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閣里古色古香的雕窗紅木相應成輝:古典的室內環境,古典打扮的美女,都讓這乾清宮暖閣里的情景、如春色般華貴美麗。
余琴心彎彎膝蓋,對張嫣作了個萬福,脆生生地說道:“是,奴家先行告辭。”說罷小步倒退著走了一段距離,然後才轉身向門口走去。
當她經過跪在地上的王體乾身邊,輕輕轉了轉頭,但是沒有說話、也沒有停留,徑直出去。在這一刻,王體乾心里突然有些異樣,他也不知自己在心里應該感嘆、還是應該傷感。
原本王體乾以為余琴心是他的心的依靠,原本他把她當成了知音、親人、伴侶……但是,一旦出現了裂痕,就算最後可以諒解,卻再也回不到最初了……人生若只如初見,只是一句夢話。
王體乾跪在地毯上的時候,不經意間看到了旁邊的一道屏風,上面繡著花瓣點點,突然他有種感覺,知音、情意……又或是愛情,是不是真如落花一般呢?應該是這樣的吧,不然從古到今也不會有那麼詩人用落花流水來形容愛情了。落花、流水,美麗、而短暫。
就在這時,張嫣的話把王體乾的情緒給驚醒。張嫣輕輕招了招手說道:“你平身吧。到這邊來坐,離得遠了、哀家聽不真你說話。”
張嫣不緊不慢地把剛才彈琴的時候戴著的護指摘了下來,重新戴了一副指甲,這副又長又尖的只見上面鑲嵌著珍珠、閃閃發光,讓她原本就纖長白皙的手指更顯嬌嫩貴氣。張嫣的做派越來越像一個太後了,雖然她還不到二十歲,環境和身份,確實對人的影響很大。
王體乾拜謝之後,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躬身走上前去,在太後的玉塌下首的一條凳子上站定,他顧不得坐下,先從袖子里把里面的那份奏章摸了出來,遞了過去,說道:“今兒下午奴婢一直在司禮監辦公,看到了這份奏章,奴婢不敢批紅,就送回宮里、請太後再看看。”
張嫣興趣索然地說道,“你在司禮監的時間也不短了,朝廷里的事兒,你就和張閣老商量著辦就行。”
王體乾不動聲色道:“這份折子正是張閣老上的。”
“哦?”張嫣聽罷來了一些興致,隨手接過王體乾遞過來的奏章,滿懷著期待的心情翻開來看,但是她很快就有些失望,奏章里並沒有說什麼有趣的事兒,不過就是要改革京營為官廳而已。里面例舉了變制的具體步驟、並詳細闡述了理由論證改官廳的好處。張嫣對於朝國家大政剛略並不感興趣。
王體乾仔細觀察者張嫣那張俏麗鵝蛋型的臉蛋上的表情,很容易就猜出來,張嫣不僅沒看明白張問的布局、而且對這種事沒有什麼興趣。他便急忙趁著張嫣徹底厭煩之前、提醒道:“太後,這份奏章表面上是政務,骨子里是權力。”
太後對政務不感興趣,但是對權力是有興趣。這個王體乾心里很清楚。
果然張嫣聽罷眉頭輕輕向上一挑,她的心里突然被什麼東西觸動了一下。她想起了昨天去看任太後(任貴妃)的情形,任太後披頭散發,人都老了一頭。任太後貴為太後又怎麼樣、是皇帝的生母又怎麼樣?一旦手里失去了權力,就被人軟禁在冷宮里,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狼狽不堪、人不人鬼不鬼。讓張嫣最有感觸的是,任太後以前長得很漂亮,但是才在冷宮里呆了幾個月,就變成了那副模樣,魅力全失、青春和美麗都隨著權力遠離了她。
張嫣絕不願意變成任太後那樣,她很愛美,如果她變得那麼丑,真不如死了還好。
於是張嫣便沉下心來,認真地問王體乾道:“你給哀家說說,這份奏章和權力有什麼關系?”
王體乾輕輕轉過頭,看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奴婢。張嫣見狀,抬起她那戴著珍珠指甲的手,輕輕揮了揮,太監宮女們便紛紛執禮倒退著出了暖閣。
“太後……”王體乾放低聲音說道,“日前南方兩營兵馬幾萬人入調京師,這份奏章又是關於京營改官廳的事兒。這麼一聯系,很顯然張閣老是想把南方軍整編進京營中去……所以,改官廳,是增大內閣權力的一個步驟。權力是此消彼長的東西,內閣權力大了,皇權就弱了。所以奴婢才說這份折子實際上說的是關於權力分配的事。”
“原來如此。”張嫣頓時松了一口氣,“內閣不是張閣老在執掌嗎?宮里和內閣,哪邊權力大,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張嫣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所有所思地說道:“如果這份奏章批不了紅,張閣老恐怕會很急吧?”
