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見。”
望著山頂紫金甲武將手中龍影嘯騰的黃色大弓,凌月清伸出手掌。
“嗡——”神弓驟耀震發鳴響,緊接著竟將那金甲將軍一並拽起,若彗星襲月,飛入少女手中!
“轟!”面容粗獷的金甲武將則從高空墜在地面砸出一個大坑,滿面淌血盡是驚駭,卻怎麼也不肯松開緊握大弓的手。
“王將軍!”山坡上俱是驚呼,主將林玉凝一槍被擒後,怎麼後方的副將王羆也被定荒侯捉去了!
凌月清卻未看地上的敵將只是握住大弓,重逾萬斤的星隕龍弓未曾讓窈窕身姿絲毫動搖,甚至胯下坐騎也無半點異樣,與對面為了避免壓死戰馬必須下馬射擊的漢子截然不同。
深黑氣流注入沉黃弓身,只覺那古朴龍威跨越時空而來,凌月清微微頷首,盡管失了弓弦,九神器中殺伐第一的星隕龍弓依舊如此令人信賴。
“你的目標是它嗎……”被槍尖抵住脖頸的銀甲女將面色恍惚復雜,身為年僅十七便參悟通玄的林家嫡女,她仍無法從被一招擊敗的事實中回到現實。
但同樣年芳十七的凌月清,已是突破通玄之上。
“有勞林小姐隨我走上一遭。”凌月清認真開口,隨即擎槍負弓不由分說,封了林家嫡女真氣夾在肩下策馬而回。
至於那死抓著星隕龍弓不放的漢子,便索性拖著馬後任他跟著了,那人皮肉極厚,也不至傷了筋骨。
天下至銳的撼山軍只能眼睜睜看著定荒侯將他們主將劫去,能夠推平一切戰陣的他們卻無法從凌月清手中奪回人質,也正是有這天下至銳作為倚仗,他們的大小姐林玉凝才有底氣直接迎戰天下第一將,卻慘遭俘虜。
“撼山易啊……”一名撼山軍統領緊握手掌,他會將這份屈辱牢記一生。
……
“恭喜將軍得勝歸來。”勝宴之後,侯府之中,雪發如仙的少女笑容恬靜,朝黑發少女舉起酒杯。
“此次若非靈曦相助,欲勝沒有這般容易,靈曦本該列慶功宴首席才是。”清冷黑發少女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味道稍腥……凌月清並未在意。
軍中條件艱苦,但俘虜了身份非凡的林家嫡女白虹仙子林玉凝還是值得慶賀一番,不過小宴上無酒,這酒杯中盛得也是淡茶,只是不知姬靈曦添了何物,口味略有奇異。
但這比起銀發少女的功勞不值一提,架一對雙層弦琴同奏四曲仙法助力,《冠軍破陣樂》鼓舞攻無不克,《龍城飛將》賦予神行如飛,《溫酒斬虎侯》積蓄一擊之勢,《封梟陰山》則令銳意攀升至極!
四曲之力疊加,足令凌月清的實力在極短時間內提升了接近二成。
莫要小覷這不到二成,定荒侯的二成,已是勝過諸多猛將十成!
若是少了這二成增幅,凌月清自忖一槍還無法拿下林玉凝,需要二招甚至三招,而那時撼山軍會不顧生死搏命衝殺,手持星隕龍弓的敵將王羆也會射出第二箭……那樣的話,她也難免傷勢不輕,將士也將有不少折損。
被這般稱贊,姬靈曦卻只是淡淡一笑,卻看向了凌月清拎著的銀甲女將:“這不是東海林家的大小姐嗎?凌將軍把她抓回來,莫不是要當壓寨夫人?”
“壓寨夫人?倒也不錯。”聽得如此打趣,凌月清嘴角微翹:“只怕夫人不允。”
“哪有這種夫人?”姬靈曦似乎有些詫異,卻又接著嘆道:“若知道凌將軍是出去擄掠良家婦女,我該奏一曲《春宵醉》才是。”
這麼說著,銀發少女卻目光濕潤地湊近清冷嬌顏,伸出粉舌在凌月清微有血痕的紫眸上方溫柔舔過。
“……你受傷了。”
“小傷而已。”
“凌月清!你非要這麼羞辱本小姐嗎!”聽兩人你一言我一句,被凌月清當做兔子拎著的林玉凝炸毛了,她沒被綁住也沒昏迷,非常清醒!
凌月清瞥了她一眼,將這林家大小姐直接丟上床去,接著張開五指凌空虛按,一面似水如霧若玉非銀的鏡子憑空出現,映出月下江南園林,其中一道平凡身影。
這就是天命玄鏡?林玉凝不由睜大眼睛,單看這玄鏡的出現便令人覺其神異,而其中園林更是越發眼熟。
……這不就是她家府邸嗎!那道身影是!?
凌月清目光如水地望著鏡中面容英俊氣質卻顯得相當平凡的青袍中年人,林家訓練的信鳶速度極快,現在也差不多收到消息了。
與此同時,中年人也面露訝色朝這邊看來,並不由朝床上俏臉羞紅的林玉凝多看了幾眼:“這便是天命玄鏡嗎?當真神奇……林家林木,見過定荒侯。”
“定荒侯凌月清,見過林先生。”凌月清略一回禮。
林木……這個名字簡單得有些可笑的中年男人,正是江南一帶無冕之王,坐擁金山銀山天下至富,東海林家之主!
這般人物在如此世道已可裂土封王,但他卻似乎僅是在江南安心經商,而且要求他人無論身份皆稱其為“先生”,顯得毫無梟雄之相。
但凌月清知道,此人深不可測。
“小女承蒙君侯照顧了。”林木好似面對老友般露出溫和笑容:“不過小女生在江南,住不慣北方水土,還望君侯能將小女送回。”
“林先生分明與玉凝小姐並非血親,對她倒是疼愛得很。”對於林木的要求,凌月清只是平靜爆了個驚天內幕。
林玉凝頓時瞪大眼睛。
“定荒侯說笑了,我們父女可是親得很。”林木表情不變:“君侯的意思我明白了,聯盟便由我來解決,此外奉上百船輜重,以酬君侯此番盛待。”
林玉凝聽得面紅耳赤,她雖絕食以示不屈之心,凌月清提供的飲食卻不算虧待。如今看來她淪為階下囚的每一餐飯都得林家整船來換!
而且,她還知道了他們間的關系……
“一言為定。”凌月清頷首,林木則再次提議:“若君侯願將星隕龍弓送還,林家願供給貴軍三年所需。”
凌月清一挑眉毛,林木只說“貴軍”並未限定,也就是說即便她在接下來三年招兵買馬征得十數萬大軍,林家也會財大氣粗地一並供應。
“不必。”但凌月清只是搖頭,北涼城的確缺少錢糧,但神器更是難求。
“是麼……”林木面露惋惜但顯然並不意外,任誰都不會放手神器,更何況這箭術無雙的將軍。
禮貌地彼此告別後,凌月清收納玄鏡,輕輕呼出一口幽氣。
這就足夠了。
只要“討賊聯盟”瓦解,便是龍游入海。
而對於林玉凝,她沒有其他想法。
盡管此女確實天資不凡但也僅此而已,在那危難之際,難挑大梁。
再瞥了眼滿臉通紅的林大小姐,凌月清卸甲解衣,在她身邊坐下。
“接下來幾日,便委屈玉凝小姐與我同居於此了。”
林大小姐雖接不住她一槍,到底也是天下有數的通玄強者,若不壓在五指山下,尋常人可看不住她。
被那紫眸盯著,也感受著定荒侯挺翹雪臀傳來的陣陣寒意,林玉凝嬌軀微顫,勉強地點了點頭。
……
“定荒侯得了傳說中的星隕龍弓!?”
眼珠凸出瞪著手中密報,山羊須的五短男人額頭已被汗水浸滿。
身為京州楊氏家主,聽聞定荒侯凌月清懷有天命玄鏡後便毫不猶豫拍板決定加入聯盟並且親自領兵出征,要是得了神器再抱得那冰山美人,誰還敢小覷他楊威議作“冢中枯骨”?
但聯盟是加入了,他至今連定荒侯凌月清一面都沒能見著,沒辦法,他可是楊家家主,萬金之軀豈能以身試險!那凌月清可是千丈奪帥的主!
雖然知道凌月清那摧破連營千丈奪帥的一箭是報廢了一張蛟龍弓才射出,即便她天縱奇才難以復現,但如今的凌月清可是晉入了千年來無人踏足的天人領域,誰知道她的射程是不是也更進一步,憑普通弓箭就能射到千丈之外?
保險起見,從抵達北涼城戰場開始,楊威就始終與凌月清保持十里以上距離,且前方必有大軍遮掩,近處必有高手護身,即便如此也覺心驚,專門將大將黃檗的愛馬調為己用,以便危難之際及時逃離。
而現在,凌月清得了星隕龍弓!
楊威堵得心慌,盡管沒見過星隕龍弓的威力,但上古神器怎麼想都比蛟龍弓更強!
“得盡快將營寨後撤,不,不行,如此定為眾人恥笑,爾等快去探查同盟各軍動靜!”楊威起身,雙手背於身後來回踱步神情焦急,而後突然靈光一閃,急匆匆往門外跑去。
“來人,備馬!”
大軍不能退!
君子不立危牆!
事到如今,唯有他先行遠離!
黑夜中,數騎絕塵而去,而那沉悶的馬蹄聲也踏開討賊聯盟的裂隙。
“要錢給錢!要糧給糧!爾等要求我們盡皆滿足,卻從不見爾等進軍,爾等究竟是來鎮壓叛賊的援軍,還是在我軍身後偷吃糧草的老鼠!”
聯盟會上,一武將起身怒罵,令各路諸侯的代表皆是面色難看。
聽聞林家嫡女受俘,更有神器星隕龍弓落在定荒侯手中,他們自是急忙想要確切情報,卻不想會議召開不久便被噴了個狗血淋頭。
雖然他們吃著本地提供的糧草出工不出力確是事實,但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揭出來,任誰臉上也不好看。
“鍾來,夠了!”座首的男子一聲怒喝,才讓那罵聲不絕的武將閉上了嘴,但眼中仍是憤怒不岔。
這卻令座首男子更是憤怒,他正是盟軍盟主李枯一,怒罵各軍的武將鍾來則是他的部下。
盡管他也對盟友們的表現極為不滿,但作為聯盟發起方這麼痛罵盟友,是不想聯盟維系了嗎?
盡管盟友不出主力,但他們還是會派出一些高手幫忙掠陣,其存在本身也是極大威懾,同時,聯盟關系至少降低了他們在背後捅刀子的可能。
一旦聯盟解散,他不僅得獨自面對更無顧忌的定荒侯兵鋒,還要小心昔日盟友背後惦記!
神器固是無比重要,但那富庶州郡,人口良田,方是諸侯立身之本啊!
而今他以盟主身份接管趙王、忠國公余部總領軍務,而若聯盟解散,涼州兵馬自是沒理由聽他調遣了,而忠國公劉信以及關州的繼承人是誰,卻少不得爭上一爭……
因此至少現在,聯盟還不能散!
李枯一冷冷看了先前言辭激烈的鍾來一眼,此人原屬趙王麾下,近日多有傳聞與友軍往來密切……
“楊將軍為何沒來?”李枯一看向某個代主赴會的陌生面孔,楊威此人好大喜功較好籠絡,今日卻不見蹤影。
“主公今日一早便往南討賊去了。”那文臣恭敬開口,眾人聞言皆是點頭,心中則破口大罵。
往南討賊?敵人被他們死死堵在北邊,南邊哪有什麼賊!?
李枯一面色微青,楊威太不厚道,便是推說臥病不來也好過這借口。
“還是談談那定荒侯……”
李枯一方說兩句,一名小將便不顧阻攔衝入營帳,在一名與會者身後耳語幾句,令這久經風霜的武夫臉色越來越差,最後面露怒意。
“哼!”蒲扇大的巴掌一拍桌面,只令議桌都抖了三抖。
“司馬老將軍,不知何事如此煩惱?”李枯一強忍著將那小將斬掉的殺意關切詢問。
那司馬老將軍站起身來,蘊著怒雷的眸子掃過一眾代表。
“我軍運糧隊剛被賊人劫了!還有我那玉繡侄女也被一並擄走!李盟主,老夫只想在這討個公道!”
聞言,在座不由議論紛紛。
大軍的運糧隊豈是尋常賊人好劫的?司馬老將軍的意思很明顯,所謂賊人實是其他諸侯!
正當司馬將軍怒容威壓,忽又有消息傳出——抓住的奸細供出某位統領串通定荒侯!
“我說你這家伙號稱嶺南神射為何從不出箭,果然與叛賊勾結!”
“少在這信口雌黃,此定是敵人離間之計!倒是你昔日曾與那凌月清共泛一舟還作一首《唐王閣送凌月清之廣陵》,這幾日也沒少與她眉來眼去,誰人勾結不言自明!”
看著眾人爭吵不斷,中軍大帳有如鬧市,李枯一的臉色已從烏黑變得木然。
他明白,這愈發激烈的分歧已無可彌合。
……
一個月後。
一名將領回頭北望,看那依舊飄著定荒旌旗的北涼城頭略微唏噓,卻又露出笑容。
雖然未能取得神器,但這次出征的成果還算令人滿意。
錢糧皆由趙家供應,等於免費練了次兵,除此之外還狠狠挖了挖牆角,讓不少趙王與忠國公死後不願聽令李枯一的人才投入麾下,還結交了不少當地豪強,並對這涼州山水險要好好勘測了一番。
若非涼州是趙家地盤,關州軍又格外軍紀嚴明,他們還能救濟救濟戰亂的災民,反正也不用自家錢糧。
說來也可惜,那昔日號稱天下第一好漢的慕容羽卻不見蹤影,盡管此人終究不是定荒侯的對手,但也是一員虎將啊。
興許是被凌月清殺了吧。
“兒郎們,回關州!”拔營撥寨徐徐而退,李枯一也准備撤軍了,他只是劉信女婿,於理而言無法繼承其位,但已統領過十萬大軍的他,又怎甘心將那廣袤州域讓與那守成有余,進取不足的舅子?
與如今競爭激烈的趙王府一樣,關州勢必將有一戰,不過現在他務必小心謹慎,以免城內的定荒侯驟然發起致命一擊……
“喝!”戰戟揮過,神芒破空,掠過一座山峰平滑切過。
積雪消融化作水流,流水蕭蕭席卷雪流,山峰塌落聲如雷轟。
英武男子手持戰戟立於山雪崩流巍然不動,略顯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相信如此威力的一招,就連凌月清也無法發出。
並非他比凌月清更強,但凌月清修煉的是至陰之道,論破壞力可無法與他至剛至陽的絕招相比。
但這一擊,也消耗了他足足七成真氣。
“還是得探究天人啊……”
男人嘆了口氣。
人類之軀,固有極限。
縱然通玄強者超凡脫俗,身軀蛻變後與凡人截然不同,但也只是將布衣換了鐵皮,盡管強上百倍,仍桎梏皮囊之中。
血肉之軀,如何能與無窮天地之力相比!
“呼……”男子長處一口氣,忽看向雪山下方如長蛇般蜿蜒而過的龐大軍隊。
山峰砸落在側,引得一陣混亂。
“有趣。”男子嘴角微揚:“如果我有意為之,這一下或許能要數千人性命吧?”
那種戰績,足夠造一個成語了。
“不過看旗幟……所謂討賊聯盟終於撤軍了嗎?”
