等,共在一幅山水畫卷中。

  陳平安笑眯眯道:“年譜帶畫,除了文字記錄還有插圖,而且還是彩繪的,是吧?這就是你所謂的不一樣?”

  他已經後悔讓這個家伙主持年譜編訂一事了。

  嗯,下次祖師堂議事正式召開之前,得先跟朱斂、暖樹、小米粒他們幾個通個氣——山主親自舉薦你擔任這個職務,結果只有山主一人點頭,不頂用啊。

  謝狗放棄糾纏小陌,雙手扶正貂帽,拍了拍臉頰,高聲附和道:“好,這個主意好,我要站在小陌身邊。”

  不承想呂喦撚須笑道:“在一座祖師堂前作畫留念,還會被編入年譜,頭一遭的新鮮事,貧道倒是覺得不錯。”

  箜篌感激涕零,抽了抽鼻子。

  終於遇到知己了!

  純陽道長人真好,難怪道行修為這麼高,先撈個十四境,再來咱們霽色峰當個掛名的副山主得了。

  陳平安只得順了箜篌的意,只不過箜篌是主謀,也別想跑。

  箜篌先讓五人站成一排,自個兒先走到對面去,在那兒掐訣步罡,蹦蹦跳跳哼哼哈哈的,看得陳平安直繃臉:你擱那兒作法呢?

  眼見隱官老祖神色不悅,箜篌趕忙站定,雙手氣沉丹田,再一個手腕擰轉,原地出現了一個身形縹緲不見真容的女子身影。

  她左手一抹,攤開一幅雪白畫卷,再提起右邊的袖子,右手持一支縈繞五彩琉璃色的彩筆,要開始作畫了。

  陳平安面無表情:還挺像回事。

  畫卷中,山主陳平安和客人呂喦一起站在中間,左右兩邊依次是小陌和謝狗,仙尉和箜篌。

  持彩筆女子在落筆之前一再端詳了眾人,抬起頭,嗓音清靈,笑道:“山主大人別板著臉啊,稍微給點笑意……嗯,還是不夠真誠,要發自內心……對了,雙手插袖顯得太懶散了,雙手負後又過於倨傲了點,不如雙手疊放……算了算了,兩條胳膊還是自然垂落吧……別急眼啊,你看旁邊純陽道長就很好,氣定神閒,秉拂背劍,果然仙風道骨。”

  “仙尉道長你是不是太緊張了?趕緊地,把額頭汗水擦一擦,又不會張貼到槐黃縣城的大街小巷,別太拘謹了,深呼吸……嗯,現在就好多了。”

  “我的好箜篌,別笑得那麼不淑女,把嘴巴合攏一下,要吃人嗎?”

  “謝狗!不許踮腳尖!腦袋擺正,別一個勁往小陌懷里鑽!雙臂環胸的姿勢也成,就是腦袋再低一點,都鼻孔朝天了。”

  “小陌,你是不用肩靠肩緊挨著謝狗,可也別推她嘛。”

  這一天,是大驪淳平六年,正月二十二。

  落魄山霽色峰祖師堂廣場。

  山主陳平安,頭別白玉簪,青衫長褂布鞋。

  落魄山看門人,道士年景,道號仙尉,身穿一件棉布道袍,腳踩躡雲履。

  散仙呂喦,道號純陽。

  供奉小陌,黃帽青鞋綠竹杖,化名陌生,道號喜燭。

  貂帽少女,如今化名謝狗,曾經用過的道號有一大串,白景、朝暈、外景、耀靈等。

  白發童子,化外天魔,化名箜篌,真名天然。

  總計六位,其中一位止境武夫,四位飛升境,還有個下五境的假冒道士。

  等到箜篌與那收起彩筆的女子重疊為一,陳平安就與呂喦一起下山,小陌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謝狗來到箜篌身邊,使了個眼色。

  箜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干嗎呢?”

  謝狗伸出手:“別跟我裝傻,麻溜兒的,趕緊裁剪一下,畫卷上邊只需要有我跟小陌就足夠了,送我一幅,留作紀念。”

  箜篌雙臂環胸,冷哼一聲:“這種山水畫卷,以你的境界,還不是想要怎麼畫就怎麼畫,跟我求個什麼?”

  謝狗眼神瞬間冷漠,盯著這個白頭發矮冬瓜片刻。

  箜篌歪著腦袋,伸長脖子,示意對方有本事就往這兒砍。

  有隱官老祖在,我還怕你不成?飛升境圓滿劍修?厲害啊,哎喲喂,真是嚇死個人了……哈哈,我又不是人。

  謝狗驀然而笑,破天荒露出幾分諂媚神色,低頭搓手,小聲道:“咋個能一樣嘛,咱倆好姐妹,有啥不可以商量的?要錢是吧?說吧,開個價,幾枚雪花錢?”

  箜篌伸手拍打心口,故作驚悚狀,嘴上言語得寸進尺:“也不知道方才是誰想要用眼神殺人哩。”

  謝狗嘴角抽搐,笑哈哈道:“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跟我一個豆蔻少女計較什麼?”

  箜篌還想說幾句,謝狗故意轉頭看了一眼,自言自語:“他們仨走得有點遠了。”

  箜篌的臉蛋立時笑成花兒,從袖中摸出一幅裁剪過的小品畫,工筆寫意相參,勾勒點染精妙老到,筆法極具宮廷院體畫的神意,畫中果真只有並肩而立的謝狗和小陌,只是不知何時,畫上還有了新添的落款署名。

  箜篌抬起頭,眼神誠摯道:“謝姐姐,裝裱一事,需不需要代勞?”

  謝狗手持卷軸,一手重重拍在箜篌的肩膀上,神采奕奕道:“算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後幫你砍人!”

  下山途中,陳平安問道:“呂前輩,青冥天下的奇人異士數量比之浩然天下,是多是少?”

