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將阿紫的屍首推落崖下,返回室中,見床上赫然多了幾樣包裹、衣衫等物,都是先前遭遇群蛇時丟落在石廳中的,想是被阿紫無意間尋到,順手帶來此處。
李逍遙換過衣褲,坐在床邊呆呆發愣。
他此番冒險闖入隱龍窟,為的是搜尋趙靈兒下落,哪知道辛苦一場,卻無半點收獲,不禁好生失望。
正自悶悶不樂,忽聽西首洞中隱隱傳來幾聲輕響。
那響聲十分細微,相隔又遠,常人決計難以察覺。
但他如今得蛇丹之助,內力大增,耳力已遠勝尋常武林好手,是以立知洞中有人躡足潛行。
他傾聽片刻,發覺人數甚眾,並且正朝著石室而來,心中一驚,拉起林月如藏到床後。
林月如大感不安,緊緊挽住他手臂,卻又不敢出聲探問。
靜靜地等了半晌,腳步聲愈來愈近,已是清晰可聞。
李逍遙聽出足音輕捷,來者都是女子,不由更是奇怪:“才殺了蛇妖和狐狸精,怎的又冒出許多女妖來?難道這洞里的老鼠、臭蟲、烏龜、螃蟹,大家他媽的一股腦兒都成了精麼?”耳聽得靴聲雜沓,漸漸來到石門近前。
不知是誰輕聲哽咽道:“阿彌陀佛,總算……平安逃出來啦。”眾女似乎也都松了口氣,紛紛駐足,低聲安慰那人。
驀地里一個尖細的聲音顫聲說道:“是……是誰?誰在碰我的腳?”洞中立時一靜。
只聽悉悉索索一陣響動,那女子俯身向地下四處搜摸。
眾女俱都屏住了呼吸,豎著耳朵傾聽動靜。
過了片刻,猛地響起一聲駭人的尖叫:“啊,這里有人!”洞穴之中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眾女本就提心吊膽,深恐里面藏著甚麼可怕的妖怪,此刻給這叫聲一嚇,登時變作一群炸了窩的蜂子,爭先恐後向洞內逃去。
岩壁回音,將眾女的叫聲放大了數倍,聽著就如數百人同時被惡鬼附身了一般。
李逍遙和林月如初時也嚇了一跳,待驚訝過後,卻又同時醒悟過來:“啊喲,原來那女人碰到了門後的蛇屍!”四目相對,不禁啞然失笑。
林月如捅捅李逍遙,小聲說道:“這些女子聽著年紀不大,莫非都是被蛇妖捉來的少女?等會兒你過去問問,看有沒有曉慧妹妹。”眾女驚恐萬狀,奔突號叫了好一陣子,這才漸漸平復下來。
一個粗重的女聲道:“大家不要吵!小青妹子,快拿火把過來。”火光晃動,有人燃著了火把。
只聽一人驚呼道:“啊喲,這不是那條惡蛇麼?怎的給人殺死在這里?可……可真嚇死人了。”眾女見到門前的蛇屍,都不禁大為驚訝。
有人小聲埋怨道:“都怪翠翠大驚小怪。我先前還在想,大家手牽著手,走得好好的,怎會有人故意碰你?果然是虛驚一場。”那粗重的女聲又道:“好了,好了。既是沒有妖怪,那就不用害怕,大家先出去再說。”二人從石床後探頭望去,見洞中魚貫走出十余名少女,當先一女身高體胖,個頭足有七尺開外,相貌極其雄壯,想必就是那粗聲粗氣的女子了。
這胖女似乎年紀稍長,眾女進到室中,一個個都圍攏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說個不休。
那胖女揮了揮手,大聲道:“姐妹們,兩只臭妖怪欺侮了咱們這麼久,如今終於給人殺死,總算是老天有眼,替咱們出了口惡氣。不過曉慧妹子,這里怎不見那狐狸精的屍首?莫非是你看花了眼?”二人聽她叫出“曉慧”這名字,心中均是一動。
人群中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女道:“阿霞姐,我親眼看見那大俠手提寶劍追殺狐狸精,直追到谷中溫泉附近,這才將她殺死,怎會是眼花?”那阿霞點點頭,道:“這就是了。不知你說的大俠去了哪里?咱們姐妹真該好好謝謝他才是。”
李逍遙聽見二人連稱自己作“大俠”,雖明知自己是給阿紫追殺,而非追敵,仍忍不住心花怒放:“啊喲,這小妞年紀輕輕,想不到真有幾分眼光。”長身而起,笑道:“我在這里!”眾女不料這石床後面竟藏得有人,盡皆嚇了一跳,見這人身手敏捷,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似乎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情,卻說甚麼也跟“大俠”二字扯不上半點干系。
那叫做曉慧的少女一怔之下,認出了李逍遙,喜得歡聲大叫:“啊,是你!阿霞姐,他……他就是殺死兩個妖怪的大俠了!”眾女在洞中囚禁得久了,猛地見到男子,都不禁有些害羞。
阿霞膽氣甚壯,分開人群,大步走到李逍遙跟前,甕聲甕氣地道:“原來就是大俠救了我們,阿霞替姐妹們多謝你啦。”
李逍遙暗自吐了下舌頭,連連擺手,要她不必客氣。
這時林月如也現身出來,上前同曉慧相認,得知她果然便是張老漢的孫女,很是高興。
張曉慧聽說爺爺還活著,卻為救自己棄家上山,心中悲喜交集,拉著林月如流下淚來。
當下林月如安慰了她幾句,見眾女一個個蓬頭垢面,想是多日不曾洗澡換衣,便領著她們到谷中溫泉梳洗沐浴。
李逍遙去林中打了些山雞、野兔回來,眾人飽餐一頓,相隨下山而去。
這十余名少女除張曉慧外,都是塗山西北一帶的村女,相貌粗蠢,村氣十足,不但麻皮、長面者甚多,便是齙牙、禿頭的亦在不少。
李逍遙見眾女姿色都是平生僅見,一個個有如秋月春花,各擅勝場,不禁嘖嘖稱奇,打從心底里佩服那蛇妖眼光獨到,與眾不同。
這日行了三四個時辰,天色向晚,眾人在一處山坳里宿下。
李逍遙安頓好眾女,信步登上一座小丘。
此際暮霞層疊,殘照滿山,將大半個天空染得殷紅如血,一派旖旎動人的暮春氣象。
但他心中掛念趙靈兒,愁思難舒,雖然美景當前,卻也提不起甚麼興致。
怔怔地站了半晌,忽聽身後腳步聲響,林月如快步走了過來。
李逍遙只向她一瞥,緩緩轉過頭去,並不說話。
林月如知他在為趙靈兒的事郁郁不快,心中也是左右為難:“我雖在谷中見過趙姑娘,可又怎好對這呆瓜明言?瞧他的樣子,如今似乎還蒙在鼓里,若曉得自己的表妹原來是……是……唉,我真傻,此事太過離奇,縱然說給人聽,又有誰會信了?”上前拉住李逍遙的手,柔聲說道:“我看這里找不見靈兒妹子倒是好事,或者她當日因故自行離去,並未給蛇妖捉走,也是有的。好了,好了,吉人自有天相,你又何必瞎操心?如今的麻煩倒是這些女孩兒,不如將她們平安送到家里,順便再打聽靈兒妹子的消息。你看怎樣?”
李逍遙點點頭,看著她道:“這幾日來……可委屈了你啦。”林月如臉上一紅,低頭不語。
二人並肩在一塊大石上坐下,細細述起洞中所遇,均覺猶有余悸。
林月如想到他誤吞蛇丹之事,問道:“今早你在洞中到底吃下了甚麼?將我嚇得半死。不過現下你的功力大增,我想會不會同這鬼東西有些關系?”
李逍遙搖頭苦笑道:“我怎會曉得?”
