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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臘月二十五清晨

過年好 銀鈎鐵畫 36706 2024-09-05 07:03

  生命就是疼痛。你活著,就要感受疼痛。

  ——園子溫《戀之罪》

  杜浚升是被窗外傳來的零散的聲聲炮竹震醒的。他從枕頭下面摸出手機,定睛一看,此時才5:10。

  但他卻沒心思再在床上打盹。

  自從父親突發心梗去世之後的這將近兩年多的時間里,杜浚升已經養成了每天一早5:30起床的習慣,然後他便為媽媽准備早餐。

  盧玉珠是“同恩中學-女子高中部”的一名班主任,她每天都要在6:10至6:30吃早餐,吃完了早餐就要去上班,而依照盧玉珠的習慣,她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個煮雞蛋、一小碗雜糧粥或豆漿或者打素鹵的咸豆腐腦,還要有一小份炒素菜、一小份拌涼菜或者、外加半個饅頭或者一根油條、四分之一張烙餅之類的干糧,或者不喝粥、豆漿、豆腐腦,且是把干糧換成一碗熱湯面——這份早餐菜單,在杜浚升從上幼兒園到高中時期,的確常年都是盧玉珠自己一個人准備的,按說她想吃的這些東西,在自己家樓下腿兒著走不到五十米的一條早餐鋪胡同那里都能買到,但是盧玉珠這個人多多少少是有些潔癖的,無論人家早餐鋪的環境多麼干淨、瓜果蔬菜原材料多麼新鮮,她始終覺得,那些小餐館小飯鋪里的做出來的東西,一定有問題;不僅是早餐,一日三餐都是如此——早在杜浚升還在上小學的時候,某一次學校要開月考總結會,因此那天盧玉珠加班到了晚上七點半,而當時下午四點半就放學的杜浚升,早跟父親杜溫言餓得前胸貼後背了,更甭提在商業銀行做項目經理的杜溫言那天中午因為要去跑一個商場融資的項目而沒來得及吃午飯;於是杜溫言把兒子送回家後,就又下樓買了三套手抓餅和兩碗老式麻辣燙帶回家,爺倆各吃一份手抓餅、一起吃光了一份兒麻辣燙,又給媳婦留下了一份;可結果開了一晚上會的盧玉珠,見到飯桌上留下的餐食,非但沒對丈夫的行為覺得暖心,反而直接把父子倆全都從房間里叫了出來,指著那份兒麻辣燙和手抓餅,把爺倆狠狠罵了一頓。

  “就不能等我回來,我給你倆做?吃壞了肚子怎麼辦?”說著,盧玉珠還直接把手指指向了杜浚升,“他馬上就要期中考試了,期中完事就是期末!你要是給他吃壞了,影響了他考試怎麼辦?家長會你去開啊!”

  “媳婦,消消氣,呵呵……我不合計著,老婆大人您都累了一天了麼?回來了之後你還得判作業、判卷子,還得寫工作總結和教案,所以晚上你就別做飯了,”性情素來溫吞憨厚的杜溫言是個天生的“妻管嚴”,盧玉珠對他向來是說一不二的,而他似乎倒也樂在其中一樣,每次盧玉珠一發火,他就對媳婦低聲下氣的,“外面做的東西,偶爾吃一次也沒什麼嘛!我今天買的時候我都看了——衛生委員會剛給他們更新的衛生證和健康證,而且人家店里面都消過毒的,干干淨淨的……並且,我和升升吃完之後,也都覺得沒啥事兒,味道也不錯……”

  “哼,外頭做的東西,就這麼好吃是嘛!行,那以後也別吃了!你不樂意吃別人給你做的東西嗎?你干脆給我開除出這個家得了!”隨後又輪番指了指老公和兒子,怒道:“你再去找個媳婦!你再去找個媽!你讓她給你們爺倆做飯吧!”

  ——一個不留神,杜浚升就把手指頭切到了。

  他見狀,趕忙先把還沒切完的“蓑衣黃瓜”給拿到自來水流下面,把上面的血漬先清晰了個干淨,才又回到房間里尋找創口貼,黃瓜本來就水分多,血液殘留在上頭時間長了,會把血液也滲到上頭;若是不趕緊洗干淨,怕是又要被盧玉珠罵是“白痴的不孝子”了。

  貼完了創口貼,杜浚升忍著手上的痛,趕忙淘洗小米,又悶了一鍋粥,隨後又把放在冰箱里發好的面團拿出來放在面板上,撒了薄面,用刀切成長方體,並趕忙上鍋去蒸。

  看著飯鍋上冒出來的熱氣,杜浚升又陷入了恍惚——

  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豆漿油條、小米粥饅頭,他習慣的,是早上衝一杯咖啡或者來一包牛奶,就著肉松面包、香腸蒲棒、三明治或者其他帶有咸味的點心。

  可他活了二十二三年了,此生到現在,滿打滿算,總共就只有一年半不到的時間,是每天早上都可以這樣盡情吃他想吃的東西的:

  其中“半年不到”的那陣兒,是在他剛上省實驗高中後、他堅持要去在學校住宿舍的時候,當時杜溫言對兒子的決定,簡直可以用“興高采烈”來形容,舉雙手贊成,而杜浚升當初的新班主任也勸盧玉珠,如果讓孩子去住校,這樣每天早上去食堂吃飯、又不用花太長的時間在路上、吃完了飯就可以迅速到班級里進行早自習,並能夠節省很多精力,盧玉珠拗不過丈夫和班主任的建議,又確實是杜浚升的學業為重,於是就讓杜浚升住了一學期的宿舍;

  可後來到了期末開家長會的時候,盧玉珠一看全班的成績榜單,便直接氣呼呼地勒令兒子趕緊從下學期開始就搬回家來,理由是原先在國中每次考試都能考到班級前十、年級前一百、現在身在省實驗重點班的杜浚升,在上了高中、住了校之後的這高一的第一學期,卻只考了班級的第33名,至於在全年組,更是考到兩百名開外去了——身為同恩女中為數不多的“省級名師”的盧玉珠,覺得兒子這樣的成績讓自己實在是丟臉,她便決定要親自抓兒子的學習情況,就此,杜浚升便暫時告別了牛奶面包、咖啡點心的生活;

  另有一年總算又讓杜浚升過上這種西式簡餐早餐的生活的,就是大概三年前,他考到首都的P理工大學後的日子了——那也可以說是他此生到現在過得最快樂的一年:P理工所在的位置是著名的坐落了少說得有一二百家計算機和互聯網公司的“首都科技村”,在P理工一牆之隔又是另一所出了名的全國最“洋氣”的大學P外國語大學——因為這兩個原因,P理工的周圍本就住著不少在首都工作的外國人或者留學生;而在P理工的東南邊兩公里,又是一家經營者各國時尚品牌的購物中心,這樣的環境,自然讓P理工的周圍多了不少酒吧、西餐館、面包房、甜品屋……毫不夸張地說,杜浚升在P理工就讀的這一年下來,直接胖了十斤多;

  可這十斤的肥肉,壓根兒並沒在杜浚升的身上停留多久,因為就在杜浚升的第一個學年還剩兩周的時候,家里就出事兒了——分明已經升任到融資部總監的杜溫言,因為長期加班熬夜、外加食宿不規律的原因,在那年的暑假之前,突發心肌梗塞、且有並發性胃出血,又因為當時杜溫言正在忙著一個千萬元級別的項目,所以他的身體不適並未引起自己和同事的重視,導致最後耽誤了送醫;等到杜溫言的助理發現情況不對、再報急救電話的時候,救護車還沒有到,杜溫言人就已經沒了氣息……

  得到了父親去世的噩耗後的杜浚升,當晚就在首都的宿舍里發了燒、還住了七天醫院。

  也就是這樣一住院,讓杜浚升連自己父親的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那次期末結業考試,六門課,雖然都勉強及格,但卻也都考的一塌糊塗。

  家里沒了頂梁柱,對於母親盧玉珠而言,當然如同天塌地陷一般。

  杜浚升沒有辦法,只能在考完試之後,馬上向學校申請了休學,告別了自己在首都認識的一幫哥們兒朋友、告別了自己在他鄉心儀的且還處於拉扯曖昧期的漂亮的姑娘,回到了F市;

  家里少了父親、少了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杜浚升在首都的學費和生活費自然也沒辦法讓說到底只是一個高中教師的母親獨自承擔,P理工的休學期只有一年,一年說短不短,說長卻也只是揮手之間的光景,而且就算是能給他機會讓他再延長一年的休學時間,也需要往學校的賬戶里打一筆不菲的“學籍保留費”;經過打聽之後,杜浚升才知道Y大的學籍保留費要比P理工更便宜、學費就更不用說了,按照楊君實連任省長以後推出的新教育政策,本地學苗在本地上大學還有學費減免優惠,思來想去,杜浚升只好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學籍轉回到了家鄉。

  ——原本想著修一年學就夠了,但沒想到,這一休,跟自己一起上大學的小學、初中、高中同學,他們眼看著就要大學畢業了,自己卻成了一個大學“准肄業”的“家里蹲”。

  古人說父母身故,需要在家“丁憂”,這樣才能算個“孝子”,可如今畢竟不是漢代可以“舉孝廉”的世道,孝子的名頭,既不能讓杜浚升找到一個體面的工作,也不能拿來當飯吃。

  “飯做好了沒?”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盧玉珠已經起了床,並且還穿好了一身黑色工作西裝、里面是一件白色襯衫,下面穿了杜浚升給她買的一條內絨黑色長筒襪——看起來就像是只穿了一條黑色長筒絲襪一樣,而且還畫好了妝,但剛剛盧玉珠分明並沒有出屋洗漱。

  所以很可能,這一夜盧玉珠根本就沒睡。

  “哦,媽媽早。”

  ——這是從小到大只要在家,一清早杜浚升就必須對媽媽道的一聲問候,很小的時候如果杜浚升忘了,盧玉珠就會對杜浚升發動她獨有的必殺技,名曰“擰著掐”:在杜浚升的大腿內側,直接用拇指和食指揪起一塊皮來,順時針擰著在上面一掐,若是盧玉珠的指甲長長了,還會用指甲在上面邊掐邊摳;不僅是早上忘了跟父母問好,杜浚升會遭受到這樣的大刑伺候,飯前便後忘了洗手、吃飯的時候沒等長輩先動筷自己就開始夾菜、早上睡了多一分鍾的懶覺、晚上遲到一分鍾上床進被窩、上完廁所後忘了蓋馬桶蓋、洗完澡之後沒把香皂放進香皂盒里擺好、玩完的玩具沒有放回原位,這些都是會讓杜浚升享受盧玉珠的絕招的罪過,再後來,就是只要考試沒考全班前十名也會這樣,在班級里被老師批評了、無論是什麼理由,無論是不是這其中有什麼老師的誤會不查、是不是主要責任在同班同學,盧玉珠一概不管,等到杜浚升放學一到家,就讓他脫褲子,旋即杜浚升的大腿內側的肌肉,就會出現一陣又一陣鑽心的疼。

  以至於到了現在,杜浚升感覺自己簡直像個女孩子,如果有了性衝動的時候,最先起反應的並不是陰莖會充血,而是兩支大腿的內側部位會先發癢發熱。

  在更早之前,盧玉珠也打過杜浚升的後背、手背和屁股,夏天的時候穿背心短褲,很容易就被杜浚升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瞧見,外公外婆、爺爺奶奶也都會護著杜浚升、批評盧玉珠心狠;而使用“擰著掐”這一招、掐得又是杜浚升的大腿根,淤青傷痕藏在內褲和短褲里,除非是給孩子洗澡、把尿,否則其他人是看不見的,恰恰在很小的時候杜浚升就學會了自己去廁所,也用不著老家人幫著把尿,而杜浚升每次去外公外婆家之前,盧玉珠也都會讓杜浚升先洗個澡再去。

  某天夜里,剛被盧玉珠收拾過的杜浚升,獨自一人貓在被窩里默默飲淚的時候,隱約聽見了父母在隔壁的對話,父親杜溫言當時還笑著夸贊盧玉珠:

  “老婆真聰明,還得是你,孩子不聽話確實該收拾;而且你用這招,咱爸咱媽都沒發現——我爸今天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還問我來著呢,‘小珠最近是不是不收拾孩子、改溺愛了啊?對孩子是不能打,但是太溺愛了也不行’……”

  ——“那你還愣在那兒杵著干啥呢?端上桌啊!趕緊的,我趕時間!”

  杜浚升又趕緊回過神,“哦”地答應了一聲,便又忙活了起來。

  沒過一會兒,兩小碗小米粥、兩顆白煮蛋、一盤蒸饅頭、一小盤蓑衣黃瓜、外加一大盤亓豆青椒炒土豆絲就擺上了飯桌。

  接著,杜浚升便又小心翼翼地坐到盧玉珠的身邊,恭敬地等著盧玉珠先動筷子,並且一個大氣都不敢喘。

  盧玉珠在把每樣東西都嘗了一口之後,一天二十四小時之內剛舒展開沒多久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你說你一天天的,什麼時候能上點心呢?你看看這飯菜叫你做的!——蓑衣黃瓜得先放醬油醋,再潑調料油!而且花椒能不能不炸這麼糊?這都發苦了都!”

  “呃……媽,我看網上菜譜說的,要把花椒炸透、油里才能有花椒的香味的啊?而且我在首都吃的時候,首都京城的人都喜歡把花椒炸成這樣的。”杜浚升微微撇著嘴,怯生生地看著母親解釋道。

  “你還狡辯什麼?咱家是在首都住的?我是首都京城的人?首都京城的人做菜就都好吃?哼……還學會跟我狡辯了!你狡辯什麼啊?你就是做啥事兒都不用心,你知道嗎?我看你剛才做飯的時候,你就走神兒來著!不認真!你要是做什麼事兒都認真,你至於走到現在這步田地嘛!”