  呂喦笑道:“奇人異士?如何定義?所以這個就很難說了。如果只說境界,兩座天下山巔修士的數量暫時差距不大,只是接下來百年之內會很亂,某些飛升境得大機緣躋身十四境有之,老的新的十四境修士放開手腳殺飛升境亦有之,而趁著時局未定,飛升境之間抓緊機會了斷舊怨或是你爭我搶再起新仇的,相信只會更多。”

  “原本最為尊崇純粹自由的蠻荒天下因為多出一個白澤,反而可能是相對最穩定的。我聽說西方佛國那邊主張看念頭一脈的禪師與持戒嚴謹的佛門律師一派都快要演變成勢同水火的處境了,再加上密宗與禪宗,以及禪宗內部對歷史上某位著名高僧的法統歸屬異議很大,以至於各自編撰祖譜,都想要將其劃撥到自身法統譜牒之內。這直接涉及兩支佛門顯著禪系的位置,到底應該坐在哪邊,自然不是什麼小事。至於歷史久遠的那場經教之爭,最近千年,雖然佛門龍象一直試圖模糊其界线,但是分歧依舊不小。貧道游歷多年的青冥天下,‘天下苦余斗久矣’這個修士前些年只敢放在心里的看法,好似水落石出一般,變成了一個說法,開始逐漸流轉於十四州道官中,白玉京那邊好像也沒有刻意彈壓這種議論,已經有了野火燎原的勢頭——你要知道,當下可不是陸掌教坐鎮白玉京,而是余斗本人。”

  “放心,不管怎麼說,貧道這樣的,往前三千年,往後三千年,都是屈指可數的。”

  臨近山腳,呂喦說道:“陳山主不必繼續送了。”

  陳平安便停下腳步。

  呂喦微笑道:“流水千年,隨山萬轉,入廟燒香,出了山門,還需各自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下百年,人有萬年心,山上修士動輒長壽百年千年,所謂修行,只此一心。”

  呂喦問道:“沒有收到邀請?”

  陳平安無奈道:“就算邀請了,我也不敢去,誰來勸說都不會答應。”

  呂喦說道:“這是因為你還不曾真正說服自己,所以說道理太多也不好。白骨真人曾經有個比喻,就像打群架,養蠱。”

  陳平安思量片刻:“好比喻。”

  呂喦打了個稽首,說道:“下次再見,就有勞陳山主幫忙護道一程了。”

  陳平安拱手還禮:“定當盡心盡力,不負前輩所托。”

  呂喦以拂塵指了指山頂:“方才箜篌道友曾以心聲言語,邀請貧道擔任你們落魄山的副山主,還口口聲聲說是她自己的意思,與山主絕對無關。這算不算一脈相承,甭管有棗沒棗,先打三竿試試看?”

  陳平安笑容尷尬,只得再次拱手:“多有冒犯,我替箜篌與前輩賠禮。”

  呂喦擺擺手:“習慣就好。”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敢問前輩,青冥天下的林江仙,拳法如何?”

  呂喦微笑道:“這位林師,拳法極高,劍術更高。”

  陳平安就不再多問。

  呂喦說道:“送出一張火符,貧道與陳暖樹的機緣就算告一段落,所幸還算善始善終。至於將來緣法如何,就隨緣而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

  呂喦收回拂塵,環顧四周,說道:“一山當需百花開,莫要噤若寒蟬,結果落個人人學誰不是誰。十步香草,好過一木參天。”

  小陌說道:“純陽道長,別的不敢多說,這個道理,道長算是白講了。我家公子在這件事上,已經做得最好。”

  呂喦笑著點頭:“貧道在市井待慣了,臨行之前,不抖摟幾句仙氣飄飄的高人言語,總覺得哪里不對勁,見諒見諒。”

  小陌笑道:“那我也邀請純陽道長來落魄山當個副山主好了,誠心誠意,絕無客套。”

  呂喦嘖嘖稱奇:“你們落魄山的風氣委實厲害,貧道這一身純陽道法都扛不住。”

  陳平安愧疚地道:“怪我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櫃,威嚴不夠,一個個的,太不噤若寒蟬了。”

  按照一條不成文的山上規矩,訪山入山門,離山出山門,呂喦來到山腳後就直接施展了縮地法,一步跨越小半個寶瓶洲,來到最北端的一座仙家渡口,施展望氣術,舉目眺望北邊的俱蘆洲。

  視野中有三粒瑩光分散在白裳閉關的山頭附近,看樣子賀小涼暫時還不會出手,呂喦便再次縮地山河,刹那之間來到海面上,定睛一看,一揮拂塵,隨意劈開海面,掀起百丈巨浪。

  呂喦身形一閃而逝,去往一座尚未被真龍王朱發現蹤跡的海底龍宮遺址,重重禁制形同虛設,純陽真人閒庭信步,如入無人之境。

  登山路上,小陌以心聲提醒道:“公子,謝狗性格喜怒不定,她如果留在落魄山,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捅婁子,不如還是我來找個法子?”

  對純粹劍修來說,尤其是蠻荒妖族,看待自身之外世界的方式其實很單一,就是仔細考量戰力,面對不同的修士,自己需要遞出幾劍。

  在白景看來,哪怕是純陽真人這種暫時看不出道行深淺的隱世高人,她也是絲毫不怵的,若是在蠻荒天下,白景甚至早就主動啟釁問劍一場了——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打出個答案嘛。

  陳平安玩笑道:“法子?什麼法子,以身相許嗎?小陌啊,有你這麼當死士的嗎,竟然還需要出賣色相?”