慕容羽對此並不意外,他可不覺得那些烏合之眾能擊敗令他都心驚的天人武者。
“他們很快便會探查此地,凌月清也會到來,我也該離開了。”慕容羽默念一聲,雙腿猛地用力縱躍至另一座山峰,很快消失在群山之間。
目睹了那一戰凌月清凜然無雙的殺神姿態,又與那世間最強的女子交合雙修,本就是絕世強者的慕容羽感覺自己已經觸碰到了天人之境的邊緣,所需的只是一個契機而已。
但在突破之前,他可不想再對上定荒侯。
……
北涼城下。
鐵蹄似重錘在地面鑿出深深痕跡,人馬皆披的百名重騎駕臨城門,卻不曾挑旗也未曾展開攻勢,只是如雕像般深沉地屹立於此,注視著一襲漆黑甲胄的清冷女將同樣率領百騎,如冬風般魚貫而出。
被稱作天下至銳的撼山軍將士不由凝神看著這位威震天下的定荒侯以及她所統領的精銳騎兵,定荒侯、鎮北龍騎將凌月清的風采自不必多說,一個月前的戰場上他們更深刻地領教過那宛若天塌地陷的威勢。
而這些滿臉肅殺之相的騎兵亦是不容輕視,盡管裝備比不上他們這般豪華,但只看眼神與隊列,便可體悟到這支軍隊何等不凡。
但撼山軍將士的注意並未在玄甲女將與北涼精騎身上停留太久,而是秉承他們真正的使命將目光聚焦在已是闊別多時的白袍倩影。
林家嫡女林玉凝依然是那身光華銀甲雪翎披風,踏銀鱗戰靴乘龍馬,玉面鮮紅地跟在凌月清身後,在一眾北涼精騎護送下出城。
見狀,便是撼山軍各個忠心耿耿訓練有素也不由微愣著產生聯想。
畢竟再怎麼說,大小姐這臉蛋紅透的模樣,實在太春意闌珊了些。
可據傳大小姐日夜皆在定荒侯閨閣居住,定荒侯一介女子又清冷至此,總不至於對她做些什麼吧?
難不成,威震天下的定荒侯竟在府中豢養了精壯漢子嗎?
還是說一同被俘的王副將……
被自己的屬下這般看著,林玉凝的嬌傲臉頰也愈發滾燙,她知道這群漢子絕對是想歪了,冰清玉潔如她當然不可能容忍敵軍凌辱,凌月清也不曾虐待於她,甚至平心而論這些時日她的待遇可謂極其優渥,明明地處北寒之地更處圍城之際,凌月清還是頗費心思為她准備了更用得慣的江南衣食,而這匹臨行贈予的白馬都比她原來的寶駒更加神駿,乃是先前草原一方霸主鳶王的座駕,可日行五千,敢驅逐狼群,正配得上她的實力與身份。
但唯有一點是她無法忍受,旁人也絕對想不到的——那個外界傳得飄渺聖潔的琴仙子姬靈曦每天每晚都在對著她彈《春宵醉》!
就算是林玉凝也不得不承認那姬靈曦的琴技的確出神入化更有銷魂動心之妙,正因如此,她現在還能上馬出城已稱得上心志堅定了!
卻不知自家大小姐在想什麼也不敢多想,統領這支鐵騎的猛將策馬迎上,如刀削成的剛毅面龐直視著玄甲少女萬軍辟懼之霜顏不卑不亢地抬槊拱手:“撼山軍鄭衝,前來接將軍回營!”
他口中的將軍便是時任撼山軍主將卻落敗受俘的林玉凝,“回營”而非“回家”的措辭令凌月清微抬眉毛略打量了眼前威武漢子一眼:“先前與林將軍投緣便邀她小住片刻,不想貴軍倒是如此擔憂,那在下還要挽留卻過於矯情了。”
對於能與自己對視不卑不亢,武勇足以在先前二州聯軍中也排進前十的撼山軍猛將僅是一略而過,凌月清便朝身後的銀甲女將微微頷首,後者才輕舒一口氣,與一同被俘的粗獷漢子一並策馬回到己方軍陣。
“定荒侯……不,凌將軍。”目光復雜地望著將自己一戰而擒的同齡少女,林玉凝眸中卻有明焰灼燎:“此次我甘拜下風,但下一次……我不會再敗了。”
“嗯。”凌月清雲淡風輕的態度頓時讓林大小姐氣得牙癢,但清冷少女的下一句話卻讓她不由一愣。
“但願沒有下一次。”
但願沒有下一次……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說這凶名震天下的鎮北龍騎將還是個不喜爭斗的平和性子?
這話說出去,天下沒有人信,那些死在滔天殺氣中的人更不會信!
但凌月清更不像是會開玩笑的人,林玉凝狐疑地皺了皺眉,難道凌月清怕了自己,不想接受她的再次挑戰?
不可能!
還是說……她不想與自己為敵?
琴仙子巧笑倩兮卻夾著狡黠的眉眼忽在眼前浮現,當那神情籠在定荒侯面無表情的俏臉,林玉凝不由打了個寒顫,怎麼也無法想象這戰場上的殺神眉目傳情怡聲下氣彈《春宵醉》的模樣。
帶著疑惑,一襲白袍的倩影消失在夜幕邊際,凌月清亦是平靜撥馬回城。
清冷將軍面色始終如霜,肅殺的將士臉上則略有波瀾。
今日不單是遵循諾言解放人質,也是雙方精銳氣勢上的較量,老實說,盡管北涼城的精銳們絕不認為自己會弱於對方,卻實打實地羨慕著對方。
他們的裝備實在太過奢豪。
北涼城並非沒有重騎兵,能隨定荒侯鑿穿一道道陣线殺出威名的精銳自然都披堅執銳又兼具速度,但他們的“重”比起對方的“重”簡直是兩個概念,哪怕北涼精騎的裝備已經超過了重騎兵的標准,撼山軍那套銘紋甲騎具裝的價值卻高昂到了另一個層面,就這一百名撼山軍的身家在北涼城足夠武裝一千名精銳騎兵了!
若撼山軍只有這百人也就算了,但撼山軍的數量可不是百,而是萬……
這意味著撼山軍主力的裝備價值足以武裝十萬精銳大軍!而撼山軍只是林家三大精銳軍團之一!
東海林家的財大氣粗,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更可怕的是,這撼山軍可不是光靠錢砸出來的金槍頭,而是絲毫不弱於他們這百戰精銳的強悍軍團。
盡管他們並非邊軍,但南方同樣有戰事,林家觸須更至海外,被稱為天下至銳的軍隊絕不會缺乏戰斗經驗。
因此論自身素質,雙方無疑都是精銳中的精銳,只不過一方由天下第一的名將親自統領殺出赫赫奇功銳不可當,一方由天下第一的富族費心打造身披當世最強甲胄踏出轟轟雷鳴威震八方,究竟孰強孰弱,唯有在戰場上真正正面對決才能分出個高下。
近在眼前的威脅已經解除,但北涼城的將士並未松懈,其中敏銳者都在思考一個問題。
若將軍逐鹿天下,他們可有面對天下英雄的實力?
對此,只能有一個答案。
……
郭安是個生意人。
家境貧寒的他自幼就被父母托付給了跑商的叔叔,從小就走南闖北吃慣了百般苦,卻也熟了人情世故與百貨商路,自叔叔溘然長逝,他便接過了已小有規模的商隊,為了子孫的福祉繼續不辭勞苦。
郭安跑的是路途萬里的路,從南方采購茶葉、綢緞等名產運到北方草原,再從牧民手中換來人參、皮草等貨物回中原賣出,這種買賣路途遙遠艱難險阻,一趟下來得從春夏走到秋冬,人磨破腳驢爛蹄,還有可能遭了大王與大蟲。
可若一趟跑成,豐厚的利潤卻能讓本錢翻上幾番,足以誘人賭上一賭。
這是郭安第四次做這筆買賣了,但這一次他卻比往年都來得慶幸和激動。
因為先前北涼城開戰的緣故,原本走北涼城過玉幽關抵達草原的商路被截斷,各路商隊要麼知難而退要麼就得走關州繞上千里路抵達草原,無論怎麼選都會損失不少利潤,遇上這兵災也沒處找人說理,只能自嘆倒霉。
郭安本來也會是這麼個倒霉鬼,但他在抵達涼州後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些傳聞決定觀望幾日,結果當真等來了“討賊聯盟”解散,北涼城解除圍城的好消息!
這就意味著,他可以在第一時間走玉幽關商路進入草原!
這簡直是財神爺保佑!
雖說走關州也是走,走涼州也是走。
可走關州,去的是相對荒涼的草原東部,且不僅得繞路,還得和本就走關州的商隊競爭利潤攤薄。
而走涼州,去的卻是更繁榮的草原中部,且由於北涼城持續數月的戰爭,小半年沒和中原商人交易的部落們定是亟待補充,這可是賣出高價的大好機會!
雖說草原上的部落本身也會彼此交易流通,也不排除有其他商隊從關州出關冒險多走上千里路跑去草原中部……
但那必然是少數。
抓住這個時機進入草原,定能賺個盆滿缽滿!
激動難耐的郭安一大早就招呼伙計們裝貨駕車,興衝衝地跑到城門口,卻見著那那緊閉的城門與戒備森嚴的兵士傻了眼。
“涼王戒嚴,禁止出入!”魁梧軍官面容肅冷地開口,郭安頭皮發麻,卻還是試著湊上前悄悄將藏在袖口的金珠遞去。
“那個,兵爺,小人這幾車貨物急著脫手,您看能不能行個方便……”
話沒說完,長劍閃著寒芒架在了脖頸,商人霎時面白如紙。
“這時候想要出城,怕不是奸細吧?”軍官目光森冷,獰笑著看著被嚇得滿頭冷汗的商人一揮手:“給我搜!若有私通之物,格殺勿論!”
殺氣騰騰的軍士們一擁而上,打開車廂搜查貨物,珍貴的絲綢和茶磚扔了一地,商隊的伙計們本欲阻攔,見了刀光終究不敢再言。
“稟校尉,車中並無可疑之物!”一番搜查後,一名軍士抱拳稟報。
“算你好運。”軍官冷冷地松開手,收劍入鞘:“企圖賄賂本將的贓款便沒收了,這顆腦袋姑且留著,帶著你們的破車滾回去!”
“是,是……”跌坐在地的郭安唯唯諾諾,帶著伙計們匆忙地撿起貨物,狼狽而去。
所幸這里到底是趙王居住的涼王城,這遼闊北方的“京城”,王爺腳下終究是講規矩的。
若是換了亂點的地方給了當兵老爺搜查理由,別說保住貨物,只怕腦袋都留不住!
只是郭安實在想不通,為何涼王城會忽然封城?北邊的戰爭不是已經結束了嗎?就算是之前戰爭期間這兒也沒封城啊!
本欲大賺一筆卻被堵住財路,還在生死間走了一遭……郭安的心都在滴血,每拖一日,花在城里的盤纏就越多,能賺到的利潤就越少,倘若拖上十天半個月,不說草原上還有沒有那麼多有錢主顧,回程也要拖延不少,想按原本打算在入冬時回到南方也就越難。
到了開春回暖,毛皮的價值可要大打折扣了!
“這不是小郭嗎?碰釘子了?來來來,陪老夫喝碗茶!”失魂落魄之際,郭安聽到一聲有些熟悉的聲音,順聲望去卻是名同樣帶著貨車的白發老者站在茶樓門口衝他招呼。
“孫伯?”郭安驚訝地走上前,他認得老者,對方乃是金龍商會的一位主管,也常走玉幽關這趟商路,彼此也算打過幾次照面了。
“瞧你這模樣,是在城門口被堵回來了?”見郭安狼狽模樣,老者不由開口。
郭安窘迫地點了點頭,迅速張望四周見沒有兵士巡邏才壓低聲音開口:“天知道是怎麼回事,仗不是打完了嗎?”
作為商人,被拒於城門的他本該趕緊打聽消息的,只是剛剛差點丟了性命,心有余悸失了方寸,也就沒有專門打探。
”你還不知道?”老者有些訝異,仿佛郭安是剛從山溝里爬出來的鄉巴佬一樣。
郭安臉一紅:“還請孫伯賜教。”
老者笑著昂首,眼中竟是亮起幾分異樣神采。
“定荒侯凌月清,率兵圍城了!”
“啊!?”郭安目瞪口呆。
……
北涼城,趙王府。
“砰!”金剛酒樽重重砸下,將冰桐木桌案砸開數道裂紋,已故趙王的長子趙鎮邊怒發衝冠,似頭擇人而噬的餓虎令在座眾人皆不由側顏。
“兩萬人!這娘們就帶了兩萬人!我們城內有五萬精銳兵馬,誰給她的膽子跑來攻城,還是圍城!”一身麻披,面容剛毅的趙鎮邊怒聲咆哮,身為王子這等言行未免激烈,但只要聽清他的話語難免令人不由贊同。
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依此道理,想攻打有五萬守軍的涼王城非得有二十五萬兵馬,要圍城更得有五十萬大軍。
這種程度的兵力當今天下還沒有哪個諸侯湊得出來,是以留五萬人守城的趙王也有足夠自信腹心不失。
可誰曾想這定荒侯凌月清,居然只帶著還不足守城方一半的兵力跑來攻城了!
開什麼玩笑!涼王城可是趙王居所,北方第一重城,區區兩萬人,圍著都能透出十八萬個窟窿!
“(只怕是父王給她的勇氣吧。)”坐於大殿另一端,素白孝服書生模樣的青年低頭把玩著玉佩,卻有些尷尬地想著。
他名趙淵,趙王第八子,為人豁達慷慨好施,不喜爭斗只愛風花雪月,倒是與涼王城各家世子少爺相交匪淺。
本來他對王位是半點期望也沒有,不曾想北涼城一戰驚天動地,父王駕薨,兩個最有希望繼承王位的哥哥也死於軍中,涼王城頓時暗流涌動……直到一眾好友和他們背後長輩找上門來,趙淵才驚覺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攢下了深厚的人脈,並被往日好友們推上了風尖浪口,一時竟成了趙王之位的有力競爭者。
盡管直到現在,趙淵也並不熱衷於爭奪王位,也不願與那有著殺父之仇的定荒侯爭鋒。
“咳……”伴著一陣咳嗽聲響起,眾人都望向那華貴非常唇紅齒白的少年,卻見他一臉謙遜。
“依大哥之見,我等應該如何?”
趙英,趙王第十二子,論氣場他較趙鎮邊與趙淵都相差甚遠,但他之所以能在這里與兩位兄長同席而坐,自是有著獨屬於他的優勢。
——他是嫡子,繼承家業名正言順。
趙鎮邊、趙淵、趙英,便是而今經歷激烈角逐後,趙王之位最後的候選人。
“自然是殺出城去!”趙鎮邊一聲大喝,嚇得提出問題的少年都一哆嗦。
“她凌月清左右不過兩萬人馬,憑我涼王城五萬虎士,將她拿下還不是手到擒來?你們說是也不是!”
“這……”
聞言,兩名王子與其他族老幕僚的表情皆是有些尷尬。
您父親第一次進攻派的也是五萬人,先鋒大將還是那驍勇無敵的慕容羽,然後被人家定荒侯八百騎殺敗了……
“大哥勇氣令人佩服,但直衝定荒侯還是太冒險了些,如今正是我趙家危急存亡之秋,僅剩的兵力不宜損傷過大。”本不想說話的趙淵無奈開口,他說得很委婉,真要全軍壓上出城迎戰可不是什麼“損傷過大”的事,而是五萬人通通沒了……
大哥趙鎮邊繼承了父王的武勇膽魄,謹慎與城府卻沒學到半點。以這性子擔任先鋒戰將倒是合適,可要為王,實難堪任啊……
“哼!”趙鎮邊黑著臉鼻孔出氣:“那你說該如何?”