  盧玉珠卻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聽了杜浚升的解釋之後,反而對兒子指責得更加厲害:

  “還有,你知不知道拌這個菜,不能用小米辣、要用干辣椒?蒜末要用我去年醃好的臘八蒜,不能用生蒜!這亓豆也是,我告訴沒告訴過你,你炒亓豆之前,你得用剪刀剪豆莢的弦?你剪了嗎?你自己看看,你這炒的,這什麼玩意?就問你吃著硌牙不吧!土豆絲你別用擦絲板擦,我也都告訴你不知道多少回了!用手一點點切你不會啊?擦絲板擦出來的土豆絲,一下鍋炒就馬上發面!你不知道嗎?你看看、你看看!筷子一夾就斷!青椒炒之前,你能不能先把青椒籽挑干淨?真是服了你了,你長點腦子行嗎……你再看看,這粥讓你煮的!你放這麼多小米干嘛?你這是熬粥還是煮稀飯呢?另外你這雞蛋就不能多煮一會兒?我不樂意吃溏心蛋你是不知道咋的?”

  盧玉珠仿佛外頭正燃放的連珠炮一般,把桌上的幾乎所有東西都挑了一遍毛病,當然,最後被她饒過的饅頭,她倒是也沒落下,滿帶著諷刺的意味、瞪著眼努著嘴說道:

  “也就這饅頭蒸的還湊合吧……我養你二十來年了,你現在啊,到頭來也就能蒸個饅頭了!欸?要不我找找人,讓你去外面早市兒支個攤,你去賣饅頭吧!五毛錢一個的饅頭,你長這麼大的個子,你就去賣饅頭吧?昂!然後我也不用養活你了——你現在學你也不上了,你也沒個正經工作,成天成天在家待著,啥也不會!哼!嗨呀……嘖!我培養了二十多年的玩意兒……我是衝著培養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培養的!哼,到最後啊,就只能賣饅頭了……”

  杜浚升低著頭,看著自己面前的粥碗,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也沒力氣去提起眼前的筷子和勺子。

  想當初他決定回到F市,就是在父親出殯、且自己考完了期末考試之後,發現母親已經差不多七八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了,更別提下廚做飯;縱然盧玉珠的身材確實一直保持得很纖細苗條,哪怕是懷過了杜浚升之後依舊如此,可在杜溫言走之後那陣子的盧玉珠,不說瘦得皮包骨頭,整個人也已經脫相了——原先聳挺彈韌的那對兒38C的椒乳,干癟得有點像兩只泄了氣的氣球,晚上穿著睡裙的時候,蒙著干皺的肌膚和清晰可見的筋膜的肋骨上掛著睡裙吊帶的模樣,讓杜浚升看在眼里、心里心疼到想哭;至於原先高翹渾圓的屁股,也幾乎快消卻抽萎了,那時候盧玉珠經常覺得自己坐著坐久了、仰面躺著躺久了,股骨頭那里就會覺得硌得痛,便成宿成宿疼得睡不著覺;修長的雙腿上的肌肉,也都跟被人抽走挖空了似的,只剩下皮膚在那里耷拉著,根本難以支撐她日常的站立和行走。

  現在盧玉珠的模樣,能讓外人看著跟她丈夫去世之前別無二致,全仗著的,是在此之前基本上沒碰過一次鍋鏟、沒開過一次煤氣的杜浚升——他連學著做飯、帶查著給中年女人補身子的食譜,為母親一頓一頓做出來的:一天一碗木瓜燉奶、三天一盅蟲草銀耳煨鵪鶉、五天一鍋紅棗人參燉烏雞、一個月一頓海參花膠熬益母草,且是連哄帶逗著、一下一下用勺子筷子撬開母親的嘴巴、一口一口把山珍海味喂到盧玉珠的舌頭上、並且盯著她一點一點咽下去,最後才使得媽媽不至於絕食到傷身體的程度,親自給母親喂回了精氣神、喂回了原來的身材樣貌,並且看起來似乎要比丈夫去世之前更加滋潤了一些;

  倒是杜浚升自己,黑眼圈一天天的變得更深、仿佛熊貓成了精,腰帶一天天的勒得越來越緊、卻還是覺得寬松。

  他冷不丁的找出來自己上國中、高中時候的衣服套在身上,卻發覺原先覺得穿不下的某件襯衫、某件短袖T恤,現在穿起來,更像是一件袍子似的,或者說,更像是衣服把自己給“穿”了,而不是自己在穿衣服。

  可直到今天為止,盧玉珠也從來沒對兒子說過一聲“謝謝”。

  一想到這,面如死灰的杜浚升,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苦笑——上次去問診的時候,大夫還問自己,“小伙子,按說你父親都走了這麼長時間了,你也應該調節回來了啊,卻怎麼還會同時患上重度抑郁症和重度焦慮症呢?”

  ——所以,是為什麼呢?

  望著一桌子剛剛自己端上來的時候還覺得色香味俱全的餐飯,此刻的杜浚升一點卻食欲都沒有了。

  而盧玉珠對兒子的失魂落魄卻視若無睹,她挑完了毛病之後,卻是一通狼吞虎咽。

  三下五除二風卷殘雲了半個饅頭、一小碗粥、半根蓑衣黃瓜、八分之一的亓豆炒土豆絲和一顆水煮蛋之後,就撤離了餐桌,去了趟洗手間。

  杜浚升再一看手機上的時間,此是剛好已經到了6:29分。

  他索性便把自己沒動過的一口餐食,外加炒菜拌菜和饅頭全都放進了冰箱里,去廚房取了一張清潔濕巾擦干淨了桌子,旋即便准備回房換下睡衣睡褲、穿上自己的外套。

  今天他也有事兒要出門。

  但就在這個時候,盧玉珠卻結束了自己的方便,拿了化妝盒站到了門口的穿衣鏡前頭照了照,又回過頭叫住了他:“你看我這樣笑,行麼?”

  杜浚升一回頭,一抬眼,卻只是看著母親臉上的狀態,其實完全是僵硬著的——她此刻的表情肯定算不上板著臉,但杜浚升也並未從她的臉上看到任何的笑容。

  “那個……您嘴角能不能再朝上翹一點兒?”

  盧玉珠直愣愣地看著杜浚升,嘴唇囁嚅了半天,隨後嘴角總算是朝上擰了擰:“這樣?”

  “那個……再往上點兒呢?”

  盧玉珠低垂下眼眸,眨了眨眼瞼後,又很不自在地把嘴角用力再向上擺弄了一些。

  ——這個笑容極其僵硬,僵硬到仿佛笑肌和苹果肌里被人注射了塑料一般。

  杜浚升此刻很想跟媽媽轉用一下某集《生活大爆炸》里Leonard的台詞開句玩笑:您今天這是要去參加教師年會,而不是要去殺了布魯斯·韋恩。

  但他已經很久都沒跟媽媽開過玩笑了。即便母親原先也很喜歡看DC漫畫改的影視劇。

  “嗯……這樣就行,挺好的。”

  盧玉珠僵著表情,又轉身繼續照了照鏡子,她僵笑著深吸了一口氣,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半天,最終還是勉強點了點頭,然後又收起了剛剛的笑容,跟自己呢喃著:“我都很久沒笑過了。都不會了。”

  ——是啊,媽媽也很久都沒笑過了。

  不是那種在別人面前社交性質或者禮貌性質、抑或是因為自己或是家里得到了什麼令人艷羨的事物後所產生的虛榮的假笑,而是真正覺得開心的、由衷的笑。

  在這兩三年來,身在服喪期間的盧玉珠也被迫參加過學校的不少大型正式活動,每當這個時候、且也只有在趕上了活動前盧玉珠在出門前照鏡子的時候,她對兒子的態度,才會片刻間溫柔起來。

  可杜浚升清楚,這樣的溫柔,也就是“片刻間”——

  “你爸那個死鬼就這麼撒手走了,你呢,也不出息、沒本事,你沒啥能讓我真正高興的事情……別人咱就不說了,跟我一個年組的那些同事,瞅瞅人家的孩子啊——一個個不是在名牌大學讀研了、就是在大公司有了高薪工作。你都不知道,人家平時臉上多‘樂’。我也想‘樂’,哼,可你讓我樂得出來麼?”

  杜浚升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於是就只能呆立在自己的臥室門口,默默地聽著媽媽帶著質問式的埋怨。

  盧玉珠說完了話,又打開了化妝盒,又在臉上撲了一層厚厚的粉底。

  或許此刻在盧玉珠的眼里,自己把自己捯飭成了個瓷娃娃,杜浚升看著站在穿衣鏡前的媽媽這樣想著,但其實,剛剛媽媽臉上的粉底已經打得夠白淨的了,並且,盧玉珠本身長得就天生顯白,可現在又打了這麼一層粉底,卻反倒是把她的妝容弄成了沒化妝時候她臉上原本慘淡的臉色。

  蓋完了又一層粉底之後,盧玉珠就把化妝盒丟進了手提包里,拿了門口衣櫃掛著的羽絨大衣又穿上了自己的人造革長筒靴。

  “今晚學校有聚餐,晚上我不回來吃飯了。你擱家樂意干嘛就干嘛吧。”

  丟下了這麼兩句話,盧玉珠的人影便不見了,只留下防盜門重重砸在門框上的聲音。

  杜浚升心情復雜地呆愣愣地看著家里的大門。

  按照這幾天半夜,他貓在被窩里偷偷看的那些短篇色情小說里的劇情,如果那些h文里的女主角,對男角色說出這樣的一句“今晚我要去XX做XX事情,不回家了”的時候,那肯定就預示著女人是在外面有人的意思;但對於盧玉珠,杜浚升清楚,這樣的情況是肯定不能發生的——同恩女中上至校長、下至普通教師,就連體育老師和清潔工,可以說90%往上都是女的,偶有幾個鳳毛麟角的男教職工,也都是同性戀。

  ——即便是遇到性取向正常的男人,盧玉珠也夠嗆能遇到什麼“紅杏出牆”“羊入虎口”的事情;先前在國中的時候,自己班上有幾個同學的父親是混黑社會的,身為班級紀律委員的杜浚升某次幫著班里准備家長會,掃除完了之後去洗手間“大快樂”蹲坑的時候,就聽見有倆“道上”的家長一邊在廁所抽煙、一邊談論著班級里那些媽媽們的姿色,言辭中各種汙言穢語,簡直比色情小說里的寫得更加露骨又不堪入耳,可他們在提到盧玉珠的時候,說的卻是:

  “就咱班那個紀律委員他媽,真是可惜掉那副‘炮架子’一樣的身段和前凸後翹的奶子和屁股了!那娘們兒不說話倒是真他媽的勾人,但她茲要是一說話,操,全他媽的是吹她老公什麼評優、在銀行的級別、待遇薪資,要麼就是卯足了勁兒,聊他兒子的成績、學習表現和什麼狗屁大學前途的,我聽著就煩!這娘們兒是真他媽的虛榮!”

  “我也覺得是!而且開口閉口肯定就打聽,‘你家孩子成績這次多少啊?’‘總分年組排第幾啊?’‘參沒參加青年團啊?我兒子可是連續兩年的紅黨青年團優秀團員!’——操!紅黨青年團的能咋的?不知道的,看她那股勁兒,還以為她兒子內定進了‘紅黨中央委員會’了呢!這女人,咋的都好說,但是要是從骨子里虛榮,可是真他媽的下頭!”

  “但沒辦法,誰教咱倆的兒子學習都不好呢,人家本來也不樂意跟咱們這樣的搭話……”

  “你說她有沒有可能變態呢?——對她兒子有點啥想法?”

  “不知道,我感覺有可能。但其實比起對她兒子本身,我猜更多的是對她兒子的成績單和獎狀、證書啥的有想法。我真挺同情他老公的——我估計他老公吃夠一盒偉哥、肏她一整宿,她都不帶吭嘰一聲的;但是如果能聽見她兒子考了班級前十,她肯定能爽到原地噴騷水。”

  “哈哈哈!欸?你說咱哥倆給她砸錢,多砸個幾萬塊,她得不得意跟咱哥倆一起上個床啊?哈哈!”

  “你可拉倒吧!現在F市,可是數你們‘樓外樓’財大氣粗!”

  “誒!誒!誒!你可別罵人啊,七哥!論財大氣粗,誰他媽比得上你們‘宏光公司’?論人脈廣、背景深,數你的老大‘熊大熊二’兩位‘王爺’,紅藍兩黨外加Y省的一百來號地方小黨派,誰不給你家老大面子?論錢多人多,全F市得看瀾滄江街的你們‘宏光隆潤物流’的陸錫麟,加上‘小聞’聞翀、‘超仔’曾超,還有現在最出位的‘張大個’張霽隆——尤其是‘張大個’,自從他捅了齊正先齊總,現在誰聽見‘宏光大隆’‘張大個’的名號不哆嗦?前兩天那個‘張大個’的地下錢莊的人,暴力要賬都要到咱們‘樓外樓’的地盤上了,可咱們的老蔡總,一聽見是他來了,我不怕跟你說丟人,兄弟,老頭子臉都綠了!”

  “呵呵,別扯遠了。而且我可告訴你,鐵子,在‘大王爺’‘二王爺’手底下吃飯的弟兄們,可從來都沒覺得陸錫麟那幫人跟咱們是一家人!哼,還‘張大個’……這個張霽隆,就算敢捅齊正先,又多個雞巴?”

  “哈哈哈,不提不提……知道你們熊家哥倆的人和陸錫麟的人一直不對付,剛才忘了,說跑嘴兒了!賴我賴我!”

  “但是話又說回來了:你看那個姓盧的娘們兒,像是個差錢的模樣麼?她這種女人,愛的不是錢!像她這樣的,全心全意的,都把心思放在她兒子身上了——除非你能讓她兒子在將來當國家元首,那樣還差不多!再說了,跟她上床,她要是被肏服了、被你我的老二整到高潮的時候,那還不得來上一句‘比她兒子考年級第一都爽’這樣的話出來?你聽這樣的話,你還能硬的起來?”

