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點點頭道:“屯軍的地方,得先定下來,咱們才能准備其他事情。”
張問道:“軍費的事兒,我已經安排好了。我暫時沒有什麼事需要親自打點,這次南下,也就是想敲定屯軍的地方。咱們明日就啟程先去平陽縣看看。”
但是這個行程計劃在第二天沒能實行,張問一大早就收到了鎮守太監孫隆的信,說是有要事商議,讓張問盡快趕回杭州面談。信是連夜送來的,可見有些緊急。
張問試著從信使口中打探點消息,但是信使也不清楚具體是什麼事。
無疑張問必須趕回杭州去見孫隆,張問明白自己的陣營,誰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太監。
於是南下改為北上,張問當天就趕回杭州,直接去見孫隆。
孫隆將張問引到秘室,一臉著急道:“張大人,這次急著叫你回來,確實是個急事……咱們不能動錢益謙!”
張問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道:“為什麼?”
錢益謙之所以升到布政使,就是參與彈劾魏忠賢一事,因此獲得了東林黨的肯定,由內閣推薦上去的。這樣一個人,顯然是魏忠賢的對頭。
現在說不能動錢益謙的人,居然是個太監!所以張問吃驚是難免的。
孫隆張了張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搓了搓手,一臉焦急道:“動不得……哎呀,張大人,您就幫咱家一個忙,成不?這錢益謙真的不能動!”
“瞧您說的,咱們都是魏公公的人,這樣說就見外了。”張問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但是,咱們也不是外人,孫公公能不能告訴下官原因?否則下官沒法向魏公交差啊……這錢益謙和下官的過節,官場上的人都看見了,要是下官這樣就認輸,不但沒法動其他東林黨人,更沒法籌到軍費,下官就下不了台啊。”
張問心里冰涼一片,錢益謙用什麼法子說動了孫隆?張問頓時意識到浙江的水不是一般的深。
孫隆站了起來,左右走動個沒完,在張問面前晃來晃去的,張問也受到影響,努力控制自己才沒有心煩意亂。
“孫公,這是上邊的意思?”張問小心地問道。
孫隆苦著一張臉道:“要是上邊的意思,咱家就沒這麼煩了……”
張問聽到這句話頓時心放了一半:既然不是上邊的意思,我張問在京里也是有背景的,不是你孫隆能命令得了的人,今天你不給個說法,對不起,該咋辦就咋辦。
張問想罷棉中帶針地說道:“孫公,您看能不能把事情的緣由給下官說說,咱們也好一起想辦法。您是知道的,這次咱們的人為下官爭到這個浙直總督不容易,魏公和兵部尚書崔大人已經放出話來,就是要擠兌江浙的東林黨。現在對付錢益謙,是對整個浙江官場表明態度,這時候放棄認輸,以後這事兒就沒法辦了。下官不僅無法向魏公交代,而且弄不到軍費,把正事辦砸了,推舉下官的崔大人也會被東林黨彈劾,此事事關重大啊!”
孫隆的手捏得緊緊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汗,“這些咱家都知道……張大人目前缺多少軍費?”
張問道:“急需二十萬兩,以後還需要,這募兵斷不得奶。”
孫隆坐下來,盯著張問道:“銀子不是問題,我給你想辦法。”
“哦?”張問再次吃了一驚,二十萬兩不是個小數目,而且養一支軍隊那是無底洞,孫隆輕輕松松就說不是問題……
孫隆道:“只要張大人信我,憑張大人在朝廷里的關系,一年弄幾十萬兩那個輕而易舉的事情。”
張問不動聲色道:“怎麼弄?”
孫隆打量了一番張問,說道:“張大人換身衣服,咱家帶去你一個地方。”
張問一頭霧水,他最想搞清楚的是:孫隆為什麼要求不動錢益謙?至於怎麼搞錢之類的事,他並不是很有興趣,所以就問道:“孫公要帶下官去什麼地方?”