“唔……”喜好風花雪月的趙淵自也想不出什麼奇策,但眼下最好還是給大哥個台階下……略微思忖,他緩緩開口:“小弟覺得大哥之言也有道理,那定荒侯來勢洶洶看輕我趙家底蘊,若主動出擊打她個措手不及正可挫敵人銳氣——只是不能捋她虎須。”
“你的意思是?”趙鎮邊皺眉。
“據報定荒侯在城外東南西北各布兵五千,且不論她凌月清如何武藝通神終究還是個人,總不可能會分身之術吧?”趙淵笑了笑,扭頭看向一旁羽扇綸巾的男子:“陶先生,若定荒侯身處城北,我們出兵城南,能否將城南那五千人一舉殲之?”
被稱為陶先生的謀士皺眉,不假思索直接開口:“此事極難!一來定荒侯身經百戰絕不會漏算此事,因此她已於四方陣中相繼現身混淆視聽,我們很難確定她究竟在哪一方向。二來北涼軍久經戰陣,此次更逼退了諸侯聯軍正是銳氣最盛之時,縱只有五千人也絕不可能輕易吃下,一旦拖到定荒侯率軍從其他方向馳援而來,恐有城破之危……”
“照你這麼說,我堂堂趙家被那凌月清兩萬人圍城就只能老實待在城里當縮頭烏龜了?”趙鎮邊滿臉怒容,不曾想眾人卻露出欣慰之色。
“如何唯有此計。”陶姓謀士認真點頭:“定荒侯長於野戰而無攻城之力,且歷經大戰糧草吃緊,而我涼王城城高池深倉滿稟實,縱被圍困數年也可高居無虞。最多不出三月,北涼軍必糧盡而退,縱是要戰,屆時再追擊雪恥不遲。”
“還要被她堵三個月?”趙鎮邊面色不善,起身瞪大虎目環顧四座:“爾等忘了先王之恨乎?”
聞言眾人皆面色一變,皆起身肅然:“不敢忘!”
“既然未忘,不共戴天之仇便在眼前卻畏縮怯戰,哪里還稱得上忠與孝!”趙鎮邊怒喝,一身孝服披在他身,此時卻若染血戎裝獵獵而起。
眾皆默然。
自先王趙辰身隕,趙家的威望便一落千丈。
勝敗乃兵家常事,馬革裹屍不負英雄歸宿,征戰而死本是沒什麼丟人的,偏偏先王他卻很難說是戰死……
如今世人皆傳,趙王趙定遠是死在了女人肚皮上!
可憐他英雄一世,竟落得如此臭名!
對此別說外人嚼口舌,就是趙家自己也尷尬。
畢竟在趙王死前可還冒出了幾句傳言,說是趙王要立定荒侯為妃以其子繼承大統,這番話可是狠狠打了其他王子與他們支持者的臉。
可不管怎麼說,就算先王有過,仇終究是仇,定荒侯凌月清終究是趙家勢衰的罪魁禍首!
此時趙鎮邊搬出大義,若是與他辯駁,稍不留神就會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
趙英抿唇不言,趙淵則微微嘆氣,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陶先生。
後者不由苦笑,誰在這會兒接話誰就得遭殃啊……罷了罷了,終究如他所說,先王所待甚厚,總不能保身不忠。
“並非畏縮不前,而是審時度勢。”揮動羽扇,文士灼然開口:“定荒侯並無攻城之力,卻在諸侯退兵後第一時間兵臨城下,意欲何為?欲激我等出戰爾!倘若真為一時之憤棄堅城之利迎野戰之師無疑正中下懷,此為親者痛仇者快,斷我趙家根基之舉,萬不可為!”
沒等趙鎮邊開口,白衣文士便先一步慷慨而言:“我知殿下驍勇,但試問殿下之勇比之先王何如?五萬將士雖多,比之昔日聯盟二十萬軍孰眾?慕容羽之敗,白虹仙子之辱,通玄強者尚不可為,天下諸侯忌憚而退,時兵逃將走兄弟爭權,以一城頹暮之兵擊鋒壓一世之銳,此勝負幾何,請君試為道哉!”
此言一出,眾皆色變。
這家伙不要命了嗎!?
這哪里是在勸說趙鎮邊,這是指著在場所有人的鼻子罵啊!
“你!”趙鎮邊面色陣黑陣紅,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虎目圓瞪:“來人!給我將這狂徒打入監牢!”
“遵命!”身披金甲的武士當即領命上前,神情冰冷似要將膽敢惹怒主子的宵小徑直撕成碎片。
見狀,在座眾人或有張口,未有一言。
“陶先生,你這是何苦啊……”推舉對方出頭的趙淵此時也唯有暗自苦笑,若只說上半段話也就罷了,便是兄長生氣大家也好勸勸,可你後邊這話已是撕了臉皮犯了眾怒,誰敢附和幫腔?
眼下也只好委屈先生先在牢里待上幾日了……
“不消爾等來押,我自己去!”面對冷眼旁觀的同僚與氣勢洶洶的武士,白衣文士只是昂首闊步自朝門外而去:“天數有變,神器更易,今夕千年未有之局,進者榮昌坐徒必亡。涼州三千里,昔戰八十歲,當代祖先守,焉可視之不甚惜!”
“言盡於此,望諸公知!”
文士即走,余音繞梁不散。
“呵……”趙鎮邊面沉如水地看著白衣文士的背影消失在視野盡頭方才坐下一聲冷哼,見狀眾人卻是松了口氣跟著坐下,既然坐下,就說明這位大王子已經冷靜,有得談了。
“你們也覺得那凌月清真厲害得不能匹敵?”剛坐下,趙鎮邊卻將這個問題拋出。
“自然厲害。”先前一直不敢大口喘氣的趙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應道:“她可是成了天人境,和傳說中的神仙一樣厲害,通玄境高手都能做萬人敵,她比通玄境更強豈不是能敵十萬人?大哥,小弟覺得陶先生說得有理,定荒侯只可智取,不可力敵啊!”
“哼,天人境就了不起?”趙鎮邊卻是冷笑:“穆師不是說了天地靈氣已然復蘇,凌月清能踏足天人境並非她比千年來的武者都更強大,只是恰好在靈氣復蘇後第一個突破而已。用不了多久天下武者皆會有所突破,待其他天人境出現,呵呵……只怕她天下第一難保!”
“穆師也說,那只是推測而已。”趙淵皺眉,天地靈氣復蘇這一點不假,趙王府眾多能人已經確認了,但誰知道究竟是靈氣復蘇導致凌月清突破天人,還是凌月清突破天人導致靈氣復蘇?
這兩者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生的,若是後者簡直不可想象!
而且就算凌月清突破天人真是運氣好又如何?
在突破之前她已經踏足了通玄境的巔峰,十七歲的通玄境巔峰!
千古未有之姿!
突破前她就能斬殺凶獸、擊敗慕容羽、獨戰千軍萬馬,通玄境無敵毋庸置疑。
即便日後有其他人同樣踏足仙境,那天下第一的實力只怕依舊不可撼動!
這還是不提凌月清身上那兩件傳世神器……
這一點趙鎮邊也清楚,但他只是咽不下這口氣想要扳回氣勢而已:“不過眼下,凌月清確實銳氣正盛,出城迎戰難免損傷不小,那便據城堅守吧,若那娘們想逞匹夫之勇,就讓她嘗嘗玄武鎮北大陣的厲害!”
聞言,眾人皆是露出笑容。
只要不出城就好,論野戰沒人是定荒侯的對手,但若她想攻城?呵呵,那就少不得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黃毛丫頭來幾巴掌了!
……
巍巍郭牆,似山川疊砌。
莽莽壕江,若蛟龍騰游。
高城深塹,崢嶸軒峻,堞樓塔立,萬雉千塢。
如此雄城巋然屹立平原之上,若龍盤虎踞威光自放,任北風嘯厲不動泰山之安,數百年光陰刀刻斧鑿未曾刮去他的厚重甲衣,反倒洗盡鉛華,似一座庇護黎民的永恒豐碑。
“不愧涼王城。”黑發少女於馬背上抬頭仰望,不由輕嘆。
雖然她生於玄京這一國之都,也不止一次出入涼王城,但以諸侯之身兵臨城下之際,見到的卻是完全不同光景。
以武將眼光來看,這座屹立了五百年的雄偉城池簡直無可挑剔,雖然規模相比京城略遜一籌,可論城防卻比京城還要精悍。
畢竟不同於中原腹地充當大玄門面的京城,這座雄城是於強敵環伺的草原上拔地而起的,生來便在最前线抵抗北虜一次次衝擊,是以分明建在平原卻偏打造得似那些依托山川的城塞般巍峨險峻,使其不單是北方重鎮,或許更是天下第一堅城。
訓練有素的精悍軍士立於城頭,他們或充滿戰意或懷有仇恨,或平靜漠然或惴惴不安,卻盡皆嚴陣以待,劍戟如峰,斧鉞如林,一架架威力恐怖的床弩更已上弦瞄准城外,精鐵鍛造的巨矢閃耀寒芒。
凌月清看到的不僅於此,在她幽紫的雙眸中更呈現出一片好似洶涌黑雲又若威嚴龜蛇,由無數道氣機交匯構築的龐大虛影,那是玄武鎮北大陣,匯聚涼州龍脈運勢而建,僅次於京城九龍護國大陣的恐怖玄陣。
相傳第一代趙王趙重山憑經略涼州數十年所得加之趙家數百年底蘊攢下足以搭建此陣的龐大資源,打算將其設於北涼城玉幽關一帶永絕鮮奴入侵,卻因年事已高,只得在臨終前將之托付後世。
其子趙瀚海繼位後卻認為邊關為手足,王城為腹心,手足傷了尚可愈,腹心若失再無救,因此違背父親遺志將玄武鎮北大陣設於涼王城。
此後數百年,胡騎幾入關,曾聚三十萬狼騎攻至涼王城下,卻未能突破護城大陣,入城半步。
或許該說趙瀚海高瞻遠矚,如今統轄北涼城的凌月清便兵臨城下,若將玄武鎮北大陣建於北涼城豈不等於白白便宜了這趙家大敵?
當然,玄武鎮北大陣真要建在北涼城玉幽關,趙家只怕是絕不允朝廷派來的將軍將其管轄,必會牢牢抓在自己手心。
時過境遷,而今要面對這浩蕩陣法的,卻是同為大玄人的凌月清了。
牢不可破,這是凌月清對涼王城的評價。
討賊聯盟解散之後,北涼軍之勇世人皆知,被視為天下第一等之勁旅,但身為北涼軍主將的凌月清很清楚自家優劣,她麾下將士長期戍邊最擅縱橫草原犁庭掃穴,奮漢家之勇鐵騎舞槊殺潰胡人是拿手好戲,以寡敵眾時結陣據守阻擋狼騎也不在話下,論平原野戰也就怕正面對上撼山軍那等甲騎具裝鐵鎧步人,其余關州鐵騎、陸家虎衛等一概不放在眼里。
但這樣一支殺慣了胡騎的精銳之師,卻從未打過一場攻城之戰,更遑提眼前還是這座五百年不倒的曠世堅壁。
畢竟對手是草原胡人的北涼軍,根本不需要具備攻城能力,北涼城中也鮮有攻城器械,這是大玄朝衰微之前避免邊關尾大不掉而做的安排。
術業有專攻,讓只擅長野戰的軍隊,尤其是騎兵去攻城,那是讓他們送死。
以凌月清眼光來看,拋開自己不談,讓麾下兩萬將士與涼王城五萬兵馬在平原上擺開架勢正面交鋒,前者能憑更強的戰力與士氣與後者殺得難解難分,而若將軍隊分割在更大的草原上不給雙方擺陣機會,北涼軍則能憑借豐富的野戰經驗將數倍於己的對手分割消滅。
但若讓自家兩萬人徑直去攻守方嚴陣以待更有大陣守護的涼王城,那兩萬條人命填進去甚至連城牆都登不上。
而若算上她這天下第一將……
最大膽的發展,是她第一時間射殺城牆上所有統軍之將,趁敵人搖擺不定之際發起猛攻,然後獨自擋下玄武鎮北大陣那曾經滅殺通玄強者的威能並在敵軍陣中反復衝殺。
即便只身托承護城大陣她也能殺數千人,北涼軍會趁此機會奪下城頭,卻無力進一步攻入。
到這一步,玄武鎮北大陣將會短暫崩潰,而她也會身受重傷,屆時難以抵擋趙家的反攻與各路諸侯的覬覦。
而最為保險的做法,則是她憑借超絕實力反復射殺衝殺敵軍,輕傷便走,如此反復之下,哪怕一日殺一百人也好,涼王城的守軍終會被她殺得一干二淨。
但這是她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選擇的做法,也是大玄朝絕世強者間的默契。
你武力高強,仗之衝破敵陣萬軍斬將沒有問題,但像這樣利用個人武力不斷削減敵軍的作法根本與屠殺無異,若是有亡國滅種之仇也就罷了,尋常對戰絕不允許。
不然你今日殺了我軍數百將士,我明日便潛入你後方殺一萬百姓,這般殺來殺去,以一敵萬的通玄強者或還無恙,神州大地卻將血流成河,白骨千里!
而今北涼城之圍已解,凌月清攻涼王城雖是以牙還牙卻也是主動進攻,她若是用出這種手段,少不得真引來鬼神共憤,天下共誅之了!
深知這一點的凌月清愈看愈覺涼王城巍峨堅固,非蠻力可破。
“將軍可是愁如何破城?”一旁副將開口。
“不。”少女面色自若。
“我在想,如此雄城,堪為我涼州柱石。”
……
“瞧這些當兵的,搜來搜去,上面那些老爺們不知慌成啥樣了。”
“您小聲點,少說兩句吧……”
茶樓中的兩名商人,正望著街道感慨。
全城戒嚴之後,涼王城內又開始了嚴厲的搜查。
趙家也堅信凌月清沒能力攻破涼王城,但他們也深信堂堂定荒侯興師動眾而來,絕不是專門來個下馬威的。
許多謀士以為凌月清的倚仗有可能是城中內應,倘若有人打開城門、干擾陣法,或破壞城牆、制造混亂、刺殺王子,無疑會令城防有失,弄不好真會讓北涼軍攻入城池。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在定荒侯的壓力下趙家還是在城內展開了全面搜查,對大權在握者還有武林高手、奇人異士查得尤為嚴厲,前者倘若叛亂自然威脅重大,後者則是不穩定因素。
在趙家看來,那些混江湖的武夫最是仰慕強者,涼王城往來客商雲集,保不准其中就有什麼武藝高強且崇拜凌月清的瘋子,雖然沒能力威脅軍隊破壞城牆,被他發瘋殺掉幾個高層勛貴也糟糕得很。
值得一提的,便是如今成為趙王候選的趙鎮邊、趙淵、趙英三人也在搜查名單之內,只不過他們是互相督查,雖然自己府上自是沒有問題,聽說手下卻查出了私通北涼的叛徒,其中干系叫人沒法細想……
“唉……”望著這混亂景象,郭安不由長嘆:“也不知何時才能太平。”
見這幅架勢,他已經不敢奢求短時間內解除圍城了,甚至不奢求這趟生意還能賺到錢,只盼平安無事,不至於傾家蕩產就好。
圍城這種事,時間短了還好,時間若是久了,最可怕的便是城中無糧。
當然涼王城非比尋常,誰都知道涼王城中倉滿稟實足用數年,這是昔日老祖宗為與鮮奴決戰做的准備,傳統延續至今。
但那些糧食是趙家的,誰知道人家會怎麼用?