  “哈哈……”

  ——這些話,聽在杜浚升的耳朵里,讓杜浚升不知道到底是該覺得僥幸還是覺得不幸。

  但他確實覺得屈辱。

  於是那潑釋放過後,他轉念把手往校服口袋里一掏,直接把馬上要在家長會上發言用的發言稿搓成了一個硬紙團,故意把便池的下水道給弄得堵了,隨後一拉水箱,讓混了尿液和糞便的汙水滿溢出來,浸了那兩個男人擦得鋥亮到可以看見教學樓里所有女性裙下風景的四只皮鞋上,全是屎黃和尿鱗,最後在真正開家長會的時候,周圍的人見了那倆男的,全都捏著鼻子避之不及。

  可他倆見到從廁所隔間里走出來的瞪著他倆的杜浚升,又想了想剛剛倆人的聊天內容,也都不好發作。

  而在回到班級前的杜浚升,邊拿著班級里用來蹭地的洗衣粉清理著鞋底,邊覺得心中特別的痛快跟解恨。

  可他也說不清自己恨的,到底是不是剛才那兩個男人的嘴上逞能。

  ——這全都是盧玉珠不知道的事情,其實像杜浚升這樣暗暗維護著自己母親的事情,杜浚升從小到大不知道做過多少,但他從來沒跟媽媽說過一次,盧玉珠也從未主動了解過一次。

  不過,杜浚升偶爾倒也會在腦海里產生一種極其危險的、不好的想法:媽媽要是真的出軌、真的在外面有個情人,對自己而言似乎卻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如果那樣的話,盧玉珠也不會把所有的精力全都放在自己的身上了。

  ——哪怕是個女人也行啊。

  幾乎每一次在杜浚升邊寫作業、邊察覺到自己的房門被躡手躡腳地開了鎖、又輕輕悄悄地打開了一個足以讓一只眼瞳的視角窺伺到自己在干嘛的時候,杜浚升都會產生如此危險且自己都覺得奇葩的想法。

  可實際的情況,是盧玉珠壓根兒也沒給自己任何會出現這種狀況的機會——之前的不算,就從杜浚升上學開始,在盧玉珠的身邊,也確實有不少想要追求她、跟她展開一段婚外情的男人,無論是真心想跟她戀愛的,還是只是出於肉欲想跟她玩玩的,但她對於任何的糖衣炮彈都沒興趣,甚至她自己本身生活里,也不是個有什麼興趣愛好的女人,她不打牌、不抽煙、不喝酒、不樂意去看電影看戲劇,偶爾去逛街,也是買一些自己需要的日用品或者看上的服裝之後就回家,而且逛街的時候,通常還要等到自己完成工作、又是杜浚升不用去上學、補習之後的時間里,強拽著兒子陪自己逛街。

  她的生活之單調,讓她縱使是在幾乎全是女性的工作單位,都沒處來幾個閨蜜,所以即便是去買文胸內褲,陪著她的也都是自己的兒子——她對這樣情況早就習以為常,而從未了解過,自己兒子的心里其實有多尷尬。

  尤其是每次杜浚升在不經意間,看到了母親34D的半球走光、瞥見了那對兒依舊殷紅如櫻桃一般的乳頭和乳暈從罩杯中跳出來、還有下面長在微微凸起的陰阜上那抹濃厚茂密的黑森林的時候,一瞬間心跳加速的杜浚升,都會臉紅到想要馬上找個地縫鑽進去;當然,還有她在逛內衣店、去更衣間試內衣、甚至偶爾還需要兒子去更衣間里幫自己扯肩帶、系後背搭扣的時候,兒子所遭受到的來自周圍陌生人的異樣目光,在那一刻,杜浚升也總是恨不得馬上手里能有一杯硫酸,這樣便能給自己的臉潑得面目全非。

  按理來說,自己跟媽媽這樣的關系,原本應該相處得特別的好,好到令人發指、好到為社會倫理不齒的那種——就像“小石頭”和他的女警媽媽那樣。

  可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媽媽之間產生了如此冰冷的隔閡,母子倆共處一室朝夕相處、兩人之間卻一個笑臉都沒有,杜浚升自己也搞不明白。

  胡思亂想著的同時,杜浚升也穿好了自己的衣服。

  他又拿了病例揣在羽絨服里懷的兜里,又拿了鑰匙,便也出了門。

  今天是過年之前醫院的精神科專家診室上班的最後一天,若要再想見到精神科的大夫,除非是急診,否則那就得等到正月十五之後了。

  ——“嘿!打劫!”

  十分鍾後,就在杜浚升正在家門口附近等公交車的時候,卻被一雙濕漉漉的小手從背後捂住了眼睛。

  這雙手的手心里的手汗,嗅著還似乎帶著些許汗腥味道。

  杜浚升立刻皺著眉、撇著嘴,直接拽下了那兩只手,並將手的主人扯到了自己身側,且很不耐煩地看著來人。

  “大白天的,嚇唬人,有意思?”

  “挺有意思的,哈哈!尤其是嚇唬你,我的‘秒男老公’!”

  而那個長得跟一塊黑炭成了精似的姑娘,卻無賴地咧著嘴對杜浚升眯著眼睛笑著,並依舊對著杜浚升攤著手,還把雙手揚得高高的。

  其實昨晚電話里的宋振寧猜錯了,在杜浚升父親去世後的這兩三年里,杜浚升並不是沒有任何的交際。

  杜溫言的離世確實讓他的靈魂跌進了無形的冰窟,但是他體內的荷爾蒙,還是偶然地會躁動起來,讓血氣方剛的他意識到自己的身心是多麼的寂寞。

  某天晚上盧玉珠回家的時候,在飯桌上提到杜浚升以前的一個小學同學提前修完了學分畢了業,隨後跑到滬港的一家IT公司做了網絡工程師,並且沒多久就結了婚,在此間,盧玉珠話里話外都在諷刺自己的兒子,既沒有學歷、也沒有工作和收入、又沒有一個伴侶對象,於是那天夜里,杜浚升就像報復著誰一樣地,在手機里下載了差不多七八個社交軟件,自此,每天夜里跟人網聊,就成了他那時候的消遣方式。

  可他畢竟不是個浪蕩紈絝的公子,他甚至在此之前一次戀愛都沒談過,起先他就算跟那些妹妹、姐姐、乃至阿姨們配對成功了,他也不好意思跟對方說話;大概是前年的秋至,與他配對的,是一個四十一歲已婚的女人,杜浚升跟對方配對成功了,一開始依舊不好意思跟對方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翻著對方的相冊視奸意淫,沒想到沒過幾秒,對方卻先對杜浚升挑逗了起來,隨後兩個人又相互加了微信,並在那個女人的引導之下,跟對方完成了此生第一次情欲具濃的文愛,從此以後,每天跟人發文字挑逗游戲,就成了杜浚升獨自在被窩里的秘密娛樂,乃至往後發展到相互發私密照片和無聲的自慰視頻,或者直接打視頻電話、自己在這邊閉麥手淫、並看著屏幕上的一個個陌生的女人邊揉抓自己的敏感部位、邊對著麥克風發出銷魂的呢喃;但他礙於自己既沒有任何情感經歷,性事方面又是個初哥兒,所以每到對方提出要跟杜浚升在线下見一面的時候,他都又自卑到不敢回話,以至於那些原本在視頻里跟他相互都把彼此身上有幾顆痣、哪里長了什麼顏色什麼形狀的毛都了解過的女人們,全都失望透頂地給杜浚升拉了黑名單。

  直到去年的春天,杜浚升忽然在探探上遇到了一個姑娘——資料上顯示,這個名叫楊怡寒的姑娘,是個跟自己同歲的、星座是與自己百分之百速配的雙魚座、F市師范外語系的在讀大三學生。

  她家里父母都是做生意的,從照片上看起來,家境應該十分殷實;她身高170cm、身材堪比名模、五官相貌仿佛童話里的白雪公主,並且從頭到腿全都長得如雪一樣潔白無瑕,完全符合杜浚升的審美;跟她聊起天的時候,這姑娘也是能跟杜浚升一起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而且,在當天夜里,杜浚升忍不住精蟲上腦、直接在微信上跟那姑娘說了一句騷話之後,女孩子也是一點都沒遲疑地就把自己自慰的私密視頻發到了杜浚升的手機里——看著姑娘一邊瘋狂地用那根水晶自慰棒猛戳著自己柔軟粉嫩的蜜穴、一邊大叫著又不斷地從肉壺中汩汩涌出剔透的潮吹噴泉的時候,杜浚升感覺自己的心都醉了。

  ——好一個又有學識、又有涵養、又善解人意、騷起來又特別能瘋得起來的姑娘!

  射完了兩次精液後身心都平靜下來的杜浚升,反倒覺得自己淪陷於這個姑娘了。

  “見個面吧,怡涵,我想跟你在一起。”

  杜浚升發了這樣的一句話。

  同時,他的心髒又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他甚至覺得如果可以的話,如果人家姑娘不嫌棄自己是個喪父、休學、患有抑郁症的廢柴的話,他希望她能夠做自己的女朋友。

  “那……你來我住的地方吧。正好我一個人住。等你來了……我倆……可以把今天的這個游戲,玩得更刺激一些呢!嘻嘻!”

  楊怡寒答應的也很痛快,痛快得讓杜浚升對此毫無懷疑之力。

  一直到杜浚升第二天趁著盧玉珠去了學校、自己偷偷到了楊怡寒給的住址的時候,他才發覺有些不對勁——他原本以為這個商賈之家出身的姑娘就算是獨居,也應該是在高檔公寓,而他到的位置,卻是一棟那種老舊筒子樓;等他按照樓層位置,打開了楊怡寒的房門之後,才發現原本就只有50平米的一室一廳,還被隔成了兩個套件,楊怡寒就在其中一個套間里租住著。

  但他還是把心一橫,推門而入。

  等他進了門才傻了眼——

  等著他的不是什麼膚白貌美大長腿、出身於商賈之家的師范大學的大三外語系的女大學生,甚至楊怡寒的年齡都是她編的:她實際上只有19歲,沒上過學,國中都畢業就輟學了,F市E縣D鄉甲村出身,她來F市,名義上的由頭是來打工的、但實際上她每天都在游手好閒地瞎混著;她的父母倒確實都是做生意的——在E縣的農貿市場賣菜的;她的確長得很苗條,可她大概是因為營養不良而影響了發育的緣故,要屁股沒屁股、要胸沒有胸,並且她的身高只有158,整個人看上去,像一棵缺乏滋養的枯樹干一般;而且她的膚色簡直就跟用墨汁或者瀝青浸泡過一樣,跟“潔白”二字根本貼不上一點邊兒,更讓杜浚升大跌眼鏡的,是楊怡寒的半張臉上,還長了一塊發紅的胎記;後來才知道,原來個人資料里的那些照片,全都是從某個網紅美女的抖音主頁里盜來的,而她跟杜浚升剛開始搭訕時候聊的那些話,全是她從網上一點點復制粘貼下來的,至於微信里傳來的那個女孩子自慰的視頻,也分明是她之前從色情網站上事先下載的。

  ——應該馬上離開的。

  那天之後的杜浚升無數次地檢討著自己。

  但他又的確挪不動一步——在他進到楊怡寒簡陋的出租屋里之後,盯著他全身上下的,不僅是女孩那帶著挑逗意味的雙眼,還有那對兒如同黑蜜棗一樣的小乳尖,以及女孩胯下那剃光了陰毛的陰縫兒。

  同時,在和煦的陽光之下,女孩子黝黑的肌膚,竟似鍍了一層油亮亮的金光。

  而未等杜浚升及時做出任何理性有效的思考的時候,早把自己脫得赤身裸體的楊怡寒,就一把將杜浚升的身體抱在了自己的懷里,又根本讓杜浚升來不及反應,就把雙手伸進了他的褲襠里面,一下一下有節奏地用雙手輪番在他尚未真正開刃過的男性武器上頭擼抓了起來。

  盡管這是個其貌不揚的姑娘,她的身上也幾乎沒有一塊地方是符合自己審美的,但她的身體卻是那樣的柔軟跟溫暖……

  杜浚升太餓了,他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每一只毛孔、每一處毛細血管和末梢神經,都已經變得飢不擇食。

  衝動之下,杜浚升抱起楊怡寒就深吻了起來,而且他竟然走火入魔一般、學著小電影和小黃書里的招式、主動把自己的舌頭伸到了女孩的嘴里攪動著,並且一邊深情地吮吻著女孩那混雜了薄荷腦冰涼的尼古丁跟濃烈焦油味道的口腔,一邊把她抱到了用木板搭成的床鋪上,三下五除二也將自己的脫了個一絲不掛,又在女孩子的幫助下,在自己粗壯雄偉的陰莖上頭戴好了女孩事先准備的安全套之後,他急火火地握著肉棒,對著女孩尚未完全濕潤的淫穴就抽送了起來;

  可就在杜浚升多多少少緩過來點神,覺得自己不應該就這麼單刀直入、而應該至少做些前戲、於是馬上把嘴巴從滿是煙味的口腔處移到了帶有淡淡汗鹼味道的乳頭上舔吮起來的時候,女孩只是用力一抬屁股、雙腿再一用力、帶動著淫穴的膣腔輕輕一夾,杜浚升自己都毫無心理准備地,就那樣繳了械……

  然後,早在14歲就破處失身、在此之前又已經經歷過五個男生常年的性接觸的楊怡寒,根本沒顧及杜浚升跟自己是第一次的緣故,直接給杜浚升起了個“秒男老公”的外號,當然,實際上除了杜浚升跟自己確實是三秒就射以外,她還有個更奇葩的只管杜浚升叫這麼難聽的外號的理由——杜浚升的名字,她因為識字太少,所以根本不會念。

  而杜浚升在那次從楊怡寒的陰穴里拔出來之後到現在,一直都在被楊怡寒嘲笑著,原本在性事上渴望但卻自卑的杜浚升,這下更是有了心理陰影。

  他其實很想就此忘了楊怡寒,可這個農村姑娘卻跟被他踩到了鞋底上的口香糖似的,杜浚升不出家門倒還好,一出家門,走到哪好像都能遇上她;而這姑娘好像倒也不是故意跟蹤他,只是她也沒個正經工作、也不用上學,身為一個街溜子,成天滿F市的大街小巷瞎晃悠,也似乎是理所當然,杜浚升真是不想遇上都不行。

  “不是,你咋……你咋來了呢?”