王體乾躬身道:“張閣老肯定會很著急……不過奴婢認為,張閣老畢竟是太後的人,這種事只宜暗示張閣老遵守規則,不宜對抗。朝廷外面還有許多不見待咱們的人,咱們要是現在在內部出問題,是十分危險的。”
“嗯,哀家知道了。”張嫣捏著手里的奏章,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她的心情好像很好,笑著對王體乾說道:“你把這份折子送回內閣去,別批紅了。”
王體乾疑惑地接過折子,小心地問道:“那要怎麼回復張閣老呢?是叫他重新票擬,還是反對改官廳呢,又或是……”
張嫣搖搖頭道:“什麼也別說,還給他就是了。”
“是,太後英明。”王體乾心里面老惦記著權謀,以至於他突然醒悟,太後這樣做還算妥當。還回去,但並沒有表態不支持張問的政策。
……
張問在內閣收到宮里面還回來的奏章時,很是納悶,奏章既無批紅、又無意見,這葫蘆里面賣的是什麼藥?
而且張問也有些措手不及,以前他票擬的任何奏章,從來沒有不批紅的時候,怎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宮里就拒絕批紅了呢?他此前布局的時候壓根就沒考慮過宮里拒絕批紅這樣的可能性,所以現在事情發生了,他還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這時首輔顧秉鐮敲門進了張問的值房,拿著幾份他不能擅自決定的奏章來找張問商量。張問見著顧秉鐮,便說道:“元輔,咱們上書改官廳的折子,宮里邊沒有批紅。”
顧秉鐮也十分吃驚,因為新皇繼位以來,內閣的票擬從來都是全部批紅、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情況。
顧秉鐮看了一眼張問面前放著的折子,張問會意,便拿了起來遞給他說道:“您看看,里邊沒動過,咱們怎麼送上去、就怎麼送回來了。”
張問想了想,又說道:“太後不可能看出折子里的文章,恐怕是王公公在旁提醒。”
顧秉鐮不解道:“難道王公公……”
“這個不能怪王公公,他是司禮監掌印,在朝政事務上從旁提醒太後、是他的職責。”張問豁達地說道。
第六折 肯羨春華在漢宮 段二六 舅子
為了實現平治天下的抱負,張問做了很多努力,無論怎麼樣,他覺得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不料成功仿佛已在前面招手的時候,張問卻發現、京營改官廳這樣平常的事都會出現波折。他突然意識到,他要實行新政、可能並非自己想象得那麼平坦。
每一個讀書人無疑都有過這樣的夢想,就連唐朝李白這樣灑脫的人也不例外,其實李白的抱負並不是泛舟游歷、而是澄清宇內,只不過沒有實現罷了。而張問並不是一個詩人,他寫不出李白那樣蕩氣回腸的詩篇,但是他很務實地在做自己的事。
張問想來想去,這件事關鍵還是太後的態度,重點並非王體乾。於是他早早就從內閣回家,准備找自己的夫人張盈從中斡旋。張盈和太後的感情深厚,而且經常能夠見到太後,讓她出馬,必定事半功倍。
張問回到家之後,正見著管家曹安來迎轎,他便問道:“夫人在家沒有?”
曹安為張問挑起轎簾,躬身站於一旁,答道:“回少爺的話,夫人一早就去宮里邊了,可能還在宮里呢……對了,還有件事兒,袁夫人(繡姑)的二哥袁大勇中午到的京師,袁夫人吩咐人在園子旁邊的偏院給袁大勇安排了住處,兄妹倆他鄉重逢,要說的話不少,這會兒袁夫人還在偏院。”
“哦,我想起來了,繡姑的兄弟來京師是我的意思。”張問對曹安說道,“他住在哪里,你帶我去。親朋友好遠道而來,我得親自招呼一下。”
張問和曹安等人復從大門出來,來到園林旁邊的一處小院子,這周圍的幾處偏院和房屋,也屬於張府的財產,平時就給侍衛手下們居住。
張問等人來到偏院門口的時候,早已有人給繡姑通報過了,繡姑和她的兄弟已經到了門口……繡姑身邊那個陌生漢子,肯定就是她的兄弟袁大勇。只見袁大勇個子不高,卻長得十分壯實、皮膚黝黑,穿著一身土氣的淺藍色衣服,十足的莊稼漢模樣。有些特別的是袁大勇的頭發很淺,淺得連發髻都梳不起來。
因為張問剛剛從內閣回來,就徑直趕到這里來了,身上還穿著紅色的仙鶴長袍,踱得步子也是四平八穩的正宗官步。袁大勇一瞧張問那官員的陣仗,打心底里邊害怕,腿上一軟,就跪倒在張問的面前,身子伏了下去,說不出話來了。
張問急忙大步上前,扶住袁大勇,“咱們是自家兄弟,行此大禮,如何使得?”一扶之下,張問立刻覺得這舅子的勁道還真大,他使足了勁都扶不起來。
袁大勇見著這熱鬧喧囂的京師大地方、又見到了這官家宅院的奢華,現在又看見了一個當官的,心里十分惶恐,連張問是他親戚都記不得了。聽到張問說話、文縐縐的挺深奧,他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應答,除了想磕頭連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繡姑身邊的丫鬟明白袁大勇是張問的舅子,見張大人的這個舅子這麼一副熊樣,都忍不住掩嘴噗嗤笑出聲來。繡姑也覺得挺沒面子的,沒好氣地瞪了那兩個丫鬟一樣,丫鬟們漲紅了臉,這才強忍住笑。繡姑也彎下身子去扶袁大勇,說道:“二哥,趕緊起來,別磕了!”
