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服用了朱砂硫化汞,有毒然後跳井,這座枯井就成了她的葬身之地,張問也沒把她撈起來。
十幾年過去了,井里的屍體應該早就變成了骨骸。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張問倒是一點都不害怕,他專心思索,想回憶起那張曾經熟悉的臉,但記憶里那個人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井口的亮光也越來越黯淡,時間可能已臨近晚上。張問腦子里仍然一片空白,以前那些事他都記得,可人的臉為什麼就變得模糊了呢?這讓他的情緒變得焦躁起來……
或許事情都過去了十幾年,她對張問或許已經並不是那麼重要了,但他的心結卻無法解開,非得想記起她的樣子,心里才能安穩,否則就覺得什麼都不再有意義,他也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態。
又過了許久,張問終於趴在了地上,慢慢地開始摸索,井底並不大,很快他就摸到了東西,觸手處像是絲綢,應該是屍骨的衣服。張問還以為只剩下一具白骨,原來衣服竟然還沒腐爛。
馬上張問就意識到不對勁,他摸到衣服里面是軟軟的,根本不像是骨頭,他心下一陣疑竇,難道是穿得棉衣?他立刻爬了起來,在那具屍身上慢慢摸索,很快確認這是具沒有腐爛的屍體。
張問不敢相信,她的屍體在井底躺了十幾年,而且沒有做任何保護,跳下來是什麼樣,現在就什麼樣,怎麼可能還不腐爛?他懵了一會,然後非常想看看這屍身是什麼樣子,雖然想不起小綰長什麼模樣了,但如果親眼看到,沒有人不出來的道理。可身上沒有火種,現在已到傍晚,井底更是漆黑一團,一點光都沒有,就算是湊到面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張問正想喊上邊的人丟照明的東西下來,突然又想:或許是其他人的屍體,院子里哪個奴婢被殺了或是自盡剛掉下來的?
他可以想象,如果發現這具屍體不是小綰,看到之後有多失望……為了免受打擊,他沒有馬上招呼上邊,而是繼續在井底摸索,看能不能摸到其他東西比如骨頭一類的。
他一個人神經兮兮地在井底忙乎了許久,除了剛才那軟綿綿的屍體,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呆坐了一陣,他才清了清嗓子喊道:“來人!”
上邊傳來玄月的聲音:“東家,我在,您要上來麼?”
張問道:“不上來,給我弄些可以照亮的東西下來。”玄月應道:“您稍等片刻。”
過了不一會,玄月便將一枝點燃的蠟燭放在籃子里,用繩子吊了下來。那朵光亮自上而下慢慢將黑暗驅逐,此時張問的心情難以訴述,他只覺得自己的胸口咚咚直跳,眼見著那燭光慢慢下降,他急忙背對著那屍體的位置,抬起頭准備接住籃子。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二三 上諭
等燭火慢慢吊下井底,可以看到井壁都是些凹凸不平的亂石,這里寸草不生,就連青苔都沒有。張問取下竹籃,里面除了一枝點燃的蠟燭,還有一個火折子,玄月想得細心,為了蠟燭被弄滅後可以吹火折子重新點燃。
上面傳來玄月的聲音:“東家,接到了麼?”張問應了一聲便再不說話,他眯著眼睛背對著剛才摸到的東西,此時井中驟然變亮,他的眼睛還不甚適應。
過得一會,等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光线,這時才決定回頭去看剛才摸到那屍身,他的胸中咚咚亂跳,如果真的是她未腐,真有點不敢面對,如果不是她,又會無比失望。就在這樣糾結的心情之中,張問端著蠟燭慢慢轉過身去。
那女子靜靜地躺在地上,飽滿的額頭,眼睛輕輕閉著,小鼻子下面的朱紅小嘴也緊閉也,一張瓜子臉看起來神情安詳,猶如睡著了一般。燭火輕輕晃動的當口,張問甚至認為她的睫毛也在輕輕顫動。
張問怔怔地站在原地,許久都沒有動彈,地上的屍體正是小綰,他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對他的衝擊很大,雖然他一動不動,可心里已是百感交集。
他的表妹看起來毫無變化,甚至人都為老,還保持著十幾歲的模樣兒,甚至臉色還白里透紅,張問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他拿著蠟燭在她的身邊蹲下,伸出手輕輕在屍體的臉上撫摸了一下,入手處冰冷異常,但軟軟的。