  杜浚升一臉疑惑又無可奈何地對楊怡寒質問道。

  “啥叫我‘咋來了’——哈——呀嗯……”楊怡寒說著,仰天打了個大瞌睡,然後訕訕地笑著看著杜浚升,“我這不昨晚打聽到我認識的一幫朋友,在這附近的網吧包宿麼……我就來蹭網上,外加蹭覺睡來了。正好這會兒到點兒了,他們都走了,我去上了趟廁所,他們也沒等我;我這一出門,這不就碰見你這大傻個子了麼?還問我‘咋來了’,你咋……哦!我知道了!你住這附近是吧?”

  杜浚升黑著臉,一言不發。

  看著杜浚升的模樣,楊怡寒更是樂出了聲:“哈哈!瞧你那逼樣兒!你是覺著我能賴上你、住到你家是咋的?我知道你爹去世沒多長時間!我能趁這個時候去你家‘砸窯’‘打秋風’?你讓我去我還不樂意、我還嫌晦氣呢……”

  杜浚升仿佛撞了瘟神似的嘆了口氣,想了想,對楊怡寒說道:“你要是沒啥事,你就趕緊回家補覺去吧。我這還有事兒呢。”

  楊怡寒眼巴巴地看著杜浚升,黑溜溜的眼珠一轉,混不吝地笑著說道:“對啊,我是沒事兒。但我也不困啊,我回家干嘛?正好,我沒事兒,你不有事兒麼?我陪你去辦事兒不就行了麼?你要辦啥事啊?”

  “跟你沒關系……哎?”

  杜浚升剛要搪塞,沒想到楊怡寒竟毫不商量地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停到了二人面前。

  也不等杜浚升說話,楊怡寒便拉開了車門,自己一屁股先坐到了車里,且把車門對著杜浚升大敞著:“上車啊,趕緊的!這麼大冷的天兒,你好意思讓人司機師傅凍著啊?”

  ——剛才應該扭頭轉身就跑的。

  杜浚升在這一刻,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但他還是上了車。

  “去哪啊,二位?”

  杜浚升猶豫片刻,還是說道:“民總醫院,謝謝。”

  “哈哈,你去醫院干啥啊?”楊怡寒又樂出了聲,“治早泄去呀?”

  杜浚升立刻扭頭猛瞪了楊怡寒一眼:“你再這麼口無遮攔,你信不信我給你踹下車去!”

  楊怡寒登時就閉了嘴。

  但其實她也並不理解“口無遮攔”是啥意思,她也不相信杜浚升能給自己踹下車,她閉嘴,一是認識杜浚升這麼長時間,第一次看這個比自己大了三四歲的“老男人”也會發火;二是她幾乎已經是習慣成自然,大凡有人對自己怒喝幾聲,不論是因為啥,她都立刻會擺出一副老老實實的乖巧姿態——從她15歲進城開始,別的沒學會,在生氣的人面前裝乖這種事,她可學得比誰都溜。

  一見這小黑丫頭忽然消停了下來,杜浚升一時間心里還有些不落忍,但是想了想,總算能讓嘴巴可以完全不停歇、一直跟自己叨叨的楊怡寒安靜了,杜浚升倒也覺得清閒;再回想起上一次自己獨自一人來醫院拿藥的時候,正好趕上那天早上杜浚升肚子有點著涼,前前後後的去了四五趟廁所,而每次一去廁所,到了藥局窗口處就得重新排隊,一直折騰到了中午——倒是不耽誤自己下午回家給盧玉珠准備晚飯,可自從休學之後,杜浚升就越來越不喜歡折騰。

  要是身邊多一個人,能幫自己排隊拿藥,倒也不是壞事。

  這樣一想,杜浚升就放棄了准備在醫院門口甩掉楊怡寒的想法。

  但楊怡寒卻是在車子往醫院越靠近,越似乎有些害怕,乃至等到杜浚升已經進了醫院的外院大門時,楊怡寒卻還站在人行道上看著醫院的門診大樓發呆,額角上冒著冷汗、渾身也有些哆嗦——杜浚升也不知道她是怕得還是凍得,不過確實,在平均氣溫零下二十八度的今天,只在身上一起套了三件棉毛衫、運動褲外套迷彩牛仔褲、腳上又只是一雙沾滿灰土的帆布板鞋里頭穿了廉價工地襪的這丫頭,穿得確實挺少就是了。

  “你干嘛呢?你不是要跟著我麼?”

  “你……我就不進去了,你趕緊辦完事兒趕緊出來吧。”說著,楊怡寒還掏出了一包小細煙,抽出了一枝,放在嘴里叼著點了上,“我擱這抽顆煙等你。”

  “算了吧!你還是抽完煙跟我進來吧,我這得一會兒呢!估計你抽完這一整包我都不帶完事兒的。唉……你跟我進來吧,外頭多冷啊。”

  “那麼久啊……”

  楊怡寒吸了兩口煙,又忐忑地把半截香煙丟在地上踩滅、小心翼翼地跟在杜浚升屁股後面。

  可隨著杜浚升七拐八拐,直到跟著杜浚升上了七樓後,楊怡寒也根本沒見到一把手術刀、一把繃帶剪、一管注射器、一台自己不認識的醫療儀器,她這才逐漸放下心來。

  “你到底啥病啊……精神科?你有精神病啊?”楊怡寒眼神愣,嘴也愣。

  杜浚升打心里覺得疲憊地嘆著氣,但也懶得多費口舌:“對,就是精神病。”

  “我操!你是個瘋子啊?我他媽跟瘋子上過床?”

  “……你看我像麼?”

  楊怡寒詫異地又從頭到腳把杜浚升打量了一番,搖了搖頭:“擱炕上是有點笨……但你看著也不瘋啊?”

  “我有重度抑郁症加重度焦慮症,”杜浚升皺著愁眉低下了頭,“但我不瘋。”

  “啥症?”楊怡寒睜著那雙小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杜浚升。

  “抑郁症加焦慮症,都是重度。”

  “……啥意思?這都是啥病啊?”

  “……”杜浚升真不想再說話了,但這姑娘大概又確實不是胡攪蠻纏,而是真的什麼都不懂,所以杜浚升又忍著不痛快解釋道:“就是得了這病,每天幾乎就沒有高興的時候,這就叫‘抑郁’;至於‘焦慮’……”杜浚升斜眼白了楊怡寒一眼,“我跟你現在就挺‘焦慮’的。”

  “啊!那我懂了!那就是成天不樂呵、又一直都挺煩的唄!你早這說我不就明白了?哈哈!你們城里人淨整詞兒!啊……‘抑郁’,‘焦慮’,操,這倆還他媽是個病呐!”

  楊怡寒說著話,嗓門也跟著越來越大,且邊說著話邊笑著翹起了二郎腿,整個身子又攤在了候診長椅上。

  因為今天是春節前最後一天專家值班,所以此刻的診室內外的人是相當的多,楊怡寒放開嗓音,自然引得整個走廊里的人全都不住地朝著她和杜浚升這邊側目。

  “你小點聲!這是醫院!在醫院里沒有人像你這麼扯脖子喊的!也沒人把這椅子當自己家炕頭!”

  “哦……”見杜浚升又有些生氣,楊怡寒也的確收斂了一些,直起腰板正襟危坐著,“我這是第一次進醫院,我哪知道這些門門道道……”

  “你之前沒來過醫院?你老家D鄉沒有醫院麼?”

  “D鄉只有診所,但我也沒去過。E縣倒是也有個醫院,比這個小,我也沒去過。”

  “那你以前生病了,感冒發燒的話咋辦啊?”

  “挺著唄。哪像你們城里人這麼金貴?不樂呵跟心里頭覺著煩,都能當成病?”

  杜浚升徹底准備閉麥了,自從他跟這個黑丫頭真正見了面之後,他發現他倆真是沒有一句能聊到一塊去的。

  但接著,楊怡寒卻又委屈且怯生生地說道:“完後……老早以前,我以為醫院里頭賊啦嚇人呢。我記著最小的時候我又一次發燒,也想去醫院診所打滴流去,但我爹媽那時候就告訴我,要是去了醫院,肯定得被開刀剌肉,不是從肚里取一塊腸子肚子、就是從天靈蓋撬開了之後割一塊腦子,還說醫院里會有人拿勺挖小孩眼珠子吃……自打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想來醫院了。感冒發燒、頭疼腦熱到真挺不住了,就㧟一勺白糖衝熱水喝就好了。”

  這下杜浚升徹底理解了為什麼剛才從進到外頭大門到上樓的時候,平時看起來張牙舞爪的楊怡寒忽然變得對周圍一切畏懼了。

  說白了,這小黑丫頭的爹媽這麼說,恐怕也是為了省錢,不想讓閨女因為一些小毛病花一大筆醫藥費而已。

  而杜浚升之所以理解這個事情,是因為在自己小時候,盧玉珠也跟他說過類似的話——“進醫院就要開刀割器官”、還有“怪叔叔怪阿姨會拿勺子挖小孩子眼球吃”的這種新政權剛建立時候在坊間謠傳的“梅花黨”怪談,不但在後來一直被海外的“轉輪教”拿來騙沒什麼文化的國內老百姓和外國人,說在國內的一些鄉村診所,長期為政客們利用摘取來百姓的活體器官;除此之外,杜浚升的媽媽盧玉珠利用這樣的說辭,也確實唬了小時候的杜浚升好一陣。

  一直到後來父親在銀行升職加薪、且持有了銀行和醫院聯合開辦的內部醫療卡之後,盧玉珠帶著杜浚升去醫院,有病時候看病、沒病的時候定期體檢的次數,才多了起來。

  並且,盧玉珠也不完全像楊怡寒的爸媽只是擔心花銷而不想讓孩子去看大夫,她自己明說過,她更害怕的是,如果醫院采取的什麼醫療措施、比如做腦CT、核磁共振之類的手段,或者是用了什麼藥劑、比如青霉素和杜冷丁之類的東西,很可能會影響到杜浚升的智力,進而會影響兒子的學業——杜浚升一直不清楚,盧玉珠到底是從哪個三流小報或者亂七八糟的自媒體營銷號的視頻或文章上頭看來的。

  一想到這,杜浚升倒是想起來一個人——自己在首都上學時候,他們B理工大學的學生會主席。

  這個人當年在他們那屆入學成績是全年級第一,隨後在大學就讀的幾年里也是每次都能靠著學習成績拿到全額獎學金,大一的時候就拿過三個全國科技大賽和兩個國際級科技比賽的一等獎、大二下學期就已經跟副校長一起做實驗、並在國際期刊上發表了三篇SCI論文;據說現在那哥們畢業之後,就馬上被國內和英國、美國、日本的一共七家科研機構爭著錄用,最終那哥們去了西北的一家研究所,在里面待了兩年,就已經是研究室副主任了。

  可是,在學校里,誰都清楚一件事:這哥們是個“太監”,後天性性無能——早在這哥們兒還只有四歲的時候,他的媽媽就給他報了七八門學前補習班,並且要求他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晚上9點半才能睡覺,每天除了去幼兒園之外,不是去補習班就是在家做題;結果某一天節假日的時候,他只是在床上多睡了五分鍾,他媽媽就不樂意了,一時怒火中燒,掀開兒子的被子之後,對著兒子的下體就開始連踩帶踹,一直等到兒子臉色發白、嘴唇發紫、褲襠里還出了血暈了過去之後,他媽媽才感覺到事情的不對勁。

  等送到醫院一檢查,才知道他媽媽把她兒子的陰囊系帶和睾丸系帶都踹斷了不說,其中一個睾丸也直接踹碎了。

  當時大夫問他媽媽,孩子是怎麼會傷成這樣的、這是哪個跟你家有這樣不共戴天之仇的壞人對孩子干得如此喪心病狂的事?

  但最開始,他媽媽還撒謊說,那是孩子自己不小心,踩到了香蕉皮後摔的;

  而在大夫說,傷成這種情況,必須馬上手術的時候,他媽媽卻猶豫了,一番心理斗爭之後,卻問了大夫句讓後來杜浚升和其他人聽到這個故事之後,都忍不住捶胸頓足的話:

  “大夫,能不能不手術啊——您看,手術的話肯定得施麻藥,但是麻藥那玩意不傷小孩的腦子嗎;我怕打完麻藥影響孩子的智商,這樣的話,他以後可就考不上好大學了——所以,大夫,直接包扎一下、能止血了就行了,咱不手術了可以嗎?”

  ——確實,那哥們兒現在不僅從名牌大學畢了業,還成了國防科技領域的青年專家,但他也沒了享受感情和性愛的權利了,甚至會徹底斷子絕孫。

  對於這哥們兒的遭遇,當初聽了他的故事的大部分人,都並沒有一絲一毫看笑話的幸災樂禍心態,現在的杜浚升也是一樣。

  因為很多人覺得,所謂成長,真的只不過是一個被閹割的過程。

  而他們的大部分人跟這位學生會長的區別,不過差了在自己陰囊上的狠狠一腳罷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又想起了這個故事,等輪到杜浚升再次來到診室里、量完了血壓、心率,並再一次填寫抑郁症自測打分表後,總體評分分數跟之前相比並沒有任何的減少——不過杜浚升也開始懷疑,這樣的心理試題是否真的有效;然而人類醫學發展到現在,卻也沒有其他的方法能夠真正完全地臨床檢測抑郁症和焦慮症。

  得抑郁症之前,每天都得做題,得了抑郁症之後還得做題,人生不過是個巨大的試卷而已。

  接著就是專家的老生常談:什麼按時睡覺、按時吃飯,多補充維生素、多曬曬太陽、多運動,少去面對負面情緒、少去回想過去不愉快的經歷、多看看喜劇節目之類的話,給杜浚升早就聽煩了,直到大夫開了取藥單、再把病歷本和取藥單遞到杜浚升的受理之後,他才覺得松了一口氣。

  “哈哈,這就完事了啦?他們沒摘你腦子啊?”