  小陌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你的想法,跟她來個類似約法三章的規矩,告訴她如果行事過界,你就會祭出本命飛劍。你當然是認真的,白景也會相信你是認真的,但是我覺得沒必要。行了行了,你別總擔心這件事,我既然答應讓她回山,你就放寬心,只管好好煉劍。他娘的,這個白景,先前說你資質不如她,嘰嘰歪歪一大堆,把我氣個半死,估計你也聽到了,所以小陌啊,要好好修行啊。”

  小陌無奈道:“跟隨公子這段時日,修行一事不曾懈怠片刻。”否則也不可能尋出一條躋身十四境的道路來,只是晚了一步而已。

  陳平安笑道:“先前道祖親臨小鎮,問我關於修道的見解,我曾經以一首蘇子詩篇作答:‘儋州雲霞錢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來別無事,儋州雲霞錢江潮。’”

  小陌會心笑道:“蘇子被譽為詞宗,此詩卻極有禪意,一個讀書人跟道祖聊這個,海內唯公子一人。”

  陳平安學自家先生的口氣,唉了一聲,埋怨道:“別瞎說,是你多想了,我可沒有這種較勁的念頭。”

  他隨即解釋:“之所以聊這個,是想告訴你,男女情愛一事,很多時候也是這般道理,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其實都只是心目中的那份儋州雲霞錢江潮,牽腸掛肚,百般恨千種怨,怎一個愁字了得,可等到真正得手了,儋州雲霞錢江潮還是儋州雲霞錢江潮,心卻變了。風動耶?幡動耶?心動而已。”

  “我現在不擔心謝狗會如何,只擔心你哪天真正喜歡她了,然後形勢倒轉。你自己也說了,白景性情不定,喜愛之心由濃轉淺,到時候就要輪到你開始還債了,有你苦頭吃的,我可不想看到你每天借酒澆愁,邋里邋遢,酒鬼似的。”

  “至於為何我會對謝狗比較寬容,自然是因為哪怕過了一萬年她也還是鍾情於一人,為了能夠與那人重逢,主動跨越兩座天下前來,我覺得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小陌默然。

  陳平安說道:“小陌,退一萬步說,即便仍舊不喜歡她,也要心里有數,別只是覺得厭煩,至少平時言語,稍微有點耐心。”

  小陌點了點頭,突然說道:“公子的這個道理,聽著確實有道理,只是好像公子來說,就沒什麼說服力了。公子與寧姑娘,你們從相逢相識相知到相思相親相愛,就從無變心。”

  陳平安動作極快,眨了眨眼睛。

  小陌疑惑不解,陳平安也沒有解釋什麼,只是拍了拍小陌的肩膀,重新雙手籠袖,緩緩登山。

  小陌啊,你跟謝狗能夠湊一對不是沒有理由的,境界高,想法少,簡單來說,就是單純,好騙。

  這就叫說似一物即不中,就白景那一根筋的犟脾氣,不得跟我賭個氣,哪天你回心轉意喜歡她了,反而更喜歡你小陌?

  剛剛成為朋友的謝狗跟箜篌一起蹲在廣場邊緣的白玉欄杆上,伸長脖子作豎耳傾聽狀。

  箜篌好奇問道:“謝姐姐,隱官老祖跟你男人聊了啥?”

  謝狗揉了揉貂帽:“兩個大老爺們兒之間的肺腑之言,罵我居多,所以真誠嘛,不過聽著叫人感動,感動啊。”

  箜篌好奇萬分:“到底聊了啥,給我說說唄。”

  謝狗突然說道:“不站不坐偏偏蹲著,姿勢不雅,瞧著像是蹲茅坑拉屎。”

  箜篌哈哈大笑。

  謝狗突發奇想:“箜篌,咱們也組建一個小幫派吧,比如先拉上騎龍巷左護法入伙,官銜封號還不是隨便給?”

  箜篌皺著眉頭:“斜封官?沒啥含金量啊,好像難以服眾。而且落魄山就這麼點人,很難騙人入坑了。唉,早知道我就答應隱官老祖去桐葉洲忽悠幾個不知底細的新面孔了。”

  謝狗點點頭:“那就不著急,建大功成大業者,必須深謀遠慮,從長計議。回頭約個時間,咱倆好好商量商量。”

  箜篌道:“咱們讀書那麼多,你汗牛充棟,我學富五車,可別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啊。”

  謝狗揉著下巴,顯得有些愁眉不展,繼而舒展眉頭,以拳擊掌:“這就叫將謂偷閒學少年,君子居易以俟命。”

  箜篌使勁點頭:“這話說得有點學問了。周米粒的那個幫派,跟暫時只有咱們倆的小山頭沒法比,差遠了!”

  “你為何對陳平安這麼親近?”

  “不管是什麼事情,明明很如何,偏要假裝不如何,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比如陳平安,他是一個曾經只是聽說過宮柳島劉老成某個故事就能滿臉淚水、把心傷透的痴情種,所以他內心其實很憐憫我,卻從不憐憫我絲毫,這讓我很感激。”

  “是啊,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萬一見溫柔。”

  箜篌翻了個白眼。這句話要不是朱斂說的,我就吃屎去。

  “朱斂要是願意以真相示人,再舉辦幾場鏡花水月,我可以肯定,一年之內,至少有百余個女修願意更換門庭,跑來落魄山修行。”

  謝狗深以為然,點點頭:“如果只說相貌,我家小陌跟朱老先生大概差了一百個陳平安吧。”

  箜篌翻臉道:“謝姑娘,朋友歸朋友,我不允許你這麼貶低隱官老祖!”

  “那就只差十個?”

  “這還差不多。”

  一把本命飛劍悄然離開。

  謝狗咧嘴一笑。以為飛劍化虛,潛藏在那個臭牛鼻子老道留在山中的道意里,如魚潛淵,姑奶奶我就猜不到你陳山主的手段啦?

  謝狗摸出一壺小鎮按斤兩售賣的市井土燒酒灌了一口,沉默許久,冷不丁問道:“無憂無慮無拘無束,變得不人不鬼不神不仙,你會心懷怨恨嗎?”

  箜篌嘿一聲,神色淡然地道:“山里的草木,田地的莊稼,各有各命,想要如何,又能如何?”

  謝狗喝著酒:“不自由至極,會不會也是自由?”

