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孫承宗用袖子抹去花白胡須上的殘酒,“哈”地嘆了一聲,眼眶里竟然流出幾滴濁淚,他繼續倒滿兩碗酒,說道:“汪大人,你用性命證明了你是一個有氣節有骨氣的讀書人……知音少啊,黃泉路上走好,來,干了!”
他仰頭又喝了一碗,正要灑下另一碗時,突然一個微弱的聲音道:“孫老,您既然請老朽喝酒,別老是倒地上啊……”
孫承宗嚇了一跳,大白天莫非有鬼?但是他轉瞬就定住了心神,心道老夫一生從未做過對不起良心的人,何懼鬼魅?他循著聲音看去,只見這破敗的房間里雜亂一片,而牆角的破木片和枯草之間,仿佛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一動不動,又說道:“老朽……被凍僵了……老朽的兵部尚書銜……忍著一口氣沒死,孫老,給口酒。”
孫承宗大喜,急忙脫身上的大衣,他的手指都在顫抖,一面大喊道:“來人!來人!”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一 血祭
德勝門,火炮斜向天幕,鐵甲如雲。城樓下跪著一萬名建虜俘虜,一排排扛著大刀的大漢站在建虜身後,圍觀百姓更是人山人海。
此刻建虜被趕出關外,叛軍覆滅,明廷威脅解除,京師各大城門大開,城中膽戰心驚的百姓也都紛紛走上街頭了。
一個身穿蟒袍的太監走上城樓,高聲道:“皇上聖旨,太後娘娘懿旨,建州起兵造反已屬大逆不道,今番又入關荼毒關內百姓,血債難償!一干俘虜,斬首示眾!”
“殺死建虜,殺死建虜……”無數憤怒的百姓揮手大喊。
一個將領拔出佩劍,對著天空喊道:“前祭黃天後土,後祭戰死的……兄弟!”
“轟轟轟……”城頭上的大炮齊鳴,然後一排排鳥槍手對著天空放了三排槍,硝煙中,一個長長的聲音喊道:“行刑!”
城樓下頓時刀光閃爍,鮮血飛濺,頭顱紛紛紛紛滾落一地……無數的官民再次大聲歡呼起來,喊聲響徹雲霄。
就在這時,一支整齊的軍隊從屍身斷頭旁邊走過,向德勝門走去。軍隊中間,押送著十幾輛囚車,囚車上裝的是重要戰犯,包括建虜親王阿拜、福王的重要文武官員……而福王並沒有在囚車上,反而被看押在一輛平常的馬車上,因為他是朱姓王爺,除了皇族,誰無權定他的罪。
在旌旗烈烈中,鐵騎群最前面,那個身穿太後御賜黃金甲的人便是張問。在眾軍的簇擁下,在這種氣勢的烘托下,張問看起來愈發英武。他因為贏得了保衛京師的戰爭,又有一幫謀士幕僚控制輿情,以至於百姓都認為他是救世主,對著他瘋狂地歡呼尖叫。
其實,如果沒有內戰,明朝要守住京師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在這場戰爭中,張問最大的收獲是擊敗了福王軍團,贏得內戰才是奇跡。內戰的勝負,只對權力更替有影響,和老百姓有多大的關系?
張問權傾天下,輿情被引導,那些膽敢散布不利張問輿情的人,全部都“莫名消失”。
所以說,輿情有時候是一種很可笑的東西,只有權力才有說話權。張問在歡呼和愛戴中,木著一張臉,他突然想起好幾年前被下放浙江做地方官,被一群百姓用雞蛋白菜扔,被人們大罵奸臣的事情來了。
在街邊的一輛馬車里,王體乾冷冷地看著眼前的熱鬧,回頭對他的大管家覃小寶說道:“張問必篡位稱帝!”
覃小寶被王體乾冷不丁說這麼一句話嚇了一跳,吃驚地看著王體乾:“為……為什麼?”
王體乾道:“你不是長著眼睛嗎,自己看,我大明的精銳軍隊全部擁護張問,還有普通老百姓……甚至朝野內外的官員,黨羽遍布天下,這樣的勢力,不稱帝干什麼?他如果不稱帝,死後必定會被說成十惡不赦的奸臣,子孫絕無好下場……”
覃小寶緊張地說道:“張問勢大,他會不會知道咱們以前和福王奸細有來往的事兒?”
王體乾閉目養了一會神,皺眉道:“游擊將軍宋虞已經被砍了,英國公張維賢……你們處理善後做得干淨吧?”
覃小寶忙道:“老爺放心,屍體已經化成灰了,他的心腹奴婢也一個不剩!”