林月如向他瞪視半晌,驀地跳起身來,嬌聲喝道:“呸!我明白啦,原來你這潑猴竟背著我偷偷吃了人參果!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李逍遙一怔,笑道:“不錯,這樣的好東西,我怎能一人獨吞?來,來,來,八戒,我這里還留了一個給你,快趁早吃了罷。”俯身從地下拾起一枚石子,作勢送向她嘴邊。
林月如笑吟吟地看著,突然柳眉倒豎,拉過他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李逍遙“啊喲”一聲,痛得縮手不迭,手背上卻已留下兩枚深深的赤痕。
林月如拍手大笑,遠遠地逃了開去。
接連行了兩日,這日下到一座山谷,忽聽前方水聲訇訇,震耳欲聾。
極目望去,只見對面峭壁上一道洪流傾瀉而下,宛如一匹極長極闊的白練懸在半山,挾著滾滾雪浪,落入萬丈深潭之中。
眾人皆未見過如此驚人的水勢,不禁看得呆了。
阿霞面露喜色,遙指那瀑布拍手叫道:“啊,從前爹爹帶我來過這里。這水直通山下,不就是我們村前的那條白河了?”塗山西北村莊眾多,大都散布在白河兩岸,眾女聽說此處便是白河源頭,曉得家鄉已近,無不歡呼雀躍,喜極而泣。
李逍遙和林月如心頭一陣輕松,相攜爬上高岡,向下眺望,只見遠方群山巍巍,腳下是一片平原。
長河如帶,靜靜地向著西北蜿蜒流去。
到得山下,林月如取出身上銀兩,分送諸女,又給了一戶農家二十兩銀子,請他們繞道將張曉慧送去蘇州。眾女感激不盡,灑淚相別。
二人連日來跋涉甚苦,身心俱疲,在村中盤桓了兩日,見打聽不到趙靈兒的消息,這才沿河向北行去。
時近初夏,白河兩岸夭桃似火,楊柳如煙,景致美不勝收。
二人邊走邊看,來到河東的一處村中。
那村子里人家眾多,房舍相連,可是在街巷中行了許久,竟不曾遇到一人。
李逍遙信步來到一戶人家院外,大聲呼叫,等了半晌,亦無人應答。
二人面面相覷,正自有些奇怪,忽聽前面不遠處人聲嘈雜,似乎出了甚麼事情。
走到近處,只見一所大屋前聚了數十名男女,有的手持糞叉,有的肩抗鐵耙,正在大叫大嚷:“姓駱的,就這樣吞了我們的米麼?快快還了出來!”林月如見人群外站著一名村婦,右手挽了一個小童,當下走過去問道:“大嫂,你們在這里干麼?”那村婦氣忿忿地道:“啊,你這妹子是外鄉來的,正好替我們評評這個理。我們這村向北不遠便是黑水鎮,幾月前突然鬧起了屍妖。這米行的駱員外不曉得怎麼早早得到消息,將附近村中的糯米都低價收了去,如今僵屍鬧得正凶,大伙兒都等著糯米派用場,他卻趁機將米價加到十貫錢一升。眼下青黃不接,田里的稻谷還未收上來,大伙兒手中哪有余錢?難道眼看給僵屍困死在這里?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原來此村地屬松江府管界,因在白河上游,故此名喚白河村。
數月之前,村北的黑水鎮上突然冒出無數僵屍,只幾個月工夫便被搞得人煙斷絕,成了一座空城。
白河村三面環水,出行不便,距黑水鎮又只幾十里路程,群屍不斷前來侵擾,是以頗受其苦。
鄉下傳說,糯米最能辟除屍毒、克制僵屍,這駱氏米行的東家精明過人,先將遠近的糯米收買一空,這時再趁機抬高米價,大大地發了一筆橫財。
眾鄉民給僵屍害得苦了,又實在無錢買米,忍無可忍,聚在這里鬧起事來。
正說話間,米行大門“呀”的一聲開了,走出五六個人來。
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身形微胖,白淨面皮,神色極是驕橫。
那人喝道:“你們這班混帳東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敢到這里來撒野?”人群之中靜了一靜,幾名村漢越眾而出,大聲道:“那也是給你逼的。你駱員外吃人不吐骨頭,吞了我們的米,左右活不下去,不如大家一起拼命!”眾人齊聲鼓噪,都道:“對,今日若不肯交出米來,我們索性動手搶他媽的!”那駱員外大叫:“這幫窮骨頭,反了!反了!”身後一名管家模樣的人遞了個眼色,一名護院武師搶入人群,眾人眼前一花,已有數名村漢給他飛擲了出去,跌得頭破血流。
眾村婦見狀連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兩名村漢舉起手中糞叉,向那護院當頭叉落。
那護院伸臂一格,兩柄糞叉橫飛而出,跟著雙拳齊施,“砰”的一聲,兩村漢應聲摔出老遠,掙扎著爬不起身。
駱員外喜得眉花眼笑,拍手叫道:“好,好!給我狠狠地打!”那護院展開步法,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拳打腳踢,霎時間又打倒數人。
林月如眼見這姓駱的為富不仁,心中早有忿忿之意,此刻又見他指使手下毆打鄉民,更是怒不可遏,衝過去向那護院便是一掌。
那護院聽見背後風聲勁疾,“咦”的一聲,閃身避開,剛待回拳還擊,不想迎面突又飛來一腳。
這一腳來勢奇快,“乓”的一聲,正中面門。
那護院眼前一黑,尚未看清來人的模樣,身子便已飛出七八步遠,摔了個仰面朝天。
駱員外大怒,指著林月如叫罵道:“混蛋,哪來的刁蠻丫頭?竟敢出手傷人?”林月如也不答話,縱躍直前,左掌虛晃,右臂疾探而出,抓向他頸後。
這一下手法甚是巧妙,駱員外萬難閃避,只覺衣領一緊,已被她牢牢抓住。
林月如將他提起老高,再重重向地下一摜,冷笑道:“姑娘是專為惹事來的,你待怎樣?”拇指暗運內勁,真氣直透入他穴道數分。
駱員外痛得渾身亂顫,殺豬一般大叫起來。
眾護院齊聲吆喝,可是投鼠忌器,一時都不敢上前。
那管家雖手無縛雞之力,眼光總還是有幾分的,見林月如出手便重傷一名護院,曉得她定不是好相與,趕忙一拱手,笑道:“好身手。敢問姑娘是這些人請來的幫手麼?”林月如道:“甚麼幫手幫腳?這些人我不認得。不過姑娘生平最恨胖子,這家伙胖得令人生厭,我一見便心中有氣,不揍上一頓怎麼成?怎樣,你可是不服氣嗎?”那管家嚇了一跳,賠笑道:“姑娘說笑了。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家員外敬老愛鄰,一向待鄉親們最和氣不過,只因今日大家鬧得實在不成話,這才……這才不得不命人略施薄懲,以致觸怒了姑娘。請姑娘高抬貴手,先放過我家員外,一切有話好說。”林月如怒氣難消,哪肯放手?
李逍遙因人生地疏,又未弄清事情的原委,故不願多惹是非,暗暗向林月如使了個眼色。
林月如放開駱員外,喝道:“你這胖子再敢動這些人一根手指,姑娘便放火燒了你的狗窩!”駱員外給她拿住了頸子提來提去,就如小孩子遭大人戲弄一般,只嚇得魂飛魄散,以為這回多半要腦袋搬家。
現下總算撿回一條命,哪里還敢分辯?
灰溜溜地進屋去了。
那管家定了定神,對眾人道:“列位鄉親,如今屍妖肆虐,米價飛漲,那也是情勢所迫,沒有辦法的事。哪位想要買米,我們駱氏米行隨時恭候,旁的事就恕難奉陪了。”一拱手,也跟著退入屋中。
眾鄉民積憤難消,謝過林月如相救之恩,紛紛破口大罵起來。
李逍遙在一旁聽了幾句,土音佶屈,也聽不大懂,只曉得大家不知為何,突然都對駱員外生出了欽敬之意,很願意同駱家的上代先人多多親近親近。
李逍遙上前拉住一名村漢,向他打聽趙靈兒的消息。
那人說道:“前日聽說村西頭的王六子上山砍柴,救了一個美貌大姑娘回來,如今正在韓醫仙家中養病,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李逍遙聞言一喜,忙問那姑娘的相貌年紀,那人卻瞪著眼答不出。
李逍遙又請教韓醫仙是何許人,那人道:“韓老爹是這村的大夫,手段高妙,心地又好,故此大伙兒送了他老人家一個『醫仙』的綽號。”當下二人問明了韓家所在,便即動身前往。
順著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出不遠,果然來到一所小院。
那院子不大,紅花夾道,綠柳為牆,門前一株大銀杏樹,生得枝柯繁茂,童童如蓋。
二人進得院來,只見一個少年蹲在廂房外煽火煎藥,兩只紅泥藥爐燃得正旺,院子里紫煙騰騰,藥香撲鼻。
李逍遙上前詢問,得知韓醫仙在家,當即謝過那少年,邁步進了客堂。
堂上陳設甚為儉朴,只擺著一桌數椅,再沒旁的物件。
桌邊二人正在伏案交談,聽見腳步聲響,一齊抬起頭來。
左首那老者對門而坐,約莫五十余歲年紀,手持一簿書卷,身邊站著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
李逍遙見那老者雖是一身布衣,但相貌清奇,氣度不俗,趕忙行了一禮,道:“老伯就是人稱‘醫仙’的韓前輩了?晚輩李逍遙,剛從蘇州來到此地,這是我妹子月如,跟前輩見禮。”林月如也跟著上前行禮。
那老者起身迎上,道:“不敢,老朽正是姓韓。”向那少女道:“夢慈,替兩位客人倒茶。”那少女脆聲答應,笑著跑出門去。
二人放下行李,分別落座。那少女奉過清茶,就在韓醫仙身後站了,兩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看看李逍遙,又看看林月如,顯得很是好奇。
略略寒暄了幾句,韓醫仙微笑問道:“兩位遠來到此,不知有何貴干?”
李逍遙道:“晚輩本是余杭人氏,和一位表妹同住在蘇州親戚家中。前些日子出了樁奇事,我那表妹無緣無故地不見了蹤影。適才聽村人說起,前輩曾救下一位染病的姑娘,不曉得是不是我那妹子,所以過來瞧瞧。”韓醫仙“啊”了一聲,道:“不錯,確有此事。那小姑娘給人送來之時,早已神智胡塗,如今正在後院客房中靜養。夢慈,你領兩位過去看看。”伸手指指那少女,對李逍遙道:“這是小女夢慈,就請隨她前去罷。”韓夢慈引著二人來到後院,推門進入一間廂房。
房間內飄著一股淡淡的藥香,憑窗擺了一張竹榻,紗帳低垂,隱約可見里面睡著一人。
韓夢慈走至榻前,揭起紗帳,低聲說道:“就是這位姐姐。爹爹已喂她服過護命丹藥,這會兒睡得正香,兩位請輕聲些。”二人上前一看,只見床上那少女仰面而臥,滿頭烏發垂在枕邊,正是遍尋不見的趙靈兒,不禁又驚又喜。
她此際面白如紙,雙目緊閉,眼角隱隱有兩道淚痕,容色頗為憔悴。
李逍遙看得心痛,輕聲喚道:“靈兒,靈兒……”韓夢慈吐了吐舌頭,擺手示意他不要吵,放下帳帷。
三人輕手輕腳出了廂房,回至客堂。
韓醫仙正在堂上相候,聽說那病中少女確是李逍遙所尋之人,眉頭一皺,拿起手邊的一頁紙方,說道:“小兄弟,實不相瞞,令妹所患之症頗奇,老夫雖行醫半生,也是從所未見。適才你二人來前,我正同小女反復斟酌,好不容易才擬了一副『六神丹』的方子在此。不過方子雖有了,這其中的幾味藥麼,還要同你一起參詳參詳。”
李逍遙見這老頭居然不恥下問,要同自己商量甚麼藥方的事,頗有些受寵若驚,說道:“前輩恩同再造,真不知如何報答。不過晚輩大字不識,醫術甚麼的就更加不懂,怕是……怕是幫不上甚麼忙。”老大不好意思地探過頭去,見紙上密密麻麻地列著數十種藥名,看來看去,也未看出有何名堂。
韓醫仙一面伸手在紙上點劃,一面慢條斯理地道:“令妹脈相紊亂,病勢頗凶,若想留住她這條性命,須先用烈藥猛藥,而後再慢慢調理將養。你來看,這張方子所列極多,前面幾味倒還罷了,末後的六味藥引效用奇驗,最為要緊,一樣也缺少不得。”
李逍遙目光隨著他指尖游動,結結巴巴地讀道:“……千年野山參……天山雪蓮子……人形何首烏……百歲銀杏子……活取鮮鹿茸……金色鯉魚肝……”他於醫藥之道本就毫無所知,這幾樣東西別說一見,簡直就是聞所未聞。
讀罷不禁抬頭望向韓醫仙,臉色一片茫然。
林月如在旁插話道:“嘖嘖,聽都從未聽過,卻到哪里去找?”韓醫仙道:“兩位莫急。你們進來時可曾留意老夫院外的銀杏樹麼?那樹已過百歲,每秋均會下果無算,這百歲銀杏子我家中所藏甚多,咱們倒不必發愁。至於鹿茸和魚肝,鄙村四面山澤廣布,有一位姓孫的漁戶同一位姓陳的獵戶,都是老夫至交好友,若請他們相幫,兩樣藥引亦不難致。而今目下,最令人頭痛的便是其余三樣。聽說本村駱員外府上藏有天山雪蓮子和成形首烏,但這人生來氣量褊狹,又吝嗇至極,想要向他討取,只恐是難於登天。而那千年人參產自高麗,同此地相去萬里,唉,老夫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李逍遙聽他說到“高麗”二字,心中一動,道:“這千年人參麼,碰巧晚輩倒有一支。”打開包袱,取出一只錦盒,遞給韓醫仙道:“這是晚輩同村一位洪大夫送的,說是高麗國的千年野參,不知是真是假,請前輩過目。”韓醫仙半信半疑,“哦”了一聲,拆開錦盒,見盒中是一條尺把長的老參,當即伸手拿起,翻來覆去看了半晌,贊道:“好,好!此參紋路深刻,頭足俱全,更兼香氣醇厚,真是一件無價之寶。”林月如一向視李逍遙為窮鬼,如何想得到他身上竟有如此貴重之物?