  箜篌沉默許久,突然揚起拳頭,振臂高呼:“我想明白了,勝敗在此一舉!”

  謝狗說道:“別咋咋呼呼的。”

  箜篌壓低嗓音說道:“謝姐姐,要想後來者居上,風頭壓過裴總舵主、矮冬瓜那一脈,有個至為關鍵的勝負手!”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

  白發童子搖頭,咧嘴笑道:“郭竹酒!”

  那邊,小陌發現公子重新拿出養劍葫抿了口酒,悶悶不樂的樣子。

  陳平安說道:“小陌,你說以後,比如一百年、兩百年後,或者更久,落魄山也有了幾百號甚至千余人的規模,我們再回頭看今天,會不會覺得有些陌生?”

  小陌笑道:“大概會,大概不會。”

  陳平安氣笑道:“閒人站著說話不腰疼。”

  之後小陌回宅子煉劍,陳平安去了竹樓,繼續糾結某本拳譜的序文該如何落筆。

  有那本撼山拳譜珠玉在前,陳平安就一直頭疼此事,坐在書桌前愣了許久,干脆看書去。

  夜深人靜時,陳平安開了門,踩著那幾塊跟崔東山一起鋪在地上的青色磚頭,來回六步走樁。走完再回屋子,脫了布鞋,萬事不想,倒頭就睡。

  陳平安豈會沒有私心,為曹蔭、曹鴦教拳尚且如此認真上心,趙樹下是入了祖師堂譜牒的嫡傳弟子,自然只會更加用心,所以陳平安讓趙樹下從騎龍巷搬到了落魄山上,最終將教拳地點放在竹樓二樓。

  自從喝過拜師茶,正式收取趙樹下為嫡傳,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認真思考如何教拳,想要自己親自編訂一部拳譜只是其中一環而已。

  教什麼拳?

  是繼續傳授撼山拳以及一些學自種秋樁架的校大龍,或是朱斂的拳樁、黃庭的白猿背劍術、演化自蒲山雲草堂六幅仙人圖的新架子,再加上箜篌贈予的那部拳譜,幫助趙樹下從低處往高處走,采百家之長,融會貫通,將來等趙樹下躋身了五境,再在六境繼續打熬體魄……還是直接一口氣教給趙樹下包括神人擂鼓式在內,陳平安自創的拳法劍術不分家的花開、片月等?

  具體如何教?壓不壓境?壓幾境?就像在鹿銜芝渡船上給磨刀人劉宗喂拳一般?

  在何處教?

  是揀選黃湖山、灰蒙山這樣的藩屬山頭,學那青萍劍宗雲蒸山,以趙樹下作為開始,專門用來培養純粹武夫,繼而形成一個落魄山武夫學拳的定例,還是選擇在竹樓二樓?

  若是地點最終選在竹樓,是繼承某種不成文的傳統,以前輩崔誠的方式來教,還是按照自己的法子來做嘗試?

  若是兩者都可,兼容並蓄,那麼各自比例占多少才最適合趙樹下?

  這些都是擺在陳平安眼前的很實在的問題,他這個當師父的,總得心里有數,先有個章法,才能正式為弟子教拳。

  陳平安這些日子就在反復考慮,推翻了一個又一個的設想。

  不過剛好借此機會,陳平安對自己的習武生涯做了一個回顧。

  今天清晨,天才蒙蒙亮,陳平安獨自在崖畔石桌旁坐著,沒多久,陳暖樹就跟周米粒一起走來了,兩個小姑娘各自斜挎了個包裹,還一起扛著個……木制衣架?

  陳平安給看樂了,站起身笑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周米粒哈哈笑道:“暖樹姐姐說了,這次回家,好人山主要長長久久待在山中嘍,昨夜我倆一合計,就決定好好拾掇拾掇。”

  陳平安打趣道:“就把這麼個衣架給拾掇過來了?看著像是老廚子的手藝,不會是你們連夜催促他趕工的吧?”

  周米粒趕緊抿起嘴,陳暖樹點頭笑道:“是我讓朱先生幫的忙。”

  周米粒立即說道:“一起,一起的。”

  其實昨夜是她出的餿主意,暖樹姐姐本來是想早上再說的,只是經不起她攛掇,就一起去半夜敲門了。

  唉,自己還是不夠鐵骨錚錚,難怪裴錢才是總舵主。

  陳暖樹解釋道:“朱先生說了,老爺如今的身份,經常需要待客,倒不是咱們需要看人下菜碟,就是有些個半生不熟又可登山的仙師由衷仰慕老爺,老爺明明這麼英俊,一等一的神仙風采,總是穿著青衫長褂,難免枯燥了些,偶爾換幾身不同裝束的衣衫、法袍,不說外人如何驚嘆吧,也能讓咱們自個兒養眼提神,我和小米粒都覺得朱先生說得在理……”

  周米粒使勁點頭:“是嘞是嘞,老廚子幾句話就道出了我們的心聲哩。”

  陳暖樹眼神閃著熠熠光彩,擺好衣架後,周米粒蹲在地上左看右看,說絲毫不差,陳暖樹便自顧自忙著打開兩個包裹,取出一整套衣衫,明顯早就打好腹稿了,主動開口跟老爺討要那件青紗道袍。

  陳平安原本想說一句可拉倒吧,見她倆都是這麼個態度了,只好捏著鼻子不發表意見了,默默從咫尺物中取出那件青紗法袍交給陳暖樹。

  陳暖樹一邊從包裹里精心挑選那些整齊疊放好的衣衫,一邊笑道:“一定要搭配好。昨夜朱先生就說了,回頭他會再親手打造一頂絕不俗氣的金冠,屆時老爺這般裝束,再穿上小陌編織的躡雲履,甭管是手持一支白玉靈芝還是手捧一柄拂塵,呵,米劍仙瞧見了都要自慚形穢,只恨自己不是女兒身……”

