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不能攻……”沈敬搖搖頭,端坐在椅子上,下半身卻絲毫沒有動,“守策,道在遼人保家護親、抵抗侵略;攻策道在何處?建州本為大明之地,伐之為正義,但民心何在,道之不全。若非要攻,牽扯的就不只是兵事了。”
張問年輕,血氣方剛,覺得兵家攻略才夠王霸,守來守去太憋屈,便不禁問道:“非要用攻策,該如何辦?”
沈敬道:“建州之地,如一塊硬石頭,啃之無味,故士卒不願亡命以赴,所以攻策缺道。沒有道,可以創造道。道有兩策,一為利,一為魂。”
張問欠了欠身體,一副求知若渴的樣子道:“何為利,何為魂?”
沈敬半眯著眼睛,不緊不慢地說道:“人之趨利,是為人心。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雖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但不承認也無法,人是趨利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用募兵,以高額獎賞,戰必勇。但有兩難,一難怎麼能投入大量軍費?這就牽扯到戶部財政和諸多官紳勛貴,絕非易事;二難錢投進去了,如何保證用到刀刃上,這又牽扯到官僚結構和理政效率……”
“……二為魂,為何魂?東周末年,天下爭霸,秦軍一掃六合雄霸海內,鞭笞天下統一河山,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有魂。鞅以耕戰之策獻秦王,全民尚武,士卒可以因戰功進爵,甚至可以與士大夫平起平坐,故武人有魂。觀今之大明,七品給事中可以在一二品武官面前橫鼻子瞪眼,府兵被層層盤剝,如一群奴隸,魂從何來?故戰弱也。集魂比集財更難,前朝戚繼光,一生致力武備,尚且無法改變現狀,何其難啊。”
張問聽罷難,並不發愁,壯志躊躇地說道:“世上無難事,就怕有心人。只要方向正確,盡力去做,說不定能成功呢?”
沈敬笑道:“如果大人做成這樣的事,前朝張居正也無法相比上下,青史用千古名相定論絕無夸大。”
張問與之相談甚歡,寢食俱廢。最後幾個人覺得,先集財改觀官僚理政效率這樣的事比較容易些,什麼提高武人地位這些會受到各家學派的攻擊,估計剛提出來就會把自己變成妖黨。當然,要干事,首先配置黨羽,擁有實力才是正途,想當初張居正也是不擇手段許以官職利益推行改革,迂腐自視正直是沒法干成大事的。
不多久,張問又遇到了好事。本來應該是壞事,就是關於他老婆張盈的事。張問做了大員之後,漸漸引起了大伙的關注,發現他和他老婆張盈是同姓,雖然沒有血親,但是按禮教這樣的婚姻是不合法的,理應用杖刑然後離異。但是張盈的妹妹是皇後,誰也不敢太強烈地要求張盈離異變成寡婦,那等於是公然和內宮為敵,但是上書皇帝提出問題是必要的。
朱由校也認為這是個很明顯的問題,道理上說不通,但是張盈都已經嫁給張問了,要是強迫他們離異等於是毀了張盈一生的幸福。朱由校說張問有大功於社稷,又是皇親,賜國姓,這樣就和張盈的姓區別開了,並著內閣商議。對待張問不罰反賞。
這個辦法確實很牽強,因為賜姓朱只是一種榮譽,並不是平時就真的改姓了,比如前朝的太監鄭和,受皇帝寵信,賜國姓,但他的名字還是鄭和,不叫朱和。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是個棘手的問題,大臣中立自保,小官奮力彈劾。最後還是由朱由校下旨,賜張問國姓,張問娶了姓張的老婆就不了了之,有文人唾罵張問,不過僅僅是罵而已。
因為張盈是皇後的姐姐,又是命官的正妻,故朱由校賜張問國姓的時候,順帶賜了張盈誥命夫人。賜四品恭人,抹金軸誥命文書,玉箸篆織文,由皇帝親自下旨南京織染局織造。
由是張問的聖寵達到了眾人無法企及的地步,受到了這樣的恩賜,張問不站在皇帝那邊都困難,東林開始意識到,張問極可能成為皇派。
張問趁機讓張盈上書想念妹妹,欲到宮中探望,皇帝恩准,並召張問一同入宮面聖。
他和張盈在午門下轎,正要進宮時,碰到了回京訴職的熊廷弼。張問和熊廷弼便在各自的轎前相互作揖告禮,然後走到一起寒暄。熊廷弼已經到部里交差,皇帝召見,正好和張問一起進去。
現在熊廷弼復遼東巡撫,是正二品封疆大吏,比那時在浙江做學道的時候要高出許多,這時卻態度大變。以前張問在浙江拜訪熊廷弼時,他的態度有些輕慢,這時卻執禮甚恭,十分客氣,進門的時候,竟然不顧高低尊卑,謙讓張問走前面。
熊廷弼長得身寬體胖,圓臉額高,留著一撮指長的胡須,這時候謙虛起來,還像個謙謙君子,誰又想到這人一般情況下經常汙言穢語隨意謾罵別人呢?