不禁雙目圓睜,奇道:“咦,從前還真是小瞧你這土包子了。”眼珠一轉,對韓醫仙道:“韓老伯,四樣藥引既都有了著落,那雪蓮子同何首烏就包在我身上罷。明天一早,煩勞你老人家為靈兒妹子配藥。”三人聞言大驚,不知她有何妙計,竟能湊齊藥引,都齊齊轉頭向她瞪視。
只見林月如面色得意之中帶了三分詭異,撲哧一笑,挽起韓夢慈出門去了。
這白河村依山傍水,捕得野鹿、金鯉並非難事。
傍晚時李逍遙攜著鹿茸和魚肝興衝衝回來,見林月如正在灶頭幫韓夢慈燒火做飯,當即走過去問她:“藥引可曾弄到手了?”林月如雙頰被火焰烤得微微發紅,笑吟吟地望著李逍遙,卻不答話。
韓夢慈扭頭看見李逍遙,道:“啊喲,是李大哥回來了。”揚聲衝屋內叫道:“爹,開飯啦!”吃過晚飯,眾人齊到趙靈兒房中探看,見她仍睡著未醒,都甚為擔心。
那煎藥的小徒弟阿寶替二人收拾出兩間客房,大家各自安歇。
李逍遙瞑目行了幾遍功,醒來時窗外月輝竟天,照得四下一片雪亮。
他練功後了無倦意,思潮起伏,不覺披衣踱到院中。
忽聽身後房門輕響,林月如快步走了出來。
李逍遙見她一身勁裝,黑巾蒙面,不由得微微一怔,低聲問道:“月如,你干甚麼?”林月如被他撞見,也吃了一驚,脫口道:“你管我?我……我出去轉轉。”
李逍遙道:“黑燈瞎火,有甚麼好轉的?”猛然間醒悟過來,大聲道:“啊,等一等,我和你一同去。”林月如被他識破了意圖,格格一笑,道:“算了罷,殺雞焉用宰牛刀?你給我乖乖地等在這里,本大俠去去就回。”招了招手,飛身躍起。
只聽屋頂上瓦片輕響,霎時間去得遠了。
李逍遙曉得她定是往駱府盜藥,那駱家的護院均極草包,功夫較她差得甚遠,料想不致出甚麼岔子,也就放心未追。
在院中呆立了片刻,回房睡下。
次日天還未亮,聽見窗外有人說話,趕忙穿衣走出。
只見阿寶正蹲在樹下煎藥,林月如同韓夢慈在一旁看著,不時交頭接耳,小聲嘀咕幾句。
須臾藥已煎妥,林月如手捧藥碗,眾人一齊來到趙靈兒房中。
韓醫仙命韓夢慈將趙靈兒扶起,看著林月如喂她服下藥去。
過了片刻,趙靈兒低低呻吟了幾聲,慢慢睜開雙眼。
眾人見狀,都長出了一口氣。
李逍遙湊到她面前輕聲說道:“靈兒,你……你可算是醒了。這些天當真把大伙兒嚇得要死。”
趙靈兒眼珠微微轉動,叫了一聲“逍遙哥”,見林月如和兩位陌生之人圍在身邊,不禁有些害羞。
此情此景,眾人均覺不便久待,各自安慰了幾句,退出房去。
李逍遙坐在床頭,拉著趙靈兒的手說了會兒話,問到失散的情由,趙靈兒面現潮紅,支支吾吾地答不出。
李逍遙大覺意外,盯著她問道:“靈兒,你是不是有甚麼事情瞞著逍遙哥?怎的幾日不見,我覺得你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趙靈兒連連搖頭,急得眼圈也紅了。
李逍遙只好岔開話頭,說了幾日來的一些經歷。
趙靈兒心不在焉地聽著,過了一會兒,道:“逍遙哥,我問你一句話。倘若我……我……我不是……那個,你……會不會嫌棄我了?”
李逍遙聽得滿頭霧水,道:“甚麼?”
趙靈兒神色怔忡,卻又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了。
李逍遙悶悶不樂,起身說道:“你身子還未大好,再多睡一會兒,我先出去了。此間主人韓老伯醫術甚高,你只管安心養病,不必多想。”
趙靈兒點點頭,一言不發地閉上眼。
李逍遙默默在床前站了片刻,見她呼吸勻淨,睡態安詳,睫毛不時抖動幾下,也不曉得是否已睡著。
轉身走開幾步,忽聽身後趙靈兒說道:“逍遙哥,我……我也覺幾日不見,你似乎變了許多呢……”
李逍遙回頭一看,見她將半張臉都縮入被中,只露出兩眼一霎一霎,調皮地望著自己。
當下微微一笑,推開房門,聽見她隔著被子悶聲悶氣地道:“……嘻嘻,你這樣一本正經,變得好像師父她老人家一樣……”來到前院,林月如正撅著嘴在空地上踱來踱去,見他走近,滿面不快地道:“老和尚,念完你的《三字經》啦?有甚麼好聽的話要說得這麼久?自是不能說給我這外人聽了?”
李逍遙心中郁郁,瞪了她一眼,也不理睬,自到客堂同韓醫仙說話去了。
坐了不大工夫,忽聽得院子里林月如大聲嚷嚷,不知在跟誰發脾氣。
韓夢慈笑嘻嘻地走進來道:“李大哥,外面有人鬧事,林姐姐請你過去看看。”
李逍遙和韓醫仙一驚而起,問道:“是甚麼人?”韓夢慈一把拉住韓醫仙,將他按倒在椅中,笑道:“爹,你別管。今天無論來的甚麼人,我都不許你老人家走出這里一步。”二人對望了一眼,見她神色間並不驚慌,反倒微露幸災樂禍之意,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李逍遙滿腹狐疑地出了客堂,見林月如正兩手叉腰,衝著院外一人大聲喝道:“我不是說過了?韓老伯忙得腳不著地,燕窩魚翅也沒空吃,哪有閒心吃甚麼爛餅?你再不快走,我可要不客氣了!”
李逍遙更覺奇怪:“這人是誰?怎麼一大早邀人吃餅?豈不教人笑掉了大牙?”慢慢走上前去,見那人一身短衣,頭戴氈帽,滿臉氣急敗壞的神情,自己卻並不認得。
林月如看見李逍遙,抬高聲音道:“你瞧,這家伙說他是駱府的家人,硬要韓老伯跟他過去吃餅,這不是胡鬧得緊?我對他說,韓老伯忙著替人看病,哪有興致吃甚麼油條、大餅?他卻磨磨蹭蹭,死賴著不肯走。你說氣人不氣人?”她說話之時掉轉了身軀,故意將脊背衝著那人,不教他看清自己的臉色,面上卻滿帶笑容,向著李逍遙不停眨眼示意。
李逍遙登時心照,連連點頭,對那人道:“我這妹子說得不錯,韓老伯現下確是沒空,你家員外若誠心請客,那麼改日再來,有何不可?”那人急得頓足捶胸,拍腿叫道:“我的個娘!小人少說也講了七八十遍,這位大姑娘怎麼總聽不明白?哪里是吃他娘的餅喲,是替我家老爺和五姨奶奶治病!”
李逍遙聞言哈哈大笑,原來這人缺了兩顆門牙,是以開口見光,講話漏風,那“治病”二字由他嘴里說出,倒真有幾分像是“吃餅”。
林月如“呸”的一聲,慍形於色道:“這混蛋方才明明在說『吃餅』,怎麼這會兒卻改口『治病』?我看一定是故意搗亂。去,去,去,趁早給我滾得遠遠地,免得自討苦吃!”那人給她罵得面紅耳赤,忍不住怒從心起,本想動手教訓教訓這刁蠻丫頭,但見她如此凶橫,自己八成不是對手,欲待硬闖進去,又給二人阻住了院門,只氣得抓耳撓腮,幾乎哭出聲來。
林月如不為所動,只是一臉不耐煩地大聲喝罵,教他快滾,到後來仿佛有幾分打人的意思。
那人見勢不妙,嚇得落荒而逃。
李逍遙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甚麼藥,待那人去後,低聲問道:“姓駱的昨天還好好的,一夜之間怎會得了急病?是不是你搞的鬼?”林月如笑道:“胡說八道。你這家伙心思齷齪,最會冤枉好人。待會兒拉你到縣衙門去,重打四十大板!”兩個人站在門前說說笑笑,過了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只聽遠處喧聲大作,四名轎夫抬著一乘軟轎匆匆而來,後面亂哄哄地跟著一大群男女,都是些看熱鬧的鄉民。
小路坑窪不平,極為難行,昨日見過的那駱府管家在前大聲吆喝,驅趕擋路的閒人。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一路吵嚷,徑直來到韓家院前。
須臾轎子停穩,那管家從轎中扶出一人,正是駱員外。
他身披一件寶藍色緞袍,頭頂簇新的帽子,打扮得很是光鮮體面,只不過此刻一張胖臉給人揍得半青半腫,神色愁苦,瞧著便減了七八分的威風。
李逍遙看在眼里,既覺奇怪,又感好笑。
那管家招手喚過一名轎夫,命他蹲身躬腰,慢慢將駱員外扶上他肩頭。
駱員外全身無力,手腳軟軟地垂在那轎夫身側,口中還在不停哼哼,便如抽了筋的野狗一般。
幾名小童見狀十分好奇,圍著三人拍手打轉,嘻嘻哈哈地唱道:“推車哥,磨車郎,打發哥哥上學堂。
哥哥學了三年書,一考考個秀才郎。
先拜爹,後拜娘,再拜拜進老婆房。
金打鎖匙開銀箱,老婆房里一片光……”
駱員外氣得渾身發抖,罵道:“你們這群混帳王八蛋,都愣著做甚麼?還不快將這幾個小鬼趕開!”一名轎夫應聲喝道:“去,去,去,他媽的臭小鬼,有甚麼好看?你當老爺坐轎子便是中狀元、娶新娘嗎?要看回家看去,你娘招了一大群和尚在家,她房里才是一片光!”張開大手,便來轟攆眾兒。
那幾名小童年紀雖小,偏生手腳靈便,在眾人身旁鑽來鑽去,左躲右閃,只是不給他抓到。
可嘆那轎夫忠字當頭,只顧得奮勇追敵,渾沒提防陷阱,不留神一腳踏在泥坑之中,跌得個四仰八叉,爬起來褲襠上沾了好大一片黃泥,遠遠看去,同一泡狗屎倒也相差仿佛。
眾人瞧著有趣,都笑作一團。