  陳平安默然無言。老廚子要是趕來看熱鬧,那就可以直接去二樓切磋切磋了。

  除了衣架,陳暖樹和周米粒還帶來了一些很用心的閒余物件。

  比如插有一枝剛折下的梅花的青瓷花瓶,還有一串鈴鐺,剛好可以掛在竹樓屋外檐下。

  陳平安玩笑道:“暖樹,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啊。”

  陳暖樹笑道:“老爺可不需要擔心這個。”

  周米粒在旁小雞啄米:“沒得必要。”

  陳平安啞然失笑,坐在門外竹制廊道中,閒來無事,就讓周米粒幫忙搬來那只竹編小籮筐,里邊裝滿了各色邀請函和請帖。

  多是來自寶瓶洲和俱蘆洲的,比如那個石毫國皇帝就找自己敘舊了。

  也有幾封來自兩洲之外的書信,比較出乎意料,其中就有一個扶搖洲海外女船主的請帖。

  崔東山那邊擴張速度會很快,因為跟落魄山的作風截然不同。

  崔東山坦言青萍劍宗會大開門路,廣收弟子,與大泉姚氏在內的幾個王朝都開始搭上线了,各自國境內但凡是劍修坯子的,有幾個算幾個,仙都山會幫忙栽培。

  崔東山前不久就從雲蒸山吾曹峰寄來一份密信,說那個一分為三的大淵王朝即將重歸一統,自立為帝的袁礪和袁泌都願意自降為藩王,尊奉袁盈為皇帝。

  此外,汪幔夢跟錢俊都對陳平安仰慕得五體投地,趕都趕不走,哭著喊著非要加入青萍劍宗。

  至於武夫洪稠,也不差了,小賭怡情沒能掙錢,就干脆賭一把大的,投靠了皇帝袁盈,正所謂豪傑賭命報天子嘛。

  只是在這封信上,我們崔宗主又開始拐彎抹角詢問趙鸞的修行一事如何了。

  周米粒趴在廊道上,雙手托著腮幫,仔細數著崖外過路的白雲。今兒霧大,雲就胖,一大坨呢……嗯,就是雲海。

  陳暖樹扯了扯周米粒的袖子,周米粒立即心領神會,打了一個滾兒,再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站定:“好人山主,我得巡山去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忙去吧。”

  將書信和請帖都重新放回小籮筐,陳平安站起身,再次走到崖畔,看過了雲海,站起身,來到趙樹下在山上的宅子前,敲開門,正在練習走樁的趙樹下還是習慣性喊了聲陳先生,陳平安也不以為意。

  聽說要帶自己去竹樓二樓,趙樹下神色復雜,重重點頭,默默跟隨。

  如今趙樹下的武學境界是四境瓶頸,也還是四境武夫。因為當年陳平安送出過一本《劍術正經》,所以趙樹下這些年練拳之余,還會研習劍術。

  陳平安說道:“崔東山想要收趙鸞為親傳弟子,你覺得怎麼樣?”

  趙鸞的修道資質,崔東山覬覦已久,是真心想要收她為嫡傳。

  崔東山對她的評價很高,說就算比不得柴蕪這種當之無愧的天才,趙鸞也算是名副其實的地才了,擱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是值得精心栽培的香餑餑。

  陳平安還是打算先問過趙鸞自己的意思,雖說崔東山給出的修行之路確實會比留在落魄山讓她走得更快,而且不是那種走捷徑的拔苗助長,所以不會有隱患。

  說實話,教拳還好說,為他人指點修行,陳平安還真底氣不足。

  為了能夠說服先生答應此事,崔東山信誓旦旦保證,趙鸞結金丹一事早已萬事俱備,只等趙鸞到雲蒸山吾曹峰,相信過不了一兩年就可以正式閉關,他這個當師父的會親自護關。

  與此同時,崔東山還暗示自家先生,吾曹峰的下任峰主位置自然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更進一步,他年順勢升遷轉任綢繆山的山主也是可以想一想的。

  青萍劍宗三山,仙都山是劍修道場、雲蒸山由純粹武夫當家做主是崔東山親自訂立的宗門祖例,而劍修之外的練氣士都被安排在了綢繆山,主峰景星峰,首任峰主曹晴朗。

  作為崔東山的師弟,還是內定的下任宗主,曹晴朗是不是綢繆山的山主確實意義不大,還不如騰出個位置給別人。

  崔東山拍胸脯保證將來趙鸞結丹若是沒個二品氣象,陳平安只管來青萍劍宗找他興師問罪。

  陳平安都懶得跟他廢話:都是你的嫡傳弟子了,即便趙鸞沒有丹成二品,我還能說什麼?

  要說不要臉,還是崔東山這個當學生的更有天賦,狗掀簾子全憑嘴唄。

  趙樹下說道:“我猜鸞鸞未必願意去青萍劍宗修行,不過她一向聽陳先生的,如果是陳先生建議她去,她多半是會答應的。何況能夠被崔宗主器重,成為嫡傳弟子,我也替她高興。”

  趙鸞如今是龍門境練氣士,而且修行順遂,幾乎沒有什麼關隘,自然而然就破境了,反觀年紀更大的趙樹下,練了兩百多萬拳,一路磕磕碰碰,如今才是四境武夫,並且當下瓶頸難破。

  陳平安說道:“時間過得真快。樹下,過完年,你都虛歲三十六了吧?”

  記得當年初次見面,是在彩衣國胭脂郡,趙樹下還是一個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

  趙樹下咧嘴笑道:“陳先生沒記錯,是三十有六了。”

  陳平安笑著打趣道:“年紀老大不小了,也曾走南闖北,就沒遇到過心儀的姑娘?是你喜歡的瞧不上你,喜歡你的你又瞧不上?就這麼高不成低不就,拖著了?”

