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算,留下首輔是考慮到張大人太年輕,而且顧閣老一走就剩您一個人,恐怕在朝在野輿情不好。”
“王公公所言甚是。”張問點頭的時候,心里卻在想:名為次輔、實為首輔,和名符其實的首輔比起來,還是有點差別的。以後內閣又進來閣臣,因為首輔是個老頭,起碼有個盼頭,對張問也有個制約。
張問想到這里,越發覺得自己不能得意忘形掉以輕心,一切都需要保持小心謹慎。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在他的心里騰起。坐在整個官場的巔峰,這種寒冷是做地方長官的時候無法感受到的。
……
一個月後的一天早上,天氣晴朗,張問和文武百官照常來到御門前面的廣場上等待上朝……與其說是等待早朝,不如說是在等待里邊的太監出來說皇帝龍體欠安、今日罷朝。因為天天都是這樣,幾乎沒有例外。
這是件很無趣的事情,明明不早朝,大伙卻要風雨無阻地來這里……一件如此無趣的事情干了好幾十年,真是很不可思議。嘉靖幾十年不上朝、萬歷幾十年不上朝、現在的天啟帝干了幾年皇帝,照樣有繼續繼承祖宗光榮傳統的趨向。
這樣無趣的事情,以至於張問站的那塊地方,腳下那塊青石板的每一個細微之處,他都了如指掌。比如那塊石頭縫里的青苔、或是上面那一點細微裂痕、還有中間有兩點顏色較淡的雜色,張問都記得一清二楚,他從來沒有對一塊石頭了解得這麼細致……實在沒辦法,天天都站在這里,看了百遍千遍萬遍,偏偏又那麼無趣,不觀察這塊石頭都很難。
大伙都站在御門前面靜靜地等著,十分期待里面走出太監來說今兒不早朝。終於,御門里面走出來一個太監,張問抬頭看去,頓時覺得今天有些不同,因為今天早上出來的人是乾清宮執事牌子李永貞,也算是個大太監,宣布不上朝這種事兒一般是另外的人干。張問意識到今天會有什麼不同的事發生了,因為在這個地方長期這樣無聊,張問已經有些期待著能發生點什麼了。
果然李永貞走到台階上,並沒有說早朝的事兒,而是展開了一張黃絹,朗聲喊道:“聖旨!”
眾官員聽到這兩個字,條件反射地、理直氣壯地跪倒在石板上。或許是因為御門前的建築太有威儀了,又或許是這地方寬廣得散發著一股子王八氣,以至於李永貞那尖尖的、不男不女的變態聲音聽起來都極其有氣勢。
“……朕繼位以來,深感守業之難,朕之四季常服、不過兩套,一日三餐、亦不敢奢侈。國庫財稅,多用於軍費……爾食爾餐,一絲一线,皆民脂民膏!崔呈秀!你身為部堂長官,不顧國家危急、中飽私囊,凡事以私利為先,親朋好友錦衣玉食,卻見京師百姓慘遭蠻夷屠戮、水深火熱……”
李永貞越往下念,崔呈秀頭上的汗水越多,他手腳發顫,全身幾欲軟倒,臉色蒼白如遭大病……
皇權的威力再次展現出來,一紙聖旨,帝國最高軍事大員、兵部尚書崔呈秀立刻被摘掉了烏紗帽剝奪了權位、被錦衣衛逮捕入獄。因其貪墨巨額公款、收受巨額賄賂,證據確鑿,罪行極惡、影響極壞,上諭嚴查,崔呈秀全家老小陸續被逮捕入獄。
這件事在局內人看來,當然是清洗魏黨的一個步驟,不值得大驚小怪;但是局外人卻不定知道朝廷里的事兒,特別是廣大的平民百姓,根本就是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怎麼可能看得到那麼多內部的事?所以在許多官員看來一目了然的事情,百姓們依然蒙在鼓里,眼見一品部堂大人都被整治了,以為朝廷真心實意要清明吏治……
崔呈秀在詔獄里面關了好幾天,吃了許多苦頭,總算頓悟了玄機,明白自己干錯了什麼事,但是已經晚了。他是真的絕望了,惹惱了皇帝、惹惱了現在的當權者,滅門之禍就在眼前。
錦衣衛明白了崔呈秀是因為給皇帝潑髒水的情況之後,對他也就沒有了關照。在詔獄這個地方,官大官小沒有任何區別,主要是看什麼關系。於是崔呈秀被折磨得體無完膚,生不如死。
在東廠錦衣衛及三司法的共同操作下,最後以崔呈秀的大罪、判處誅九族!這種判決,基本上只發生在造反的人身上,但是現在卻發生在了一個部堂大人的身上,崔呈秀可謂是背運到了極點。
在處決他們之前,王體乾去詔獄看了一回崔呈秀。親眼看看敵人的悲劇,王體乾主要是去感受一下勝利者的快感。
在詔獄的一個單獨房間里,狼狽不堪的崔呈秀趴在案上,對著滿桌子的酒肉大吃大喝,他都完全不用擔心有沒有毒了。
王體乾沒有動酒杯,他看著面前這個黑糊糊的人形東西,有些惡心,實在喝不下去。王體乾嘆了一聲:“崔大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哈哈……”崔呈秀張嘴大笑了幾聲,把眼淚都笑了出來。
王體乾以為他要破罐子破摔罵自己了,便說道:“你罵我也沒用,省省力氣算了。”
不料崔呈秀並沒有破口大罵,發泄心中的仇恨,他笑過之後,情緒反而穩定了許多,“我覺得這樣的下場很好,一了百了……”
王體乾:“……”
崔呈秀繼續說道:“魏公公是我的干爹,士林皆知,魏公公得勢的時候,大伙個個都不嫌棄這個,削尖了腦袋巴結;可是,現在魏公公身敗名裂了,死無葬身之地了……我這樣一個拜太監做爹的人,大伙立馬覺得無恥、下流、惡心,唾棄謾罵在所難免,您說,我這樣活著有什麼意思?我們一家子活著有什麼意思?”