若趙家寬厚些主動分發給全城百姓還好,就怕趙家不分,或是高價出售……
雖然以趙家一貫的脾性應該不至如此小氣,但見這幅四處搜查抓人的景象,郭安覺得還是別太樂觀為好。
“就快了,就快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坐在對面的老者卻如此撫須而笑。
“快了?”郭安一愣,隨即壓低聲音:“你是說定荒侯很快就會撤軍?但以趙家眼下的態度,即便定荒侯撤軍,只怕城都還要封上一陣子。”
老者卻搖了搖頭,而後低聲卻自信地開口。
“我曾見過定荒侯,見過那天下無雙的風采。”
“像她這樣的英雄,不會讓人等太久的。”
老者輕而不飄的話語穿過商人愕然面龐落入風中,在陽光下的喧囂中雪落不見。
城內,守軍對外嚴陣以待,對內嚴厲搜查,提防任何威脅。
城外,北涼軍大興土木,建造雲梯等攻城機械,卻也未曾有進犯之舉。
兩方便暫且如此相安無事,直到七天之後……
伴著第一縷晨曦破曉,城樓上的年輕守卒一如既往瞭望敵情,盡管他知道這敵情看多少次也不會有什麼變化,北涼軍還是會在那里砍樹造雲梯,最多就是拉出幾百騎兵耀武揚威地衝上一陣,威風倒是威風,真敢衝到城下,萬箭齊發統統給他們射成刺蝟。
如果可以的話,他倒是想看看定荒侯長什麼樣,雖然都說那定荒侯是沾了幾十萬條人命的殺星,但也沒人能否認她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
聽說趙王殿下和忠國公都為這個美人爭得不可開交呢!
只可惜他在這看了幾日眼睛都酸了也沒看到那傳說中美若天仙的冰美人一眼,聽說定荒侯這是故意藏在軍中好讓他們無從分辨,但也有人說定荒侯已經離開了這里去進攻其他城池了,甚至還有人說定荒侯已經喬裝打扮混了進來,現在就在城內……
年輕守卒忽地瞪大雙眼。
“喂,你們快看!”
年輕守卒推著身旁的袍澤,指著城外的光景——並非那冷若冰霜的定荒侯,而是營寨邊一大片尚有扎營痕跡的空地。
北涼軍,撤軍了!
“定荒侯撤軍了?此事當真?”
趙王府內,接到情報的眾人彼此對視,皆是狐疑。
這份情報結合了城樓上守卒與城外斥候對北涼軍營帳數量與士兵數量的觀察,按理說不會有錯。
這里說的定荒侯撤軍並不是全軍撤退,而是在一夜間撤走了大約一半兵馬,而這自然引得眾人懷疑。
好端端地為什麼要撤軍?而且還撤得這麼急?
“我聽說這幾日草原上多有異動,興許是胡人南下叩關了?”書生模樣的趙淵若有所思地開口,盡管不喜戰事,這幾日他也頗緊張地看了些情報,正好有所關聯。
雖然眼下涼王城被包圍,但趙家爪牙遍布涼州,各地的情報可憑飛鴿傳書等方式傳回,北涼軍那連城都圍不住的兵力也沒能力攔,是以趙王府對外界局勢也清楚得很。
“那凌月清天天殺胡人,胡人眼下還有膽子叩關?”趙鎮邊敲著酒樽懷疑,他雖然痛恨凌月清卻也不得不承認那個女人戰功彪炳,三年來殺得以往凶悍的狼騎不敢南下牧馬,眼下凌月清雖不在北涼城,但其威名遠勝於前,很難想象胡人會生出這等勇氣。
“胡人自己或許不敢,但若有重利誘惑,或是假胡呢?”一名謀士露出微笑:“天下諸侯憚定荒侯極甚,雖從北涼城撤軍卻也不願見她坐大,如今定荒侯膽大包天欲吞涼王城,想必是有朋友從旁牽涉了。”
“這手筆,倒像是關州那位明威將軍。”另一位謀士含笑開口。
“李枯一……”提到明威將軍李枯一,趙鎮邊和趙英略微興奮的臉色又變得有些難看。
作為趙王的候選人之一,他們已是得知趙家與劉家的秘密盟約,如今劉信已死,盟約自然是由其子劉毅繼承了,但劉信的女婿李枯一卻有奪權之勢。
歃血為盟可不關這姓李的事,如果關州為李枯一所得,趙家便等於斷了一條臂膀,想在這亂世復興便更難了。
因此在他們眼中,先前抵擋定荒侯的救星李枯一儼然已成了不下於凌月清的大敵。
當然,他們不知道那日暖帳內劉信試圖算計父王趙辰,還一直以為趙劉兩家聯盟牢不可破。雖然在趙辰劉信身死的今日這一點倒不算有錯。
“此事甚是可疑。”一名謀士則眉頭緊鎖:“若是後方有難,撤兵倒也應該,但定荒侯為何要撤去營帳,示弱於我?大可將營帳留在原地作疑兵之計。”
“或許定荒侯並未撤軍,而是暗藏兵馬於帳中,欲要引誘我軍主動出擊。”
“興許只是她北涼城太窮,舍不得這些營帳?”一名謀士笑著開口,惹來一陣輕笑,這話倒是不假,北涼城本就不富,打了小半年仗只怕已經砸鍋賣鐵了,節省物資倒也不足為奇。
“無論她如何引誘,我等不出兵便是了,任她作跳梁小丑!”趙英也用稚嫩的聲音含笑開口。
不管是北涼軍真撤還是假撤,至少眼下城內士氣有所鼓舞,總是個好消息。
“那就再看幾日吧。”趙鎮邊頷首,眼中卻有殺意流轉。
那凌月清的確厲害,但她再怎麼厲害也還是人,若她後方有難,那……
一時間,整個趙王府的氣氛都快活了幾分,唯有趙淵自顧自地把玩玉佩,悵然出神。
……
轉眼又是五日,這一次的趙王府卻熱鬧得似過節一般。
“北涼軍營帳數目不變,卻悄然撤了三千人!他們銜枚夜行,斥候都看見了!”
“這回定荒侯也心虛了故布疑陣生怕我等發現,殊不知前後矛盾可笑至極!”
“只怕是北涼軍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沒人顧得上去收拾營帳了吧!”
“南旭雨將軍已集結一萬五千余人兵壓北涼,老家腹背受敵由不得定荒侯不慌!”
“不愧是南三郎,父王沒有白白厚待他!”飲下一口烈酒,趙鎮邊哈哈大笑。
今日可喜,城外敵人再度撤軍,更傳回自家將領的好消息。
偌大涼州,可不止北涼城與涼王城兩座城池。
涼州三千里,城數十,鄉千百,鄉由鄉紳作主,又歸各城統屬,而各個城池的縣令城主有朝廷命官也有當地豪族,前者既有忠於朝廷也有攀附權勢,後者則皆為趙家下屬……
總的來說,整個涼州足有七成地域在趙家掌控之下,趙家也毫不覺得此舉僭越,還覺得遠遠不足。
涼州古稱冰塞川,乃是常年積雪苦寒之地,連胡人都不願來此牧馬。
直至七百年前天暖地沃,鮮奴興於此,控弦數十萬,一時成了那草原霸主,更借靠近中原腹地之便時常南下擄掠,動輒劫民十萬數。
到五百年前大玄朝統一亂世,趙家趙重山北擊鮮奴數十戰,一步步地將鮮奴逐出這天賜之地,八十年拓地三千里,太祖皇帝劃之為涼州,作趙王封地。
可以說,這涼州每一寸地都是他們趙家先祖親自打出來的,太祖皇帝也允諾涼州皆為趙王封地,如今他們掌控七成地域自是遠遠不夠,整個涼州都是他們的!
只是後世不及太祖賢明,顧忌忠臣之後,一心攬權在手,不斷削藩將列王侯封地奪走,至明帝時,趙家甚至只剩下涼王城與周圍幾座城池能夠掌控,且連涼王城中都有皇帝派來的大臣插手。
直到而今玄室衰微,群雄並起,似劉信那樣的總督州牧都做了統治一州的土皇帝,在涼州經營多年的趙家自是迅速光復將昔日領地重新納入掌控,是以趙王趙定遠明知凌月清是十五歲直搗鮮奴王庭的名將卻也不惜集結大軍進犯,他必須確保整個涼州在手,北涼城若定,其余城縣自望風披靡,屆時涼州一統,他便可再無後顧之憂,集趙劉兩家數十萬大軍浩蕩南下,問鼎中原!
如此形勢下,凌月清雖然兵臨北涼城,整個涼州卻還有眾多城池在趙家掌控之中。
只是先前趙王調集大軍攻打北涼城也是從各個屬城抽調了大量兵力,如今各個城池的兵力堪堪可供自保,是以趙王府也沒有下令諸城“勤王”,畢竟眼下涼王城的兵力足以自保,若從其他城池抽調兵力反要擔心這些城池被趁虛而入了。
卻不曾想年僅二十四歲的南旭雨將軍如此了得,竟然在不調度城內守軍的情況下帶著自家親衛四處收攏趙王軍殘兵敗將,竟趁著定荒侯在外聚起上萬兵馬直逼北涼,這簡直就是在定荒侯屁股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眾人皆感出了一口惡氣。
“南將軍可能攻克北涼城?”趙英雙眼發亮,這可是父王都未曾實現的功業!
“很難。”一名謀士開口:“如今北涼城中應有數千人,其勢雖寡卻皆是善戰之兵,南將軍並無攻城利器,若想攻占北涼城至少需要多一倍的兵馬,這還是定荒侯不回援的前提下。”
“若讓南將軍攻下了北涼城,我們還爭什麼王位?趙王的位置讓他坐好了。”心情頗好的趙鎮邊開了個令眾人都直抽涼氣的玩笑,隨即敲著酒樽正經開口:“雖無法攻下北涼,一萬多人兵臨城下足夠把他們糧道截斷了,就算是那凌月清也不能餓著肚子打仗吧?”
“北涼軍先前回援的一萬人已是臨近北涼,若任他們前後夾擊,南將軍難以抵擋。”一名謀士謹慎開口,雖然兩邊都是兩萬人不到,但南旭雨集結的部隊皆是北涼軍手下敗將,數量占優還好說,兵力相當的情況下不可能是對手。
“讓南將軍撤開便是。”趙鎮邊不以為意:“只要這一萬五千人馬還在北涼城旁,料想他們也不敢再從城里出來。比起南將軍這些兵馬,玉幽關外的狼騎聽說已有五萬人了?”
“不錯,玉幽關如今已是只堪防守,無力主動出擊,不過那琴仙子姬靈曦在玉幽關,阻了狼騎猛攻數次。”一名謀士應道。
“呵呵,琴仙子,玉幽關……”想起之前的戰報,趙鎮邊不由發笑,眾人也跟著會心而笑。
此時此刻,恰似彼時彼刻啊。
氛圍一時更是快活。
在他們看來,凌月清根本無力攻下涼王城,因此圍城之事並非關乎存亡的問題,而是關乎顏面的問題。
作為趙王一脈,涼州之主,被區區北涼城的守將帶兩萬人堵在家門口不敢迎擊,自是丟臉。
其後北涼軍就算無功而返,也可吹噓嚇得趙家當了縮頭烏龜不敢出城迎敵。
但現在並非北涼軍主動撤軍,而是趙家的麾下圍魏救趙迫其回防,這便說明了定荒侯戰術失誤,趙家知人善用英明神武!
該感到丟人的不是趙家,而是那個細皮嫩肉的凌家小妞!
自圍城以來,趙王府氣氛從未如此快活。
趙英提議犒賞全城,大宴作樂,一來解多日之郁氣,二來也是對北涼軍的羞辱挑釁。
趙鎮邊止住了他的年輕氣盛,喝酒誤事,縱心易怠,雖然就算守軍喝醉了酒僅剩七千人的北涼軍都未必能破城而入,但他此時想的已不只是自保而已。
……
轉眼又是三日,趙王府再聚一堂。
“今日北涼軍砍伐樹木卻未造雲梯,你們猜造了什麼?”趙鎮邊坐於首位,心情大好地開口。
“造投石車或是箭矢?”一名謀士試探著問。
趙鎮邊笑著搖了搖頭。
“打造拒馬,意圖固守?”一名趙家族老猜測。
“非也!”趙鎮邊仍是含笑。
捏著玉佩的趙淵皺眉:“莫不是什麼祭台法器?”
鬼神之事,尤使人忌,凌月清雖是武者,但她境界玄極深不可測,又有琴仙子姬靈曦這得力臂助,相傳璃音宮還有一眾仙家宗門也已站在她的身後,若使什麼仙術妖法,實令人防不勝防。
趙家雖稱霸北方,到底還是個掌管俗世的貴胄世家,對於仙家之事雖不至毫無了解,卻也很難說有多麼清楚。
只是單看史書記載那修仙之人可喚妖風,能招暴雨,可搬山岳,能翻地龍,還可駕霧騰雲,撒豆成兵,請神下凡,有種種難以想象的神異……
史上不乏借仙家手段以弱勝強之事,是以縱兵馬強盛者,對那仙門密宗也頗為忌憚。
一時間滿座緘默,想到定荒侯絕世武力加之仙法助力的恐怖,一眾趙王府頭腦就像定荒侯府的白虹仙子一般,惶惶難安。
還是趙鎮邊哈哈大笑打消了眾人疑慮:“諸君莫憂,凌月清造的可不是什麼祭台法器。呵,到底還是太嫩了點,若她真造祭台擺空城計,我等倒是要忌憚三分了。”
見趙鎮邊搖頭晃腦取笑定荒侯少智,趙英終於忍不住發問:“那她造了何物?”
趙鎮邊捋捋胡須,頗為自得地開口:“她令士兵削砍木材做假人擺於空營中作操練狀,以隱悄然撤軍之事。還特意驅趕鳥雀以示營中有人,殊不知做得太明顯,皆被我軍斥候探到了。”
“這女人到底只是個衝鋒陷陣的武夫……武娘們,論統領騎兵衝擊敵陣還算一把好手,如今欲學先賢謀略,卻是漏洞頻出,滿身破綻!”
眾人顧不得腹誹趙鎮邊自己也沒好到哪去,皆是被各種信息吸引。
“北涼軍又撤軍了?撤了多少?”這是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
“陸續撤了少說兩千人,如今四方營寨至多還有五千人,其中一方不過千余人。”趙鎮邊目光灼灼:“大軍出擊,一戰可破!”
聞言眾人皆是明白,趙鎮邊想要出兵。
原本北涼軍兵力就只有涼王城守軍四成,而今這兵力之比更是到了僅僅一成的地步,如此優勢下,不給這群趾高氣揚的家伙點顏色瞧瞧,世人都要恥笑趙王府膽小如鼠了!
以如今對方兵力,涼王城留兩萬老兵領著新募之兵守城絕對高枕無憂,趙家能出三萬兵馬出城,倘若直攻一方,解決已經萌生退意的千余人簡直就像踩碎螞蟻一樣簡單。
若是同時攻向四方,定荒侯那面或許有些麻煩,但其他三面皆可大勝,打得定荒侯手折足斷,顏面盡失!