  一見杜浚升從診室里出來,楊怡寒就“噌”地一下從長椅上蹦了起來,對著杜浚升跑了過去。

  結果這個瘋瘋癲癲的丫頭也根本沒看旁邊的人,杜浚升站著地方,又是問診區走廊的拐角,所以就在楊怡寒要裝模作樣直接給杜浚升一個熊抱的時候,正巧跟從杜浚升左手邊走過來的一個高個子女人斜斜撞了個結實。

  “哎喲……”

  “啊!”

  那女人的身高足有1米79,並且腳上根本沒穿高跟鞋或者長靴,身材其實一點都不臃腫,但是對於1米58的楊怡寒而言,就跟一個巨獸一般,楊怡寒撞到人家身上,自己反而往後彈著倒退了兩步,還摔了個屁股墩兒;

  但那女人手里原本捧著的幾本厚厚的8開大小的書本,全都被楊怡寒撞翻了。

  “你看你!我剛告訴你了,別在醫院咋呼,你不聽!”

  杜浚升見狀,只好伸出手去拉楊怡寒。

  而那個被撞的女人,卻也先是走到了楊怡寒的身側把她扶了起來,問了一句,“小姑娘,你沒事吧?”然後才准備自己去拾灑落了一地的書本。

  “真疼!撞死我了還問,我有沒有事?你瞎啊!”被女人和杜浚升合力扶起來的楊怡寒拍了怕屁股之後,卻對女人大聲罵道。

  “你啥態度?分明是你跑過來給人家撞了、東西都撞翻了,你還好意思罵人家?”杜浚升訓斥道。

  “誰讓她長這麼大的個子?一個娘們兒長得又高又膀的,走道她不看路賴誰啊?”

  杜浚升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跟楊怡寒講道理,只好轉身蹲下來,幫著女人撿起那一大堆書本來——

  定睛一看,那散落了一地的書本,全都是英文書,並且,還都是心理學和腦神經學的教材。

  看著書皮,杜浚升的心里不禁驟停了一下。

  然後他傻愣愣地抬起頭來,再仔細看了一眼女人的臉,登時整個人似被電擊過一樣僵住了……

  而女人也彎著腰,接過了杜浚升手里的書,剛要道謝,看了杜浚升一眼之後,卻也愣住了。

  “你……”這一瞬間杜浚升仿佛失了語,表情變得嚴肅得很,但分明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微微地抽搐著。

  而那女人也很尷尬地笑了出來,眼睛不住地盯著杜浚升,笑了一下之後,忍不住撇了撇嘴、抽了抽鼻子、咬了咬嘴唇,隨後又接著僵硬客氣地笑著:“啊……真巧啊,呵呵。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

  “你……你不是在加拿大呢麼?”把手中的所有書遞給女人之後的杜浚升連忙站直了身子、挺直了腰板,給人感覺好像其實不太想見到這女人似的,但眼神卻又分明沒從對方的臉上移開,“你回來了?”

  “哦,不是……國內有個研討會,我跟我們校董事會請了一周的假,今天回來看看我媽,然後再給之前在美國參加研討會的時候認識的這里的一個專家帶幾本書,後天早上就回去了。”

  “啊……不擱國內過年了?”

  “對,不過年了……我已經連續幾年都沒過春節了。”

  “哦。你家那位沒跟你一起回來?”

  “沒有。都大四了麼。而且他現在在銀行實習做支行長的助理。之前他一直跟我說,要跟我回來,買機票前一天晚上,他突然告訴我,他這幾天要臨時被他的老板叫去跟一個拉動本地Micro-business(小微企業)貸款的項目,就沒跟我回來。”

  “哦……挺好的。”

  “嗯。”

  女人整理了一下書本之後,也站直了身子。然後她和杜浚升就那樣彼此對視著。

  而在楊怡寒的眼中,她感覺倆人就好像馬上要打起來了似的——在她的認知里,沒有一個老爺們兒和一個老娘們兒在這種情況下見面之後,是不相互作一下、扇上對方幾個嘴巴子的。

  但她同時也心頭一緊。

  ——眼前的這個高個子女人,跟自己當初故意逗誘杜浚升認識自己時候所用的那個照片上的網紅,幾乎是一套模子里雕刻出來的,並且甚至要比那個女網紅長得更漂亮性感、更優雅嫵媚。

  於是她馬上拽了拽杜浚升的袖子,橫著眼睛盯著那女人,開口問道:“欸媽呀,你倆認識啊——這誰呀?你以前對象啊?”

  楊怡寒直白的一句話,給杜浚升和那女人兩個全都弄了個紅臉,女人更是有些臊得低下了頭。

  “什麼‘以前對象’,別瞎說!”

  “那就是現在的相好姘頭唄?”

  “嘖……你別瞎扯行麼?人家都訂婚了……”杜浚升根本沒法制止楊怡寒的滿嘴跑火車,又回頭看到女人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於是只好苦笑著說道,“不好意思,見笑了啊。”

  “沒事。”女人嫣然一笑,反而也對杜浚升指著楊怡寒問了一句:“這位,是你現在的,女朋友?”

  “不是!唉……”杜浚升想了想,對楊怡寒說道,“我給你介紹一下吧,讓你開開眼界——這位是我國中三年、高中一年半的同學,現在是加拿大麥克唐納大學社會科學院心理學系的青年學者、教授助理,游喬語。”然後又對游喬語說道,“她叫楊怡寒,她是……嗯,她是……”

  沒等杜浚升把話編明白,楊怡寒卻搶著開了口——一下子就讓杜浚升的心懸了起來——但楊怡寒卻說道:

  “哦,喬語姐,你好,抱歉剛才給你磕了哈!我是杜哥他家樓下的鄰居。我爸媽都是菜市場賣大白菜、賣土豆子的。今天我爸媽忙,他倆沒擱家,我就跟杜哥出來混一會兒。”

  “哦這樣啊……你好你好。”

  游喬語眯著眼睛笑了起來,並且沒嫌棄楊怡寒長得寒磣還長得黑,主動跟楊怡寒握了握手。

  ——她一笑起來、同時眼睛眯起來的樣子,對於杜浚升而言,著實是久違了。

  “媽呀,留學生,海龜!海里的王八!”從楊怡寒口中冒出來的詞匯全都不堪入耳,但她似乎是因為游喬語對自己一點沒有異樣的態度,所以她看著游喬語時候,目光卻是十分明亮,“欸我的天!這比跟大明星握手都激動!我這輩子都沒合計能跟‘海里的王八’握個手啊!三生萬幸啊!哎嘛呀,這姐姐長得還有點像楊冪,甚至你比楊冪長得都漂亮!我這……我這四舍五入就相當於跟楊冪本人握手了!要不從今天起,我就不洗手了!”

  杜浚升實在是忍無可忍,瞪著楊怡寒說道:“我說怎麼從你嘴里,就不能吐出來點兒象牙?什麼叫‘海里的王八’?你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卻沒想到,楊怡寒還很理直氣壯地跟杜浚升解釋了起來:“海歸、‘海龜’麼?擱國外回來的,不都叫‘海龜’麼?那‘海龜’可不就是‘海里的王八’麼?”

  “你這丫頭……管人家叫‘海里的王八’,我看你還是‘村里的狗尿苔’呢!”杜浚升惡狠狠地呵斥了楊怡寒一句,又無所適從地轉頭看了看游喬語。

  “哈哈,沒事。小姑娘說話還挺幽默的。”

  對於楊怡寒沒有半點涵養的說話語氣和用詞,游喬語卻絲毫沒覺得冒犯,依舊是溫婉地對她笑著。

  可等到游喬語再看向杜浚升的時候,她卻欲言又止:

  “那,你……”

  “我……你現……咳咳……”

  而杜浚升卻也是支支吾吾著,吭哧癟肚了半天,實在是找不到一個把這個對話接續下去的話題,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他只能嘆了口氣:

  “那什麼……要不你去忙吧,呵呵,你這時間挺緊的,我也不耽誤了,我還得……還得辦點事兒呢。”

  游喬語等了半天,聽到杜浚升這樣一說,原本就是如水般的深眸,睜得更大了:

  “哦……那……那好吧。那什麼……你來醫院干啥的啊,我還忘了問了呢?”

  “嗯,就辦點事兒……”

  杜浚升繼續支支吾吾著。

  就在這時候,楊怡寒咬了咬後槽牙,又開了口:“他來取藥的。”

  游喬語笑著對楊怡寒輕輕點了點頭,又對杜浚升問道:“哦,給盧阿姨取藥麼?”

  這次根本沒等杜浚升回答,楊怡寒直接搶先說道:“他給他自個取藥的。這家伙有病。”

  “啊?你……浚升你病了麼?什麼病啊?”

  又是楊怡寒搶著答道:“叫什麼‘抑焦症’。”

  “‘一跤症’?”

  “哎呀,大姐,你是學這個的,你咋還不知道咧?就是成天成天樂呵不起來、又動不動看啥都煩的那種病。”

  杜浚升無奈地棱著眼睛瞪了楊怡寒,小黑丫頭這才總算閉嘴。

  其實本來杜浚升是真不想跟熟人說自己的這個情況,尤其是跟游喬語,奈何現在在醫院的精神科里撞見了不說、這總共沒多一會兒還都被身邊這個煩人精給竹筒倒豆子似的全給曝光了,現在要是杜浚升自己再不說明白,反而自己更像個弱智了。

  “那什麼……抑郁症加焦慮症。她管這叫‘抑焦症’,呵呵,現在青春期的孩子,說話都喜歡簡略,跟咱們那時候動不動就習慣用什麼‘XSWL’‘YYDS’‘U1S1’之類的音序簡寫字母一回事,呵呵。”

  可接下來,杜浚升這種明顯打岔的伎倆,似乎是被游喬語識破了,因為游喬語直接追問了一句:“浚升,你怎麼得了抑郁症和焦慮症了?你……你沒事吧?”

  “哈哈?”杜浚升不打岔了,楊怡寒卻接著插了嘴,“他沒事兒有事兒那你能咋的?‘賽楊冪’大姐,你能給他吃點‘溜溜梅’麼?哈哈哈……”

  在杜浚升看來,游喬語長得更像是楊冪和李沁的結合體,並且她的臉盤要比楊冪的更小,五官卻要比李沁的更大方立體一些。

  但兩個人都沒理會楊怡寒惡俗又無聊的取笑,而是仿佛陷入了只有他倆的世界里,可即便在那樣的世界里,多年未見的二人,卻也似乎相顧無言。

  沉默了一會兒,杜浚升便擺了擺手:“我……嗐,我……沒啥事。我這不都有藥單了嗎?我也不至於尋死覓活,我也不至於身體出什麼別的毛病……”

  游喬語卻依舊擔憂地看著他,想了想,也是極其艱難地說著:“那……你要不要……”

  但好像杜浚升明白她要說什麼,搖了搖頭,並抬腿就准備拉著楊怡寒走:“唉,不用……那什麼,你忙吧。我還得排隊拿藥呢。就這樣吧,等你啥時候再回來……呵呵,來日方長吧!你保重!”

  游喬語抿了抿嘴,也只好點點頭:“那……嗯,你也是。”

  就在杜浚升剛轉過身的一刹那,楊怡寒卻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杜浚升無語著猜測著楊怡寒是不是又要出什麼洋相,一旁的游喬語也傻了眼。

  “不是,你這是咋啦?”

  “我……我走不動道了!”

  “你是也出啥毛病了麼?”

  “我……我餓了!我早上沒吃飯呢!”

  杜浚升無奈地皺起眉頭,看了一眼游喬語,只好拉著楊怡寒的胳膊:“那……行吧!你趕緊起來……我拿完藥了之後,我帶你去吃飯,行麼?正好我早上也沒吃啥東西呢。”

  “那你得請客。”楊怡寒睜著她那一雙賊溜溜的眼睛,死死盯著杜浚升。

  “行,我請客。”

  “哈哈!太好啦!”說著,楊怡寒又像個耗子精一樣,從地上直接蹦著站了起來。

  旋即,她好像知道游喬語就沒走遠一樣,轉過身,對著游喬語說道:“游大姐,你要不要跟咱們吃一口啊?”

  “啊?我?”

  “對啊,你不擱國外回來的嗎?估計你來國外,成天早上牛奶面包咖啡的,都吃膩了吧?俺們東北這旮旯的早餐,是不是賊老長時間都沒吃著了?我知道有個地方,可牛逼了!就在這醫院大門斜對面的那條街上,他們家吊爐餅、豆腐腦和鮮肉香菇餛飩,那滋味都老苾了!你也一起來吧!反正這家伙請客花錢!”

  游喬語看了看楊怡寒,又看了看杜浚升,臉上一紅,依舊笑著:“那……哈哈,正因為是浚升花錢,我要是想一起去,那也得他答應、他樂意我跟你們一起吃才行啊?”

  杜浚升一聽這話,生怕游喬語把自己看得小氣了,於是只好說道:“我……我當然樂意讓你跟著一起了,但你,不是忙麼……”

  “不忙,我這就把書給朱教授送去,再跟他說兩句話就好。”

  “那行。”杜浚升這才大方地點了點頭,“那這麼著,你先去找那位教授,我去樓下藥局。你要是提前完事兒了,你就下來找我。”

  “你要是先拿完藥了,就給我發個微信——你不是有我微信麼?”