  趙樹下赧顏道:“就沒往這方面想過。”

  陳平安自嘲道:“不提這個不提這個,畢竟催婚一事討狗嫌,不能才當了沒幾天師父就擺這種最不討喜的長輩架子。”

  陳平安的嫡傳弟子暫時有五人:崔東山、裴錢、曹晴朗、趙樹下、郭竹酒。

  崔東山已經是下宗之主,裴錢更是名動天下的止境武夫。

  曹晴朗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大驪科舉榜眼出身,如今也是金丹地仙,剛剛成為景星峰的一峰之主。

  郭竹酒來自劍氣長城,金丹劍修,出身避暑行宮一脈,在家鄉年輕一輩劍修中是佼佼者。

  好像就只有趙樹下寂寂無聞,不但如今沒有任何值得說道的事跡,再往後,可能與那幾位同門之間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趙樹下也設想過自己的未來,可能再過二三十年,他最多也就是個金身境武夫,可能都沒有,境界只是長久停滯在六境。

  因此之前陳先生突然收他為嫡傳,入了霽色峰祖師堂的譜牒,最意外的不是別人,正是趙樹下自己。

  由於陳先生經常出門遠游,其實在學拳一事上,朱老先生費心極多,只是趙樹下的每一次破境,距離那種能夠掙得武運的“最強”二字,還遙不可及。

  趙樹下的宅子里邊有塊書房匾額,是陳平安親筆手書:求實齋。

  大概這就是陳平安對趙樹下的最大期望。

  陳平安領著趙樹下,兩人一前一後走上竹樓樓梯。

  陳平安走得慢,緩緩說道:“樹下,在我看來,一個人擁有兩種極為可貴的天賦,看得見的是天資,看不見的是努力。趙鸞是前者,你屬於後者。當然,不是說趙鸞就不努力修行了,也不是說你就全無天資,能夠成為四境武夫,就已經算是登堂入室、拳意在身了,是多少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可能在山外,如果只是個江湖中人,就不可妄自尊大,眼高於頂,但是落魄山比較特殊,我得讓你不可妄自菲薄,過於自我否定。裴錢是裴錢,趙樹下是趙樹下,練拳首先在己,與人問拳分高下在後,這里邊的先後順序,不能錯了。”

  說到這里,陳平安玩笑道:“師父太好,師姐太強,有些時候,也是一種負擔?”

  趙樹下嗯了一聲。果然是個實誠人。

  來到竹樓二樓廊道,陳平安沒有著急開門。

  “只是當我們為某件事付諸努力,長此以往,也看得見,就是容易被視而不見,因為努力之人和旁觀之人都不覺得這是一種天賦。”

  “我一直覺得,不咬緊牙關真正努力過,是沒資格談天賦的。認准一條道路,再得其門而入,能夠不分心,在正確的方向上持之以恒,腳踏實地,再猛然抬頭,這會兒你看不見背影的、走在你前邊的人就是天才。輸給他們,是命,再有抱怨,就可以大大方方怨天不怪己了,吃飽穿暖,睡覺安穩,問心無愧。”

  “知道了自己與那些天才的差距,就是努力過後的收獲,不要覺得沒有用處,這對於你以後的習武和人生大有用處。因為在武學道路上,我與曹慈,大致就是這種關系。”

  趙樹下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師父,不是誰都可以追趕曹慈,並且能夠一直看見曹慈背影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欣慰至極。很好啊,先有學生曹晴朗,後有徒弟趙樹下,誰還敢說我落魄山的風氣不正?

  陳平安說道:“樹下,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人生道路上可能都會有一個類似曹慈的人存在?”

  趙樹下點點頭,沉聲道:“明白了!”

  陳平安問道:“樹下,你覺得裴錢作為師姐,最大的優點是什麼,或者說你最想從她身上學到什麼?”

  趙樹下毫不猶豫道:“師姐既吃得住大苦,又有自己的想法,這兩點,師姐都跟師父很像。”

  比如裴錢在這里學拳一段時日,曾經每天跳下山崖……問拳大地!

  這種事情,趙樹下自認就算再練拳一百年都想不出來。

  所以趙樹下從不覺得裴師姐只是因為練拳天賦好,就能夠擁有今天的武學成就。

  陳平安站在廊道中,扶欄而立,眺望遠方,微笑道:“跟你說一句我從沒跟外人說過的心里話。我其實一直有個心願……”

  趙樹下神色認真,靜待下文。

  陳平安突然改變主意,笑道:“這句話等會兒再說,得關起門來說。”

  浩然天下,中土大端王朝,女武神裴杯,弟子有曹慈,還有馬癯仙在內的三位嫡傳。

  而落魄山這邊,陳平安和裴錢也有師徒兩止境。

  但落魄山還有朱斂,有如今身在五彩天下的鄭大風,猶有種秋、魏羨、盧白象。

  年輕一輩,還有岑鴛機、元寶、元來、周俊臣。

  青冥天下,被尊稱為林師的林江仙,除了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第一人,聽說在教拳一事上也極有功力。

  至於蠻荒天下,由於大修士過於蠻橫,純粹武夫一直不成氣候,即使得以躋身止境,要麼淪為附庸,要麼就被修士打死,幾乎無一宗師能夠在蠻荒天下稱得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立門戶,屹立不倒。

  故而幾座天下,就悄然形成了“拳分三脈”格局的雛形。

  趙樹下到底還是耿直,下意識又改口更換稱呼了,說道:“陳先生,關於未來武學成就,朱先生早年與我說過些預測,他說我這輩子如果不是遇到陳先生,極有可能跟裴師姐差三境,我覺得這應該就是事實了。”

  朱斂確實曾經與趙樹下有過一番推心置腹的實在話:“如果你不曾遇到山主,可能一輩子習武再勤勉,運氣好,在江湖上沒有被人打死,就是個六境,成為一個小國的頂尖高手,在一座水塘大小的江湖里呼風喚雨算是最好的結果了。等到你進了落魄山學拳,無異於天地大開,就有希望躋身金身境,還可以奢望,當然只是奢望一下第八境,真氣羽化,能夠學那練氣士覆地遠游。如果哪天你僥幸成了我們山主的親傳弟子,那你這輩子就有希望躋身九境。不過雖然是山巔境,也還只是站在人間武夫山巔,依舊只能乖乖伸長脖子仰頭看天。”