念及此,不少人目光亦是灼熱不已,這可是揚名立萬,一雪前恥的大好時機!
“倘若定荒侯只是假退兵,實則引我等上鈎呢?”一名謀士謹慎開口:“北涼軍雖然確實撤走一萬五千人,但難料是不是做個樣子,走到一半便悄然返回藏於營中,斥候不可能皆顧皆明……不消有兩萬人,若此時定荒侯手下還有一萬人,便棘手得多。”
“此言有理,定荒侯絕非等閒,我等當小心為上!”另一名參加過北涼城之戰的將軍開口,面帶戚戚。
一時間又是唇槍舌劍,主張出城與不出城的都有,趙鎮邊深吸一口氣,望向自己兩個弟弟。
“你們覺得如何?”
“小弟以為,謹慎為上。”趙淵沉聲開口,定荒侯要退就退吧,他不想多事。
“我以為……”趙英目光閃爍,望著謀士們爭辯拿不出主意。
這一日,涼王城終未出兵。
“我等被那黃毛丫頭耍了,錯失良機!”趙鎮邊的怒吼在翌日響起。
就在他們猶豫是否出兵之際,北涼軍竟已悄然合流將四方兵馬合於城北,這下可沒有軟柿子捏了。
圍城已解,但趙王府眾人都高興不起來,北涼軍合兵無疑是心虛的證明,他們昨日本該出兵。
“依在下看,這未必不是好事。”沉悶之際,一名山羊須的謀士含笑開口:“如今定荒侯回防已成定局,城外北涼軍尚有五千人,若真撤軍,定會引我軍追擊令定荒侯難以返回北涼,因此定荒侯或許會兵行險著。”
“你是說……”趙鎮邊眼中耀起光芒。
“定荒侯會繼續撤軍,本人親自鎮守於此,直至僅剩數百方便撤退的輕騎,甚至只留她一人斷後。”謀士撫須:“我們不妨順其自然,但最後不可遂她之意。”
“在北涼軍兵力最少時果斷出擊!”趙鎮邊一拍桌案滿臉興奮:“定荒侯可擒!”
統率大軍的定荒侯不可阻擋,孤身一人的凌月清無所忌憚。
因此趙家最希望對上的是率領少量兵馬的鎮北龍騎將,此時她將顧慮麾下,無法輕易突圍。
那時便是打敗天下第一將的最佳時機!
“還請三位殿下等候良機,以定荒侯之傲,定會留給我等雪恥時機。”謀士再度進言,眾王子頷首同意。
此後,便是等待與試探的時間。
每隔二三日,城北北涼軍營皆可見兵出營,十數日後,趙王府斷定時機成熟。
“這些天斥候探得北涼軍足足撤出萬余人,但也窺見他們悄然回營。”首位的趙鎮邊冷哼一聲:“凌月清果然擺起了瞞天過海與空城計,各位先生推斷,如今營中實際不到兩千人,甚至可能不足千人。”
“剛探得北涼軍又有撤軍跡象,或許將是最後一次撤軍。”趙鎮邊身旁,黑衣武者沉聲提醒。
趙鎮邊起身,灰黑戰袍獵獵。
“該出兵了,此戰務必重振我趙王府聲威,我兄弟三人各領一路兵馬,誰能擒得定荒侯凌月清,即趙王位!”
“茗兒……”望著鳳紋玉佩的趙淵緩緩抬頭,起身之際眼神已是格外堅定。
“定為父王報仇!”趙英則歃血舉酒,一身質朴鐵甲,難掩少年英雄。
“定為先王雪恥復仇!”群臣眾將亦肅然開口。
話雖如此,眾人皆知生擒凌月清很難。
便是通玄強者都有從十萬大軍中突圍的能耐,更何況踏破千年玄關的曠世將仙。
北涼城外能將其擒獲,是因為人質在手凌月清不肯逃,還占了正午烈陽、己方中軍等天時地利,又折了不知多少猛將驍兵才將那無甲無兵的少女拿下。
但就算無法擒獲,將這位天下無雙的名將殺得敗退,已是足夠趙家扭轉頹勢,重振軍心,擊退凌月清者也便將繼位趙王。
到那時候,新任趙王會驕傲地向天下宣布——涼州終究是趙家的涼州,統轄北涼的定荒侯終究是趙王的臣妾。
縱凌月清無雙於天下,趙家依舊是她的克星!
監牢之中,燭光搖曳。
陶天佑出身寒門,同許多書生一般苦讀十年聖賢書,不圖功名,只為上報國家光耀門楣。
卻不想大玄朝早已千瘡百孔,他在考場揮就佳篇躊躇滿志,本以為可籍此中第牧民一方,不曾想卻遭奸宦勒索。
他既無錢財更不願與這等小人同流合汙,是以名落孫山憤然離去,如此反復心灰意冷,終是借酒澆愁流浪四方。
至涼州時,他於北冰湖畔嗟然長嘆,有自盡之意,恰為游獵的趙王所聞。
趙王見其熏面愁容眉宇間卻有天地之廣,便與之攀談,二人一見如故,從涼州氣象談到天下大勢,竟是從日上三竿聊到月落星沉,趙王見陶天佑頗有治軍之才,便邀為從軍司馬,許以拜相前程。
自此陶天佑為趙王府效命,肝腦塗地亦無寸悔。
如今雖是入獄,陶天佑依舊囚服整潔,一人住的牢房寬敞干淨,一日三餐也算可口,牢頭走過也會衝他問個好,不只因他權位不低,平日聲名也是頗佳,便是獄中牢頭也有所聽聞。
只是衣冠雖淨,書生卻是蓬頭垢面,倒不是他心灰意冷,但既然坐了大牢總得邋遢點,不然怎算是坐了牢呢?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如此默念,陶天佑並沒有閒著,而是反復思考著他為趙王所出的眾多計略得失。
他為人輕狂,行事穩健,少有奇謀詭計,勝在堂堂正正。
回想起來,他為先王出的主意大多都是對的,少數錯了也無傷痛癢,唯有一件事,令他難辨對錯。
——兵發北涼城。
這一計是先王身死,趙王府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也不能完全算作他的計謀,趙王本人便有此意。
若不攻打北涼城將會如何?趙王或許還活著,凌月清或許也不會突破,北涼城依舊是趙王府的眼中釘卻非生死大敵。
陶天佑皺眉思考,北涼城不能不打,背後有此強敵趙王府無法安心經略。但北涼城該如何取下?籠絡?聯姻?禍水東引?
只怕定荒侯都不吃這一套。
思慮間,陶天佑忽聽見門外交談之聲。
“聽說那定荒侯撤軍了,各位王子調集兵馬,打算將她生擒活捉!”
“聽說先王捉住那位定荒侯時可是犒賞三軍了,不知幾位王子有沒有這麼大方……唉,就算犒賞三軍也賞不到我們。”
聽得此言,陶天佑雙眼中猛地耀起精芒,他扭頭望向鐵窗之外,月黑風高。
文人色變,急打牢門衝獄卒大喝。
“快!你們快稟報大王子趙鎮邊殿下!”
“追擊實萬險之舉,縱必要一決雌雄,也絕不可與凌月清夜戰!”
“兩年前,凌月清就是在月黑大雪之夜,刺鮮奴單於於十萬軍中啊!”
說到這里,陶天佑面惶心顫。
就連先王,也要約凌月清在正午至陽之時決戰啊!
眾獄卒聞聲回頭,皆是嚇了一跳。
卻見那蓬頭垢面的先生並不是搖晃鐵門或以手掌拍擊,而是拼命般直接將拳頭砸在上面以求巨響,一時竟已血肉模糊!
如此發憤,那人的話由不得他們不聽,只是聽說要將這等話傳給王子殿下,眾人相視皆是猶豫。
他陶天佑自己就是因言獲罪,如今又說這種不詳的話,倘真替他傳話惹怒了王子,陶天佑自己身份尊貴或許還能無事,替他跑腿的幫凶可得掉了腦袋!
也不能說他們不忠於趙王府,但他們也不是願為趙家隨意獻出性命的死忠,不然早成了王子們親衛,何至在此當獄卒。
陶天佑見慣炎涼,如今一看豈不知獄卒所想,一股悲愴驟生雙目通紅。
“殿下,天佑當不負冰湖之誓!”
而後,他朗聲大喝。
“今夜萬不可出兵,速報與殿下,我陶天佑以命相保,諸君莫憂!”
說罷陶天佑挺身便撞,血腦塗牆!
“陶天佑死了?”聽得親信稟報,趙鎮邊神色微變。
過了這麼多天,他的怒氣早已散了七七八八,他也承認陶天佑當初勸諫得是,若不安守等待,豈會有今日戰機?
他本打算若此戰得勝,他登為趙王,便將這深謀遠慮的先生釋出,礙於前事加官且緩,私下卻可多賜金銀。
不曾想,那鐵嘴銅牙的文士竟奮著一股慷慨之氣撞死在獄中,只為勸自己不要出兵?
以死相諫,容不得他不多想。的確,如今天色已晚,與身懷玄陰真氣的凌月清交戰極為不利,但若過了這一夜,凌月清或許便已率軍全身而退。
三萬人,還拿不下千人?天下豈能有如此荒謬之事?若連這點勇氣都沒有,還談何為父復仇?
最關鍵的是,箭在弦上,豈能不發?
趙鎮邊回顧身後已然整裝待發的三軍將士,對左右沉聲吩咐。
“陶先生忠肝義膽之士,厚葬之。”
說罷,他抬起頭望那夜黑如墨穹高雲深,此乃無月之夜。
他也並非只憑一腔血勇,他不會犯鮮奴單於的錯誤與凌月清正面交鋒,此次出征他們兄弟三人皆著普通衣甲藏於軍中,在這深深黑夜中,不曾見過他們面目的凌月清焉能衝陣斬將?
若不能直取敵首,絕世強者的威懾便大大減少了!
凌月清麼……今夜,便在你擅長的夜戰粉碎你的驕傲!
鏘然一聲,趙鎮邊拔劍高舉,厲喝出聲。
“兒郎們隨我出戰,擒定荒侯!”
伴著山呼之聲,涼王城大軍分三路殺出,浩浩蕩蕩地朝北涼軍營寨殺去!
數里之地,須臾而至,大敵當前,北涼軍營寨卻毫無動靜。
隱藏在軍中的三名王子皆皺起眉毛,便有火箭漫天流星而落,營寨轉瞬化為火海。
“她已經跑了,追!”等了片刻也不見那尊殺神從火海中殺出,大軍終於伴著怒吼聲殺向遠方。
……
漆黑的匹練劃過,火光盡熄。
幾道身影伴著長槍的收割落馬,宣告這近百精騎追兵全軍覆沒。
“走。”黑發少女淡然吩咐,略微停滯的騎兵再度疾馳如風。
區區百人即便均是精銳,對威震天下的定荒侯而言也不過小菜一碟,更何況她還率領著千名絕對精銳,殺光敵人輕而易舉。
麻煩的是,這些追兵也自知絕不可能傷到定荒侯也絕難擊殺北涼精騎,因此他們的進攻統統朝著坐騎而去,用一條人命換一條馬腿都在所不惜。
這等死士進攻幾次後,哪怕北涼軍占了實力優勢,胯下馬匹也多少帶了傷。
凌月清得承認,趙王府眼下使出了對他們而言最實用的戰術。
大軍想追上輕騎兵很難,但涼王城中不乏精銳輕騎,令他們不惜代價追上拖住北涼軍後,大軍自可追上合圍令敵人無處可逃!
論行軍速度,北涼精騎自也冠絕天下,這支曾隨凌月清封梟陰山的親衛更是擅長夜戰的特殊兵種,經過訓練的特種戰馬能不借火光在黑夜疾行,按理說不會比任何人慢。
無奈北涼軍的目的是回到北涼城,趙王軍的目的則是不惜代價追擊。
後者連命都不要了,自是不怕跑廢馬匹的急行軍,需要保存戰斗能力的北涼騎兵自沒法比。
“如此下去,我們定會被追上!”疾馳之間,副將對凌月清肅然開口:“屆時將軍無需掛慮我等,正好趁此機會直取敵首!”
“正是,敢追將軍,趙家小兒自尋死路!”一眾親兵慷慨激昂,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凌月清的武力何等恐怖,尤其是在如此深夜!
他們中的許多人猶記得兩年前鮮奴王庭的血戰,那一夜單於喋血,梟陰山哭!
他們相信,凌月清絕對能率他們將趙王軍殺得丟盔卸甲,至多不過他們戰死千人而已。
凌月清忽然勒馬:“停!”
眾親兵頓時警惕卻不見敵情,卻見凌月清調轉馬頭對著深黑夜色凝望許久,而後從背後取下長弓,面無表情地緩緩拉開。
眾親兵皆瞪大雙眼,他們都知道此弓便是傳世神器星隕龍弓,自得到此弓後,將軍還是第一次在戰場上將其拉開。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中,夜視能力出眾的親兵們卻見黑發少女蓮臂舒展將他們合力都抬不動的長弓拉作滿月,未有輝光龍吟之聲,紫眸卻有殺機浮現。
親兵們既是激動也是不解。
難不成將軍要如上次那樣,摧枯拉朽一箭破軍?
可分明聽不到一點動靜,涼王城的大軍應該還遠啊?難不成這次將軍已不止是能射千丈,能更射到數十里外了?
在屬下們不解目光中,凌月清卻只是舉弓朝天,連射三箭。
箭入烏雲,隱沒不見。
“難道將軍在射雕射雁?”眾人更是不解,凌月清剛剛那三箭連拋射都算不上,是朝正上方射去的,若不是射天上飛鳥,難道是等箭掉下來射到自己嗎?
還是說,這是某種誓師儀式?
“走。”凌月清並未解釋什麼,只是清冷利落再度命令,將士聽令,再度飛馳而去。
……
“死士曾在此處追上定荒侯?仔細搜尋线索痕跡!”領著左路大軍望見一地屍體,趙淵示意屬下暫緩進軍,並下馬打量起為趙家獻出生命的死士遺體。
死狀淒慘,遍體漆黑,那是被定荒侯至陰之氣入體的下場,縱然她絕沒有使出全力,一點力量余波就足以令尋常武者萬劫不復。
為死者闔上雙眼後趙淵深吸一口氣,越是行軍,他越覺不安,心中忐忑難停。
“殿下,停止行軍會慢於其他兩位殿下……”親信附耳提醒,趙淵卻心煩意亂地擺了擺手,略為緊張地張望左右,這山腹谷地倒很適合甕中捉鱉:“無妨,可有什麼發現?”
一名親信舉起火把,沉聲開口。
“殿下,那邊樹上似有刻字。”
聞言,趙淵渾身汗毛倒豎,悚然大驚。
樹上刻字?刻的難道是“趙淵死於此樹下”?