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幾聲吆喝傳來,又是一乘轎子停在院前。
兩名丫鬟上前揭開轎簾,轎中婷婷裊裊走下一位女子。
那女子一身綠綢繡花的裙襖,體態婀娜,一步三搖,腦袋上包著一塊大紅手帕,將頭面遮得嚴嚴實實,打扮得宛若新嫁嬌娘,卻看不出相貌如何。
李逍遙見她這等模樣,心下暗暗喝一聲彩:“姓駱的艷福不淺,這娘們一定是五姨太了,瞧身段果然生得風流無比。”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道:“駱員外,原來今日是府上大喜的日子?怪不得一大早喜鵲便叫個不停。恭喜,恭喜。這位想是你老人家新娶的姨娘了?怎的拜天地卻拜到我家來了?”駱員外一愣,怒道:“放屁!放屁!你……啊喲,你這混蛋才拜……拜他娘的天地!”盛怒之下,抬手便打,卻忘了這會兒身子正不大方便,肩頭才動,已痛得齜牙咧嘴,大叫出來。
眾人見狀又是一陣哄笑。
鬧了半日,駱家諸人好不容易才趕開眾人,進到客堂之中。
韓醫仙問過情由,看了看駱員外的病狀,沉吟道:“員外身上並無惡疾,看樣子倒像被人封住了穴道。奇怪,奇怪。”駱家人早知他是遭人點穴,聽了韓醫仙的話,倒並不如何驚訝。
那管家安慰駱員外道:“員外請放寬心,韓老先生醫術通玄,這區區幾處穴道被點,他老人家自是手到而解,不在話下。”韓醫仙搖頭不語,命人扶過五姨太,伸手取下她頭上錦帕,不由得又是一怔。
原來這五姨太生得杏眼桃腮,膚白如玉,確是一位大大的美人,但不知為何竟嘴歪眼斜,扮出一副古怪之相,加之滿頭青絲大半都給人剃了去,面上又塗著兩團淡淡的黑墨,是以顯得滑稽異常,可笑無比。
韓醫仙捻須微笑,凝神看去,見那兩團墨跡形狀奇特,似豬而尾長,似犬而體胖,饒是他博聞強記,才識過人,卻也認不出是甚麼東西。
林月如早就忍俊不禁,“格”的一聲笑了出來,湊在李逍遙耳邊小聲說道:“你看這兩頭猛虎畫得如何?是不是替這女人增色不少?唉,可惜,可惜,原本還有兩道濃須畫在上面,卻不知給哪個混蛋洗了去,生生糟蹋了我這幅《山中霸王圖》。”原來林月如昨晚到駱府竊藥得手後,想起日間所見,心中猶有余忿,偷偷摸到五姨太房外。
彼時駱員外尚未安寢,正摟著五姨太風流快活,林月如當即掀窗而入,使重手法將二人點倒。
那五姨太才只十八九歲年紀,生得如花似玉,標致異常,乃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去年剛被駱員外娶過門來,還在得寵之際。
林月如見她面龐俊俏,似乎猶勝於己,心下不禁有氣,連摑了她七八記耳光,又揮劍削掉她一頭秀發,看看還不解恨,取過桌上筆墨,以面為紙,在她兩頰各畫了一頭老虎上去,這才心滿意足地返回韓家。
五姨太的住所同旁人相隔甚遠,駱員外叫破了喉嚨也無人聽見。
二人手腳均被繩索縛住,整晚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挨到天明才被人發現。
駱府護院雖大半懂得點穴,但林月如的手法甚是獨特,試了數次也無人能解,反倒令二人吃了不少苦頭。
無奈之下,只得來向韓醫仙求治。
話說韓醫仙認了半晌,仍辨不出她臉上所畫何物,不由暗暗佩服作畫之人,向前湊了湊身子,說道:“你忍著些。”伸手在她臉上輕輕一按。
五姨太“啊喲”一聲,痛得眼淚也流了出來。
李逍遙小聲埋怨林月如道:“你也是的,姓駱的雖做盡壞事,與這女人何干?你既點她穴道、剃她頭發,也就罷了,何苦又畫甚麼老虎上去?真是胡鬧。再者說,你見哪座山上的老虎是你畫的這般模樣?丑得教人認不出!”林月如笑得連連氣喘,話也說不出。
韓醫仙看過二人傷勢,默默取了一塊布帕,擦擦兩手,說道:“慚愧,慚愧。兩位都是遭人暗算,並非染病,老夫實在幫不上這個忙。”五姨太聞言大急。
她耳旁穴道被點,不能開口講話,只得一個勁兒地“唔唔”亂叫,衝著駱員外大拋眼色。
可惜她面上肌肉扭曲,形容古怪,駱員外進屋後便不曾向她看過一眼,加之受傷後耳朵不大靈便,是以竟全未覺察。
那管家眼觀六路,趕忙上前說道:“老先生醫術高妙,勝過古時候的扁鵲、華佗,你老人家若無良策,我家老爺、奶奶只好等死。人命關天,還請老先生救我們一救。”韓醫仙怫然道:“哪里是老夫不肯相救?這下手之人如此手段,老夫又有甚麼辦法好想?並且這人點穴的手法剛猛無比,極為霸道,倘若時候耽擱得久了,於兩位的身子只恐還有大礙。”駱員外和五姨太身上雖痛,耳朵不聾,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幾乎當場暈去。
李逍遙眼見火候已足,咳嗽一聲,在旁接口道:“月如啊,我記得當初青城學藝之時,似乎恩師傳授過你一門高深的解穴手法,何不就此試上一試?倘若真能救得駱員外性命,也算功德無量的一樁善事。”那管家一聽,大喜過望,說道:“啊喲,兩位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是……竟是一對世外高人,難怪昨日那奴才三招兩式便敗在姑娘手下。少年英雄,嘖嘖,了不起,真了不起!既然姑娘武藝高強,那麼還請大人大量,不計前嫌,救救我家老爺。”說著滿面堆笑,不住地打躬作揖。
林月如假意道:“昨天的事我自然不再計較。不過這門功夫我也是初學乍練,怎好隨便拿駱員外試手?說不定治得不好,你們反來怪我。”
李逍遙道:“試一試又不打緊。你當駱員外是那不明事理的混帳王八蛋麼?就算你治得他老人家半身不遂、屎尿齊流,又或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老人家深明大義,也斷斷不會怪罪於你。駱員外,請問小人說得是不是?”駱員外此刻已痛得滿身大汗淋漓,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再也抵受不住,一個勁兒地大點其頭。
林月如道:“既是如此,我就勉強試試。倘若治得不對,你們可不許笑我。”走上前去,裝模做樣在二人身上分別察看一番,沉吟道:“瞧這種點穴手法麼……怕是川中一帶的高手所為,倒真和我們青城派如出一轍。奇怪,奇怪,員外為人如此厚道,怎會有人對他老人家下此毒手?此人只顧自己痛快,卻全不問旁人的死活,真可說是喪盡天良了。”駱員外聽出她指桑罵槐,不禁又氣又羞,心中大罵:“臭丫頭滿嘴鬼話。甚麼狗屁川中、川西?世上哪有如此巧事?我看昨晚害我之人多半就是你!”那管家道:“如此可太好了。員外傷勢嚴重,痛苦萬分,還請姑娘速速施救。”
李逍遙“咦”的一聲,伸手攔阻,道:“且慢。駱員外,我看這診金一事,非同小可,你老人家最好先說說清楚,免得日後討要起來,大家都很麻煩。”駱員外通達事理,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曉得自己做事太絕,天怒人怨,如今撞在這班討債鬼手里,定要被他們趁火打劫,借機大敲一番竹杠。
當下氣忿忿地道:“好罷,老子認倒霉。診金加倍,總可以了罷?啊……啊喲,快,快動手罷。”
李逍遙的腦袋搖得好似撥浪鼓,笑道:“那可不成。解穴之法最耗元氣,我這妹子年紀輕輕,貌美如花,倘若因此得了重病,變成你老人家現下這副德性,豈不大大的虧本?”眼珠微轉,看著駱員外一言不發。
駱員外給他盯得渾身發毛,心道:“我早瞧這小子忙前忙後,一味扮好,有些不大對勁兒,果然和臭丫頭乃是一路貨色。聽這廝話中之意,莫非今日這通竹杠竟要敲斷老子的肋巴骨?”低聲問道:“那麼依你們的意思,該當如何?”
李逍遙不去理他,轉身問韓醫仙道:“韓老伯,請問貴村共有人口多少?”韓念慈搶著答道:“我知道。若算上駱員外一家大小,共計是七百一十三口。”
李逍遙道:“乖乖不得了,想不到這村子硬是大得很。不過韓家妹子,駱員外府上的畜生多過了人,咱們姑且略去不算。那麼還剩多少?”韓念慈想了一想,道:“不多不少,共是六百六十八口。”
李逍遙點點頭,嘴里“三下五除二”地算了半晌,一拍巴掌,喜道:“是了!如今糯米緊俏,最為金貴,駱員外親定十貫錢一升,世上再沒有比他老人家這話更公道的了,咱們銅錢、銀子一概不收,只要這個。闔村六百六十八口人,每人一斗,共是六百六十八斗上好的糯米,斤兩分毫,一絲不差。診金付清,即刻施救。”駱員外見他二人一唱一和,全當自己冤大頭一般,只氣得七竅生煙。
那糯米他也是高價所收,這些日子雖說一買一賣,斬獲頗豐,但尚還指望這筆橫財源源不斷地發將下去,此刻對方獅子大開口,張嘴便要去六十余石,如此一來,豈不反要血本無歸?
教他如何舍得?