  陳平安笑道:“老廚子就是個山巔境,懂個屁,看人不准的。”

  一個雙手負後的佝僂老人走在小路上,剛要岔入竹樓,咳嗽幾聲,只得原路折返,不去自討沒趣了。

  趙樹下聽到那邊的咳嗽聲,頓時無比尷尬。他對朱斂是極為尊敬的。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先在竹樓幫你打好底子,之後我要去鄆州那邊,在一個叫遂安縣的地方當個學塾先生,你到時候就跟我一起去,我會隨時指點你的修行。”

  位於白鵠江上游的鐵券河,神祠名為積香廟,類似紫陽府的家廟。

  鐵券河數百里水域如今都已經劃撥給白鵠江水府,大驪朝廷禮部、披雲山北岳山君府和黃庭國朝廷都已分別錄檔,那位被山上仙師譽為美人蕉的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因為兼並了鐵券河,得以順勢提升一級神位,與寒食江水神品秩相當。

  調離鐵券河的原河神高釀也官升一級,因為鄆州多出了一條大驪封正的大河,高釀得以建廟,重塑金身神像。

  關鍵是作為源頭的浯溪還藏著一座大驪朝廷前不久剛剛發現的古蜀龍宮遺址,小溪與龍須河差不多,都建造有一座差不多規制的石拱橋,名為萬年橋,當然,不曾懸掛古劍就是了。

  據說遂安縣每逢久旱不雨,就有那老人上山喊雨的習俗。

  陳平安掏出鑰匙打開二樓竹門,轉身坐在地上,脫下布鞋。趙樹下見狀,忙照做。

  陳平安緩緩卷起袖管,說道:“最早在這里教拳的崔前輩是止境神到一層巔峰,並且還曾等於一只腳跨入了十一境。你師姐何時躋身神到,我不敢說,但躋身歸真一層,相信不會太久。至於我自己,想要神到當然很不容易,但還不至於說是奢望。”

  “老話總說事不過三,既說有些事不宜接連發生四次,也說事情可一而再再而三,難到四。如果說我對你期望不高,那肯定是騙人的話,你可以傻乎乎相信,但我自己都說不出口。我當然希望在此學拳的趙樹下有朝一日能夠成為繼崔誠、陳平安和裴錢之後的第四位止境武夫,如此一來,竹樓武夫皆是止境。”

  陳平安轉頭望向趙樹下,微笑道:“所以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你了。”

  趙樹下挺直腰杆,身體緊繃,其實頭腦早已一片空白。

  陳平安笑問道:“別說做了,是不是連想都不敢想?”

  趙樹下赧顏點頭。

  “趙樹下,得敢想!”陳平安說道,“這就是你從今天起,在正式入門進屋之前,與我陳平安學拳的第一拳。”

  “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何談做成?人生在世,與自己少說幾句‘我不行’。道家講究心齋坐忘,你就要獨自一人坐斷太虛,心齋獨自成天地。佛家說面壁坐禪,你就要把蒲團坐穿,把牆壁打破,若前路不通,就以拳開道。”

  “趙樹下,你跟我不一樣,你只是個純粹武夫,我既是武夫,也是山上修道人,武夫壽命終究有限,我希望你將來年老,已經遞不出一拳時,即便不曾躋身止境,也要問心無愧。臨了,捫心自問,敢說一句‘我趙樹下這一生習武學拳,不曾愧對‘純粹’二字。’”

  “進門!”

  陳平安轉身大步走入屋子,沉聲道:“再關門!”

  趙樹下跟著陳平安走入屋子,再轉身關上竹門。

  要不是昨天朱斂和周米粒的提醒,可能趙樹下此時此刻根本意識不到師父說出“關門”二字的真正含義。

  從這一刻起,趙樹下,昔年手持柴刀的消瘦少年,就是師父陳平安在武學道路上的關門弟子!

  陳平安站在屋內一處位置,趙樹下站在陳平安的對面,差不多就是當年陳平安以及後來裴錢站立的位置。

  陳平安微笑道:“關起門來,我就可以說那句話了。”

  “我要讓天下——不止浩然天下——天下武夫見此竹樓,如見祖師堂!”

  接下來,陳平安既沒有傳授趙樹下拳招樁架,也沒有著急給趙樹下喂拳,而是在竹樓內先留下了七幅人體穴位圖,分別對應陳平安自身武學從三境到九境,人身小天地的不同景象。

  畫像刻意抹去了血肉筋骨,僅僅余下穴位和經脈,與人等高,氣府竅穴多達千余個,數量要遠遠多於一般修道之人的認知,至於市井藥鋪郎中的針灸木人,自然就更無法媲美了。

  七幅圖,不同穴位,星羅棋布,光亮閃爍,顏色各異,映照得整間屋子熠熠生輝,宛如一幅幅懸在天外太虛中的璀璨星圖。

  “習武與修道,其實兩者界线沒有我們想象的那麼分明。我甚至還有一個暫時無法驗證的猜測:每一個山上的符籙修士,都是天生的金身境武夫根骨。”

  “要學拳,你就必須先了解自身。趙樹下,我們就從最簡單的呼吸開始看,如同居高臨下,仙人掌觀山河。”

  隨著七幅畫像中“陳平安”的每一次呼吸,七座星羅萬象的天地就有好似銀河倒掛、白虹橫空、星斗相互牽引旋轉等諸多異象生發。

  每一幅畫像就像一座五彩絢爛的星象陣法,“陳平安”的境界越低,呼吸越快,間隔越短,星圖的變化就越大,好像整座天地都在追隨一人的每次呼吸,隨之擴張、回縮,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境界越高,星圖天地就越穩固,可細看之下,就會發現事實上恰恰相反。