趙淵急忙張望四周而後松了口氣,周圍既無山坡也無大片樹林,不可能殺出伏兵將他萬箭穿心。
“去看看樹上所刻何字。”心里稍定,趙淵對左右吩咐,若不知道這樹上刻了什麼,他怕是余生不得安寧。
一名最勇敢的年輕親信馳至樹下,舉高火把湊近樹皮皺眉端詳片刻而返:“稟殿下,樹上刻的不是字,只是些亂七八糟的劃痕,劃痕不深,許是孩童塗鴉。”
“孩童塗鴉?這附近有村落嗎?”趙淵愕然,一名親信對道:“往西數里便是於村。”
“原來如此,傳令我軍勿要襲擾村民。”趙淵松了口氣,他是個紈絝,自然不知哪座山邊有什麼村,只要不是定荒侯的暗號就好。
“只是我為何依舊心神不寧?”趙淵皺眉,忽鬼使神差地抬起頭,瞪大雙眼。
“嗖——”一箭穿心,徹貫天靈。
“殿下!”伴著王子落馬,驚駭欲絕的呼喚四起,與此同時,怒吼聲也在荒野另一端響起。
“凌月清!!!”察覺到致命殺機的趙鎮邊昂首目眥盡裂,真氣離體凝作金色猛虎咆哮之形。
在金光照耀的夜空中,一支羽箭平穩落下,穿過猛虎血口,穿過壯志雄心。
同一時間,年少俊美的趙英一聲不吭地趴在馬頭,烏血滿鬣。
“停止行軍!”
霎時間,淒厲的嘶聲響起,如波浪般層層蕩過,將涼王城三路兵馬死死釘在原地。
盡管在這憑借火光才能勉強認路的黑夜,喬裝的王子殿下身死並不為絕大多數兵卒所知,但接近王子的親信將領幕僚卻無疑五雷轟頂,他們喝止進軍警戒四周,六神無主人心惶惶。
只要隱瞞王子的死訊,軍隊的戰力並不會受多大影響,但眼下戰斗的勝負已不是這些王子心腹最關心的事。
定荒侯威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盡管趙鎮邊復仇口號響亮,但只要對那凌月清稍有了解的人心里都會犯難,與定荒侯交戰?
即便真的能贏,大戰後自己的小命能不能保住還是問題。
令他們投入這場戰斗的,除卻食君之祿的忠心外,更多的是飛黃騰達之心。
只要自家王子擊退了凌月清,待他繼位為王,今夜為他浴血而戰的心腹就都是從龍之臣,必將雞犬升天!
縱是身死也必有厚恤,兒孫後輩可無憂!
為此,心腹們願不惜性命挑戰那恐怖的定荒侯,但現在王子死了!
自己擁護的王子死了,繼位的便必然是其他王子,即便自己奮勇死戰擊退凌月清,屆時也可能做他人嫁衣,甚至事後還遭其他王子清算……有如此顧慮在,眾將如何安心搏命?
雖然臣子理應為君死忠,主辱臣死,主死臣更當獻身復仇,可而今得勢的王子在半年前還與儲君之位完全無緣,因趙王及其最優秀的子嗣身故方有資格競爭王位,這令追隨他們的部下多為權勢而來,真正忠心耿耿的唯有在更早時便跟隨王子的少數部下,但他們的復仇之心焉能撼動大局?
“殿下已死,想加官進爵是沒指望了,要是再把自己的部眾賠進去,就算贏了這一仗,只怕我也只能回家養老了……”有將領自語,在這亂世有兵才有權,如果自己拼光了手下千人卻令主公繼位,到時候說不定能管上萬人馬,可自己跟隨的王子已死,手下部眾便是他僅剩的資本,死一個少一個了。
不少將領皆是這般心思,一時間大軍止步,夜,靜得可怕。
士兵們疑惑為何突然停止不前,是否將有敵襲,知情者思索著余生何往,更驚懼於射殺王子的定荒侯身處何方。
直至一道平靜得似沒有任何感情的聲音,同時傳入三萬人耳中。
“凌月清在此。”
下一刻,殺聲震天!
漆黑的騎兵似潮水般自山陰而來,涼王城士卒慌忙緊握兵刃望向上級等候聽令,卻愕然發現自己將軍已經跑得沒影,或是聽到了後撤、避向側翼等命令。
後撤?
退避?
那不是亂了陣型坑害友軍?
而且不是說北涼軍只有一千人嗎?
可眼前漫山遍野都是人!
這里究竟有多少敵人?
五千人?
八千人?
三萬人?
十萬人!?
士兵愕然驚惶間卻發現身邊袍澤火光映出的也是同樣驚慌的臉,而那比夜還黑的騎兵已在眼前。
激揚出征的猛虎就這麼趴臥在地,任由屠刀揮過脖頸。
猛虎哀鳴後,世間歸於寂靜,從雲中探頭的明月將皎潔銀光灑向凌亂山野,天地皆清。
少女策馬行於敵陣,目光平靜掃過一具具屍體面色無喜無悲,月光便照在那冷淡霜顏,若明鏡般映起楚楚華光,雪白耀眼,似比天上的皓月更清寒瑩潔。
窺見這一幕的將士們一時竟出神於戰場,良久後,有男兒長長吁氣,肺腑嘆言。
“君侯仙姿,雲羞月見!”
……
遙遠的天空露出魚肚般白,太陽還藏在山後未曾升起,天色已亮。
當遙遙望見地平线上卷起的煙塵,城牆上的守軍當即將警鍾敲響,一個個瞪大眼睛緊張無比地望著朝城牆奔來的軍隊。
一晚上才剛過去,這麼快就回來了嗎?
是勝,還是敗?
隨著那支軍勢愈發接近,守軍的表情也愈發低沉。
這數千人身僅寸甲,依稀能看出趙王軍樣式,但看那倉皇模樣,無疑是丟盔棄甲落荒而逃的敗軍!
“我乃趙遠志,令牌在此,速開城門!定荒侯就要來了!”一名還未丟棄戰甲的將領一馬當先朝城頭大喝,他是敗軍中少數顧全大局之人,心道就算是敗了也不能坐視全軍潰逃,因此勉力收攏殘兵帶回城中,至少為涼王城留下部分火種。
“王子殿下何在?”城頭卻是緊張喝問,凌月清要來了?那開城門豈不是引狼入室?誰敢做這個決定!
“不知道,天太黑,太亂了!”
“我見到殿下往東邊逃了!”
“殿下被定荒侯殺了!”
“殿下在此,快開城門!”
霎時間敗軍七嘴八舌亂作一團,卻都爭先恐後地擠在護城河畔望著那還未落下的吊橋,甚至有人直接馬上跳下把衣服一脫,直接跳進了護城河里,拼了命地游向城門。
城下騷亂只看得城上守軍頭皮發麻,昨晚他們還看著這些袍澤威風凜凜地出城似乎對拿下北涼軍勢在必得,誰曾想才不到一夜時間他們竟成了這般模樣?
“將軍,要開城門嗎?”一名將領緊張地望向如今全權統管城防的王將軍,後者望著城下亂象面沉如水,片刻後方才開口。
“不可!倘若他們中混有北涼軍,或定荒侯趁勢攻入,我等便是害涼王城淪陷的罪人!”
“傳令下去,絕不可打開城門,讓城外——”
“轟!”話音未落,鐵索嘩音伴著重物移動之聲響起,城牆上的守軍瞪大眼睛,望著吊橋緩緩垂落,厚重的城門也隨之開啟。
剛剛下令的王將軍怒目圓瞪,額頭上青筋暴起狂跳:“是誰開的城門!?”
“報將軍,趙寶生帶親兵私開了城門!”傳令兵在此刻慌張趕來。
“還真是關心叔叔的好侄兒!”王將軍不禁咬牙切齒,趙寶生乃城外趙遠志之侄,雖非趙家直系卻也憑家世混到了千夫長之位,防區正好就在城門邊上!
“趙王府將亡於趙家自己!”王將軍狠聲怒罵,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來不及阻止城門開啟,更重要的是,一支黑色的騎兵已是出現在視野之中,以比日出晨光更快的速度席卷而來!
騎兵沒法攻城,但城門一開,就完全不同了!
更遑提那驅策神駒馳騁最先的威嚴身影,分明正是那定荒侯凌月清!
“取我槍來!”王將軍深吸一口氣,見左右震怖不動,震聲厲喝:“本將軍要誅殺叛逆,護我王城!”
說罷,王將軍抓起王賜銀槍往城牆而去,與此同時吊橋落地,敗軍爭先恐後涌向半開城門,一時跌倒踩踏無算,更兼城頭喊殺聲四起。
“將軍,城門已開!”見得這一幕,隨著凌月清追殺至此的北涼騎將振奮不已,他們刻意放慢速度將敗軍驅逐至此,正是要借此開城,而守城方顯然亂了陣腳,竟然真的將城門開啟!
凌月清雙目微眯,卻已遠遠窺見城頭上廝殺動靜,當即猛夾馬腹,一騎絕塵!
“快,快點,凌月清就要來了!”此時的城門卻擁堵不堪,率先通過吊橋的潰兵爭先恐後地朝城內鑽去,仿佛追在他們身後的絕色少女比噬人猛虎還要可怕。
一時沒衝到門口的則拼命撞著城門希望這開啟緩慢的大門再敞開些,昨夜的戰斗已令他們產生難以磨滅的夢魘,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似催命符般,讓他們恐懼撞得城門滿是渾血。
就在這時,拼命衝入城門的潰兵卻感覺原本正被緩緩推開的城門竟是沉重無比,任他們使盡力氣也推不動分毫,甚至……朝他們傾軋而來!
“關城門!”堅決冷酷的喝聲令還未入城的潰兵面露絕望之色,接著便紅了眼,更瘋狂地衝向那還未閉合的門口!
“王房山,你不是人!”一聲聲怒罵入耳,城門開關旁的王將軍卻只是冷漠地踩著屍首擦拭槍頭之血,望向漸漸抬起的吊橋和迫近的黑騎。
他連趙家公子都剁了,還怕一群大頭兵的謾罵嗎?無論如何,他王房山必須守住涼王城!
定荒侯,本將倒要看看你能如何?
凌月清也望著數百丈外緩緩升起的吊橋目露精芒,涼王城械非同小可,縱有千人爭踏依舊能緩緩抬起,以這般速度來看,待她衝到護城河畔,必然只能站在護城河畔對著高懸的吊橋望洋興嘆。
但凌月清只是繼續策馬衝刺,似一道漆黑閃電掠過尚還昏暗的平原恍若無視吊橋升抬直至護城河前猛拉韁繩,只聽一聲嘶鳴如風,少女胯下黑馬竟是一躍而起,似騰雲駕霧的天馬龍駒,凌空飛渡越城壕。
霎時間,城牆上的守軍似也止住呼吸,出神地望著那御騎踏空的黑發少女。但見玄甲蝕曦神槍虹貫,墨陰遮天英眸鋒寒。
那凜凜神威好似她並非攜凶攻城,而本就是這座城池的主人。
若真龍入海,白虎歸山。
何等神威……眾皆驚嘆之際,王房山卻緊握槍柄目露殺光。
世間無人能敵定荒侯,卻不代表無物可敵。
凌月清躍入護城河上空,已進入護城大陣的攻擊范圍了!
“縱你是天人之境,如此挑戰玄武鎮北大陣也太過狂妄!”沾滿鮮血的將軍忍不住厲聲怒吼,卻聽天空中似有悶雷滾滾,涼王城積蓄多年的風水地脈之力凝於空中呈現水火霞光,若猛虎若龜蛇若泰山若神將,無盡偉力匯作巍峨輪盤般手掌以覆天蔽日之勢朝闖關者悍然壓下!
昔有武殿之主通玄之境,自視甚高挑釁趙王而被此陣直接鎮殺,此乃陣法天地偉力,非人力可當!
此刻凌月清身處空中縱身法再高亦難躲閃,王房山料想即便凌月清實力強絕硬接大陣之力仍未重傷,也必被直接碾退登城無望!
未曾想凌月清對那威勢蓋天的巨掌竟是看也不看,任憑那一掌落在頭頂,就連王房山見到這一幕都不由愕然而後心顫,難不成堂堂定荒侯竟會隕在此掌?
下一刻卻見金光大放,竟有三頭金色猛虎自玄甲少女身後浮現朝巨掌咆哮轟然,一時竟吼得巨掌懸於半空未能拍下,虛實幻變似要消散。
怎麼可能!?
難道是那天命玄鏡庇護她萬法不侵?
王房山瞪大雙眼卻望見那金色猛虎直連玄甲少女腰間,那三顆血淋淋的首級越看越熟悉,不正是出城的三位殿下?
意識到這一點,雙眼通紅的將軍不由仰天長嘯,怒發衝冠。
天殺的殿下,你們死了便罷,竟然還替仇人為虎作倀!?
也從來沒有人說過,拿著趙家王子的腦袋就能讓大陣停止攻勢啊!
守將崩潰間,無視大陣的凌月清卻已躍上吊橋,揮動槍杆,若割麥般劃斷一條條丈粗鐵鏈,升至半空的吊橋轟然落下,並將擠作一團的潰兵甩落了一片,似下餃子般落入護城河中。
“關城門!放千斤閘!”咬牙清醒的王房山咆哮,城門上也附有大陣守護之力,不同於遇敵而生的進攻之力,這種守護之力乃是大陣固有之基,就算趙王親臨也不可能令其作廢!
實際遠遠重於萬斤的金門轟然落下,黑影霎時掠過,金門粉碎,趙家傳承千年的虎頭金槍刺在城門,閉門之勢驟停。
“誰敢關門?”冰冷的聲音響起,縱在城上未見其人,滿城兵士若見紫眸震怖惶驚,親見潰軍更跪伏在地畏敬神明。
此威豈是血肉胎,萬鈞之力只手擎!