過了許久,他遂將蠟燭重新放到籃子中,然後抱起屍體,讓她坐起來,靠在井壁上。當張問抱她的時候發現她的身體竟然是軟的,並不僵硬,以至於她坐起來之後,腦袋垂著。張問遂在她的對面坐下,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人”。終於他又坐了過去,將她擁入懷中,讓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如此沒過一會,張問就覺得身上冷得直打寒顫,井底的溫度本來就低,加上小綰的身體冷得像一塊冰似的,真讓人忍受不了。
他捧起她的臉,細細地觀察著每一個細節,要將其記在心里。他又絮絮叨叨地低聲說了許多話,無非就是回憶往事之類的,不知不覺間,井口漸漸已漸漸變亮了。好像沒過一會,竟然在井底坐了整個晚上,天都亮了,張問也感覺到肚子里飢餓難耐,看來是該上去的時候了。
他尋思著把小綰弄上去,想了想覺得她的身體沒有腐爛也許是這口井的關系,弄上去說不定馬上就變得面目全非。張問現在已是權傾天下的天子,甚至沒有想過追封或者重新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實際上他並不想告訴任何人。或許是小綰這件事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重大的失敗,產生了陰影。
張問脫下身上的葛袍墊在地上,然後抱起屍體讓她平躺在衣服上,做完之後便摸到上面放下來的那根繩子拉了一把,上邊頓時傳來了“叮呤”的響聲,然後只聽得玄月喚道:“東家……”
張問喊道:“把繩梯放下來,不用拉我。”
一上地面,一股溫暖的氣息頓時撲面而來,上面的氣溫才張問意識到,此時是夏天。
他除了臉色因疲憊和飢餓而顯得憔悴,神色無異,也沒有說在下面看到的情形,玄月也不便多問。
這時候張問倒是說道:“你一會找人把井蓋蓋上……還有,這院子朕時常會過來住,派玄衣衛到此駐守,不得閒雜人等進出。”
“是,東家。”玄月應道。
張問也不回去,玄月喚來奴婢侍候他洗漱,他吃了些東西,然後燙了回腳,直接就在東廂房睡了。
因為張問沒有回宮,負責養心殿的李芳打聽了,原來他昨兒就去了老宅,至今未歸,今天又不能上朝。不上朝的聖旨還得李芳來宣。
昨天早上張問不上朝,就讓李芳找個理由,他是對外宣稱龍體欠安,需要休息。今天也找不出其他理由,便只好找來他的“謀士”馮西樓說道:“今兒皇爺又不能上朝,你代皇爺擬個旨意,說與咱家聽,咱家一會去御門要對大臣們說。”
馮西樓道:“兒子明白了。干爹,還是說龍體欠安麼?”李芳道:“只能這樣。”
夏天日長,到了上朝的時辰,天色已亮,李芳來到皇極門對趕來的百官說道:“上諭。”眾人便呼啦一片跪倒在地,看著這麼多自命清高的大臣對自己下跪……雖然名義上跪的是皇帝,李芳心里還是非常地爽,所以傳旨這事兒是他最喜歡干的。
這時李芳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朕近日龍體欠安,發熱、乏力、皮膚灼熱、頭暈、惡心、嘔吐、胸悶、不安、嗜睡,無法上朝,故今日免朝。”
眾人謝恩之後爬了起來,有的大臣無不擔心地說道:“臣等聽上諭的內容,這是中暑的症狀啊,李公公請太醫了沒有?”
李芳心道:皇爺好得很,全是馮西樓那廝忽悠你們的,那小子肚子里倒是有點墨水,竟然忽悠得頭頭是道,這些老家伙還真信了。嘴上卻說道:“陳大人放心,宮里不是有御醫麼,御醫也說了,皇爺並不大礙,歇一陣子就好。大伙也知道,前些日子皇爺從早忙到晚,也不容易不是。”
眾臣信以為真,紛紛叫李芳好生照料皇上老子們的榮華富貴還在皇上身上系著呢,然後才陸續離去。張問很得朝臣的擁護,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對身邊的人很是優厚。
李芳傳完上諭,便乘轎往回走,以往這宮里頭除了皇帝皇妃,能乘轎的人就只有王體乾,現在可不同,李芳根本不甩王體乾的賬,自個也坐起轎子來了。轎子剛走到崇樓東邊,正碰到了王體乾,王體乾不知要去干什麼,但並未坐轎,正在步行,身邊跟著太監李朝欽和另外兩個小太監。
李芳見狀,故意不下轎,但招呼還是沒少,“喲,這不是王公公麼,咱家正有急事兒趕過去,正巧遇到您了。”
等級高低地位有別,李芳比王體乾的職務低一級,見面不下轎便是無禮,這倒是可輕可重的事。李芳便故意宣稱有急事,找個借口在王體乾面面裝裝架子。
王體乾笑了笑,看樣子沒有計較的意思,只是問道:“你要趕到哪里去啊?”