王體乾嘆了一口氣道:“人在其位,哪能有不背黑鍋的時候?咱們得設法得到張問的信任,這是關鍵……”
押送戰犯的軍隊一路到了午門,宮門打開,只見里面一大片文武官員已經站定,城樓前的廣場上站滿了人。遠遠地看去,午門樓前楹正中的黃傘分外華麗,傘扇下面有一道屏風,屏風前設有御座,太後和皇帝大概已經坐在那里了。
俘虜和軍隊停留在宮門前,一個拿著拂塵的太監疾步跑了出來,喘著氣說道:“太後懿旨……宣內閣次輔張問覲見,准宮中帶劍行馬!”
張問謝恩之後,重新上馬,腰間掛著張嫣給他的牡丹重劍,身著黃金戰甲,從無數文武官員的正中策馬緩緩向樓前的御座走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張問的身上,此刻,他榮光無限。
鮮紅的斗篷在風中飛舞,英武的身影在戰馬更顯高大。大家都沒有說話,心情復雜看著他……也許很多人心中也有憂心,因為當今朝野上下,人們只知次輔張問,不知皇帝,用“功高蓋主”來說他已經完全不夠了。
倒是張嫣沒有什麼憂心,當她看到萬眾矚目的張問時,什麼皇朝社稷在她的心里都退居二线了,因為在危險的時候,只有張問在全力保護她。張嫣有些呼吸困難,強自壓抑住激動,保持著端莊的姿態,只是她的目光片刻也沒有從張問身上移開。
和張嫣有同樣感受的,還有默默站在御座一側的遂平公主朱徽婧,朱徽婧兩腮泛紅,幾乎不敢正視金光閃閃的張問。
“滴答……滴答……”清晰的馬蹄聲在安靜的青石地板上響起,那聲音,就像是踏在女人的心坎上。
張嫣的身邊坐著一個一歲多的小孩,正是當今大明皇帝朱慈炅,小孩“啊啊……”地甜甜一笑,完全不懂面前的場景意味著什麼。有一個太監跪在地上,用手護著皇帝,以免他出現什麼意外。這個太監便是乾清宮執事牌子李芳,最近最得太後信任的太監。
張問策馬走了一段距離,遠遠的就從馬上跳下來,他的身形十分矯健,“啪!”鐵鞋踏在地上的清脆聲響仿佛向眾人說明他正值壯年,前途無限。
他往前步行了一段,便對著御座的方向跪倒,眾官見狀也紛紛跪倒。
張問高聲喊道:“臣,內閣次輔、戶部尚書張問,受命節制天下兵馬,外御建虜、內伐亂臣,終於不負王命,斬首二十余萬,一舉鏟平叛亂,擊退外寇……從此以後,皇上和太後可以高枕無憂了;大明百姓可以安居樂業了!吾皇萬歲!”
一時廣場上的文武百官都高呼萬歲,聲勢十分壯大。
張嫣面對滿朝的文武官員,不能露出什麼破綻,她只得繼續保持著威儀,慢慢地伸出帶著金玉指甲的纖手,緩慢地說道:“眾卿平身。張閣老勞苦功高,宣旨。”
只是她的聲音有些顫音。
太監李朝欽走上前,展開一卷聖旨,尖聲喊道:“制曰:賜張問太師位,賞金千兩、銀千兩、緞前匹……一應有功官員將士,著內閣票擬封賞,欽此。”
四下里十分安靜,因為給張問太師這個頭銜太詭異了,大概是沒官職可升的原因吧……封爵不能入廟堂參與朝事,所以暫時不能封爵;而張問這個次輔的權力已經遠遠高於首輔,升作首輔也無意義,沒人彈劾首輔顧秉鐮,把他弄下來讓張問做首輔沒有必要,顧秉鐮和張問並沒有什麼爭斗。
所以,只好給個三公虛銜。其實給張問什麼頭銜現在都沒有意義了,權力才是最實質的東西。
張問叩首喊道:“謝皇上隆恩……臣請皇上太後下旨,福王如何處置?”
李朝欽聽罷忙低聲提醒張嫣道:“娘娘,現在皇家是您說了算,為防宗人閒言,讓娘娘有個好名聲,最好以守陵的名義把福王軟禁到中都……”
張嫣憤憤地對李朝欽說道:“我的名聲全給這個野心勃勃不擇手段的福王給害了,誰對不起我,我憑什麼要手下留情?傳旨,將福王斬首!籍沒家產!”
“娘娘……”李朝欽忙跪倒在地上,他正要曉之厲害勸說張嫣時,這時跪在旁邊照顧小皇帝的太監李芳陰陰地說道:“怎麼?您有王公公撐腰,連太後娘娘的話都敢不聽了?”
“你……你說什麼?”李朝欽一臉憤怒。
今天張嫣竟然沒有叫王體乾來參見這個盛典,嗅覺靈敏的李芳,已經感覺到博得太後信任而上位的機會來了,不然他根本不敢和李朝欽對著干。
“大膽!”張嫣冷冷說道,“當著這麼多文武大臣,你們是想存心給我丟臉?李朝欽,還不去傳旨?”