“這是什麼怪物……”王房山頹然坐倒在地,望著黑色的騎軍魚貫而至,心知今已無力回天。
敵騎數千人,縱其入城,以涼王城兩萬守軍亦有一戰之力,護城大陣未嘗不能喚醒。可定荒侯數招之後,這座雄城便已滿是潰軍。
“罷罷罷,我事盡矣!”滿身是血的將軍大笑著拔出佩劍,揮之向頸。
……
破曉的晨曦終究逐至,為夜黑秀發鍍上勝利的黃金。
少女青澀的容顏背著朝陽,陰於光輝,卻若神明。
老者不敢注視那般天顏,也不敢嗅那幽香屏窒呼吸。低頭跪地顫抖著遞上印璽。
“當真英雄。”少女卻只是望著堂上畫像,金甲金盔虎頭金槍,陷陣無畏血戰草原。
端詳片刻,凌月清終究在趙家最年長的老者暈厥前接過印璽。
“此後趙家,便遷至雁城。”
未曾在意老者千恩萬謝而退,凌月清翻開印璽旁的賬簿,冷眉稍抬。
不愧是趙王府,即便歷經北涼城之戰元氣大傷又被各路諸侯打了秋風,余下的財富依舊超過北涼城百倍。
這般豪富叫人驚嘆,卻又實在理所當然。
再怎麼說,趙家也是整個大玄朝唯二的王爵世家。
趙家先祖趙重山便是大玄開國第一大將,早年便追隨太祖南征北戰,立下的戰功數不勝數。
曾為太祖擋下追兵一人獨斷萬軍,曾以五千孤軍死守玉幽關阻擋十數萬南下鮮奴狼騎三月有余,也曾第一個攻上東陵城頭,更在獲封親自開拓的涼州後終生持戈駕馬抗擊北酋直至終末,那一杆虎頭金槍飲盡八方之血,方才有而今大玄朝五百年昌盛,方才有雄踞涼州趙王府強橫。
但王侯之威亦有盡時,如今趙王府已被凌月清攻克,趙家千百年財富積蓄盡歸凌月清所有,趙重山昔日神兵也被凌月清奪取變作她的形狀,他與之征戰後半生的鮮奴族亦被凌月清搗毀王庭幾近滅種,他獲封的廣袤涼州,也即將盡入凌月清手掌。
至此趙王一脈的榮光自歷史的舞台黯淡而退,更為璀璨的將星則站在他們離開的位置,散發奪目輝光。
注視著初代趙王威嚴畫像,凌月清輕呼一口清氣,接著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門。
涼王城已取,但她還遠沒有到休息的時候。
天玄十八年九月二十九日,定荒侯凌月清射趙鎮邊、趙淵、趙英於中軍,克涼王城。
……
旌旗蔽空,鑼鼓震天。
魚鱗陣列,深溝高壘,浩蕩軍勢列於雙方,劍拔弩張盤馬彎弓,大戰一觸即發。
對峙雙方皆有數萬人馬,各有一將立於陣前。
西邊那陣,為首者姿貌雄偉,目炬如陽,面含淡笑藏威芒,一身赤金蟒鱗鎧,頭頂兜鍪鳳翅盔,其人豪邁如風巍然如山,正是大玄明威將軍,前討賊聯盟盟主,忠國公劉信女婿李枯一。
東邊那陣,為首者天庭飽滿,濃眉大眼,面相懷仁有毅然,身著天青蠶絲袍,頭戴束發紫金冠,其人文質而不弱,乃是關州遼郡太守,忠國公劉信嫡長子劉毅。
在他身側,有一人橫刀立馬,虎目灼灼,氣度雄壯非常,正是絕世高手,關州第一好漢呂元孝。
自涼州撤軍後,倚著北涼城戰功在軍中威望極盛的李枯一與作為劉信第一繼承人的劉毅便領著各自派系開始對峙,從唇槍舌戰直到兩軍對壘,雙方關系愈發緊張,這也令所有人都相信一場決定關州歸屬的大戰即將爆發。
“李將軍,父親待你不薄啊!”劉毅目光冷峻地望著自己的妹夫,那個軍略不輸於他父親卻以此爭奪家業的男人。
“正因如此,我當繼岳丈遺志,為大玄朝再造朗朗乾坤。”李枯一則不以為疚,朗聲開口,同時看了看劉毅身後那威風凜凜的大將輕笑。
呂元孝與他乃是同生共死莫逆之交,即便如此對方依舊選擇了劉毅,確是忠於岳丈啊。
但即便如此,他依舊要爭這個位置,不為別的,只為男兒壯志雄心。
類似這般對話已不知重復了多少次,劉毅不由冷哼。他性情算是溫厚,卻也絕無法容忍將家業拱手讓於外人。
——盡管這關州名義上根本不算他劉家之業,只是大玄皇帝托付忠國公牧守而已。
兩軍將士則緊張地盯著彼此的領袖,生怕自家主君被對方突然發難襲擊,劉毅可不善武藝,李枯一雖有些馬上功夫,和那關州第一好漢呂元孝卻沒法比。
就在兩名主帥談笑風生兩軍將士卻神經繃緊之際,忽有一陣輕快的馬蹄聲傳入耳中,引人不由扭頭望去,這一看,卻差點駭得神經繃斷。
一名身著玄甲的黑發少女斜握長槍背負大弓策馬而來,雲淡風輕的神態好像來這劍拔弩張的戰場踏青一般。
那絕世無雙的冷顏,那視之則悸的威壓,那玄甲寒槍落星弓,不是定荒侯凌月清還能是誰!?
萬軍震動間,有弩手不由自主叩弦發矢,霎時箭如雲掠,黑發少女依舊輕盈步調策馬其間,任利箭唇前掠過撩起發絲霜顏無動無驚,好似只淋著一場春雨。
“這就是關州的待客之道嗎?”清冷的聲音響起,卻霎時在一名名披堅執銳的將士頭頂下起汗雨。
“是我等部下失禮了,但關州似乎未曾邀請定荒侯駕臨吧?”在忠國公嫡子之前,李枯一率先開口,並眯著雙眼審視地盯著少女玉顏。
討賊聯盟分崩離析後,世人都相信定荒侯凌月清將會縱橫天下,而涼州正是她的起點。
但縱橫之路絕不會這樣快。
各路諸侯都以為涼王城會將定荒侯攔上數年,她不可能僅憑手頭這些兵馬就將涼王城攻克,唯有憑野戰優勢先將涼州其他城池陸續占領並不斷招兵買馬,待到趙家僅剩涼王城時形成合圍之勢,以十數萬大軍長期圍困,至趙家徹底失去戰意或折損大量兵馬後方才功成。
卻不曾想凌月清竟使了一招欲擒故縱,又以不可思議的神射之術,三箭定涼州。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奪下涼州重鎮的定荒侯,竟在第二天便出現在了千里之外的關州戰場!
她是剛攻下涼王城就當了甩手掌櫃嗎!?
“趙辰那三個兒子都是廢物,竟然這樣都能丟了涼王城!”震驚的李枯一心中也不由再次怒罵,盡管他也是今日早晨才收到情報卻已明白趙家三子死因所在,無非被凌月清頻頻示弱,利欲熏心衝昏了頭腦,結果腦子一熱把祖傳的家業全丟了!
若這三個廢物是他兒子,他非得扒了這些孽子的皮不可!
“她現在來關州做什麼?涼州都還沒坐熱就想打關州主意?還是特意來殺我的?”緊接著李枯一便肅然思考起這個問題,眼睛則一眨不眨緊盯著少女,若她繼續靠近自己,說什麼也要飛馬而跑。
黑發少女的回答,卻是那般平靜而囂張。
“觀戲而已。”
聞得此言,三軍肅靜,隨即一將揮刀,怒聲震天。
“凌月清,你當真以為我關州無人嗎!”
“你擋不住我。”黑發少女卻只是瞥了那虎將一眼,冷淡開口。
呂元孝瞳孔驟縮,只是與那冰寒紫眸對上一眼,他便感覺陰森徹體,通玄之境的真氣竟也遲滯難行。
求賢台一戰後,他自覺突破頗有精進,不曾想踏足天人的少女更較昔日威蓋淵獄,他們間的差距,竟是比上一戰更大了!
她沒有虛張聲勢,自己真的擋不住她!
“呵……”與少女打過多次交道的李枯一卻是冷笑,毫不畏懼地直視著少女冰寒雙眼,揚鞭身前。
“如今十萬大軍在此,定荒侯便不怕復北涼故事乎?”
聞言,黑發少女只是取下背上長弓橫於身前。
“如此對我說話,明威將軍便不怕復北涼故事?”
李枯一面不改色,卻不由凜然。
盡管兩人說的都是北涼故事,但含義顯然不同。李枯一說的是凌月清北涼城下戰敗受辱,凌月清說的卻是北涼城下千丈奪帥一箭破軍。
作為劉信心腹,時在軍中的李枯一自也經歷了那已然載入史冊的慘烈,當時他處在那箭颶蛟影邊緣,雖面余波也全賴大將拼死護衛方才留得性命,劫後余生心有余悸,卻見滿眼盔殘甲碎,折戟斷旗墜血泥。
那是摧滅營寨威壓當世的一箭,而今凌月清造化天人手握神器,倘若讓她再射一箭……
以傳說中星隕龍弓的威力,只怕非但他性命不保,十萬大軍也有可能自天地間抹去……
“玉幽關尚有狼騎襲擾,定荒侯不遠千里來關州卻道觀戲,未免不妥吧?”劉毅卻在此時開口,他面色平靜地望著黑發少女,仿佛對方並非殺父仇人:“單騎前來,想必定荒侯意不在州域,有何指教,還請直言吧。”
“那本將便明言了。”少女揚首,平靜目光掃過三軍,忽露凌厲:“李將軍與劉太守本為一家,今卻欲領關州袍澤刀兵相見。本將昔與忠國公同輩相交,料想劉兄定不忍見此兄弟鬩牆,故來關州,代他勸解。”
聽聞此言,兩方大軍一時沸反盈天,李枯一與劉毅也是瞳孔微縮,臉上有怒色浮現。
你這個還沒我女兒大的黃毛丫頭,和我們的父丈平輩論交?
這不是占便宜還能是什麼?偏偏由於他們父輩做出的某些事,他們還真不好反駁什麼,越牽扯此事越顯得老人家為老不尊,壞他身後之名。
這個便宜只能讓人家占了……驚怒之後,李枯一訝異地看著清冷少女,吃這虧並非對方辯駁技巧多麼高明,而是這一開口實在出其不意。
正常情況下,女兒家受辱後遮羞都來不及,哪有自己拿出來說事的?
盡管無人不知定荒侯凌月清乃是舉世無雙的奇女子,但這一刻,李枯一對此有了更深的認識。
只是,她究竟想做什麼?
精通軍略的李枯一只覺雲里霧里,今日凌月清現身關州實在過於詭異,動機目的皆讓人揣摸不清。他思忖無果,忽面露厲色。
“定荒侯想如何勸解?莫不是要代岳丈領下關州?”
聞言兩軍將士皆是面色一變,望向少女的目光敵意更甚,凌月清卻沒有理會這些目光,只是自顧自抬起長槍指向李軍營門,在諸軍警惕間淡然開口:“於此營門一百五十步外立下一戟,我於營門引弓射之,若射中戟上小支,則兩家就此罷兵歸去,休戰半年,期間若有一方違背此約,我與難方共擊之。”
“二位以為如何?”
聽到威震天下的定荒侯面色平靜說出這番話,李枯一、劉毅乃至三軍將士皆瞠目結舌。
稍有學識便知凌月清引了轅門射戟之典,典是好典,可你這天下第一將說出這話便不害臊嗎!?
武者目力膂力皆遠勝常人,似百步穿楊這般對常人來說神乎其技的箭術,實力高強的武者弓手卻可信手拈來。
那一百五十步轅門射戟乃是未曾結丹的文士做到方才流傳千古,你這千丈奪帥的名將也射一百五十步不是欺負人嗎!?
此時李枯一等人還不知凌月清解決趙家三子靠的是那迎天三箭,不然只怕更要瞪眼。
“定荒侯莫不是在開玩笑?”李枯一干巴一笑,又看向劉毅,懷疑這口不擇言的定荒侯是不是人家找來的托。
劉毅卻也只是皺眉,令李枯一更是疑惑。
難不成,凌月清是想借此機會獲得干涉關州的名分?但雙方交戰數月,北涼城本就有復仇的名分!
“將軍以為在下是在開玩笑嗎?”少女卻淡淡回應:“只是本將未帶畫戟,勞煩將軍支應。”
聞言李枯一似想到什麼機要頓時眉頭一皺,思索片刻點了點頭:“如此倒也可行……但君侯身負神器……”
“不必星隕龍弓,弓矢便煩太守借與。”少女扭頭望向劉毅,後者卻是極為不解,停戰對他而言倒是更加有利,可凌月清為何要幫他?
但見李枯一都是應下,劉毅終究還是點了點頭,命部下取來一副上好雕弓,李枯一則扭頭囑咐部下去取畫戟,只是附耳之言似驚世駭俗,令那親信都瞪大雙眼。
片刻後,凌月清策馬營門,張弓搭箭,一頭霧水的兩軍兵士卻是驚愕地望著營外某處空地,有些還不住揉著雙眼。
李枯一的部下已將畫戟立於此地,但他們實在看不見。而看見的,更是面面相覷。
那李枯一不知如何造出的畫戟竟不過草芽大小,插在地上微風一吹便不住搖曳,令人懷疑是不是下一刻便會吹折,而那戟上小支更如針眼般細,便是定荒侯箭術通神真能射中必也將這孩童都不屑於玩的小戟撕成碎片,如何證明射中小支!
正因如此,李枯一此時的表情顯然相當愉快:“定荒侯,馬上射箭不便,可要下馬?”
“不必。”黑發少女淡淡拒絕,隨即松開弓弦,看也未看那射出的箭矢,棄弓撥馬便走。
“罷兵吧。”
李枯一還沒反應過來,一時愣在原地。
難不成這小妞自覺尷尬,說句逞威風的漂亮話就想逃之夭夭了?
這怎麼行?難得能讓這位勁敵吃癟,非讓她承認言過其實,討回幾分顏面才行!
正激動時,親衛隊長卻拽住了李枯一,那幅驚駭面容令他不由得順其視线望向畫戟所在。
草芽般的柔軟畫戟依舊扎在原地……等等,有什麼古怪!
李枯一瞪大雙眼,領著一眾親衛下馬慢慢走向畫戟所在,而後小心翼翼地伏下身子,極力匯聚視线望向那戟邊小支,而後瞳孔驟縮。
只見那小支之上,塵埃大小的“止戈”二字熠熠生輝。
李枯一駭然抬頭,正與同樣湊到跟前同樣面色驚駭的劉毅對上了眼。
他們麾下能人甚多,卻無一人此刻聲異,足可證明這一箭絕非術法,真乃射藝……
滿心驚異的李枯一不由望向少女卻不見其人,才發現那道漆黑倩影早已鴻飛冥冥……
……
男子走在城中,望著三五成群跑過的歡笑頑童,臉上不由浮現淡淡笑意。
大戰在即人人自危,就連孩童也不敢上街嬉戲。自和談後,前街後巷方有了人間的煙火氣。
百姓大多蒙昧,只道劉公的兒婿已重歸於好,卻不知半年後戰端便會再起。
但就算知道,他們或許也會短暫慶賀,以免一直活在壓抑。
李枯一忽笑著搖頭,其實他們也不必擔心,無論是他還是劉毅都不會傷害關州百姓。
如今心事重重的,反倒是他這掌著關州半邊的大叛逆。
“凌月清啊凌月清……你究竟是何意?”
念著那女子的姓名,李枯一心神難寧。
坦白的說,停戰不單是劉毅所願,他也想在正式開戰前花更多時間布置手段,要不然即便凌月清確實神乎其神地射中了畫戟,他也會想盡辦法破壞證據或說服劉毅不予承認。
但他還是想不出凌月清為何要他們停戰。
誠然,統一的關州比起分裂的關州對她更有威脅,但在統一之前,李劉兩軍顯然還需要戰上數月數年,統一後也需要休養生息恢復元氣,若凌月清志在關州,坐視他們爭斗顯然是更有利的。
難道是凌月清覺得直到他們中的一方取得勝利並完成休養為止,她還無法徹底整合掌控涼州,因此要拖延他們的斗爭之勢,待她准備齊全,關州正好兩敗俱傷,以便漁翁得利?
這不現實,他和劉毅都不是傻子,他們也是趁旁邊涼州局勢不穩才肯開戰,如果凌月清厲兵秣馬在旁虎視眈眈,他們定然會先放下成見一致對外。
“若我是定荒侯,定會樂得此戰啊……”李枯一不由自語:“還是說,她以天命玄鏡看到了什麼戰機?”
事到如今,也唯有這一解釋了……
胡天冬月,霜凜雪飄,行路人不由裹緊棉服裘衣將腦袋瑟縮在帽里,披上銀衣的大地卻仍有一番生氣。
黑蟬趴在猶青的枝頭,愜意吮著老樹汁液。
不同於夏出的同類與初來乍到的人類,在這冰塞川繁衍生息不知多少萬年的它們早適應了如此寒意,行人覺得冰冷刺骨的冬日對它們而言不過是尋常氣候,那些百姓覺得溫暖適宜的天氣,對它們來說卻是酷暑難耐。
因此在這大玄最北的涼州便有了冬日蟬出異景,初來之人時望之感慨,詩人更借此吟出“莫道遠方無知己,涼州冬月聽蟬鳴”等等詩句,但蟬向來不在乎世人評說,自始至終都只是吮著汁液,直到一只黃雀突兀飛至猛地將其抓起,還未啄食,便在半空中落入另一道殘酷黑影。
“嗖!”弓鳴弦響,黑影應聲而落,年輕俊逸的青年將抓著黃雀的猛禽提起露出笑意:“是罕見的雪夢鳶,今日有口福了!”