那管家微一遲疑,陪笑道:“小兄弟深通買賣之道,生意做得精明透頂,令人萬分欽敬。不過這價錢開得太高,我們本小利薄,實在消受不起。還請高抬貴手,再讓上一讓。”林月如臉一沉,接口道:“治病又不是談買賣,誰同你討價還價?你不喜歡就不要治了,姑娘的事情多得很,可沒工夫跟你扯淡。”駱家眾人見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回轉的余地,一時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駱員外心道:“臭丫頭陰損毒辣,又臭又硬,今天這個眼前虧看來是吃定了。唉,也不曉得我駱家祖上作了甚麼孽,今世教我撞見這命中克星,真正他媽的倒霉到家!”想來想去,萬般無奈,只得恨恨地點頭答應。
當即那管家傳令下去,吩咐府中大開倉廩,將所囤糯米一升一斗地量了出來,分發給村中各戶。
眾鄉民得知消息,無不歡天喜地,都道駱家既能轉性行此善舉,陰世的功勞簿上自然更添一筆,今後子孫滿堂、多福多壽,那是指日可待,不在話下。
又有一班好事之人奔上街巷,拿了鑼鼓笙笛猛敲猛打,大吹大擂,宣贊駱員外改邪歸正、行善積德之名,夸到極處,將他捧得天下少有、世間無雙,即令古時有名的朱家、郭解之流,倘若泉下有知,只怕也要自愧不如、甘拜下風雲雲。
經此一鬧,駱家大名登時傳得婦孺共知,遐邇皆聞,駱氏祖宗在天有靈,少不得二次名聲大噪。
忙到傍晚,糯米分發已畢,林月如這才解開二人被封的穴道。
眾人滿面帶笑,齊至院外,恭送駱員外打道回府。
晚飯時韓念慈燒了幾個好菜,韓醫仙取出一壇自釀的老酒,大伙兒團團圍坐,喝了個盡興,直到夜深方罷。
自此,李逍遙等人便在韓家暫住下來。
將養了一個月有余,趙靈兒身子漸漸康復,每日里幫著韓醫仙行醫坐診,倒也忙得愜意。
只是林月如念念不忘塗山所見,始終對趙靈兒的身世心存疑惑,不免對她冷淡了許多。
這一日正在堂上閒坐,忽聽外面一片嘈雜。
眾人搶出門去,只見幾個鄉民抬來一張門板,上面躺著一人。
那人右腿褲管扯得稀爛,膝上數寸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被甚麼猛獸所傷。
同來的一名漢子連連氣喘,說道:“韓老爹,阿毛……阿毛被屍妖咬了一口,不知要不要緊,你老人家快給瞧瞧。”眾人一驚,趕忙圍了上去。
那人面色青紫,兩眼發直,嘴里不停地喃喃低語,卻聽不清說的甚麼。
韓醫仙命人將門板抬進客堂,取了一柄小刀,割開那人腿上的傷處,一道黑血迸流出來。
韓念慈捧過一只銅盆來接血,只聽得“嗒、嗒、嗒”,一聲聲輕響,血液滴入銅盆之中。
眾人目不轉睛地看著,見韓醫仙替他放淨毒血,又敷了些藥膏在傷處,這才起身走到桌旁,匆匆開了一副方子,命阿寶照方煎藥。
眾人見傷者面上異色漸消,顯是救治生效,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韓醫仙問道:“西面出村的路早已封住,怎會有屍妖闖了進來?你們幾個可見到屍妖了?”先前說話那漢子道:“不是屍妖闖進來,是他們幾個偷偷過河,去西山上拾柴。想不到大白天的,竟跟屍妖走了個臉對臉,阿毛跑慢了一步,這才被咬成重傷。”韓醫仙皺眉道:“拾柴?你們不要命了麼?”沉思片刻,擺了擺手道:“你們幾個回去告訴阿毛的娘,就說我留他在這里住上一晚,待明早看過病勢再說。”眾人齊聲答應,紛紛出門。
那說話的漢子走了幾步,回過頭道:“韓老爹,你老人家吩咐我們小心屍妖,不准過河半步,大伙兒自然都記在心上。但這樣一直躲著也不是辦法,就算大伙兒不用出門,總不能不吃飯、不燒柴罷?唉,手中的糯米眼看就要用光,我瞧這屍妖一日不除,便一日沒得安生日子過啦。”說罷嘆了口氣,匆匆而去。
堂上諸人回想那漢子的話,俱都默不做聲。
靜了片刻,林月如道:“我看這人說得在理。總這般躲躲藏藏成甚麼樣子?索性想個法子出來,徹底除掉屍妖,那才真正是萬全之策。”韓念慈道:“怎麼沒想法子?林姐姐,你們三人來前,便曾有人出過一個主意,說村西玉佛寺的住持智修大師法力無邊,若能求得他出手相助,定能除盡屍妖,天下太平。爹爹也覺這主意甚好,便指派村中三人前往玉佛寺求助。誰知……誰知……”一語未畢,韓醫仙伸手攔阻,道:“念慈,等一等,還是讓爹來說罷。”頓了一頓,說道:“為滅除屍妖,老夫也曾想盡辦法,先後派人往玉佛寺求助。怎料這些人盡皆一去不返,從此音信全無。過後有人壯著膽子前去刺探,見他們竟都留在寺里,出家做了和尚……”三人聞言,都是大感意外。
韓醫仙接著道:“更教老夫頭痛的是,村南江家的三少爺少雲竟也在其內。少雲這孩子一向在外學藝,身懷武功,幾個月前聽聞家中遭難,這才辭師歸鄉,回到村里。他自一落生便與念慈訂有婚姻之約,雖說兩個孩子素未謀面,但老夫既同江家交情篤厚,料想他絕不致如此決絕,居然舍得拋下念慈,去做甚麼和尚!唉,這才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村子里眾說紛紜,有的道玉佛寺的和尚是妖魔鬼怪,會使妖法,也有的說他們居心不良,專捉青壯男子出家為僧,卻又不知是何緣故。但總而言之,自那以後,再也無人敢去冒險求救了。”
李逍遙等人聽他說罷,不由得相與嗟異,均覺此事蹊蹺無比。
趙靈兒道:“逍遙哥,林姐姐,如今我的病早已痊愈,我們三人就去那玉佛寺一趟,見一見這位智修大師,你們說好不好?”
李逍遙和林月如對望了一眼,一齊拍手稱好。
林月如笑道:“我也正有此意。順便問問姓江的小子,念慈妹妹哪一點對他不住?他放著韓家的現成姑爺不肯做,卻跑去做甚麼鬼和尚?”韓念慈面上暈紅,低頭不語。
韓醫仙急得連連擺手,道:“這可萬萬使不得。老夫先前之所以未敢輕言此事,怕的便是你們俠義心腸,貿然前去犯險。月如姑娘,你雖然武藝高強,但此去玉佛寺路途不近,屍妖又日益猖獗,沿路實是凶險無比,這……這件事老夫無論如何也不能贊成。”
李逍遙道:“韓老伯,你老人家這話可就太過見外了。你救了靈兒性命,小侄正不知如何報答,區區一樁跑腿送信的小事,又算得了甚麼?我們三個有武藝在身,那『濕妖』、『干妖』也不放在心上,怕的只是人家逼我們做和尚。月如和靈兒乃是女人,又生得這般如花似玉,寺里的和尚就算起了凡心,想要還俗,也不會動那逼她們出家的念頭。講到小侄我,你老人家請放一百二十個心,要我剃了光頭做和尚……嘿嘿,那是一輩子也休想。”林月如撇了撇嘴,向他斜目而睇,接口道:“我老人家先放二百四十個心給你,天下若有哪間寺廟敢留你做和尚,那才真正活見鬼了。”眾人齊聲大笑。
韓醫仙聽出李逍遙語中雖有戲謔之意,但飽含忱忱之誠,不禁大為感激,加之三人又都去意甚堅,也就不再多勸。
次日一早,三人收拾好行囊,動身出發。
那玉佛寺建在西面大山之中,相去白河村五十余里,一路上白楊綠草,黃土青山,景色很有些看頭。
三人留心提防,中途並未遇到屍妖,傍晚時分便已到得山下。
循著山徑上行不遠,忽見道旁井沿上站著一人。
那人光頭緇衣,腳邊放著兩只木桶,是個外出打水的和尚。
三人走到近前,見這和尚二十多歲年紀,光頭新剃,露著青森森的頭皮,其上點了數點香疤,很是顯眼。
李逍遙心道:“這人看樣子新近才做的和尚,莫非便是白河村的哪個倒霉蛋?”笑嘻嘻地作了個揖,道:“大師傅請了。敢問你可是玉佛寺里的高僧麼?”一語說畢,只見那和尚看也不向他看上一眼,轉過身去,扯動井繩,慢慢將水桶提上井口。
接著轉回身來,將滿滿一桶水都傾入木桶之中,又將空桶重行吊落井底。
他這一番動作做得嫻熟至極,似乎打水一事已干過幾千、幾萬遍,絕難再出分毫差錯。
但舉動之間又毫無生氣,若非頸間喉結不時微微滑動,李逍遙幾乎以為眼前之人是個木頭做的傀儡。
李逍遙心道:“這和尚耳朵不中用,原來是個聾子。”向前湊了湊,大聲又問:“大和尚,去玉佛寺可是走這條路麼?”這一次他有意提高了聲音,怎知那和尚仍是充耳不聞,雙眼緊盯手中的井繩,慢吞吞地將兩只木桶打滿,又慢吞吞地掛好扁擔,擔上肩頭,若無其事地轉身便行。
三人瞪眼在一旁看著,均覺十分不可思議。
李逍遙分明見他目光從自己面上緩緩掃過,神色間卻如一無所睹,不禁呆了一呆,心道:“這賊禿如是聾子,聽不見我的問話倒也罷了,怎麼老大的三個活人站在這里,你也看不到麼?莫非他寺里的和尚都死得絕了?卻教一個又聾又瞎的家伙跑來擔水。”林月如扯扯他衣袖,快步而前,說道:“咱們快些跟上,看他將水擔去哪里。”那和尚擔了兩大桶水,步履遲緩,三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不多時便見前方山坳里隱隱露出飛檐一角。
轉過山口,再行不遠,來到一座寺院門前。
只見那寺院圍牆高起,大門洞開,牌匾上寫著斗大的金字:“玉佛禪寺”,氣勢甚是恢弘雄偉。
那和尚擔著水走到寺門之前,毫不停留,大步進寺去了。
李逍遙笑道:“天色不早,我看這賊禿定是寺中擔水、燒火的僧廚,趕著回來做飯。我們快些進去,興許還能混上一頓晚齋。”林月如白了他一眼,正待說話,忽見一名小和尚匆匆走出大門,往四下張了一張,看到三人立在不遠處,有些害怕似地停住了腳。
三人走過去道:“小師傅,我們三個遠道而來,有事求見本寺的住持,煩勞你幫忙通稟一聲。”那小和尚面色蒼白,一言不發地行了個禮,轉身進寺去了。
林月如心下有氣,哼了一聲,道:“這小和尚好生無禮。”
李逍遙笑道:“我看未必。你想一想,出家人原本四大皆空,這小和尚猛地見了你們兩位閉月羞花的大美人,自然以為是天仙下凡,那還有不嚇得屁滾尿流、大叫投降的道理?”林月如皺眉道:“呸,呸,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來說去,沒一句好話。”
李逍遙道:“是,是。我瞧你林大小姐這張嘴巴生得挺美,何不吐幾顆象牙出來,給咱們開開眼界?”等了片刻,只見那小和尚走出門來,照舊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垂著手道:“施主,住持師兄有要事在身,不便見客。三位請回罷。”三人見這小和尚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居然輩分甚高,忝為一寺住持的師弟,都不禁肅然起敬。
但是聽他所言,心下又都有些詫異:和尚們整日里青燈古佛,鍾罄鐃鈸,張開嘴巴吃飯,閉上眼睛瞌睡,怎會有甚麼要事在身了?