張問急忙拒絕,讓熊廷弼走了前面。他在心里尋思著,這熊廷弼肯定是看著朝廷里浙黨落敗,怕去遼東之後被人在朝中攻訐,所以才想和張問攀些交情,因為張問受皇帝寵信現在已經路人皆知。
二人說著客氣話,在太監魏忠賢的帶引下進了午門,過了御門,在乾清宮前面西側的月華門過去,為西是一長街,門正對面有一道琉璃隨牆門,正是膳房門。里面就是養心殿了。張問還以為會在御門召見或者在乾清宮,沒想到被帶到了皇帝休閒的養心殿。而張盈已經和張問分別,去坤寧宮見她妹妹去了。
進膳房門,正對面為黃色琉璃照壁,其後為養心殿第一進東西橫長的院落。剛進院子,張問便看見朱由校正撩著袖子光著胳膊在那忙乎。張問暗自發笑,朱由校沒忍幾天,就重操起了木工愛好。
而熊廷弼沒見過新天子,見狀十分吃驚,和張問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回事。
魏忠賢輕輕走到朱由校跟前,低聲道:“皇爺,熊廷弼和張問來了。”朱由校這才發現有人進來,便指著面前正在雕刻的東西道:“你們過來看看,朕雕得怎麼樣?”
張問和熊廷弼依言走上前去,先跪倒在地呼萬歲,朱由校道:“平身吧,來看看。”
只見那里放著的是一個十座護燈小屏,上面雕刻著《寒雀爭梅圖》,形象逼真,當真是有些造詣。張問忙說道:“皇上這寒雀爭梅,不僅形似,而且傳神,是神形具備栩栩如生,要是上好顏漆,定然就更加好看了。”
朱由校高興道:“對,不僅是雕鏤,從配料到上漆,朕都要親自動手……熊廷弼,你看朕雕得如何?”
熊廷弼瞪眼看了半天,雲里霧里的,不知所以然,只說道:“臣對此沒有多少見識,不過看著還真是挺精致的。”
張問這才松了一口氣,剛才還真為熊廷弼暗暗捏了一把汗,這熊大人有時候說話不太中聽,張問生怕他說錯了話。倒不料熊廷弼有求於人的時候,說話竟然好聽起來。
時值七月末,天氣炎熱,熊廷弼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熱還是因為緊張,熊廷弼說話和舉止都很緩慢慎重。要知道被天子召見,可是件天大的事,沉浮往往就在瞬息之間。
在本朝永樂年間,有個進士姓黃,受明成祖召見,明成祖問他為什麼那樣穿著,黃進士就說讀《魯論》,告終不可不詳。明成祖以他懂禮明理,大喜,直接就封了山西布政使。而另外一個進士就是在天子召對的時候疏忽了,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正統年間,有個叫岳文肅的進士受英宗召見,說話的時候把口水濺到了英宗的衣服上,英宗十分惡心,大怒,將其貶為庶人。
可見和天子相處,有時候一個細節就會產生很大的效應。
張問心里也有些緊張,不過以前朱由校做世子的時候,他就見過朱由校,故現在倒沒有熊廷弼這般緊張,張問表現得輕松得多。朱由校對比二人,更喜歡張問一點,可能是張問長相問題,也可能是和張問說起話來也很輕松。
在熊廷弼和張問都很重視這次召見的時候,朱由校卻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袖子還高高挽起,毫無禮儀可言。他只顧著和大伙研究他的雕刻,左右看了一陣,說道:“張問說的對,雕刻不僅要像,還要傳神。你們瞧這兩只雀爭梅枝做游戲,小雀占了一枝,又想往上飛,大雀是該站穩高枝呢,還是應該反跳下去把小雀趕走呢?”
張問很認真地看了一會,尋思著這話里的隱喻,心道皇帝是在隱喻朝局呢,還是隱喻遼東事?他想了一會,若有其事地說道:“皇上將兩雀雕刻成這樣的姿態,當真是耐人尋味,深得技藝之妙。大雀好似還未站穩,故小雀膽大飛上枝頭戲弄大雀,哈哈,妙、妙,傳神至極。微臣以為,大雀力氣大,先站穩枝頭,再居高臨下攻之,小雀焉能敵呢?”
熊廷弼也聽明白了這是隱喻,什麼大雀小雀,不是指大明和建州麼?而且熊廷弼是要去遼東的,在去之前,皇帝召見,不是說遼東事是說什麼?熊廷弼忍不住就說道:“回皇上,臣以為,遼東之事,只能以守為戰,方是長久之計、存遼大策,絕不可浪戰。”
朱由校聽罷看向熊廷弼道:“咱們說的是這護燈小屏上的刻畫,你怎麼扯到遼東事上去了?”