孫隆道:“你去了之後,咱家才給你說得清楚,怎麼弄錢、為什麼不能搞錢益謙。”
第四折 眾里尋它千百度 段二七 棋館
孫隆說不要動錢益謙,張問心里當然不同意,但是他不能輕易和孫隆對著干,不看僧面看佛面,孫隆是內宮在浙江的代言。
張問至少要弄明白,孫隆為什麼不讓動錢益謙。不如虎穴,焉得虎子。張問的膽子比較大,從來都比較大。於是他答應和孫隆去“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在西湖之畔,最繁華的地段。周圍都是酒樓、青樓、綢緞店、珠寶店、錢莊,湖上是樓船華棟,在這些地方玩樂花錢的,都是王子皇孫、官宦、富人。
張問穿了一身緞子,看起來就像紈絝子弟。孫隆也只有三十來歲,身材瘦長,白面無須,看起來也像個風流才子一般。孫隆指著一道門道:“咱們就從這里進去。”
這是一道不很起眼的門,和旁邊開得大大的酒樓門面比起來,甚至還有些寒酸。張問聞言抬起頭看了一眼牌匾,上書:西湖棋館。
孫隆走前面,張問和玄月跟在後面,一起走進棋館。孫隆連一個隨從都沒有帶。
進了門廳,里面是一處小院子,布置得十分淡雅。沒有大紅的燈籠、沒有紅木家具,色調很朴素,那些未上漆的木窗,好像泛著木頭原質的清香。
作為一個文人,張問在這樣的環境中感到很舒服,很愜意,細品之下,不僅這里的色調淡雅,關鍵還是安靜,門外市井的喧囂仿佛都在浮塵之外,一下子不見了。
這時,一個女人款款走了過來。張問只看了一眼,頓時心生好感。怎麼說呢,這個女人看起來大概有三十多歲了,但是全身卻無一不透出雅致與溫馨,端莊而不呆板,特別是扭腰的時候,很輕,很有教養的樣子。
臉長得很普通,但是那種味道,很溫暖,就像鄰家的大姐姐一樣,恨不得被她抱在懷里。
女人微笑著慢慢作了個萬福,輕輕甩了一下手里的手帕,說道:“妾身見過孫公,您有些日子沒有來了哦……這位公子爺是……”
張問注意觀察,孫隆一走進這個院子,臉上那股子焦慮慢慢退去了。孫隆指著張問道:“哦,這是許公子,咱家的一個朋友。老交情,咱家和許家的關系,還是從許公子的父親那時開始的。”
張問心道,先父已故十余年,不知你個死太監是如何認識先父的呢?
女人淺淺一笑,打量了一番張問,目光許久都沒有移開,眼睛陡然一亮。這種眼神張問見過不少,基本上自認為漂亮的女人,見到自己都是這麼副模樣。不過她很快恢復了處事不驚的微笑,柔聲道:“妾身名叫靜姝,第一次見許公子,這廂有禮了。”
“靜姝姑娘不必多禮。”張問拱手微微一拜。
靜姝回頭對孫隆笑道:“您帶來的這位許公子,人長得好,說話兒也中聽呢。”說罷臉上微微一紅。
張問是知道的,三十多歲的女人,仿佛是不能叫姑娘了。
孫隆道:“咱家看你和許公子挺談得來,許公子第一次來這里,你就帶他在外面這些地方四處逛逛,一個時辰之後送許公子到咱家的書齋里來。”
靜姝點點頭道:“孫公親自帶來的人,妾身定然侍候好了。”
孫隆看向張問,“許公子先放松放松,一會咱們再玩別的。”
張問道:“好。”
靜姝又瞧了一眼跟在張問後面一言不發的玄月,知道是個保鏢,靜姝也沒說什麼,只是輕輕笑了笑,然後對張問說道:“許公子請,妾身照料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
張問隨口應酬道:“哪里哪里。”
於是在靜姝的帶引下,張問和玄月穿過一道回廊,從正北的門廳中進了二進的院子。第二進的院子看起來就大許多了,中間有個池塘,里邊有假山、石徑,周圍花草樹木錯落有致。張問也不多問,只是留心觀察而已。
這時靜姝指著院子北面的一個大廳道:“這里是觀棋亭。咱們是棋館,自然就有棋局。許公子若是喜歡棋藝,要不咱們先進去看看吧。”
張問點點頭道:“嗯,勞煩姑娘帶路。”
走進大廳的門檻,只見里面就像一個戲院一般,有許多人坐在桌椅上喝茶吃點心,兩邊的樓閣上還有雅間。與戲院不同的是,正中間表演的不是戲,而掛著一副很大的棋盤。棋盤旁邊站著兩個穿著高領裙衣的年輕女子,各拿一根長竿,分別擺放黑白子。
這時樓上一個清脆的聲音朗聲道:“黑子同位。”
棋盤左邊的女子便優雅地舉起一枚碩大的黑子,放到左上角相應的位置。
張問一下子明白了,這些人都是在觀棋。但是他有注意觀察廳中的人面上的表情,都很緊張的樣子,張問心下有些疑惑:如果輸贏不關自己的事,他們緊張個啥,當作欣賞不就行了?