李逍遙尋思:“老和尚多半是嫌麻煩,不願見客,胡亂編造個理由出來,叫這小和尚推搪我們。這小和尚看著還老實,不大像會說謊的樣子,我且試他一試。”笑道:“不知你這位小師傅法名如何稱呼?你瞧,我們三個都是好人,是遠來還願的檀越,走了幾十里山路,身上帶的銀子又重,不如你請我們進寺里坐一坐,胡亂發放了銀子,回去也好省些力氣。”那小和尚抬頭看了他一眼,心下不信,道:“小僧名叫智澤。施主好意心領,不過本寺與別處不同,這個……從,從來不受四方布施。”林月如冷眼旁觀,見這智澤神情古怪,講話又一味推三阻四,很有些不盡不實,忍不住喝道:“甚麼布施不布施?小和尚,你進去再說!就說有三個惡人打上門來,想要放火燒寺,看他見我們不見?”智澤嚇了一跳,連聲道:“是,是。”又慌慌張張進寺去了。
三人在寺門外等了許久,卻不見智澤出來。
林月如無意間瞥見趙靈兒神色怔忡,似有所思,問道:“靈兒妹子不舒服麼?”
趙靈兒道:“沒甚麼,我還好,只是……心里面總有種不祥之感。林姐姐,這地方不大對勁啊。”
李逍遙忙問:“怎樣?你可是看到有甚麼妖氣?”
趙靈兒只覺一陣心煩意亂,卻也說不出哪里不對,搖了搖頭,並不接口。
林月如道:“既曉得寺里面有鬼,索性便進去瞧瞧。傻等在這里有甚麼意思?”說著話邁步便向寺中行去。
趙靈兒吃了一驚,叫道:“林姐姐,等一等。”伸手去拉她袖子,卻一把拉了個空。二人無奈,只得隨後跟入。
三人轉過照壁,來至前院。
只見面前巍巍聳著一座高大的佛殿,紅牆青瓦,構建甚是宏偉。
兩旁各有一溜禪房,石階下擺著半人多高的銅香爐,爐內燃著佛香,白煙裊裊,倏東倏西地隨風輕漾。
整個前院里空無一人,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息。
三人心生肅穆,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
剛走到佛殿之前,驀地里傳來一聲大吼,恍如半空起了個霹靂,一條瘦小的身影自殿內疾衝而出,幾步奔至階前,突然一腳踏空,重重地摔了個嘴啃泥。
三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小和尚智澤。
緊跟著腳步聲咚咚作響,一位大和尚旋風般躥將出來,指著智澤高聲叫罵道:“小禿驢!還俺肉來!”一個健步躍至智澤跟前,劈胸抓住,將他提起,手中明晃晃的大斧當空虛劈了幾劈,喝道:“他奶奶的,你這小王八蛋早也想成佛,晚也想成佛,今日爺爺就大發慈悲,索性用這把家伙超度了你。”作勢便砍。
智澤面色煞白,手腳在空中亂抓亂舞,嚇得連話也說不出。
三人大吃一驚,齊叫:“使不得!”
李逍遙身隨意動,微微一晃,已欺至二人身側,舉手向那大和尚肩頭拍落,說道:“且慢動手。”那大和尚向後一避,不知怎的竟沒能避開,只覺半邊身子微微發麻,手臂力道登失,不由自主放開了智澤。
他心中納悶,瞪了李逍遙一眼,說道:“咦,你這小子是誰?怎的沒剃光頭?可是新近才給老禿驢騙來的?”這大和尚約莫四十余歲光景,生了一臉絡腮胡子,衣襟大敞,胸口布滿濃密的黑毛,宛似凶神惡煞一般。
李逍遙心中又是詫異,又是佩服:“普天下罵和尚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和尚自家罵自家『禿驢』,還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這老兄行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所見果然甚高。”智澤爬起身來,定了定神,怯聲說道:“智杖師弟,請你息怒,聽我一言。你今早才犯殺戒,接著又犯葷戒,已是罪孽不輕,現下竟又要……要行凶殺人。阿彌陀佛,那可是十惡不赦的大罪過,若不快快悔悟,只怕佛祖不容,將來要下……下這個……阿鼻地獄。”智杖呸的一聲,雙眼圓睜,怒道:“下你小禿驢十八代祖宗的狗屁地獄!反正過幾日若還吃不上肉,老子終歸是個餓死鬼。早也是下地獄,晚也是下地獄,早早晚晚還不都一樣?”對李逍遙道:“你讓開些,待我將這小禿驢一斧劈了,剝皮開膛,熬一鍋肉湯,你三個小家伙每人也分上一碗。”智澤渾身發抖,躲在趙靈兒身後不敢露頭,口中仍是念念有辭:“罪過,罪過。師弟,我們出家之人,怎能殺生動葷?罪過,罪過。阿彌陀佛……”三人見智杖身形魁梧,手長腳大,渾似廟里供奉的金剛、羅漢一般,遠比眾人高出許多,這小和尚居然一本正經地喚他“師弟”,心下均覺十分好笑。
林月如道:“這位大師身為出家人,在寺院之中動刀動槍,委實有些不成話。你們兩個鬧成這樣,到底所為何事?”智杖氣哼哼地道:“俺若不說,你們也不曉得這小鬼的可惡。俺一連幾月在這鬼地方出家,每日里葷腥難見,嘴里幾乎淡出鳥來。今早老和尚吩咐砍柴,是俺運氣好,撞見一頭野鹿,腿上有傷跑不快,被俺一斧砍死,背回寺中,辛苦半日燉了一鍋鹿肉,本想先美美地喝上一碗肉湯,不想這小……這小壞蛋趁我一不留神,竟連鍋帶肉拿去丟在茅廁里!他媽的,這……這千刀萬剮的小禿驢!”說著說著,額頭上無數青筋紛紛暴起,眼里幾乎冒出火來,又比劃著要衝過去砍了智澤。
三人聽罷,都是哭笑不得。
林月如道:“和尚是出家人,持齋用素乃理所當然,這小師傅恐你玷汙了寺院清規,倒掉鹿肉,做得可沒錯啊。你若耐不得這份清苦,不如趁早還俗去罷。”智杖道:“呸,你當俺希罕做這鬼和尚麼?若能好好地還俗回家,哪還用得著受這份罪?”林月如奇道:“此話怎講?”
智杖嘆了口氣,當地一聲,將大斧擲在地下,說道:“俺原是村里殺豬的屠戶,每日少說也要兩升白米、五斤肥肉,才填得飽肚子。這幾年年頭不好,日子難過,常是飢一頓飽一頓。三個月前,這寺院里的老禿驢來俺村傳法。本來俺又不是和尚,理他傳的甚麼狗屁佛法?可是俺隔壁胡三賴那小子說,跟著這老禿驢出家做和尚,每日便能有三頓飽飯。俺跑去問過,老禿驢也親口認了。俺歡喜得不行,以為撿了個大便宜,興衝衝地隨他來到這里。哪知一連三月,每日頓頓都是青菜豆腐,連一根豬屌毛也不曾見過。俺去尋那老禿驢理論,他卻一通東拉西扯,說做和尚有甚麼『五戒』、『十戒』,總之一句話,便是不准吃肉。操他奶奶個熊,不許老子吃肉,老子還做甚麼和尚?不如仍去干那操刀殺豬的營生!”智澤聽他口中滔滔不絕,左一個“禿驢”,右一個“禿驢”,很覺刺耳,微微皺起了眉。
智杖接著道:“俺當即不依,鬧著要還俗,那老……老和尚勸了三四個時辰,最後是俺不耐煩聽他,自行收拾東西打算離開。誰知道出得廟門,這才曉得大事不妙……”三人齊問:“怎麼樣?”
智杖一拍大腿,道:“俺……俺他娘的不知怎的,居然忘了家住哪里啦!”三人見他滿面愁苦的樣子,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李逍遙笑道:“原來如此。我看你這位大師出家才只三月,便能樂而忘返,定是與佛祖大大的有緣。你這個家麼,那是無論如何回不得的,不如仍是做和尚為好。”勸了半天,智杖總算怒氣漸消,拾起大斧,罵罵咧咧地去了。
智澤定了定神,合什為禮,小聲道:“三位施主,請隨小僧來罷。”拾級而上,穿過前殿,徑向後院行去。
這玉佛寺占地廣大,前後共有三進院子。
李逍遙等人跟隨智澤穿堂過殿,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工夫,卻不曾見到一位僧人,心中都是暗暗納罕。
林月如東張西望一陣,壓低了聲音道:“我看這玉佛寺說不定真有些古怪。咱們進寺前後,總共只見過三名和尚,一個個不是裝聾作啞,便是扮傻充愣,難道全天下的蠢貨都聚到此地了麼?世間哪有這種道理?”