王體乾聽罷突然覺得有些悲涼,什麼勝利者的快感都不見了。他這時覺得髒兮兮的崔呈秀好像不那麼惡心了,便端起面前的酒杯仰頭一口喝盡,嘆道:“成王敗寇、古今同理,原本就沒有清高和無恥之分……老夫會交待下去,讓你和家人在死之前少受點罪,死得痛快點。”
崔呈秀聽王體乾口氣緩了下來,他的眼睛頓時一亮,急切地說道:“王公公,您能不能幫我一個幫!我那小兒子今年才兩歲,什麼都不懂,您放他一條生路,給咱們家留個後,隨便送到某個百姓家,讓他過普通的日子……”
“這個咱家真的愛莫能助。”王體乾毫不猶豫地打斷了崔呈秀的要求,他盯著崔呈秀的眼睛說道,“誅滅九族!這是各部衙門共同審理、御批的案子,誰敢放你小兒子?”
崔呈秀道:“您在我面前就不用說這些了,我還能不知道嗎?您身為東廠掌印,要救一個孩子不就是像吃飯喝水那般簡單?王公,我不讓您白幫忙,當初我是魏忠賢的心腹,我這里有一些對你有用的信息!”
“哦?”王體乾問道,“你說說看。”
崔呈秀瞪大眼睛:“我要是說了,您會幫我?”
王體乾冷冷道:“你現在還有選擇嗎?先說說,如果真有價值,老夫就答應你。你也別懷疑老夫食言、也別覺得不公平,因為你現在已經沒有討價還價的位置了,明白?”
崔呈秀想了想,說道:“王公公府上是不是有個女人叫余琴心?”
王體乾吃驚道:“怎麼了?”
“余琴心一直就是魏忠賢的人,當初她在青樓里還沒有出名的時候,那家樓子就是魏忠賢的資產。後來她出名兒了,正好被王公公您看中,就成了魏忠賢布在您身邊的一枚棋子。所以當初您和魏忠賢離心的時候,魏忠賢第一時間就掌握了你的舉動……”
“不可能!”王體乾瞪圓了雙目,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滿臉通紅地指著崔呈秀的鼻子,“你……你胡言亂語,血口噴人!余琴心怎麼可能是魏忠賢的人,啊?魏忠賢是什麼玩意兒,他配得上是余琴心的人……”王體乾已經言語錯亂了。
他怒不可遏、又心痛無比,仿佛在忍受著一種比凌遲還殘忍的酷刑,他手足無措。桌子上的酒菜不知道和王體乾有什麼仇,王體乾拂袖一下就掃了過去,“叮叮當當”地把滿桌子的杯盤掃得一片狼藉。
聲音驚動了外邊的錦衣衛,帶著繡春刀的侍衛立刻出現在門口,卻見崔呈秀好好地坐著,手腳的鐐銬也沒有異樣,只有王體乾在那里發瘋,侍衛們對視一眼,又退了出去。
“你胡言亂語、你血口噴人!”王體乾一連重復了幾遍這句話。
崔呈秀也沒有辯駁,他反倒冷冷地看著王體乾……於是形成了一個很詭異的場面,快被滿門抄斬的人很安靜,作為勝利者看別人悲劇的人反而悲狂萬分。
崔呈秀不解釋,王體乾漸漸地平息下來,按他的頭腦,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事情的可能性和崔呈秀的可信度。
如果可信度很低,王體乾也不會這麼發狂……就如一個憤怒的人,惱羞成怒,一定是被人捉到了實處,否則不會怒不可遏。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五 閣臣
二月底的一天,張問從內閣早早返家,因為家里邊來人說幾個夫人從浙江到京了……但是沈碧瑤和韓阿妹因為自家有事,暫時並沒有到京來。回家的路上,張問遇到了王體乾的那個紅顏知己余琴心。張問坐的是官轎,停轎之後,他從轎子里面走出來與她相互執禮,對余琴心以禮相待。
余琴心作為一個女人,受到內閣次輔的這般禮遇,很顯然是因為王體乾的關系。她今天穿了一身淺色的襦裙,收拾得淡雅得體、秀色可人,不過臉色不太好,眉宇之間的郁色讓她看起來如遭大變。
“琴心姑娘遇到什麼難事兒了?”張問關心地問道。
余琴心忍住眼淚,左右看了看,哽咽著說道:“妾身能和張大人單獨談談嗎?”