  “對對。行,我先去了。”

  於是杜浚升帶著楊怡寒先離開了,而且他這次好像是擔心楊怡寒繼續對其他科室產生恐懼,便特意帶著楊怡寒乘了直梯。

  一進到電梯間里,楊怡寒便馬上對杜浚升罵了一句:“大傻逼!”

  “罵我干啥?”

  “不干啥。就想罵你——沒眼力見的大傻逼!”

  杜浚升聽了,不但沒發火,而且還很少見地沒用斜視的目光看著楊怡寒、並無奈地對著她笑了起來。

  楊怡寒見著杜浚升這樣,不禁像見著怪物一般,又嫌棄又畏懼地往後撤了一步:“我操!我罵你、你還能笑出來?要我說,你不是什麼他媽的‘抑焦症’,我覺著你這人好像真是有點他媽的精神病……”說著,楊怡寒又膽突地看了看杜浚升手中的藥單,疑惑道:“該不會是你為了治這個富貴病,吃藥把腦子吃傻了吧?你這人難不成真是個大傻逼?”

  ——或許吧。或許自己真是個傻逼。

  但以楊怡寒的學識和認知水平,杜浚升好像也沒辦法跟她解釋清楚,很多時候一個正常的人之所以會變成傻逼,並不是因為這個人沒有眼力見,反而正是因為這個人太有眼力見了,知道很多事情做不了,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做,知道很多事情就算做了也沒用、就算做了也無濟於事,所以才不得不裝傻。

  裝傻裝的多了,也就抑郁了。

  又過了差不多二十多分鍾,杜浚升把藥都拿到了,游喬語也下了樓,楊怡寒便大喇喇地雙手插著衣兜、走在前頭給杜浚升和游喬語帶路。

  過了個紅綠燈、拐了個彎就到了那家小餐館。

  進了門後,杜浚升和游喬語還在相互寒暄式地聊著些有的沒的,杜浚升知道游喬語很多年都沒回國了,所以也很想幫著她點東西吃,但又生怕自己點的東西不合她的胃口,所以只能等著游喬語開口,但游喬語畢竟也很久都沒跟杜浚升見面了,愣是像以前在學校里那樣厚著臉皮管杜浚升要東西吃,她也覺得不好意思。

  可就在他倆還在忸怩客氣的時候,楊怡寒已經捧著一塊沉甸甸的托盤,找了個位置坐下、又把托盤上的東西擺在自己的面前,挑筷子就香噴噴地吃了起來。

  杜浚升想了想,還是先說道:“你想吃點啥?那什麼……剛才那小黑丫頭不是說了麼,這家好像豆腐腦、吊爐餅都挺好吃的,你要不,來點兒?”

  游喬語看了看後廚正在煎烙著的金黃剔透的吊爐餅上淌下來的油星,雖然食指大動,但卻還是望而生畏:“我……吊爐餅、油條什麼的,還是算了,我不是得經常參加學術會議麼,為了穿正裝好看,所以最近正在控制飲食呢。”她又看了看收銀台旁櫥窗里擺著的十盆素拌菜,便說道,“你給我來一份餛飩吧,再給我點一份小菜,這就夠了。”

  杜浚升點了點頭,也朝後廚看了一眼——盡管後廚那邊不斷地有香味飄到前台這邊,但等他看到了那一桶黑乎乎的豆腐腦素鹵澆頭,即便他知道很可能那“黑乎乎”的感覺,一方面是自己的心理作祟、一方面是人家本來就加了老抽、或者炒了焦糖上色、再加上後廚的光线問題顯的,但他還是會不停地回想起從小到大老媽盧玉珠在耳畔的嘮叨:“外面的餐館哪有干淨的?你看他們用那油!看著挺干淨似的,我告訴你,都不一定反反復復用過多少回了!有的家還用的是地溝油!你再看他們做的那玩意,黑不溜秋的!你都不知道哪里頭放的是啥、有沒有洗干淨、下鍋之前有沒有被人用腳踩過!別吃外頭賣的啦!咋的,我在家給你做的是不好吃嗎?”——一想到母親下咒似的叮嚀,杜浚升的食欲頓時全無,但他此刻也確實餓極,思來想去,只好點了一碗甜豆漿、兩個豆沙包。

  “42塊七毛。”

  一聽價錢,杜浚升有些傻眼:“不是……一豆漿、一豆沙包,外加一個三拼小菜和一香菇豬肉餛飩,就要這麼多麼?”

  但那個服務員卻不緊不慢地說道:“跟你們二位一起來的那個女孩,她還點了東西呢——她要了一個大份兒、20塊錢、加了五花肉和香腸的牛肉板面,還點了一瓶雪碧呢。她剛才跟我說,要找你付錢。”

  “哦……對不起哈,忘了這事兒了。”

  杜浚升連聲道歉,旋即跟游喬語端著餐盤分別坐到了楊怡寒的對面和旁邊。

  等倆人一坐下,再仔細一看,更傻了眼:楊怡寒這丫頭點的這一大份兒板面的碗,都夠她吃完再洗把臉的了;而此刻的她正大快朵頤地啃著那塊紅燒五花肉,並且吃得幾乎滿臉都是油花,但她根本不在意,嘴巴基本上就沒離開過那塊五花肉,五花肉吃完了就吃那根泡過了醬油老湯的俄式紅腸,冷不丁的松開嘴,也是為了就一口面條、再吃一口生大蒜。

  “能不能注意點吃相?”

  杜浚升忍不住嫌棄地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甩到了楊怡寒面前。而看著楊怡寒的大花臉的游喬語,也有些忍俊不禁。

  可楊怡寒卻絲毫不為所動,反而對自己這一臉的葷油很神氣:“什麼吃不吃相的?我自己吃得覺著香就行唄!”

  “不是……那你身邊還有出氣兒的呢!看你吃成這樣,誰不倒胃口?再說了,你這一大早上的,就吃這麼膩的東西啊?而且你這大早上就這麼吃生大蒜,你不怕別人聞著難受,你自己也不感覺燒心?”

  “大哥!我好幾天沒正經吃過飯了!我這好不容易吃頓肉,我還得管你們倆看我吃飯的時候心里啥感覺?游大姐,我沒別的意思啊,但我問一句——咋的,我吃飯,你倆還給我演出費啊?”楊怡寒邊吃邊瞪了杜浚升一眼,“我他媽的打娘胎里出來的時候,都沒人問過我樂意不樂意來呢,既然出生了,我自己怎麼得勁兒那就怎麼來唄?管你們這些其他人咋看我干啥?我才不受那個累呢!至於你說大蒜……那句古話咋說來著?‘吃肉吃面不吃蒜,嘴里香味少一半’!”

  這一番話,直接給杜浚升和游喬語,這一個首都名牌大學生——盡管是曾經的——和一個海外知名學府的青年學者,說得收起了戲謔,對視了一眼,又低下了頭。

  看著桌上的這些餐食,好像楊怡寒那晚滿是肥膘還飄著油花的板面配上大蒜瓣,確實挺香。

  但既然點完了,也不能不吃。一邊吃的時候,倆人也在一邊聊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

  “我沒記錯,你好像出國之後一直就沒回來?”

  “嗯,對。差不多已經四年多了。”

  “是麼,這麼久了啊?哦,對……我想起來了,你高三那年就出國了,是吧?”

  “嗯。先去讀了一年私立的國際高中麼,混了個加拿大高中文憑之後,就在那邊考的省考。正好我大學跟我高中都在一個城市,我圖個方便,不用搬家。呵呵,要麼最開始我是想申請多倫多大學的。”

  “你在哪個城市來著?”

  “蛤蟆屯——哈哈,我們留學生都叫‘蛤蟆屯’,英文是Hamilton。”

  “哦……哦,我想起來了,呵呵,我現在學籍遷到Y大了,Y大現在的副校長,以前也是你們大學的。”

  “陸冬青是吧?對,我聽過這個人。他以前還是我們華人學生學者聯合會的副主席呢!但我在那邊上學的時候,我沒見過他,那時候他應該已經回來了……”

  “嗯,好像是。”

  “欸,那你是……三年前就回F市了?”

  “對,差不多滿三年了。”

  “叔叔……沒了之後就回來的?”

  “嗯。”

  “那阿姨呢?阿姨現在還好麼?”

  “呵呵,我媽……還行吧,反正還是以前那樣。”

  “嗯,那還行。”

  聽了一會兒兩人之間不咸不淡的對話之後,大口大口咥面的楊怡寒忍不住插了個嘴:“我咋覺得你倆這天兒聊的,不像認識很久的人呢?”

  “哈哈,那你覺得認識很久的人,應該聊啥呀,小楊同學?”游喬語笑著問道。

  “嘖——”楊怡寒咂咂嘴,又問道:“那我問你一個問題行嗎,游大姐?”

  “你說。”

  “你剛才說,你跟杜哥你倆以前國中就在一起同班,高中又在一起同班了一年半?”

  “是啊。”

  楊怡寒眨了眨眼,咽下了嘴里的東西:“那你倆在一起當了這麼長時間的同學,這麼長時間里頭,你倆擱一塊堆兒肏過屄沒?”

  按說在加拿大念了四年大學、又沒少參加過國際學術會議的游喬語什麼沒見過,可楊怡寒的一句話,直接給游喬語弄得眼神都發直了。

  三秒鍾過後,游喬語臉色通紅。

  而坐在楊怡寒身邊的杜浚升更不用提,小黑丫頭的一句話問出來的時候,他正在喝著豆漿。

  他是愣憋著不想一口噴在對面的游喬語臉上,才硬咽了下去,結果果然嗆得咳嗽了半天,肺里面都覺得壓得緊——要不是此刻的小餐館里來吃早餐的人還是很多,杜浚升真恨不得直接抬手給楊怡寒一個巴掌。

  “我說你這丫頭的嘴啊!你要是不會說話,你就給它捐了吧!”

  “這事兒有啥不能說、不能聽的啊?”楊怡寒反而挺無辜地看著杜浚升,“那我該咋說?我是不是得問,‘游大姐,你跟杜哥你倆是不是有過一腿’?”

  “……我剛跟你說沒說過,人家喬語已經訂婚、馬上結婚了?你跟一個馬上要結婚的女生面前問這個問題,合適麼?再說了……就甭說我和喬語只是普通同學、只是好朋友的關系,你就不會問,‘你們倆是不是談過戀愛’‘是不是處過對象’這樣的問題?咱這一桌,我倆都是有文化的人!就你!”

  “有文化的人咋啦?有文化的人就不肏屄啊?”聽了杜浚升的批評,楊怡寒反倒更來勁了——這一下,卻也給杜浚升弄得沒了脾氣,而且他也很害怕,不知道為什麼,他此刻的心里邊,特別害怕楊怡寒把自己跟她上過床的事情說給游喬語聽;但楊怡寒卻真沒提那一茬,而是繼續說道:“我以前在村子里的時候,我們家養的狗、牛、馬、豬,甚至是草里頭的螞蚱和刀螂,到了該肏屄的年歲了,都肏屄交配呢!”接著她又看向游喬語,“不過我這人,倒是不太會說話——趕不上你們倆,游大姐,一個是加拿大海歸,一個是城里大學生。我就是單純看游大姐你長得挺俊的,跟這個姓杜的走一塊兒去,看著也挺般配,還挺聊得來,我就心說你倆以前是不是有過點啥事兒呢?哈哈,我單純就是好奇!沒別的意思啊!”

  “你看看,你這麼問不就挺好麼?飯桌上你說那麼粗俗的字眼……我……我真是……”

  杜浚升還在用指責楊怡寒剛才的粗鄙之語打著岔,可他時不時地,也是難以把持自己地那雙眼放在游喬語的桃花般的臉上。

  羞紅著臉的游喬語,依舊大方地笑著:“哈哈,我知道你說的意思,小楊同學。但就像你杜哥說的,我倆就是普通同學、是好朋友的關系。至於你說的發生的‘啥事兒’,以及,你剛才……說的……‘那個事兒’,呵呵,的確沒有過。”

  “啊,這麼個事兒啊……那可能我多合計了。欸,那因故啥呢?你倆看著這麼配,是相互沒看上、還是因故家里不同意啊?”

  杜浚升又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游喬語,恰好此刻的游喬語,聽了楊怡寒的問題之後,也正在看著他。

  二人目光對上那一刻,都不由自主地相視一笑,但緊接著,二人的表情都變了,變得悵然若失,隨後誰都極其不自在地低下了頭,看著各自碗里的豆漿和海米紫菜清湯;但即便是這樣,他們倆似乎也能從豆漿跟餛飩湯里,看到五六年前的那個下午,在Y省省立實驗高中高二八班的教室里,有兩個四十歲出頭的、身材長相都很姣好、且之前她們兩個私下關系還都很不錯的熟婦人,竟然當著一眾家長和班主任老師的面兒大打出手起來的那一幕。

  ——那正是杜浚升的媽媽盧玉珠,跟游喬語的媽媽游婷婷。

  見二人半天都不說話,楊怡寒就算是再沒有邊界感,她也知道自己該安靜了,於是她便低下頭,端著筷子扶著大海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著面條。

  正在此時,就在游喬語身後的電視上,放送了一則新聞,這則新聞,直接使得吵嚷熱鬧的整間小餐館里的所有人,全都安靜了下來:

  “……據加拿大‘嘉華電視網’援引加拿大廣播公司的報道,當地時間2月3日,‘留學生康宇新弑母案’在京士頓市的安大略省最高法院一審公開宣判,判決被告人康宇新十五年監禁。據悉,康宇新是就讀於多倫多‘偌科大學—蘇納克商學院’的大二學生,今年21歲,在多倫多有三年留學經歷。

  去年10月28日,其母薛某從國內前往多倫多探親陪讀,抵達多倫多之後的第三日,被其子康宇新使用手機充電线殺害於多倫多萬錦市的某賓館內,並將母親屍體裝入大尺寸行李箱中丟到附近野地,偽裝成失蹤後向多倫多警方報案。

  11月1日,多倫多警方對照酒店監控與安大略省403高速路監控視頻,發現最終於薛某接觸的正是報案人康宇新,遂對康宇新進行調查審問,其後康宇新對其犯罪事實供認不諱。

  根據警方的筆錄,康宇新殺害其母的動機,是因為母親從小到大就對其管教嚴厲、長期造成心理壓力,這種情況在康宇新出國之後,依舊如常,康母薛某對於康宇新的日常學業生活、情感經歷、社交情況等,均要通過每日與兒子必打的視頻電話中進行詢問和監督,又在其產生抵觸情緒下,前往其身邊陪讀,康宇新聲稱自己無法接受母親的高壓教育方式,於是產生了殺害其母的念頭。

  另據多倫多當地檢察機構的一名檢察官表示,庭審過程中,康宇新情緒穩定。法庭最初宣判康宇新為‘終身監禁’,但隨即,康宇新的父親康某當庭出示了一份諒解書,表示原諒兒子的犯罪行為,並希望法庭能夠從輕處罰;但康宇新表示不接受父親的諒解,並聲稱,當時自己以為父親會和母親同行,並且自己原本打算在殺害母親薛某之後,企圖繼續將父親康某進行殺害。經過法官、檢方與陪審團成員的研究商定,最終改判康宇新15年監禁。對此,被告康宇新當庭表示服從判決,不提出上訴。”

  ——“我的天!這他媽的什麼人啊!”

