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端茶送水。
覃小寶一看有不相干的人在,便沒敢急著說出來,剛要開口提醒,王體乾已抬起頭來看到了覃小寶臉上的神色,便立刻屏退左右,只留下李朝欽在旁邊。這時王體乾才說道:“有什麼急事兒,現在說吧。”
覃小寶看了一眼李朝欽,沉聲道:“老奴得到消息,李芳掌握了李公公和外朝大臣密會的證據,好像要借機發揮,在皇爺面前讒言,這事兒不僅對准李公公,老爺也得受牽連。”
李朝欽一聽,他那張猴子一樣的臉頓時變得就像猴子屁股一般,用極其無辜的眼神看著王體乾。
王體乾的臉也拉了下來:“你是怎麼知道的,消息可靠麼?”
覃小寶道:“絕對可靠,辦這事的人是東廠番子那幫人。以前東廠還沒撤銷的時候,老爺兼了這麼些年的東廠提督,老奴也因此認識里面的不少人,現在他們改換門庭,到了御林軍手下做事,可和咱們的交情還在不是。不想李芳那廝竟然找東廠的人辦這事,立刻就有熟人跑來和老奴通氣,這不老奴才知道有這事兒。”
就在這時,李朝欽突然從椅子上直接撲倒在地,腦袋磕得咚咚直響:“兒子該死,兒子死也罷了,沒想到會連累干爹,干爹一劍捅了兒子吧,這樣兒子心里還好受些。”
王體乾閉上眼睛,看也不看李朝欽一眼,不氣也不惱的樣子,讓李朝欽心里面反而更加害怕。李朝欽知道這次是真捅了簍子,跟著王體乾混了這麼些年,有些道理他還是清楚的,除非遇到不理事的昏君或者別有目的的君主,一般情況下皇帝比較忌諱內外勾結的狀況出現……要是李芳再在皇帝耳邊這麼一讒言,後果可想而知。
不料王體乾卻沒事似的,睜開眼睛淡淡地說道:“那麼緊張干甚?起來。”
“干爹……”李朝欽是二仗和尚摸不著頭腦,怔怔地看著王體乾,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王體乾道:“不就是收點銀子嗎?咱們沒貪內府的銀子,就是拿點賄賂,又怎麼了,啊?”太監不比文官,他們可不在乎什麼名聲,名聲拿來也沒用。所以王體乾並不責備李朝欽一個太監還養花姑娘什麼的事。
不過李朝欽卻真的懵了,難道干爹想不到皇爺忌諱內外勾結的狀況出現?他自知自己的那點心思都是和王體乾學的,他能想到的事,王體乾肯定也能想到,可王體乾沒事似的,難道有什麼玄機?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十一 千兩
開元元年五月,各地的夏糧已開始征收了,大乾朝的稅收政策延用明朝“新政”之後的辦法,依然使用一年兩次征收的法子,分秋夏兩季。一到這個時候,無數的官吏就會絞盡腦汁想出最隱秘的方法公報私囊。
大部分文官雖然以道德清廉標榜自己,但貪官是不可能完全禁止的。其中有個姓王的鹽都轉運使被御林軍的密探查獲了證據,被逮捕下獄,這位王大人的事兒傳出來之後在京師流行了好一陣:說是三司法問案,問他“你知道貪墨是犯法的,卻如此明目張膽知法犯法,難道你不怕律法治罪麼”,那王大人的回答十分搞笑,說“我什麼都不怕,就怕窮”。
一時那句“我什麼都不怕就怕窮”成了京師民間的流行語……
不過每個漢人王朝,還真不缺那種不怕窮的官,這種人是打心眼里信仰他讀的聖賢書,以濟世為民為人生目標,自己卻窮得叮當響。目前乾朝名氣最大的這種清官,當屬吳兆興,明朝萬歷時的進士,干過知縣、知府、按察使、布政使等職,一直克己奉公甚得民心,有人密查過他的家當,基本是家無余資。
永歷年間,吳兆興出任過廣西布政兼視鹺政,管著官鹽那實在是個肥缺,不料干了幾年他竟然沒撈一文錢,張問聽說之後便調他到中央擔任都察院都御史一職,一直到現在。
五月初十這天,吳兆興得到了一份太監李朝欽收受戶部官員龔鼎茲賄賂的材料,其中細節十分詳盡。送密文的人把東西交給了吳兆興的管家,也沒留下名字便走了,管家只好把東西轉交給了吳兆興。
吳兆興打開一看內容,想了想,對同樣窮得叮當響的管家說道:“龔鼎茲不過送了一千兩銀子,這在咱們朝廷真是小巫見大巫,就算老夫以此為憑彈劾二人,皇上也不會真拿他們怎麼樣。”
這個老管家身上穿的衣服還有補丁,如此境況在乾朝真是窮到家了,因為蒸汽機投入到紡織業之後,布匹價格早已低得不成樣子,就算是百姓家三餐都有些困難的,一身衣服仍然置辦得起,可見吳兆興這個管家有幾分資產了。他跟了吳兆興幾十年,十分了解他的為人,便順著話說道:“老爺既然拿到了不法證據,不管怎樣也會上書彈劾的。”
吳兆興點點頭,摸了摸花白的胡須,仰起頭吸了口氣,他那張清瘦的臉陷入了沉思,一邊沉吟道:“給老夫證據的人,正是看中了老夫這一點……雖然老夫明知上書彈劾是受人利用,但身在其位不得不為。”
“老爺,有人想利用咱們?”