  陳平安雙手負後,緩緩道:“這些人身穴位,天下醫書和諸家道書上有明確記載、視為關鍵氣府的,撇開那些只是名字說法不同、實則穴位位置一樣的,我收集匯總了這麼多年,想來誤差不會太大,其實就只有七百來個。如果再加上各個宗門、門派的種種秘傳及無意間找出的秘境,我再查閱避暑行宮秘檔和文廟功德林記錄,又增添了將近一百個好似淪為遺址被人遺忘的穴位。有些確實屬於公認的雞肋氣府,得到反復驗證,才被練氣士漸漸拋棄,但是不少穴位,練氣士想要開府,卻因為門檻過高才被冷落,繼而失傳。此外,某人曾經暫借一身十四境道法給我,又多出了不少。你看這第七幅圖,其上總計有千余個穴位,故而一口武夫純粹真氣行走道路更長,所以就能夠牽動更多的人身天地元氣,繼而融為拳意,出拳自然就重了。”

  當年在泥瓶巷,陳平安剛剛拿到那部撼山拳譜,宋集薪和稚圭離開驪珠洞天時丟了一串鑰匙給他,最終陳平安在隔壁宅子的灶房里發現了一個被劈開的木人,刻滿了人身穴位經脈。

  對於學拳之初的陳平安,如果說拳譜是用來吊命的登高道路,那麼這個被他重新拼湊起來的木人就是柴刀,就是開山斧。

  其實那會兒陳平安就知道這是稚圭故意為之,因為她很清楚,若是完整的木人,陳平安是肯定不會撿走的,說不定都不會多看第二眼。

  只有這般作踐了,以陳平安的財迷心性和勤儉持家的品格,肯定願意搬回隔壁祖宅,配合一本被他奉為圭臬的破爛拳譜,細心鑽研其中學問。

  這件事,曾經的泥瓶巷婢女稚圭,後來的東海水君真龍王朱,與陳平安幾次相逢都始終不曾提過一句半句,可能是就當沒這回事,也可能她早就忘記了,但是陳平安一直記在心里。

  陳平安問道:“記住多少了?”

  趙樹下閉上眼睛再睜開,說道:“大致能記清楚七百多個穴位的位置。”

  陳平安點點頭,突然一個探臂,閃電出手,手掌輕輕貼住趙樹下的脖子,隨便一甩,趙樹下整個人就在竹屋內滑出一個圓圈。

  等到趙樹下剛好返回原位,驚駭地發現這一個圓圈上站著數十個自己的星象圖。

  陳平安隨便掃了幾眼,看著那些“趙樹下”的人身天地與氣機流轉的一張張摹本,沒來由點點頭,笑道:“如此教拳才對,更有信心了。”

  教趙樹下這樣的徒弟,才有成就感嘛。

  陳平安雙指並攏,朝著其中一幅星象指指點點,速度極快,瞬間就標注出了三四百個穴位名稱,全部是趙樹下一口武夫真氣“火龍走水”路過的關隘、府邸,就像精准畫出一幅堪輿形勢圖。

  他再讓趙樹下屏氣凝神,嘗試一次六步走樁,之後就又臨摹出一幅堪輿圖。

  他一揮袖子,兩幅星圖重疊合一。

  陳平安道:“可以仔細看看兩者差異在哪里,先觀察一炷香工夫,之後再來一趟六步走樁,如果沒有明顯的改善,我就可以讓老廚子去准備草藥和水桶了。”

  一炷香後,趙樹下躺在地上,昏死過去。

  陳平安喊道:“朱斂,開工。”

  佝僂老人立即高聲喊道:“來了來了,早就備好了。”

  朱斂來到二樓,看著既沒有渾身浴血,也沒有抽搐走樁的趙樹下,感嘆道:“公子還是宅心仁厚。”

  陳平安背著趙樹下走下二樓,去往這個關門弟子的宅子,解釋道:“樹下始終緊繃著心弦,今天不適合教更多了,慢慢來吧。你說我該怪誰?”

  到底是誰讓趙樹下早早知道“關門”二字含義的?

  朱斂立即揭發自己:“必須怪我提前泄露了天機啊。”

  陳平安一時無言。

  朱斂小聲笑道:“公子,今兒就算了,明天後天呢?真正練拳哪有不半死的時候?”

  照理說,要是換成崔誠,趙樹下不死去活來個七八回,是絕對出不了屋子的。

  不過在朱斂看來,趙樹下作為陳平安的關門弟子,若是真能跟隨等於差了兩個輩分的崔誠學拳,卻也未必就是這麼個慘淡光景。

  隔代親一事,沒道理可講的。

  陳平安點點頭:“一時半會兒還真下不了狠手,所以我也在調整心態。”

  朱斂輕輕嘆息一聲。

  公子當年學拳,只有陳暖樹和陳靈均知道具體情況,可是後來裴錢學拳,朱斂是從頭到尾看在眼里的,不談在二樓屋里吃了多少苦頭,只說當年小黑炭經常低頭吃著飯,等到再抬起頭時,就是眼眶和耳朵都滲血的瘮人模樣了。

  裴錢自己往往渾然不覺,反而咧嘴一笑:“你們看啥看,看個鬼呢?吃飯!”估計公子要是親眼看到這些場景,別說心疼了,都會心碎,肯定會去竹樓跟崔誠拼命了吧。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打算何時跟我問拳?給個時間地點。”

  朱斂搓手笑道:“公子要是不主動問,我都不好意思提。”

  陳平安笑呵呵道:“跟我客氣什麼,問拳時,我又不會跟你客氣。”

  言下之意,陳平安是絕對不會壓境的,畢竟朱斂是一個距離止境只差一層窗戶紙的山巔境。

  朱斂想了想:“那就今年冬天,挑個大雪時節,地點就在蓮藕福地的南苑國京城?”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目錄
設置
手機
書架
書頁
簡體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