“不錯。”黑發少女開口,一如既往言簡意賅:“一百三十六丈外射雪夢鳶,已勝過大多鮮奴射雕手了。”
聞言那青年卻微微臉紅,忙抱拳拱手。
“定荒侯三箭定涼州,凌月清單騎入關州。末將雕蟲末技與將軍相比有若腐草螢光,豈敢邀功!”
“我從不夸大其詞。”少女面容平靜:“再過幾年,南將軍便能拉開星隕龍弓也未可知也。”
聞言青年將領也不禁瞪大雙眼,一時竟是忘了謙遜:“當真!?”
凌月清曾置星隕龍弓於軍中,任將士試,若能舉起此弓,萬夫長下加官一級,能拉弓者,擢升統領。
其結果無一人可拉動弓弦寸許,能將其舉起者也寥寥無幾。
這等烈馬齊驅都拉不動的神物卻被凌月清日常背於身後,驅馬疾馳毫無遲滯,張弓搭箭信手拈來,令人怎能不奉為神明?
身為武將,若能像將軍般拉開神弓縱死亦可無怨……因此當聽到將軍竟評價自己有希望拉開神弓,青年自是激動不已。
但很快,青年便意識到自己何等僭越,連忙道:“將軍折煞末將!星隕龍弓乃將軍神器,末將豈敢有非分之想!”
“南將軍想多了,你家將軍哪有那麼小肚雞腸,若你能拉開這件神器,她高興還來不及。”銀鈴般悅耳輕笑只令青年如沐春風,緊張的身軀頓時一陣放松,俊臉卻是更紅了幾分:“姬仙子取笑了……”
只見冷面颯爽女將身後,正是那仙氣飄飄秀發如雪的少女側坐馬背與之同乘。
兩名少女一冷一仙珠聯璧合,絕代風華只令人嘆雪無色恨馬難替,尤其當兩個美人如膠如漆緊密相貼,黑發少女玄甲難掩的翹臀竟融進白發少女仙裙系裹婀娜腰线,一黑一白似陰陽魚般你中有我曲线相契,更叫人非禮勿視大感香艷。
青年扭頭不敢多看,清冷的聲音卻是傳來:“靈曦說得不錯,南將軍為我臂膀,如能掌星隕龍弓,當為如虎添翼。”
寡言少語的凌月清能對青年說這麼多句,足可見她對後者極為滿意。
南家三郎南旭雨,此次引一萬五千人攻北涼城,卻實是奪下涼王城的頭等功臣。
南旭雨生於涼州書香門第,少時卻曾目睹狼騎劫掠邊塞民困,立誓守國疆土保民無侵棄文從武投身軍旅,因其一表人才果決英武,曾為趙王所識提拔三級,故年齡二十有四便領數千兵馬為一城主將,稱得上年輕有為前途無量。
但也正是投身軍中,南旭雨愈發意識到涼州軍力遠比自己想象強盛,趙王卻未曾以此護境安民而是擁兵自重,唯有北涼城玉幽關等邊境守軍多年血戰拒敵關外,自凌月清封梟陰山更為邊境殺出長久安寧……他不由吟詩自嘆,寧棄城中將,願為北涼兵。
這份郁結自趙王兵發北涼城後徹底爆發。
趙王麾下良將甚多,故未曾召他這小將從軍只令他安守後方,期間南旭雨輾轉難眠,忠義難全不知該向哪邊。
待南旭雨捫心三問終於拿定主意,趙王卻已身死,討賊聯盟來臨。
憑他手頭兵力前去干涉無疑杯水車薪,南旭雨便投身軍營默默積蓄實力,至各路諸侯退去,他一面對籠絡使者義正辭嚴以表對趙家忠心,一面卻領著完全忠於自己的親兵,夜赴北涼投凌月清。
促膝長談一夜,凌月清對南旭雨極為贊賞,卻未讓他直接加入北涼軍,而是令他表面依舊忠於趙家,配合演場大戲。
而後便是鐵騎南下,南旭雨依計奔走收攏趙家潰兵作圍魏救趙之勢,促使趙王府逐漸失去警惕,氣血上涌出城送命。
涼王城平定後,南旭雨更果斷配合凌月清將那一萬五千“演戲軍”分割拿下,本就心向北涼的化為己用,搖擺不定的籠絡招降,便是真正仇視北涼勢不兩立的,竟也被他三顧牢籠說服了一批。
其後征討涼州,南旭雨自領一軍,下數城,捷報頻轉,固因各城望風披靡之勢,卻也與他自身能力脫不開關系。
這番表現儼然超出凌月清預計,眼見這年輕將領不單胸懷大志更文武雙全,一時竟讓她比奪下涼王城時更為滿意。
若非副將楊平勞苦功高且對北涼城了如指掌,她都想將北涼城及玉幽關交予南旭雨執掌了。
如今加入不久的南旭雨儼然已成了凌月清麾下最得勢的一名將領,以至於凌月清一時都未打定主意——究竟是派他鎮守城池,還是任他做副將親信?
此人膽大心細,似乎皆可勝任。
是以凌月清暫時將南旭雨帶在身邊,在這大雪紛飛之際一同巡視這片剛剛易姓的土地。
趙家之後,此州誰堪敵手?百城千鄉,自皆插上定荒侯旗。
“叔志以為,如今涼州如何?”眸子微閃,少女忽對青年開口。
突然被稱呼表字的南旭雨肅然,知道將軍是問安定州域之計,不由沉思方才認真開口:“末將以為涼州初定,正是改天換日內憂外患之時,各城雖皆投效,卻有燕飛、元龍歸而復叛,錢多等人陽奉陰違,更有盜賊四起,謀財害民,民間流言四起,道是將軍無德篡奪趙王之位,故有亂象侵害州域。更有人揚言逐凌家之女去塞外牧馬,迎趙家貴胄回城即位……”
南旭雨很大膽,便是冒犯之語也直言不諱,凌月清則只是平靜聆聽,未置可否。
“所以如此,其因有三,其一是戰爭之後必有遺禍,如今將軍掌權,故民遷怒於將軍。北涼城、涼王城幾戰潰軍以萬計數,畏懼趙家問責亦懼將軍追殺,或逃於民間或投於諸侯,無處可去者聚而為寇。他們皆為我涼州兒郎,望將軍再下赦令,除殘害百姓惡賊之外皆懷柔以待,以此彰示我軍仁義,亦能補充可靠兵源。”
南旭雨看了看凌月清臉色,見她沒有發話的意思便繼續開口:“其二是我軍兵力依舊太少,如今不過七萬有余,其中過半皆是降兵,是以掌控北涼城、涼王城周邊十余城捉襟見肘,遠方城池鞭長莫及。”
凌月清微微頷首,眼下雖然整個涼州都歸降於她,實際還有過半疆域難以掌控。
那些死忠於趙家或試圖割據的城主她自能隨手斬殺,但殺了之後還得換一批足以服眾的新官員上去,不然各城反會亂作一團更不受控制。
單憑武力固然能讓人臣服,想讓人忠心效命卻是天方夜譚。現在單是管理涼王城便已牽涉了凌月清大半精力。
在而今亂世想要掌控一州之地至少需有十萬大軍及大批文臣武將,若想對外擴張所需兵力還遠遠不止。
“將軍威震天下,好漢武人無不仰慕,若將軍頒布求賢令親自招募鄉勇壯士,豪傑必自八方聚來……”
縹緲悅耳的聲音輕輕打斷了年輕將領的話語。
“南將軍,涼州西方北方可皆是胡人哦?”姬靈曦俏皮地眨著眼睛,指出話語中的小小疏漏。
南旭雨一時語塞,只得道:“若關外之人願來投效,以將軍胸襟想必也會接納……”
說到這里南旭雨有些猶豫,畢竟凌月清可是有名的殺胡將軍,這些年被她親手殺的狼騎沒有十萬多半也不差多少了。
“叔志說得不錯,莫要打岔。”黑發少女淡淡將如仙少女悄然作怪的小手拍下,對部下予以鼓勵。
她最會殺胡人不假,但草原上的部落數不勝數,其中有些不會南下劫掠,甚至與她常打的鮮奴等族乃是死敵,這些部落反會將大玄定荒侯視作英雄看待,北涼軍不乏有他們的身影。
南旭雨點點頭努力收心:“其三,便是諸侯們背後作祟!”
說到這,青年俊逸的臉上掠過寒意。
“將軍之勇冠絕天下,各路諸侯雖自涼州撤軍卻始終將將軍視為大敵。他們料想將軍占領涼州必需數年,屆時世上或許便有其他天人武者可制衡將軍。卻不曾想將軍一月奪城定鼎涼州,更入關州似有進取之意。諸侯便播散謠言、挑撥離間,驅使盜匪禍亂涼州,只為使將軍疲於奔命,困於涼州無力外拓。”
南旭雨說得信誓旦旦,因為這不單是揣測得出還有諸多證據,如今單是關在涼王城地牢的奸細便有百數,甚至他本人也曾受到離間的書信。
不得不承認,諸侯們不是千年世家底蘊深厚便是名揚天下當世豪雄,雖不似凌月清神勇善戰,權謀手段卻遠非新近崛起的少女可比,若非凌月清多年戍邊頗具威望,只怕已被百姓當成禍世妖女了。
“論權謀詭計,我軍無法與諸侯相比,而今唯有兵來將擋,抓捕奸細,全力剿匪,整治貪官汙吏。若有余力,則上表朝廷以求支持,請動大儒名宿為口舌相助……”
南旭雨義憤填膺卻不失冷靜,條理清晰娓娓道來,只令一旁隨行的親衛們都聽得頻頻點頭,盡管他們不通治理州域也覺得頗有道理。
說完之後,青年將領衝黑發少女再度抱拳,面色平靜毫不驕躁:“此乃末將拙見,不知將軍可還滿意?”
“世人道是定荒侯三箭定涼州,今日看來,應是南叔志三言定涼州。”凌月清玉顏依舊不起波瀾,淡然的話語卻令當事人都不由驚然,欲要推說謙讓卻被少女揮手打斷:“不過叔志這番見解,倒與我想得不同。”
將軍這是要指明涼州戰略?青年眼睛微亮,神情無比認真:“還請將軍指教。”
少女伸手接過片片雪花,仰頭望天,紅唇輕翹。
“北國風光甚好。”
以為將軍要表達雄心壯志的眾人愕然,唯有仙子嫣然接過將軍話尾:“我倒也是第一次在北方過冬,雖不像江南那樣秀美,卻獨有它的壯麗雄偉呢。”
將軍只是感嘆這風雪美景嗎?
還是環視這片屬於自己的廣闊領土而不由喜悅?
南旭雨一時猜不透少女心思,卻隱約覺得,這感慨間藏著幾分落寞。
莫非將軍是思鄉了?
南旭雨知道凌月清出生京畿凌家,年僅十一便離家行走天下,至今已有六年,似乎從未歸家。
“玄京……”青年不禁南望,那是中原玄州,天下最富庶繁榮之地,玄家雖衰猶有余威,除卻本就拱衛京城的四大家族之外,至今沒有任何諸侯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引兵而入。
將軍是思念故鄉家人,還是掛念那宮城輝煌?
若將軍欲要問鼎中原,他當勸諫還是協同?
“南將軍不必多想。”輕柔悅耳的聲音傳入耳中,青年順聲而望,白發少女倚在黑發少女香肩,眨眼輕笑。
南旭雨不由安下心來。
盡管他並未得到答案,但沒有人比姬靈曦更了解凌月清,而琴仙子的玉唇天籟也足以讓人忘卻一切煩惱。
他只需盡臣之分,盡忠報國便好。
“涼州便托付叔志了,按你所想去做。”伴著令青年一時愣神的話語,黑發少女輕描淡寫拋出一物,南旭雨連忙接住,卻覺此物棱角堅硬冰涼刺骨,入手後卻迅速發熱滾燙,定睛一看卻是枚下刻大字上雕猛虎,四方端正金光輝映的大印,赫然便是涼州至高無上的權力象征——趙王印璽!
南旭雨頓時大吃一驚,聯想到少女方才話語一念千轉,身子卻已本能地跪倒在地將印璽高舉:“末將惶恐,懇請將軍收回成命!”
“報!”卻有一騎自風雪中,同樣焦急的聲音一時蓋過青年沉聲。
那人來到黑發少女面前翻身下馬,面色鐵青焦急開口:“昨夜天南山周邊三座村莊遭賊人屠戮殆盡,兩千余屍首皆掛樹上死相淒慘,三村村口均有血書,書為……”
“孟良到此一游!”
聽得此言,眾人皆神色劇變,驚怒相交。
“赤手妖王孟良!?”
他們自然知道這個臭名昭著的名字,孟良不知何處出身,自三十年前開始興風作浪,其人凶殘成性,武藝高強,殺過得道高僧,淫過景教聖女,國公府中曾犯案,邊關軍營將火犯,甚至不知何故在七日內將某個西域小國王室追殺殆盡,以此凶名震動天下,其名位列大玄朝懸賞榜首卻從未有人能將其拿下,蓋因他不單凶戾殘忍更是實力驚人,於神魄境中已鮮有敵手,又擅輕功隱匿之術,便是某位通玄境的名門掌門出手帶人追捕,終是沒能將其拿下。
若說凌月清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將,那這孟良便是世人公認的天下第一賊!
“我去除此賊,或需十數日,其間涼州由南旭雨將軍總領。”沒等南旭雨與親信們痛罵此賊與可能收買此人來涼州作亂的諸侯,凌月清便利落開口。
聞言,無人反對。
似這般有如妖魔的惡賊,除凌月清外北涼軍根本無人能將其拿下,而且如今對方多半已經逃入天南山中。
這等身法絕世的惡賊入了深山老林便是數萬大軍搜捕也無濟於事,由凌月清親自追殺是唯一的辦法。
南旭雨也幡然醒悟少女為何忽然授她印璽,凌月清身懷天命玄鏡,時有未卜先知之能,想來是提前片刻得知了消息便直接將大事托付於他。
“靈曦你隨我去,以便節省時日。”凌月清又扭頭對白發少女開口。
姬靈曦聞言微睜美眸,以往凌月清都是讓她幫忙坐鎮後方的,這一次居然讓她同去?
血手妖王雖是凶悍,與定荒侯相比卻是雲泥之別,正面交戰凌月清一人足矣,那麼想必是要她幫忙施展法術追蹤了,但追蹤之法非她強項,應該比不過天命玄鏡神通啊?
雖感疑惑,姬靈曦還是輕輕點頭:“好。”
聞言南旭雨壓力更大,此前他曾暫管城池或軍營,也曾在凌月清執政時在旁建議,可要管理一方州域,終究只有過紙上談兵,而今不單將軍本人要走,可代將軍行事的姬仙子也一同離去,他一人如何鎮得住整個涼州?
退一萬步說,若他起了野心勾結趙家伺機謀反,完全有機會在凌月清無人的情況下奪走涼王城,令她而今虎視北方的大業毀於一旦啊!
“將軍,末將才疏學淺人微言輕,實難掌控涼州,請將軍收回成命!”見凌月清撥馬就走,南旭雨連忙開口,後者卻是頭也不回,縱馬揚蹄而去。
南旭雨咬牙,高聲又道:“將軍便不怕我伺機謀反,奪涼王城嗎!”
“那便是我識人不明,當有此命。”
清冷的聲音自風雪中傳來,而又埋入風雪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