  “是啊,這不白眼狼麼?”

  “父母成天累的要死要活的,花著錢出著力,供著他去留學讀書,他不感恩就算了,還把他媽給殺了?”

  “可不是麼……這就是養了個魔鬼啊!”

  “要我說,這就是‘留學垃圾’!”

  “他爸還諒解他……那他媳婦白死的?”

  “殺了自己親媽,才判十五年?呵呵,他可不‘不提出上訴’麼?”

  ……

  這則新聞過後,早餐店里的人們便紛紛開始議論起來。接著沒幾句,每一桌的人,就又從這個案子,聊到了天南海北,或是自己家的雞毛蒜皮。

  “這事兒,你知道麼?”杜浚升則是一臉迷惑地盯著電視,旋即又兩眼空洞地看著游喬語。

  “嗯。我當然知道啊。”游喬語點了點頭,“這個案子在安大略本地一直都是頭條。而且這孩子心理素質還真是好——他報案說他母親‘失蹤’的時候,為了演的像一點兒,還找了不少當地的學生組織、商會組織以及電視台和報社,在眾人面前他一點都沒表現出來心虛。我的教授不僅是我們大學心理系的主任,還是安大略的‘皇家騎警—罪案調查處’的犯罪心理方面的高級分析師,我這最近正好也在跟這個案子,准備三月末的時候,就發表一篇學術期刊論文,著重研究一下他的犯罪動機。”

  聽著游喬語的高談闊論——在杜浚升眼里,游喬語就是在“高談闊論”——杜浚升自己便有些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卻又故作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哦,那你現在也太厲害了。我……呵呵,我要不是今早跟你在這吃東西,我都不知道這個新聞。”

  “你咋不知道呢?之前沒看過這個新聞麼?”游喬語疑惑道。

  “……我爸走之後的這段日子里,我家的電視就沒打開過——以前我爸在的時候,也就是他愛看電視……然後我也是以為內各種事兒,心煩,就不愛看新聞。”

  “哦……”

  游喬語啃著勺子頭,看著杜浚升,又抿了抿勺子上面沾上的餛飩湯,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可這個時候,在他倆身邊早就吃完了面條、還連著打了兩個飽嗝的楊怡寒發話了:

  “媽的……剛才光顧著吃面來著,沒顧上說話——要我說,這男的干得漂亮,殺的好!”

  “啊?”

  “什麼?”

  “我說,這個叫康什麼玩意的,他干得漂亮,殺的好。”

  ——她怎麼敢說這樣的話?她真是好大的膽子!

  這一刻,杜浚升和游喬語的心里,全都在這樣想著。

  “你這死丫頭,又發什麼瘋?吃飽了之後,有勁兒瞎白話了是不是?”

  “那就當我瞎白話吧……”楊怡寒這才得了工夫,從杜浚升甩給她的那包面巾紙里抽出了一張,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油汙湯漬,等她擦干淨了臉,她又有些不服不忿地看著杜浚升,又看看游喬語,“但我覺著,我也不見得就真說錯了吧?不是有那麼一句話麼: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我雖然沒啥文化、沒上過多少學、念過幾本書,但我要是過著那樣的生活,都跑到國外去了,還得被那麼高強度的管著,我也會受不了的。就算是爹媽,如果我要是真的被逼瘋了,我也會殺了他們的!”

  “你還沒完了……就像剛才別人講話了,那小子出國留學,家里父母出著血、出著力氣供著,他不領情也就算了,他還把他媽媽殺了,那他這不是大逆不道是啥……”

  “那是你孝順——認識你的,誰不知道你是個‘大孝子’,你可把我都‘孝死了’!而且你還遵守法律,知道不能殺人,是吧?但是姓杜的,你是個文化人,我問你啊——對,還有游大姐,你倆知識水平都比我高,你也聽著啊:”楊怡寒指了指游喬語,又看向杜浚升,“第一個問題:你憑啥就得要求,或者覺著這世界上所有人都會遵守法律、遵守道德底线呢?哦,有法律了,有什麼這那的條條框框了,大家就都是好人了,就沒人犯罪了?那要警察、要法院、要檢察院啥的,還有必要麼?那要那樣的話,國家元首易瑞明擱首都大會堂,每天寫一條法律、寫一條道德條框,再念出來不就完事了?我告訴你,我雖然每年過多少書,但我可以說,我能知道這世上所有人,都有可能犯罪,而且保不齊,這世上所有人,都已經犯過某些罪還不不覺景呢!就算沒犯過罪,就算是最聽話、最乖巧的人,他至少也違反過校規、或者爹媽不讓干的事情!”說著,楊怡寒還詭異地一笑,來回看了看杜浚升和游喬語,“我估計,這種事情,你倆沒准也都干過!”

  杜浚升馬上傻了眼,他看了看眼前的游喬語。游喬語臉色也白了。

  ——他倆在國中一年級的時候,最開始真正結下情誼,就是在剛開學沒多久的一次班級測驗當中,相互傳紙條對答案:那次考試,他倆是班級當中僅有的兩個考了滿分的同學,甚至平時學習最好的扈羽倩和吳綸都沒考好,只不過他倆平時學習也比較努力,所以從老師到同學,都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倆作弊。

  更別說,在國中第三年准備中考、以及後來倆人上了同一所高中之後,倆人還一起干過些更過分的事情……

  除此之外,杜浚升從小到大,雖然是個極致的乖孩子,在長輩和同輩人前特別恭順溫良,但他干過的壞事其實也不勝枚舉:抽煙、打架、小學的時候就偷喝過爺爺和外公的藏酒、趁著父母不備偷偷從他們的錢包或者衣服褲子口袋里偷拿過鋼鏰然後攢著花、國中的時候自習課上以去上廁所的名義逃課逃學、用電子辭典和學習機從朋友那里拷貝來18禁的小說看……等去了首都上大學的時候,跟同學一起跑到要價高額的茶座和餐館吃飯再逃單的事情,他也沒少干,他還偷窺過女同學、住校的女老師、以及盡管上了歲數但仍有些姿色的宿管阿姨便溺、洗澡——並且在他們P理工男生寢室他們那個宿舍的窗子,正好對著P外國語大學女生宿舍,於是他還跟宿舍室友一起湊錢買了一把高倍望遠鏡,專門偷窺甚至用手機偷拍對面樓的女生在寢室里換衣服、裸睡的畫面,更甭說他還在學校的洗衣房里,偷過那些放進洗衣機和烘干機里之後就不管了的女孩子的內衣內褲,並偷偷在夜里拿出來、在被窩里手淫……

  至於游喬語,他實在是想不到游喬語這樣的女孩子,除了跟自己一起瘋過之外,還會做什麼淘氣的壞事,但他確實有一次在班級大掃除的時候,見到過游喬語從當時跟她特別不對付的張曉雅的課桌桌膛里,偷偷把張曉雅最喜歡的一個限定版“若來囡茜”的隱藏款玩偶給拿走,害得張曉雅在學校連著哭了三天也沒發現那個玩偶丟在哪里。

  就在杜浚升回想起過去的種種時,楊怡寒又丟給了自己和游喬語第二個問題:“再一個,我問一下啊:你倆也都有爹媽,那你倆的爹媽,就沒讓你們做過啥玩意,是你們不樂意做的麼?——換句話說,杜哥你去首都念大學,是你得意的麼?游大姐你去加拿大、背井離鄉的,是你自己想去的麼?再者,你倆真就那麼樂意讀書上學麼?當然了,我是不樂意上學,但我爹媽讓我出來打工,我也沒那麼樂意。剛才那新聞里說的那個人,我聽那個意思,雖然他也擱加拿大上學,但我真覺得他也並沒有多喜歡念書。除了這個之外,他喜歡玩啥、他爹娘不讓他玩,他看上了哪個小妞、他父母不讓泡,他想去跟自己的朋朋友友的去哪個地方喝大酒、他爸媽不讓他去,這不都是結仇呢?你們說呢?”

  這下杜浚升貌似徹底對楊怡寒無言以對了。游喬語也目不轉睛地看著杜浚升,收起了笑容,一言不發。

  杜浚升很清楚,想當初在高二的時候,游喬語在游婷婷和盧玉珠於家長會後打了那一架、隨後很快便辦了轉學又去了加拿大,跟他倆彼此的母親不無關系。

  除了這個,自己當初想要學文科、卻非被母親改成理科的事情,可能會成為杜浚升這一輩子的意難平。

  “不說話了?不說話了,那就說明我說對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孝順,姓杜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會遵紀守法。換我在他的立場上,我指不定也會這樣。”

  楊怡寒見杜浚升和游喬語都保持著沉默,於是面有得色地昂著頭,笑著看著二人打開了手中的那瓶汽水,“咕嘟咕嘟”灌了三大口後,還從嘴里打出了一個帶著蒜臭的甜嗝。

  杜浚升抬手在鼻翼下扇了扇,又掙扎似的對楊怡寒說道:“那即便是有這樣的,也總不該去殺人,殺的那個還是自己的親媽……他現在21歲,監禁15年,雖然出了監獄之後,還能重新來過,但卻到底在異國他鄉浪費了15年光陰。對自己、對他的媽媽、對他那個無辜的、現在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妻子被害、兒子入獄的痛苦的爸爸,總歸都不是什麼好事兒吧?就算是對父母不滿、要反抗要報復,那總可以想點別的辦法,好端端的,干啥非要殺人呢?”

  “那倒是……”楊怡寒這才點了點頭,又咬了咬自己的指甲,接著她眼珠一轉,又一笑,“呵呵,其實如果換作是我,我還有個更損的——不用殺人,也能報復他媽媽的招數。”

  “什麼呢?”游喬語問道。

  “給他媽強奸了唄。”楊怡寒說完,還帶著童趣一樣地笑了起來。

  “這……”

  “啥玩意?”

  “你今天耳朵丟家里了?總問我‘啥玩意’‘再說一遍’……我說,我要是那個兒子,我要是真想報復媽媽,那我就會給那個老屄娘們兒肏了。”

  杜浚升聽著,不免瞠目結舌。

  見杜浚升和游喬語誰也不接話,楊怡寒反倒越說越來勁:“你們差不多所有男的,在准備收拾自己看不慣的女的的時候,‘強奸’不都是眾多辦法里頭,不敢說是唯一覺得爽的、但最起碼是其中的一招麼?正好,就算是強奸,至少也不用殺人償命了;至於強奸之後報警的事兒,呵呵,爹強奸閨女、兒子強奸媽媽,誰豁的出去臉來報警呢?”

  說著說著,楊怡寒還晃了下眼神,但很快她又發覺杜浚升和游喬語都在直勾勾地表情嚴肅地盯著自己,她便趕忙又說道:

  “要是兒子強奸媽媽,很可能從此之後,當媽的也好、當兒子的也好,都肏舒服了,這不比殺了他媽強?就算沒肏舒服,那也咋的都不能咋的——這多好,還不用殺人,誰也不用死;完後這下就像你說的了,他爸也不用傷心痛苦了。再者,像剛才新聞上說的,他媽不是總對他不放心麼、他不也對他媽管著他覺得挺煩的麼?要是肏上了之後,母子變姘頭、他媽從老媽變老婆,從對兒子啥都樂意嘮叨的老妖,婆變成了任由兒子隨便玩的破鞋大騷屄,他媽還好意思啥都管他?而他說不定,也更愛他媽媽了,都是有可能的呢。即便不是這樣,肏了一次之後,他還能拿這事兒威脅他媽:要是再想管他,他完全可以跟他爸說,他媽勾引過他上床——你看他媽媽還會不會多管他一次?反正作為一個兒子的話,要是真恨自己的媽,就應該直接扒衣服、摁床上、把腿掰開、褲子一脫,挺起朖子開干就完了,咋整都夠本!”

  “楊怡寒,你這話說的真沒邊兒了啊!這話被你說的,越說越沒個聽!丟人現眼!要不,你就干脆閉嘴吧!”

  杜浚升越聽,心里越覺得別扭,再回過頭看了看游喬語,此刻的游喬語已然臉色通紅又瞠目結舌。

  杜浚升生怕她覺得,自己居然能結交這麼一個長相不怎麼樣、又沒什麼教養、說話沒邊沒沿的還滿嘴汙言穢語,繼而會在游喬語的心中形象盡毀,於是他趕忙制止了楊怡寒的言論。

  “呵呵,你就是不樂意聽我說話唄?”

  “廢話!你看看從一大早上到現在,說的有一句能聽的麼?反正你該吃吃、該喝喝,吃飽喝足了。你差不多趕緊滾吧!”