張問沉吟片刻,心道她畢竟是別人的女人,雖然王體乾是個太監,但是也要給予一定的尊重。和別人的女人同乘一轎顯然不太合適,請到家中也不太好。張問便指著街對面的一家茶樓說道:“那我請你喝杯茶,咱們去茶樓上的雅間里談。”
余琴心點了點頭,沒有表示異議。張問遂帶著幾個侍衛一起向那家茶樓走去。因為張問剛從內閣出來,身上還穿著大紅的一品官袍,肚皮上的補子是仙鶴!所以一走進茶樓,立刻就使得掌櫃親自來招呼。
在京師,穿紅袍的官員並不少見,四品以上就穿紅袍嘛,京師那麼多官兒,四品以上的確實不少。但是肚皮上敢畫仙鶴的,實在就是難得一見了。
按律法,一品官的補子就是仙鶴,但是從嘉靖朝開始,發生了一點變化。嘉靖信奉道教,因為當時一品官有點多,他每天看著一大群掛著仙鶴的亂七八糟的官兒在面前晃,十分不爽,於是後來大部分一品官都不敢穿仙鶴補子了,只有少數親信的大臣敢穿這種衣服。只要有了先例,就基本上是祖制,後來的朝廷也延續了這個祖制,只有少數人敢穿仙鶴補子。
當今朝廷,官員數以萬計,穿仙鶴補子的文官只有幾個,而張問就是其中之一。
開茶樓的八卦挺多,當然知道一些這指頭都數得清的仙鶴補子,掌櫃的打量了一下張問,見其年紀輕輕,很快就猜了出來,打躬作揖道:“敢情您是內閣次輔張大人?”
張問笑了笑:“你們這兒消息還真多呢。”
“哪里哪里,大伙兒到茶樓里喝茶,聽曲兒、聽書,要不就是吹吹牛閒聊些逸聞趣事兒而已……”掌櫃的故作無意地瞟了一眼邊上的余琴心,說道,“樓上有清靜的雅間,您讓自己的人在外邊守著,說什麼話兒保管沒人聽得見。”
“成,那你就帶我們上去吧。干淨的地方就成,咱們就是說說閒話,叫人聽見也沒什麼。”
“張大人大駕光臨,小店蓬蓽生輝,老朽帶幾位上去,請。”
在茶樓掌櫃親自帶引下,張問和余琴心進了一個雅間喝茶。待店家上了好茶,張問端起茶杯用蓋子輕輕拂弄著水面,聞著茶葉的清香,等著余琴心說話,她肯定有什麼話要給張問說。
不料余琴心呆呆地看著窗外,憂郁地一言不發。張問心里面有些急了,自己那幾個女人剛剛到京,幾個月沒見了,他還想趕著回去重逢呢,話說小別勝新婚,他哪里有閒情配著別人的女人在這里磨蹭?
饒是這樣,張問依然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來。或許是因為他對余琴心多少有點好感,雖然那次去王府聽琴被她擺了一道,不過回憶起來倒是件有趣的事兒,張問很多時候心胸並不狹窄。他和余琴心雖然交往不深,但總算一個朋友關系。身居高位,朋友實在難得,大多是有求於自己才交往,真正沒有利益牽涉的人少之有少。
於是張問又陪她閒坐了一會,見余琴心還是沒有說話的意思,張問便故作很閒逸的姿態說道:“余姑娘覺得這家茶樓的茶怎麼樣?”
余琴心這才回過頭來,輕輕聞了一下,點點頭道:“幾道工序都還考究。張大人對茶道有興趣麼?”
張問搖搖頭道:“實際上我喝著手里這杯茶,和喝百姓家用的那種花茶,完全沒有任何區別,它們真有什麼區別,我也不知道。”
余琴心聽罷忍不住笑了出來。
張問隨即又說道:“我覺得女子還是笑著比較好看,雖然大伙老是用眉間輕蹙形容女子的美貌……對了,你有什麼煩心事,可以當我是朋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