熊廷弼手心里全是汗水,濕漉漉的非常滑手,他急忙伏拜於地,面色蒼白道:“微臣……臣以為皇上是借物訓示微臣,微臣攪了皇上雅興,微臣萬死。”
第三折 否極泰來 段五 姊妹
熊廷弼伏倒在地,戰戰兢兢,他現在就像一根無根的稻草,身負遼東重任,朝中卻再無大員為他爭理,生怕皇帝再對他不喜。張問看到熊廷弼的樣子,不禁想起自己在浙江時的處境,對熊廷弼有些同情起來。
張問想罷便跪倒在地,說道:“皇上,熊大人身負重任,日夜思量,造成恍惚,這才不分場合,凡事都想到公事,請皇上恕罪。”
朱由校笑道:“朕何時要降他罪了,你們都起來吧。”朱由校一邊說,一邊放下袖子,走到旁邊案前的椅子上坐下,太監急忙端茶上來,又拿了一條潔白的濕毛巾給他擦手。朱由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哈地噓出一口氣,說道:“舒坦,張問說的對,要與民同樂,做點活兒,這身上真就舒坦了。”
張問小心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道:“只有皇上龍體康健,我大明才有根本,才是中興之本。”熊廷弼也爬了起來,悄悄拿袖子擦了下汗水,轉頭看了一眼張問,眼神帶著些許感激。
朱由校看向熊廷弼道:“既然咱們都說到遼東事了,你馬上也要去主持防守,你就說說看,要怎麼做?”
熊廷弼吸了口氣,說道:“是,皇上。遼左,京師肩背;河東,遼鎮腹心;開原又河東根本。欲保遼東則開原必不可棄。北關、朝鮮猶足為腹背患。時北西南三方有我大明精銳二十余萬,以遼陽、沈陽、開原為中心,死死將建州兵困在赫圖阿拉周圍,令其得不到糧草補給。又有東面劉鋌之川軍四萬、姜弘立之朝鮮兵萬余威脅其後背。四面封鎖,修堡築壘,假以時日,建州必潰。”
“照你這麼說,我們在遼東集結二三十萬大軍只能坐等努爾哈赤那三四萬人來打?”朱由校神色一正,目光很是懾人,“我們不打他,努爾哈赤不來打我們?建州叛變以來,連下撫順、東州、馬根單、清河、一堵牆、鹼場……如果不予聚殲,終是我大明之患。”
張問聽罷心道朱由校對遼事、朝局是關心的,不然他不可能這麼流暢地說出這些小地名。當下覺得,在朱由校面前,定要小心應付。
熊廷弼暗暗嘆了一口氣,心道真要那麼好打老子雙手贊成,平定遼東那是多大的功勛。他不敢和皇帝強辯,只說道:“皇上所言極是,微臣想到天下精銳集於遼東,不可不慎,便主張穩中求勝。”
朱由校道:“好了,你下去吧,准備一下便去遼東,防守各路。”
熊廷弼謝恩。因為皇帝沒有說“你們”下去,所以張問躬身立於一旁,並沒有走。等熊廷弼走了之後,朱由校問張問道:“你覺得熊廷弼說的可對?”
張問道:“熊大人求穩,臣並無異議……臣對兵事也不甚精通,只是沙場本就是善變的,臣覺得熊大人有時太保守了,興許會喪失一些戰機。”
張問如是說,有兩層考慮:一是本著對大明的安危考慮,張問覺得熊廷弼的辦法是可行而穩靠的,所以言語中支持熊廷弼;二是皇上顯然對這樣的打法不感興趣,所以提出質疑,張問不能說熊廷弼對,皇帝是傻比,所以後面加一句熊廷弼太保守了,意思是皇上在敲打他,是很明智的。
果然朱由校聽罷便笑道:“朕不敲打一下他,他肯定就停步不前,毫無建樹。”
張問忙道:“皇上英明。”
張問又和朱由校說了一些閒話,然後拜恩從養心殿出來,走出午門的時候,張盈還沒出來,他便在轎上等她,准備一起回家。
這時張盈還在坤寧宮和皇後張嫣說話,兩人見面細述衷情,後來又說各自的生活,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一般。張盈穿著四品命婦裝扮,這是禮儀需要,畢竟在皇宮里面。
體衣是用絲綾羅紗做成的長裙,綠紋鑲邊,上面繡著雲霞孔雀紋,長裙繡著纏枝花紋,戴著金墜子。冠上有珠翠孔雀三只,金孔雀兩只,口里銜珠結。整個打扮有些復雜,平時張盈是不穿的,她喜歡簡單的打扮,這時候沒有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