李芳道:“皇爺還讓咱們商量著處理奏章,這不前晚上的那份海禁折子都還拖著,咱家不是要趕到司禮監去麼?”
王體乾指著南邊道:“司禮監在那邊,李公公這叫南轅北轍。”
李芳臉上頓時一紅,拉下臉左顧而言他:“王公是司禮監掌印,皇爺交代讓您主要負責處理這幾天的奏章,習夢庚那份折子一直拖到現在還沒給下邊回信,您的意思是壓下不發了?”
王體乾道:“老夫不是叫你去請示皇爺麼?”
李芳道:“皇爺說了,都讓咱們商量著辦……當然,拍板的還是王公。”
王體乾道:“難辦。”李芳以為王體乾無計可施了,當下就趁勢緊逼道:“難辦也得辦,咱們是替皇爺辦差,皇爺交代下來的事兒就是有天大的難處都得辦好喏,還能挑三揀四不成?”
“這事兒還非得皇爺拿主意。”王體乾道,“事關國事,這里不是說話的地兒,一會你到司禮監來,老夫給你提醒一下。”
“成,咱家這就過去,看王公有什麼妙計。”李芳冷笑道。說罷兩撥人便分道揚鑣。待王體乾的人走遠了,李芳才問馮西樓道:“這姓王的是不是有什麼奸計?”
馮西樓道:“他現在能有什麼奸計,這事兒是左右為難。他要是敢真的壓下不發,江浙那幫貪得無厭的官商就會以為朝廷反對禁海的態度不夠堅決,就再會扇乎起言官說事,不定還有什麼誤導民間輿情的事兒發生,到時候朝廷就會左右為難,這責任他王體乾擔當得起麼;可他要是敢擅自批復拿習夢庚問罪,習夢庚頭上戴得可是御史的帽子,王體乾就不怕咱們把消息露出去,說這事兒是太監干的?”
“嘿嘿……”李芳聽罷點點頭,“有意思,老子就要看看他王體乾怎麼辦。調頭,咱們這就去司禮監。”
於是李芳在前呼後擁中,坐轎向南前行,一路上的奴婢們誰都沒膽子得罪這個當紅太監,紛紛回避或是低眉下眼地站在道旁,李芳得意洋洋,是風頭十足。
來到司禮監衙門,李芳和馮西樓便一起去書房,只見王體乾等人已在里面開始辦公了,李芳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招呼了一聲,便直入主題道:“先前在宮里頭您說不是說話的地兒,莫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
王體乾嗬嗬一聲笑了出來:“說哪里的話,不過有些事兒沒有真憑實據,老夫可不敢在外面隨便嚷嚷,在這里說了,就這麼幾個人,就算你李芳拿出去說,老夫也可以賴賬不承認說過啊。”
李芳道:“那王公先說說看,是什麼事兒?”
第八折 新蘭滿長街 段二四 內書
李芳去司禮監的時候,他那長得好似面團的高參馮西樓也跟了過去,見到王體乾的時候,正巧在司禮監內書房,內書房是教習太監讀書習字的,里面擺著書案椅子,供著孔聖人,陳列著古今中外的許多書籍,有的書在外面還看不到,但在內書房卻有。
王體乾和馮西樓都是從內書房出身的,一到這地方,兩人都不由得產生了一種熟悉的親切感,就像回到母校一般。年輕時候,他們就在此苦讀經書,勁頭不亞於民間那些有志於科考仕途的有為青年,目標自然就是司禮監掌印秉筆等職務。
作為一個太監,能在司禮監任職幾乎人生的最高追求,受宮里宮外敬畏,能參與軍國大事。拋開社會輿情的偏見,從權力和自由上來說,司禮監大太監和內閣大臣又有多少區別呢,而且能出入宮廷,和皇帝的關系更近,在某些方面比內閣大臣還要厲害一點。
王體乾從司禮監內書房出身,熬了大半輩子,如今頭發花白,總算做到了太監的最高位置,馮西樓一到這地方,仿佛也有了人生目標:無論是王體乾還是李芳,年齡都比較大了,等他們那批人下去,誰上來呢?馮西樓想著想著,渾身就充滿了力量。
李芳和王體乾兩撥人在這里碰頭,是要說福建巡按習夢庚那份折子的事兒,李芳自認為王體乾鐵定吃癟無計可施,自然得意洋洋地揪著不放。
他分開雙腿大模大樣地坐在那里,一張圓圓的肉臉上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就像如來佛主一般,用斯緊慢條的聲音說道:“王公公啊,皇爺讓咱們辦那事兒,您總得拿個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