一個青衣小廝端著盤子從邊上經過,點頭哈腰地說道:“靜姝姐好。”
這地方的確講究,一個小廝身上的穿著也十分整潔。
靜姝問道:“樓上的雅間還有空位麼?”
小廝看了一眼張問,彎著腰道:“還有備用的地方,小的這就帶路。”
張問便跟在靜姝的後面,向樓上走去,走到樓梯處,張問忍不住便問道:“這些棋友是不是下了賭注?”
靜姝側頭笑道:“許公子好眼力,您在什麼地方玩過這樣的棋局呢?”
張問道:“在下沒有見識過。只不過在下見大廳里的棋友,神色緊張,非常投入,故此猜測。如果和自身得失無關,很少有棋友能痴迷其中。”
靜姝聽罷神色略有些吃驚,又多看了張問幾眼,說道:“許公子年紀輕輕,卻有如此見識,卻不知在何處高就?”
張問道:“在下只是一個商人,宮里采辦用度,在下參了一股。”
靜姝隨即笑道:“來這里的人,不僅有各行富商大賈、各州縣大地主、衙門里的大官也不是不少,許公子這樣年輕有為的俊才,卻仍然少見。”
張問笑了笑,不置可否。看這女人的從容神態,就知道見識過不少人,所以把她的話當成恭維比較好。
這時已走到樓閣上,張問注意到木質的地板擦得非常干淨。帶路的小廝打開一道木門,躬身道:“公子請進,這個地方清靜不說,還能居高臨下看得清楚,希望能合公子的意。”
張問點點頭,輕輕撩了一把長袍,跨過門檻走進雅間。雅間靠外的一側開著兩扇大窗戶,做在案前,就能一覽大廳中的情景。
靜姝面帶微笑地介紹著觀棋廳里的情況,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很流暢,不緊不慢的,聽起來讓人心情很舒坦。
“今日這盤棋,是這個月最精彩的一局,江南小棋聖過百齡迎戰京師國手林府卿,難得一見啊。”靜姝流暢地介紹道,“過百齡今年十六歲,早已名滿江南,他十一歲偶遇當今首輔葉向高,葉閣老三敗於過百齡之手,二人以棋為往年之交;而專程趕來杭州對決過百齡的國手林府卿,也不容小窺,聽說他辭官養老之後,最喜下棋,十年未遇對手……”
都是傳奇人物啊,沒想到在這名不見經傳的棋館中居然能現場觀看傳奇人物的對決,這讓張問也來了興致,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那盤棋。張問對琴棋書畫都有一定造詣,但只能說樣樣都會,卻多數不精,他最精的,還是八股文和丹青。這棋道他就不是很精通,只能說當作消遣玩玩可以,和國手比起來,就只能算入門級的了。
所以張問看了一會,有些頭大,兩邊布局都很深,他完全看不出誰更占優勢。
這時靜姝提醒道:“許公子如有興致,現在也可以壓上一注,看起來就更有意思了。”
“現在已過半局,還能下注麼?”
“可以,不過如果贏了,就贏不了那麼多。”
張問摸了摸袖子,今天沒帶多少銀子,曹安也不在身邊;而且他明白,在這個地方下注,可不是十兩二十兩的事兒,所以有些尷尬地笑道:“我看看就行了。”
靜姝見到張問摸袖子,會心一笑,明白了張問的處境,她微笑道:“許公子要下多少注,言語一聲就行,您是孫公帶進來的人,不必擔心。”
張問搖搖頭道:“我看還是算了,賭錢我也干過,不過從來不抱贏錢的心思,都是想著丟多少銀子進去玩玩而已,就當去酒樓喝酒聽曲兒買個開心。”
靜姝甜甜一笑道:“許公子真是個有趣的人。”
張問坐著看了一會兒棋盤,圍棋的規則他倒是懂,也懂很多布局和手法,但是太高深的手法他就不懂了。這與花的時間有關系,假設張問的愛好是圍棋,而不是丹青,估計他畫出來的畫也沒那麼像模像樣。
鄰家姐姐一般的靜姝自然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他已看出張問沒有多大的興趣,便說道:“棋館里還有其他樂子,這圍棋要是不合許公子的意,咱們去別的地方看看如何?”
“也好。”張問站了起來,突然問道,“在這里下注,一般得下多少銀子?”
靜姝淡淡道:“樓下的棋友,一般是一千兩起。”
一千兩……張問心里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