李朝欽只得說道:“奴婢遵旨。”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二 平衡
李朝欽聽到懿旨,只得無可奈何走上前來,高聲說道:“太後懿旨,福王以下犯上,罪無可恕!著錦衣衛押至西市,斬!家產籍沒充實國庫!”
眾文武官員聽罷臉上都有些變色:萬歷最喜愛的兒子,就這樣被砍了?雖然福王犯的是謀逆大罪,殺掉並無不可,但是太後完全可以看在福王的地位的份上,法外開恩軟禁起來,這樣既展示了太後對朱氏血脈的寬厚,也消除了福王的威脅。
現在太後居然直接就下旨砍了福王,她為什麼不顧朱家宗室了?
而張問卻和眾官的感受完全不同,他覺得非常爽,他願意看到福王被砍頭:當一個敵人曾經想方設計要把自己置之死地,腦子有毛病才不想看見這個敵人去死!
張問心里還想:既然福王被判處斬刑,他就注定是一個犧牲品……自己應該再叫人收集福王平時為非作歹的證據,制造輿情,徹底把他搞臭,讓天下漸漸對朱家的人失去信心!
這種手段很老舊,當初嘉靖皇帝繼位,因為不是正德皇帝的嫡系血脈,就想方設計丑化正德,使其變成荒淫無度的形象,這樣才顯得嘉靖皇帝即位是順應天命。正德實錄里就有個橋段:正德皇帝看見紫禁城起火,高興得拍手叫好,好大一盆火啊!
很明顯,在張問的心里,已然有自立的打算,只是還需要時間制造更有利的形勢。他現在軍政大權在手,難道要傻逼到把權力還回去?張居正曾經權傾朝野,死後權力不在了,幾個兒子什麼下場?
……經過了一系列禮儀上的過場,張問離開了午門,他剛上馬車,玄月就走到旁邊低聲說道:“東家,玄衣衛查到蛛絲馬跡,英國公張維賢死得很蹊蹺,請東家明示,要不要繼續查下去?”
張問一邊解身上的盔甲,一邊疲憊地說道:“這些事兒三天之後再和我說,我得先回去睡一覺,再休息兩天。”
“是,東家。”
馬車剛走了一段路,張問就看見一隊錦衣衛正在把福王從舒服的車里粗暴地拽出來,張問冷冷道:“停車,讓我看看福王是怎麼死的!”
很顯然張問對這個險些置自己於死地的福王怨念很大。
這時福王正惱怒地對錦衣衛吼道:“大膽奴婢,你干什麼?”
挎著繡春刀的錦衣衛校尉冷笑道:“您現在不是王爺了,得去菜市口砍頭。來人,除去頂戴,穿上囚服!”
“放開我,放開我……”福王惱羞成怒,大喊大叫,“本王乃神宗皇帝嫡子,皇親貴胄,爾等宵小之輩,誰敢無禮!”
龍落平原被犬欺,一旦倒霉沒有了權位,管你什麼皇親貴胄,朱家之所以高貴,不就是因為有權?福王義正辭嚴的呵斥沒有產生任何效果。
錦衣衛校尉笑道:“福王,您犯了謀逆罪,宮里要砍您的頭,小的們只是奉旨行事,您要面對現實,啊。”
福王朱常洵悲悵地仰頭長嘆了一聲,幾乎要傷心得哭出來,低下頭,世事沉浮,人情冷暖,大概此時福王已經悟道了。
就在這時,福王發現面前多出了一條十八幅襦裙,他抬起頭,就看見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他覺得十分眼熟,指著那少女:“你……你……”
“啊……啊……”少女想裂開嘴想笑,但是她沒有舌頭。福王頓時想起來是誰了。
許若杏。
許若杏的身邊還站著一個身披戰甲的年輕壯漢章照,章照說道:“妹子,哥說了帶你看福王怎麼死的,這不兌現了吧。”
許若杏使勁地點點頭,很感激地看著章照,她不能說話,但是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卻能說話,看得章照豪氣頓生,說道:“再給你出口惡氣……”
章照看了一眼正在憤怒地掙扎的福王,便向旁邊的親兵招了招手,那親兵附耳過來,章照一陣低語。親兵點頭道:“總兵大人,小的明白!”
這時章照突然喊道:“福王想要逃跑,兄弟們,給我抓住!”
眾親兵一擁而上,錦衣衛校尉驚道:“你們……你們要干什麼?”這時章照就走了過去,低聲說道:“都要死的人了,讓咱們出口惡氣。”
錦衣衛校尉認識章照,是西大營的總兵官、張問的嫡系武將,這錦衣衛校尉是在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