她紅著臉看向張問道:“二哥沒出過遠門,世面見得少了,相公勿怪。”她的口氣里也有些埋怨張問,二哥本來就適合好好地在家里種地,然後娶妻過日子,偏生要把他弄到京師來丟人現眼。
張問笑道:“無妨無妨,讓袁兄弟在京師呆個十天半月的,自然就習慣了。”
袁大勇還不起來,繡姑有些生氣地拉了他一把:“叫你起來!還跪著干什麼?”
繡姑畢竟是袁大勇的親人,他聽了繡姑的話,這才惶恐不安地站了起來,漲紅了臉說道:“俺……俺爹說,見……見著官老爺得跪,不跪要挨板子……”
“哈哈……”周圍的人實在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唯有繡姑尷尬得臉色發青。
張問見繡姑的臉色不好看,指著旁邊一個捧腹大笑的丫鬟冷冷道:“很好笑嗎,還是你很喜歡笑?”
張問的臉色讓氣氛一冷,周圍的侍衛丫鬟都漸漸停止了哄笑,這時張問繼續對那丫鬟說道:“到門口去,給我笑兩個時辰,停一下就掌嘴!”
繡姑忙說道:“相公,既然不是很嚴重的事,就饒她一回吧。要真是笑兩個時辰(四小時),恐怕她的嘴都合不上了。”
那丫鬟也跪在地上磕頭討饒,張問說道:“你們都沒學過上下尊卑的規矩?這次看在袁夫人的面上,饒你一回,以後還敢這樣,就去笑兩個時辰、笑個夠。”
張問說罷,緩下神色,對袁大勇好言道:“咱們到里面說話。”
“是……是。”袁大勇仍然十分拘謹。
為了緩和氣氛,張問又隨口問道:“袁兄弟的頭發怎麼剪得這麼短呢?”
袁大勇在張問的面前心情緊張,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還是繡姑代說道:“此前家里生計困難,二哥到附近的寺廟里做了一段時間和尚……之後我拿了些銀子回家,買了地,二哥便想回家種地,但是還俗的事兒花了不少時間,兩個月前他才還俗成功,這不頭發都還沒長長。”
袁大勇又加了一句:“鄰里都叫俺袁和尚。”
這麼冷不丁的一句話,也不知哪里好笑,旁邊的人差點又爆笑了出來。
張問又問道:“不知袁兄弟今年貴庚。”
繡姑生怕她二哥又鬧出什麼笑話來,便搶著說道:“二哥今年二十六歲了。相公比他大,就稱他為弟就成。”
張問道:“他是你的兄長,不論年紀大小,我都應該稱兄長的。”
“俺比姑爺的歲數小,還是叫張哥心里面踏實,再說了,俺爹說,官家生來輩份就大。”袁大勇這時沒那麼緊張了,說起話來倒也有理起來。他的樣子很老實,但這時說了一句明白話,讓大家覺得他並不傻。
袁大勇見張問長得面善、渾身干干淨淨的,一點都不招人厭,心里平靜了些,漸漸地想起來、自己到京師是干嘛來的,他便又說道:“三妹差人帶了一大筆銀子回來,俺爹買了好幾十畝地,俺在廟里聽說了之後就急著想回家,可那些和尚不讓俺走,非得要弄出一堆麻煩事來。等俺回到家的時候,大哥都娶了大嫂生娃了!唉,想當初俺大哥三十幾的人,本來都打算光棍一輩子,沒想到三妹突然出息了,大哥也跟著沾光,沒兩月就娶上了大嫂,而且是個年方十五的黃花閨女……”
“……俺爹見著俺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