李逍遙和趙靈兒也正思慮此事,聞言緩緩頜首。
不多時來到後院大殿,智澤道:“住持師兄在里面相候,三位請進。”伸手向殿門一指,緩步退到石階下站定。
李逍遙輕輕推開虛掩的殿門,領著二女邁步行入。
此刻天色已晚,殿上卻並未燃著燈火,光线昏暗不清,顯得有幾分陰森可怖。
三人在門口站了少頃,漸漸看清殿內的情形。
只見大殿東西兩廂高高低低,各供著數十尊羅漢像,盡頭處的蓮台之上乃是佛祖金身,赤足拈花,頭臉給幔帳遮住了大半,容顏難辨。
佛前供桌下擺了三只厚厚的蒲團,右首蒲團上端坐一位老僧,身形高瘦,雙臂下垂,似在瞑目入定。
常人誦經禮佛,自應當恭對佛像,他偏生將身子掉轉了過來,變作面向大門,背朝佛像,模樣看來很是怪異。
李逍遙不明緣故,心中暗暗納罕:“這老和尚怪模怪樣,想必就是此間的住持智修了?”當下輕手輕腳走了過去。
二女緊隨其後,亦是小心翼翼,不敢發出任何響動。
那老僧身穿一領寬大的緇衣,坐在那里紋絲不動,似乎並未察覺有人迫近。
三人好奇地打量,見他生得相貌奇古,上瞼極長,垂落下來,幾乎碰到高高聳起的顴骨,面上皺紋如刻如鏤,宛似枯樹老皮一般,實在看不出有多大年紀。
李逍遙走到他身前一丈之地,不敢再行靠近,畢恭畢敬行了一禮,朗聲說道:“弟子拜見大師。”他見這老僧年高體衰,生恐像那擔水僧人一般,耳朵已不中用,是以嗓音提得甚高。
大殿之中空蕩蕩的,此際突發大響,將自己嚇了一跳。
誰知那老僧竟連眼角也未動一下,仿佛半個字都不曾聽到。
李逍遙不禁啞然失笑:“玉佛寺風水奇佳,能人輩出,眾和尚不是聾子便是啞巴。這老和尚既為一寺之主,自當高出旁人一籌,這等又聾又啞、又瞎又呆的樣子,果然再合理不過。”靜候片刻,見他仍無反應,大聲將前話又重復了一遍。
那老僧依舊木雕泥塑一般,只是充耳不聞。
林月如和趙靈兒見狀也覺大惑不解,不曉得那老僧是當真未聞,還是故意如此,都站在那里不敢出聲。
李逍遙忍不住氣往上撞,心道:“好,好,好,你老和尚有本事不吃不喝、不拉不尿,在這里呆坐一晚,老子便也豁出去陪你一晚。咱哥兒倆不如索性賭上一賭,倘若我先你動得一動,立時跟你磕頭認輸,從此甘拜下風!”這念頭才一冒出,忽見那老僧白眉一軒,眼皮微張,向他看了過來。
李逍遙又驚又喜,慌忙站直身子,垂手恭立,兩眼盯住他光光的頭皮,只等他張法口、吐佛音,開言示下。
卻不料那老僧大搖大擺地看過一眼,雙眉一抖,毫無表情,慢慢合上眼皮,又入定去了。
李逍遙只氣得哭笑不得,強壓怒火,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將頭轉過一旁。
大殿內一時寂靜無聲。
三人在那老僧面前一字站開,枯立良久,都覺有些沒趣。
李逍遙更是無聊至極,眼光不停游來蕩去,自屋頂轉向地板,再由地板轉回屋頂。
默默地數了一會兒經幡,忽覺頭皮癢癢的,甚是難受。
剛待伸手去抓上幾下,猛地想起前誓,趕忙停手不動。
過了不久,脊背之上又有些發癢,更不敢伸手抓撓,只得咬緊牙關,竭力忍耐。
忍得片刻,那癢意非但未去,反而更盛,越是不敢抓撓搔耙,越覺身上奇癢難當。
無奈之下,偷偷瞥了那老僧一眼,見他兀自神游物外,並未有醒來的意思,這才微微縮起脖子,肩頭連聳,聊以稍減癢意。
殿中悶熱,他這樣宛如癲病發作,只聳得數下,便已滿身大汗,心下不由得惱怒:“這賊禿裝模做樣,故弄玄虛,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智修?我李逍遙老遠從白河村趕來這里,你不對老子齋飯款待,卻將我晾在這里陪你挺屍。他奶奶的,我看你老賊禿印堂發黑,一臉晦氣,莫非是今晚大限到了?”厭忿之下,未免腹誹得不似先前那般恭謹,“和尚”也自然而然降格作了“賊禿”。
他這里一念未息,但聽呼的一聲,那老僧長長吐了一口氣,雙目居然大張開來。
這一下當真喜從天降,李逍遙再顧不得脊背刺癢,趕忙整肅面容,便待躬身行禮。
四目相交,他驀地里心中一動,想起前番這老和尚也曾抬過貴眼,可是跟著便沒了下文,這回莫不是又在哄騙自己?
這等緊要關頭,若然輕舉妄動,豈非又要大大地吃虧上當?
正躊躇間,那老僧已開口說道:“不錯,老衲便是智修。李施主從白河村來此,不知所為何事?莫非也是請老衲出山除妖麼?”聲音低沉沙啞,顯得蒼老之極。
此言一出,三人都吃了一驚。李逍遙脫口道:“啊,你……你……你如何曉得我姓李?”心說難道他懂得讀心之術,竟能看出我的底細?
智修微微一笑,並不接口。
他愈是不露聲色,李逍遙愈是怕得厲害:“別看這老和尚老得好像爛木頭一截,說不定真有些法力。”心下惴惴,不敢再行胡思亂想,回道:“大師猜得半點不錯,弟子遠道而來,全是為此。請大師看在佛祖面上,大發慈悲,救一救白河村七百余條人命。”智修道:“善哉,善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要除盡屍妖,談何容易?老衲看三位的樣子,似乎個個都有異事纏身,目下自顧尚且不暇,又何苦為旁人的閒事空勞神思?”
李逍遙道:“大師在上,弟子雖然粗蠢,沒讀過幾天書,可也聽過『人命關天』這句話。除妖一事,關系眾人生死存亡,似乎不……不該算是閒事。”智修哦了一聲,長眉挑動,顏色甚喜,合掌為禮道:“阿彌陀佛。施主金石之言,足見高明。怪不得老衲一見施主,便覺與施主很是投緣。如今觀你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果然無一不與佛法中的要詣暗合,佩服,佩服。除妖之事暫且不談,老衲這里有一事相求,卻不知施主看著佛祖金面,能否恩允?”
李逍遙心道:“來了,來了,老和尚聽我漫天開價,卻不忙就地還錢,反倒大拍起馬屁來,這一手討價還價的功夫實在是高明無比,滑頭得到了家。似他這等根骨,不去做官而做和尚,嘖嘖,可惜啊,當真大大的可惜。”心悅誠服之下,又畢恭畢敬施了一禮,道:“大師有何吩咐,便請示下。只要能救得天下蒼生,弟子無不遵從。”智修撫掌大笑,連道:“好,好,好。佛門廣大,處處有緣。既然如此,便請施主皈依我佛,即刻在鄙寺剃度出家!”跟著不等他答話,宣了一聲佛號,高聲道:“煩勞智圓、智通兩位師弟進來。”門外兩名僧人應聲而入,手捧托盤,快步走到眾人跟前站定。
三人定睛一看,只見左首托盤盛的是一領僧衣、一串念珠,右首托盤中乃是剃刀、佛香等等,一應剃度之物,看樣子似乎早有預備。
此事大出意外,李逍遙縱使機變百倍,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茫然看看二女,又看了看智修,連連擺手道:“大師,你老人家莫開玩笑,這如何使得?”智修道:“阿彌陀佛,施主言之在先,對老衲所請無不遵從。怎麼,現下你可是打算變卦麼?”林月如早已按捺不住,在旁怒道:“呸,你這老和尚胡說八道,他怎能出家?”
李逍遙點頭道:“對……”才說了一個“對”字,忽又深感不妥,轉而搖頭道:“錯了,錯了。月如,你怎可對大師無禮?不過,大師在上,她說得其實倒也不全錯,弟子眼下尚有些俗事未了,暫且還……還不宜做這個……這個和尚。”智修憮然不樂,緩緩說道:“施主好一副伶牙俐齒,老衲萬分佩服。只是你這樣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豈不有些令人齒冷?”頓了一頓,又道:“智圓、智通,站開一旁,待老衲親請施主剃度受戒。”話音未落,猛地長身而起。
三人只覺眼前一花,他瘦長的身形已然迫至近前,抬手向李逍遙肩頭按去。
他原本四平八穩地坐在蒲團之上,同三人相去愈丈,可是說話之間,聲落人至,真可謂迅雷不及掩耳。
三個人,六只眼,無不牢牢盯在他身上,居然並未看清他舉動如何,驚異之下,不由得同聲叫了出來。
李逍遙遇變不亂,微一側身,避開這一按,跟著想也不想,雙掌齊出,閃電般擊在他胸口。
只聽啪的一聲,如中敗革,智修面上毫無異色,硬生生接下了這兩股掌力。
李逍遙大吃一驚,正待收掌再打,誰知對方身上陡地生出一股極強的吸力,竟將雙掌牢牢吸住。
他猛提真氣,連運數次內勁,哪里抽得回半分?
情急之下,索性和身撲進,屈膝撞向智修的小腹。
智修一聲悶哼,故技重施,小腹微微一縮,又將膝頭粘在了腹間。
李逍遙心下大駭。
自吞蛇丹以來,他每日勤加修煉,內力較從前已猛增了何止十倍?
一拳打出,即是獅子、老虎也禁受不起。
但智修結結實實受了這兩掌一腿,居然渾若無事,反將他手腳盡數困住,功力之高,直是驚世駭俗。
他抬眼看看智修,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竹竿一般羸弱的老僧竟身負如許驚人的內力,難道此人修為真在百年以上不成?