  杜浚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從剛剛聽見楊怡寒說、她要是那個男留學生的話自己就要強奸自己媽媽之後,杜浚升的心里就感覺特別的不舒服,所以這會兒,他的脾氣也上來了。

  “我就這樣,你愛聽不聽……不過反正也是,誰讓我長得沒有1米7、皮肉也沒那麼白淨、還不是會說英語、在海外上過大學的學生呢!”說著,楊怡寒咬著後槽牙看向游喬語,並且直接站起了身,“你倆慢慢嘮,我滾犢子了。”

  “欸,別!”

  但是游喬語似乎對於剛才楊怡寒的話,比杜浚升冷靜多了:

  “浚升,你別趕人家小姑娘走啊?小楊說的話,我其實能理解……她這是就事論事,也沒啥別的意思。你趕人家走干啥?”

  杜浚升無奈地看了看楊怡寒,聽見游喬語似乎對楊怡寒也沒什麼反感,又那麼說了,自己的心里面好像也平復了一些:“那行……那你坐下吧。但你少說話啊。”

  “嘁!你讓我走我就走、你讓我坐下我就得坐下?我還不陪了呢!”楊怡寒瞪了杜浚升一眼,轉而眯著眼睛笑著,“游大姐,我心領了。你是個好人。但我也不跟你倆這兒耗著、當電燈泡了。並且我還有事兒呢,待會兒在八卦街,我有一幫朋友找我玩去。我也不多待了。”

  “哦,這麼回事……那,那你去吧……”

  “嗯。要是再有機會,咱們再見吧。”

  楊怡寒對游喬語擺了擺手,又轉過頭抿著嘴看了看杜浚升,想了想,又揚了揚下巴:“‘秒’……姓杜的,你跟我出來。”

  “干啥?”杜浚升沒好氣地看著她。

  “我有點事兒,想跟你說。”

  “就在這說不行麼?”

  “你跟我出來吧。跟我出來我再跟你說。”

  杜浚升只好又看了看游喬語,游喬語跟他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杜浚升才跟隨者楊怡寒出了門。

  可等到倆人真的站到了大街上後,楊怡寒卻變得有些畏縮了起來。

  “啥事兒,你就說吧。這麼冷的天,讓我就這麼陪你在外頭晾著、凍著?”

  楊怡寒抽了抽自己鼻子,咂了半天舌頭,才說道:“那啥……你能不能借我點錢?兩百塊就夠了。”

  借錢?

  她也沒個正經工作事由,哪有錢還給自己。其實杜浚升挺不想借錢她。

  但看著衣著單薄的楊怡寒,杜浚升轉念一想,這麼個農村姑娘,長得又不漂亮、年齡也不大,獨自一個人在F市,肯定也是舉目無親、且又遇上了點兒什麼事情,才會想著管自己要錢的吧。

  “你咋了?你要錢干嘛啊?”

  “咋說呢……我……我沒錢了。完後,我現在也沒有住的地方了……因為交不起房租麼……現在我連個睡覺的地兒都沒有。要不是天兒太冷,我就去貝勒河旁邊找個橋底下待著了。”

  杜浚升一聽,登時又開始真心覺得眼前這姑娘可憐了起來。

  可自己這情況,他就算是心再怎麼善,他也沒辦法把這麼個其貌不揚的小黑丫頭帶回家——沒有緣由鋪墊地帶一個女孩子回家的話,搞不好自己都得被盧玉珠扒皮抽筋,要是盧玉珠再看到這個小丫頭長得又黑、還有點兔牙、臉上又有那麼一大塊胎記,自己的媽媽怕是能瘋。

  又見杜浚升半天沒說話,楊怡寒無奈地眼巴巴地看著杜浚升,再次乞求道:“我……我這人是不太會說話,而且我知道,從你第一天跟我見了面兒之後,其實你就挺煩我的……‘秒’……不對,杜哥……但我是真沒招了。我在F市認識的其他朋友里頭,他們有一個算一個,不是跟我一樣也沒工作、成天瞎胡混、且是比我褲兜子里都干淨,就是又賭博又嫖姑娘又嗑藥的,早把錢都花光了、甚至還欠了一屁股債。我也不多說,我就想問你借兩百塊——現在網吧的費用都便宜,更何況還有些黑網吧,我在網吧包宿一晚上、不喝飲料不吃方便面、光用電腦不上網的話,也就是五塊錢到十塊錢就能湊合一宿。你就借我兩百塊錢,我差不多這個月我就能熬過去了。這錢算我管你借的,將來等我有錢了,我肯定還你,行麼?”

  杜浚升撓了撓眉角:“不是……那……你之前在誰那兒拿的錢啊?我看你之前應該有生活費的啊?”

  楊怡寒不禁把嘴一瞥,白眼一翻,說道:“是,我之前我爹媽,確實給我每個月都匯生活費;但他們現在不給了——至少這個月不給了。”

  “咋了呢?”

  楊怡寒吸了吸鼻子,難為情地看了看杜浚升,又說道:“我家給家里的豬,新搭了豬窩棚,本來就花了一筆錢,還因為這個事兒,他們兩個老鱉犢子擺了一桌席,完了家里錢就不夠了……”

  “啥?不是……你再說一遍,你剛才說啥?”

  杜浚升懵了。他讓楊怡寒再說一遍,是因為杜浚升從小到大真沒聽過給豬搭窩棚還得擺酒席的。

  結果等楊怡寒再一說,才說明了真正的情況:

  “唉,你說你非問明白干啥!——我家,我姐,成親結婚了!他找了個村里的倒插門女婿,那男的比我家都窮呢!完後,我爹媽那倆老鱉犢子,死要面子,明明沒啥錢,還非要給他倆,再在我家土胚房旁邊又蓋了個磚房、搭了個小院子!然後,他倆還出錢在村里擺了一桌大席!媽的,紅包沒收上來幾個,卻招來了一幫吃白食的……這不跟‘給豬搭窩棚擺席’一回事麼?”

  “哦,這麼回事兒啊,哈哈……”

  聽了楊怡寒的解釋,杜浚升有些哭笑不得,又問道:

  “那你之前那個小地方,真就不讓你住了?那你那些東西呢?我記著我……我那會,去你那兒的時候,我看你屋里明明還有些東西是能換錢的啊——比如你板床下面那好幾雙沒人穿的男士皮鞋和運動鞋;還有那麼一大堆舊雜志舊書呢,上面就落了點灰而已,放網上也好、周六周日你去舊物市場也好,應該都能賣錢的;另外,我記著你自己不還攢了好多硬紙殼和塑料瓶、跟易拉罐的麼?都哪去了?”

  “都被撇了……”楊怡寒微微含著下巴、低著頭,眼睛卻大睜著、抬著眼珠看著杜浚升,卻沒有一絲絲的委屈或者悲傷,整張臉看起來麻木得很,顯然是一副被人欺負慣了的表情,“全都被我房東那個老逼頭子,找了個大貨車,一堆兒給拉走了……都不知道拉到哪去了。就連我的好幾件衣服、被褥啥的,也全都拉走了。”

  “還能這樣……”杜浚升聽了,心里忽然特別不是滋味,“你即便是沒交上房租,他也沒權利丟掉你的東西啊!要不要我幫你找找人,找找免費的法律援助啥的?”

  “那倒不用了……我不樂意跟地方黨團聯盟那幫人、或者某個律師事務所的人打褳褳。見著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我就煩……你就借我點錢就行了,杜哥。”

  “哼,平時一口一個‘秒射’,現在想起來借錢了,管我叫‘哥’了,是吧?”

  杜浚升皺著眉頭瞪著楊怡寒。

  楊怡寒羞臊地低下了頭。

  但杜浚升皺眉頭,並不是因為這個小黑丫頭給自己取了那麼個侮辱性極強的綽號——那次自己太過猴急,所以也確實只能怨自己;杜浚升難辦的是,今早他出門的時候,總共就拿了八百塊錢的現金,銀行借記卡完全沒帶著——從自己小的時候,盧玉珠就連教育帶監督他:除非是確定當天要取錢,否則借記卡或者存折,是萬萬不能帶在身上的,取完了錢後,不管原本接下來打算去干什麼,都必須把借記卡或者存折先拿回家再說——這麼多年過去,杜浚升已經形成條件反射式的習慣了。

  而他剛才連掛號、帶開藥,就已經花了差不多三百塊,至於剩下的五百塊錢,杜浚升原本是尋思趁著快過年,給自己和盧玉珠多買兩件新衣服的。

  但他思忖片刻後,還是把錢包里剩下的五百塊錢,外加剛剛拿完藥、又付完了這頓早午餐後找回的鋼鏰,全都塞到了楊怡寒手里。

  “拿著吧——讓你不早跟我說!今早故意跑到我家小區院門口來,壓根兒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吧?你要早說的話,我提前還能多取點。”

  楊怡寒頓時傻了。

  她只知道杜浚升這人一直是挺煩自己的,但為人又沒什麼主見,所以楊怡寒就喜歡賴著他、訛著他,但沒想到真到了緊要的情況,他會對自己這麼好。

  握著這一手鈔票和硬幣,她的反應,則是又驚又嚇:

  “哥……這、這也太多了!我……我不要你給我這麼多!就兩百就行!你……你、你借我這麼多,我也沒那個本事給你還上啊?”

  “廢他媽什麼話?讓你拿著你就拿著!”說著,杜浚升一點點幫著楊怡寒把鈔票和鋼鏰分別踹到了她渾身上下的不同口袋里去,並悄聲說道:“趕緊揣好了!別被小偷盯上再都給摸了,這年頭小偷可老多了……你這外套里面有兜嗎?揣里面點兒!”

  “哥……我……”

  “別囉嗦了。我身上也帶沒多少錢,就這些了。你省著點花吧。至於說,你現在要是暫時還不上,就以後慢慢再說吧。”

  楊怡寒抽了抽鼻子,對著杜浚升猛眨了眨眼,遲疑片刻後,她才咬著牙說道:“大傻逼!你他媽的真是個大傻逼!”

  “不,你啥意思?我借你錢了,你還罵我?”

  杜浚升也懵了。

  楊怡寒接著瞪著眼睛、抽著鼻子,咬著牙追問道:“你就不怕我是在騙你?”

  杜浚升聽了,撇撇嘴笑了:“你可拉倒吧——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吧?就你這樣的,你能騙誰啊?”

  “嘁!你之前還不是被我給騙了,以為我是個‘白富美’,才來見我的?”

  “我靠,沒你這麼聊天的……總揭人短,有意思嗎?”

  看著杜浚升窘迫的模樣,楊怡寒又不禁笑了出聲:“哈哈哈……”然後很正式地給杜浚升鞠了一躬,“謝謝你了,杜浚升。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但沒辦法,這是在大街上;要是這會兒人少的話,我真想給你磕一個。”

  “拉倒吧……你再見到我的時候,少損我兩句就行了。行了,你不是還要找你的那些‘朋朋友友’的一起出去玩麼?你去吧。”

  楊怡寒抿了抿嘴,又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個小噴瓶,還有一粒仍嵌在塑料板殼里的小藍片,隨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小餐館里此刻低著頭吃著餛飩、看著手機的游喬語,並迅速地把那只小噴瓶和小藍片塞到了杜浚升的手里。

  “我也沒啥給你的,這個你拿去——我從我一在藥店打工的朋友那兒要來的。”

  “……這是?”

  楊怡寒接著說道:“你趕緊,趁今天,擱這游大姐身上用了吧!藍藥片是給你用的,你不是容易‘秒’麼?這個玩意老有效果了!最新型的!下肚十分鍾就能見效!小瓶里的東西,是給這姐姐用的——不是口服的啊,是往身上抹的:抹咂頭上也行、抹屁眼上也行,但最好是能找機會抹屄口‘餃子皮’上或者屄洞里頭——只要一抹上,保證里頭又熱又癢、那屄水流的嘩嘩的,不跟老爺們兒肏上至少一次,效果肯定是不會退的——這個你就信我吧,我之前自己試過,絕逼不吹牛、不扒瞎。”

  其實,這會兒的楊怡寒沒好意思補上一句:這小藍片和這小瓶,今天本來都是為自己和他在一起准備的。

  杜浚升也沒往那上去想,只道是自己給了她那麼一筆錢後,她對自己的報答。可她卻攛掇自己,要把這些東西用在游喬語的身上……

  “不是,你讓我,跟她……那個?”

  “對啊。我說姓杜的,你真當我是缺心眼兒?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你倆不是一般的同學關系麼?剛才從醫院里出來、下樓,再到剛才吃飯的工夫,我早都發現了,你還得意著人家,而她其實也還稀罕你。”

  ——這一番話,說得杜浚升心里癢癢。

  “這……這不好吧?我剛剛不都告訴你了麼?人家都已經訂婚了啊!我這不是缺德麼?”

  “去他媽的‘德’不‘德’的!積德能怎的?缺德能怎的?我問你,‘德’這玩意,能讓你當飯吃、還是能讓你當娘們上了?”

  “不是……那再者說了,人家後天早上就回加拿大、再回來都不一定猴年馬月了,我就算是……就算是缺德了,我把這些玩意都用她身上,又能怎的?”

  “呵呵,你這家伙啊,我看你就是擔心的太多了,才會得上那個什麼讓你成天樂呵不起來的病!反正這事兒看你了。上過一次,哪怕就一次,總比這一輩子都沒上過、再在心里念叨一輩子強吧?而且,她如果不跟她在加拿大的爺們兒提、你不提——當然你也夠不著,那她爺們兒不知道,又怎了?就跟你上過我、完後我剛才也沒跟她說、你也沒跟她說,她不是也沒看出來咱倆磕過炮麼?那句話咋說來著,叫……‘今天咋的了’,完了‘今天就醉了’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啊對,就這句。都他媽文詞兒……有文化是挺好。你自己看著辦了。我滾了。”

  楊怡寒說完,頭也不回,轉身就消失在了人叢里。

  這一天之後,杜浚升就有好一陣子,再沒見過這個小黑丫頭。等再見面,已經是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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