吳兆興道:“這份證據明面上是彈劾行賄受賄,實則是提醒皇上內外勾結的跡象,他們把證據給老夫,定然是朝臣或者內廷為了達到傾軋的目的……”
被人當槍使,吳兆興自然心里不甚痛快,但轉念一想,老夫是明朝的舊臣,又非張黨的成員,卻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不就是因為老夫從來不結黨不謀私,秉公處事麼?就算明知被利用仍然上書彈劾,別人也不會怪他吳兆興,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如果自己把證據扣下不報,反而會卷入其中。
他想罷便回身走進書房,拿出硯台開始磨墨。
大乾朝初立,張問現在也算勤政,所以言路是比較暢通的,吳兆興的折子很快就到了乾清宮,被張問拿到了手里。他一看是彈劾戶部官員龔鼎茲送了太監李朝欽一千兩銀子的事,而且說證據詳盡絕無差錯,這讓張問有些納悶了。
自明朝永歷年間以來,工部和沈氏財閥將新技術大量使用於民間,工商業的繁榮加上海貿的興旺,七八年來,官府收入是逐年增加,到現在全國歲入已達兩億兩之巨,官僚從中公飽私囊貪墨受賄者更是不可勝算,一千兩算什麼?要在地方小縣一千兩還算巨款,在京師政治中心,李朝欽和龔鼎茲一個是內廷大太監,一個是部里的官員,這點錢還真不下不起治他們。
水至清則無魚,張問自己就是從官僚出身,知道要杜絕官員貪汙是不可能的,他也不想那麼干,要讓他們得到好處才能實心擁護中央政權不是,只要控制在一定的范圍之內就是了,那種一心只想貪銀子的主當然要懲處以儆效尤。
張問遂放下朱筆,仔細尋思了一陣。乾清宮西暖閣內很安靜,幾乎一點聲音都沒有,周圍侍奉的太監宮女都竊手竊腳的,生怕驚擾了皇帝,就像在夜里偷東西一樣。
御案上的茶杯敞著,茶香慢慢地飄蕩出來,這都是貢茶啊。就在這時,安靜的暖閣里響起了“沙沙”細微的聲音,張問輕輕回頭一看,原來是太監馮西樓正在磨墨。張問處理奏章的時候,都會叫一兩個懂文墨的太監在身邊侍候,磨墨或者偶爾閒談兩句,今兒來當值的人正好是馮西樓,李芳新收的小弟。
張問看到馮西樓,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李芳;這時他心里一激靈,想到折子上的李朝欽,頓時又想到了王體乾……
他的臉上很快露出了會心的一笑,便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馮西樓說道:“吳兆興這人也真是太較真了,龔鼎茲不過是送了一千兩銀子而已,來往禮金也當得這個數目啊,吳兆興竟然正兒八經地上了折子,大臣們以為朕真的那麼閒麼?”
面團似的馮西樓忙小心翼翼地說道:“皇爺,奴婢倒覺得吳大人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怎麼個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倒是給朕說說。”張問面帶微笑饒有興致地看著馮西樓。
馮西樓躬身道:“有氣節的文臣一向看不起大臣與內侍太監內外勾結,稱那些勾結太監的大臣為閹黨,吳大人恐怕是想說這麼回事兒。”
“哦!”張問佯作恍然大悟狀。
過了一會,張問繼續埋頭看奏章,馮西樓便叫其他太監看著添茶倒水,然後悄悄溜出了西暖閣,剛出來便抓住過路的太監詢問李芳在哪里,總算在日精門附近找到了李芳,馮西樓便迫不及待地表功道:“那事有眉目了。”
李芳那張圓胖的臉上頓時露出喜色,忙問道:“如何?”
馮西樓道:“吳兆興已經上折子了,剛才皇上看到之後還問小的吳兆興怎麼彈劾這樣的小事呢。”
“那你怎麼說的?”
馮西樓頗有些得意地說道:“小的自然說文臣看不起那些與太監勾結的閹黨官員,這麼說才能不露痕跡。小的沒直接說李朝欽乃至王體乾勾結外臣,只拿文臣的氣節說事兒,但話都說到這個地步,皇爺還能不明白王體乾和外臣有勾結麼?”