正驚疑間,驀地里一股大力涌來,身軀騰空而起,不由自主地倒飛出去,“砰”的一聲,摔落在地。
所幸這力道雖大,但頗為柔和,摔在地上並不十分疼痛。
李逍遙一躍而起,見林月如已抽劍撲上,急忙叫道:“別動手!快走,快走!”他此刻已知這老和尚的內功深不可測,三人合力也遠遠不是對手,只怕糾纏得久了,對方後援一至,再想脫身更是萬難。
總算二女腦子不慢,聞聲知意,跟著李逍遙向外飛奔出去。
三人一前二後,搶到門前,但見人影晃動,一個高大的莽和尚衝入殿來,手持大斧攔住去路。
李逍遙見是智杖,知道他的斤兩,道聲:“得罪。”身形一矮,自他腋下疾鑽而過。
智杖嗔目狂吼,轉身奮力一斧砍去。
李逍遙這一下原是誘招,側頭避開斧刃,左足飛起,重重地踢在他腰胯之際。
智杖痛呼一聲,龐大的身軀騰起丈余,撞向東牆。
眼看這一下便要非死即傷,陡然間黑影一閃,後面一人飛身插上,捷若猱玃,伸手在智杖腰間一托,將他輕輕放落地面。
接著身形更不少緩,腳步滑動,已掩至近前。
正是智修。
李逍遙明知他立足未穩,正是搶攻的大好時機,可是心存忌憚,竟自遲疑著不敢出手。
林月如喝了一聲:“讓開!”跨上兩步,手中劍奮力一振,當胸刺去。
智修雙掌並提,掌心向內,虛攏在胸際,待她長劍刺到身前,猛地大吼一聲,內力驟發。
林月如全身如中電殛,掌中劍柄猛地變得熾如火炭,再也把攥不住,長劍震得嗡嗡作響,脫手而飛。
李逍遙急叫:“大師手下留情,別……別傷她性命!”一驚愕間,智修已大踏步來至身前,右掌翻起,一把將他左腕牢牢扣住。
林月如和趙靈兒同聲驚呼,雙雙搶上。
智修呵呵大笑,袍袖輕拂,二女只覺一股剛猛無比的勁風直逼過來,勢如排山倒海,不由自主地蹬蹬蹬連退數步,重重撞上身後的殿柱。
智修舉手之間打退三人,卻不乘勝追擊,扭頭對李逍遙道:“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出家人慈悲為懷,老衲怎能無故傷人性命?時候不早,咱們這就到佛前剃度去罷。”說著邁步便行。
他身高臂長,行動如風,扯著李逍遙如提嬰孺,三步兩步回到供桌前。
智圓、智通躬身行了一禮,捧過托盤。
智修微笑道:“老衲空活半生,中年方才得遇師尊,皈依我佛,是以年紀雖長,卻自知修行尚淺,決不敢妄收弟子。這寺里僧眾數十,老衲只當大家是師兄弟一般……”一面說話,一面輕輕將李逍遙扯至身畔,取過一柄剃刀,拿在手上,凝神思索:“……師弟呵,依照規矩,你我該同是『智』字一輩。嗯,不過你性子輕脫,頑皮好動,出家後卻該取個甚麼樣的法名呢?”目光如電,在李逍遙頭頂掃來掃去,似乎便欲擇處下刀。
李逍遙見他毫不知恥,居然老起了面皮喚自己“師弟”,不由氣急敗壞地道:“放屁,放屁!誰要做你媽的鬼和尚?老禿驢,快快放手!明白告訴你,我就算給你逼著做了和尚,心里不痛快,一樣也要破罐破摔。老子每日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再娶上七八個老婆,生他十五六個小和尚、小尼姑出來,將你這玉佛寺弄得個烏煙瘴氣,亂七八糟,永世不……不……咳咳,不得安寧!”他既已撕破了臉,自然再無顧忌,索性破口大罵,那老和尚的尊號也一降再降,由“賊禿”直降而為“禿驢”。
智修涵養了得,倒也不以為意,只微微一怔,嘆道:“阿彌陀佛,師弟直是如此的勘不破。”放開五指,向後退了半步,口中嘖嘖連聲,顯得甚為惋惜,又道:“師弟生具佛心,根骨奇佳,將來的成就難以估量,這些紅顏白骨、富貴浮雲的雞蟲小事,又何必這樣縈縈於懷呢?譬如面前的兩位女施主,看似對你情深意篤,其實到頭來還不是痴夢一場?”林月如臉一紅,“呸”了一聲,心道:“這老和尚瞧著年紀一把,誰知說出話來好沒正經。”
李逍遙見他給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居然並不動怒,倒有些出乎意料,一時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趙靈兒忍不住在旁接口道:“大師此言,實屬大造惡業之語。小女子見識低淺,不敢妄論佛理,但請問大師,天下之人若都似你這般視情為無物,不論男女,盡皆出家為僧,那還成甚麼世界?這世上豈非再無父子之親、夫婦之義了麼?”她聲音不高,可是短短幾句話說得入情入理,切中竅要,實是不大容易反駁。
智修沉吟道:“嗯,情之為物,縹緲虛幻,眼看不到,手抓不牢,豈可坐而空談?老衲以為,惟有生死兩隔,方見真偽。”左拳探出,慢慢將五指攤開,道:“施主請過來看。”
李逍遙心道:“你這家伙辯不過靈兒,老羞成怒,就想騙我走近,好趁機出手偷襲,誰不知道?哼哼,這手段老子用得多了,才不會上當。”反而小心翼翼地後退一步,這才往智修手上看去。
只見一團鴨蛋大的白光浮在他掌心之中,光團里影影綽綽,似乎藏著甚麼物什。
李逍遙好奇心起,用力眨了眨眼睛,正待凝神細看,卻見他掌中光芒陡然一盛,清清楚楚現出老大一片屋宇,依稀便是玉佛寺的影像。
李逍遙嚇了一跳,愕然道:“你這妖僧,又使甚麼妖法?”智修誦了聲“阿彌陀佛”,道:“此乃道家的『圓光之術』。老衲苦研佛理數十年,也曉得些過去未來之事,現下請施主看看情為何物。”
李逍遙不曉得“圓光之術”有何來頭,但見這光團縹緲繽紛,爛如錦繡,絢麗中似乎蘊藏著無窮無盡的魔力,令人不禁為之奪目。
定定地看了片刻,那“圓光”中的影像越來越是清晰,只見一座大殿之上聚著數人,當中一人手臂前探,另一人縮頭縮腦地站在一旁,正在小心窺看。
他看著看著,驀地里心頭一凜:“啊喲,這人……怎麼看著好像是我?”耳聽智修口中不住地喃喃絮語,眼皮一陣發沉,直有些昏昏欲睡。
他大吃一驚,暗道:“不好,著了這賊禿的道了!”身子搖搖擺擺,站立不定,向前俯摔下去。
虧得他功力深厚,內息一轉,困意頓消,雙手在地下一撐,疾躍而起,身邊卻只剩下林月如和趙靈兒,智修等人早已不知去向。
李逍遙又驚又怕,腦中霎時間一片空白。
只聽趙靈兒連聲急問:“逍遙哥,逍遙哥,你……你怎麼樣?”
李逍遙搖頭道:“我沒事,那老和尚呢?”
林月如道:“四個臭和尚只一眨眼便都不見了蹤影。逍遙,我看這老……老妖僧有點邪門,不如先逃出去再說。”
李逍遙心下惶悚不安,只想快快離開此地,自然絕無異議。
三人匆匆出了大殿,快步來至前院。
只見夜色之中,寺門緊閉。
李逍遙上前撥開門閂,將門扇推開一道縫。
三人向外張看,不由得都是一愣。
眼前不見來時的道路、山岡,卻立著一座影壁,四面隱隱都是高牆,居然又是一進院子。
李逍遙心中大奇,回首向身後看了看,發覺門里門外的兩所院落竟而一模一樣,全無半點差別。
這景象實在太過詭異,趙靈兒只覺渾身毛發皆豎,小聲問道:“逍遙哥,林姐姐,怎……怎麼會這樣?”
李逍遙搔搔頭皮,也不知如何置答。
三人正自驚疑不定,忽然身後有個聲音低低地說道:“三位大哥大姐,快站住了,外面危險得緊,切莫再向前一步。”靜夜之中,萬籟無聲,三人猛地聽到有人說話,都不禁嚇了一跳,一齊回過身來,只見照壁旁不知何時竟多了一人。
那人深笠寬衣,面掩於笠,卻看不清相貌。
李逍遙見他穿著打扮似是僧人模樣,心頭更驚,喝問:“甚麼人?”那人並不答話,只是連連招手,顯得急切異常。
李逍遙微一猶豫,做了個手勢,三人快步走到那人近前。
林月如抽出長劍,劍尖斜斜指向他小腹,以防他突然出手偷襲。
那人退後一步,說道:“你們便是求見住持大師的三個人麼?啊喲,這位姐姐好凶,我又沒得罪你,干麼拿劍對著我了?”他聲音尖細清脆,帶著幾分童音,後面一句卻是衝林月如說的。
林月如哼了一聲,並不答腔。
那人又道:“三位大哥大姐,我不過是好心提醒,並無惡意,你們別疑心。小弟名叫江少雲,乃是龍虎山祈真觀張真人門下弟子,你們從哪里來的?”三人聞言一怔。
江少雲這名字並不陌生,臨來之時,三人曾聽韓醫仙說起,知道他是韓念慈的未婚夫婿,數月前莫名其妙地出家做了和尚,想不到竟在這種情形下相遇,實在教人又驚又喜。
林月如脫口便道:“啊,江少雲,你就是念慈妹妹的那位和尚姑爺!”江少雲道:“你怎會曉得念慈這名字?啊,我曉得啦,你們三人認識韓伯父,對不對?那麼你們是從白河村來的了?我是韓家的姑爺沒錯,但做這和尚卻非自願,嘻嘻,你……你為甚麼笑我是『和尚姑爺』?”說著話,伸手取下頭上的竹笠,搔了搔頭皮。
三人借了微弱的星光看去,見他年紀不大,兩頰瘦削,光頭上香疤甚新,果然才剃度不久。
林月如心知這小子是友非敵,當即收回長劍,說道:“你是江少雲,那咱們便是自家人了。我們受韓老伯之托,來請智修和尚出山除妖,誰知那老和尚甚是可惡,硬要留這位李大哥在此出家。我們三人打他不過,只得逃了出來。喂,三更半夜的,你躲在這里弄甚麼鬼?”江少雲“輕”啊一聲,拍了下後頸,恍然道:“嘖嘖,該死,給你這麼一打岔,我險些忘了要緊之事。”伸手向院外一指,說道:“你們看見了?寺門外那所院子古怪得很,萬萬不可走了進去。我從前不知厲害,偷偷逃走過兩次,哪曉得立時陷在里面,再也尋不到出路。直到天亮以後,大師命人將我引出,這才得以脫困。你想想,適才若非我出言示警,你們糊里糊塗一通亂闖,豈不是糟糕之極?”
李逍遙聞言驚道:“如此說來,寺外已給那老和尚布下了妖法?”江少雲道:“沒錯。還是你這位大哥聰明,一下便猜出來啦。我可是過了好久才想明白。大師的法術著實厲害,我那晚一個人在里面轉來轉去,只轉得頭昏腦脹,突然覺得有些害怕起來。你猜猜,倘若我不吃不喝,就這樣一直轉啊轉的,最後會不會給他變成了一只陀螺?嘿嘿,哈哈,說來也真好笑。”他口中喋喋不休,於被困之事滿不在乎,似乎講的卻是一件有趣無比的經歷。
三人不禁相對愕然,均想:“這江少雲的年紀總有十六七歲,怎麼頭腦卻像三歲孩子一般?”林月如道:“你說得果然有趣。不過智修那老和尚內功十分厲害,較大伙兒高明得太多,咱們站在這里連說帶笑,你猜會不會給他發現?”江少雲怔了一怔,突然之間臉色大變,叫道:“啊喲,怎麼不會?都怪你,我本想領你們去一個地方,你卻一再打岔,害我險些又忘記了。快,快,你們快隨我來,合咱們四人之力,說不定可以逃出這里。”這一次再不等三人答話,轉身便向後院奔去。
三人心中暗暗好笑,但聽說有法子逃出此地,也都不禁歡喜異常,疾忙展開輕功追了上去。
一路通名報姓,敘過前情,李逍遙問起他有何錦囊妙計。
原來江少雲陷在這里已近三個月,起初兩次想要逃走,都為寺門外的“迷魂陣”所阻。
他仍不死心,在寺院各處探察,終於在後殿發現了一處秘道。
那秘道看來通向寺外,但盡頭處的機關極為沉重,江少雲雖然身具武功,僅憑一人之力仍是難以觸發,無奈之下,只得在此苦候同道中人,以期共同脫困。
因此今晚四人相遇,倒也並非全屬巧合。
說話間來至大殿,江少雲引著三人轉到佛像背後,伸手向牆壁上摸索了一陣,輕輕推開暗門,現出一條秘道來。
四人魚貫而入。
時候已至中夜,秘道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江少雲走了幾步,回身說道:“小弟身邊沒帶火把,李大哥,靈兒姐,還有月如姐,你們三個須跟緊些。”三人依言靠攏,牽手而行,感到前方陰風颯然,吹得身上冷颼颼的。
李逍遙心想:“這江少雲呆頭呆腦,十足像個傻瓜,不知說的話是否可靠?倘若他先前查察不細,中了老禿驢的暗算,這一回只怕要損兵折將,弄得個片甲難回。”提心吊膽地走了一陣,所幸未遇甚麼埋伏。
江少雲偶爾停步打亮火折,觀望前路,照見四面都是堅硬的岩壁,腳下道路筆直向前,似乎是一條自山腹中開出的通道。
只是工程如此浩大,卻猜不出何人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