李芳大喜道:“不錯,這差事你干得真不錯,咱家要是有你這樣的兒子就好了。”
馮西樓愣了一愣,立刻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道:“干爹,兒子以後就認您做爹,老家吃不起飯,把兒子賣於宮中,兒子便沒有家了,以後干爹就是兒子的親爹。”
李芳忙扶起馮西樓:“都是可憐人家出身,不然也咱們也不會自殘不是。以後你就跟著咱家,咱家有口飯吃,絕不會讓你沒湯喝。”
馮西樓道:“以後兒子一定實心辦事。”
李芳點點頭:“我還得再夸你一句,咦,你的心思倒真是活絡,怎麼就瞧出吳兆興那老家伙一定會上書彈劾呢?”
馮西樓笑道:“小的就看准了吳兆興這點,他就算能猜出自個被利用,也會秉公直辦。”
就在這時,一個小太監急急忙忙地向這邊走了過來,李芳和馮西樓便暫停了談話。待那小太監走進,馮西樓便仗著李芳的威勢拿起架子道:“干什麼,趕著投胎啊?”
那小太監忙跪倒道:“稟二祖宗,小的來報信,皇爺傳諭李朝欽去西暖閣了。”
馮西樓便趁機說道:“干爹,他是兒子放在西暖閣的人,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來稟報。”他迫不及待地要在下邊的人面前稱呼一句干爹,也讓大家都知道。
那小太監一聽馮西樓喊起李芳干爹來了,這可不可小視,以後他馮西樓不就真是李芳跟前的紅人了?小太監急忙又說道:“二祖宗、馮公公,看樣子皇爺很不高興呢,這下子可夠李朝欽喝一壺的。”
馮西樓笑了笑,說道:“你回去繼續盯著,聽聽皇爺說什麼。”
“是,小的這就去。”
乾清宮西暖閣內,天氣還不算太熱,窗子上還有風吹進來,深色的幔維在風中輕輕飄蕩著,可李朝欽的額頭上已是浸滿了汗水。
他伏在地上,腦袋碰著了地板,戰戰兢兢地一動都不敢動。對於皇帝來說,要收拾一個太監實在太容易了,李朝欽深明這個道理。要說王體乾起碼和張問還有點交情可言,他李朝欽和皇帝又不熟,皇帝不滿意了,一句話就能把他喀嚓掉。
張問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地上的李朝欽,卻並沒有發怒,周圍十分安靜。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十二 震懾
李朝欽正伏拜在西暖閣冰涼的地板上戰戰兢兢,惶恐不已。就在這時,替李芳打探消息那小太監輕輕從門外走了進來,端著一個木盤子,走到御座跟前,為張問沏了一壺武夷鐵觀音,又擺了三四盤點心。張問看著那種麋霜糕晶瑩可愛,一時竟起了食欲,遂拈起一塊放到嘴中。
人在吃東西的時候心情仿佛都很好,張問吃下了那塊點心,喝了一口茶才用輕松的口氣說道:“你收了一千兩銀子已經超過了規定禮金的限額,但這本身並不是很嚴重的事……”
雖然張問這麼說,但李朝欽的心情卻沒有因此放松,收這點錢確實不是很嚴重的事,嚴重的恐怕是與外臣勾結的事實。
果然只聽得張問說道:“我想問你的是另一件事……”說到這里,張問輕輕偏了偏頭,身邊的太監宮女忙退出了房間,那個借送茶送點心的小太監也只好跟著退了出去。
這時李朝欽大汗淋漓地顫聲說道:“皇爺問什麼,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張問把玩著手里的茶杯暖著手,看著李朝欽道:“龔鼎茲剛回京師,你一個乾清宮執事對他有什麼價值,他送銀子給你為了什麼?”
李朝欽愣了一愣,突然聽得哐當一聲,皇帝好像提起了寶劍,他頓時嚇了一大跳,又聽得皇帝聲色俱厲地悶喝道:“說!”
這時李朝欽不敢有半點猶豫,急忙說道:“是,是,奴婢說,龔鼎茲等人想促成朝廷禁海。”
“禁海?”張問用手指輕輕磕著御案,冷冷地說道,“我大乾朝數省缺糧,數百萬甲士嗷嗷待哺,正想設法從外邦大量進口糧食,他們為了逃避一點商稅就想禁海!”
李朝欽頓時感覺身上一冷,一股無形的殺氣籠罩在他的周圍,讓他渾身惡寒。他急忙磕頭如搗蒜,額頭上很快就血肉模糊。
垂在御案下邊的暗金色桌布仿佛在無風而動,猶如驚雷之前那不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