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皇帝不過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對於朝臣們來說,實在想不出有什麼發自內心悲傷的理由恐怕對於三黨大臣來說,面上在哭,心里不知道都樂成什麼樣了。
於是這哭喪哭得很有意思,時而奏哀樂,時而大哭,而且非常整齊有節奏感。哭時眾人一起大哭,哭得死去活來,比死了親爹還傷心;停時就一起停,沒有一個人出聲,簡直做到了感情收放自如,達到了行雲流水般的境界。
如此哭拜了一陣,突然一個老頭大呼道:皇上駕崩,國不可一日無君,為什麼沒有人宣讀遺詔?
眾人頓時白眼相對,皇帝才兩歲,話都說不了多少,有個毛的遺詔啊。
就在這時,一個太監喊道:太後駕到。
只見張嫣在一眾太監宮女的簇擁下來到了乾清宮,她穿著喪服,表情悲傷,但是沒有眼淚表情可以控制,可眼淚實在沒法控制,張嫣並不善於表演,不過她依然拿著白手帕輕輕揩了揩眼角,反正沒有盯著她看。表示一下喪子之痛是必須的,朱慈炅也算是張嫣的兒子,雖然不是她生的。
一個大臣說道:老臣請太後盡快下詔冊立新君,穩定社稷。眾人紛紛附議。
張嫣盡量用悲傷的語氣說道:李芳,宣旨。
李芳走上前來,在先帝的靈前高聲道:太後懿旨:先帝駕崩未有遺詔,太後作主,立信王朱由校繼承大統。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四十 信王
入夜之後,雨已經停了,路面還很潮濕。宮殿檐下都換上了白紙燈籠,但刻意的哀傷布置並沒有絲毫影響人們的爭斗之心。
禮部侍郎周治學從紫禁城出來,上了馬車,徑直就往家里趕。他還穿著喪服,臉上的皺紋因為憔悴的臉色看起來愈發深了,他的眼睛紅通通的,剛才哭的時候流了老淚所致但是他心里一點都不悲傷,反而覺得傀儡小皇帝死得好。
周治學輕輕挑開車簾,頓時有種陰森森的感覺。大概是因為皇帝駕崩,酒肆、樂坊等場所都關閉了,本來也剛下了雨,上街的人不多,使得街面上比往常冷清了不少。
他回到家等了一會,便有四五個官員從後門被帶進來了,他們有都察院的御史、有六部的官員,都是站位明確的京官。
周大人。幾個官員進屋之後便先向周治學作揖。
諸位都坐下說話。周治學一邊回禮,一邊用目光從幾個人身上掃過。最邊上有個瘦小的老頭五六十歲了,年紀最大,但是官最小。他姓楊,名叫楊聰,才學和品行都很優異,可就是面相不太好,嘴有點歪,加上兩腮又瘦,怎麼看怎麼不像中正之士,他的儀態極大地影響了仕途,否則他這麼老的資歷又在黨爭傾軋中熬到現在,起碼都是部堂級別了那只歪嘴實在罪大惡極。
大伙分上下坐定,周治學的管家親自上了茶。周治學對管家說道:叫人守著,五十步內不得任何人靠近。
是,老爺。
周治學脫掉身上的喪服,端起茶杯說道:這件事關系信王的安危,關系我大明社稷興衰,希望諸位不要泄露半分。
那個歪嘴的楊聰說道:老夫等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要重要,就算身家性命不要,也不會泄露一丁一點。
眾人紛紛附和,正義凜然地表示贊同。楊聰又道:周大人,咱們一得知先皇病危的消息,就已派人與信王聯絡。為防奸黨率先下手、到河南矯詔謀害信王,咱們早已秘密派人保護信王北上。按時間算,這時候信王應該到開封了吧如今詔書已下,誰能率軍保護信王進京就是護駕之功,周大人可聯絡上地方將士了麼?
周治學冷冷道:信王的行程,是王大人在負責,為了保密,他一直沒有和我聯系,所以我也不知道。咱們各自做好分工,為了整個大局的安全,不要打聽太多的事。
是,是。楊聰忙道,老夫關心則亂,一時失言。
這時周治學好言道:都不是外人,沒什麼。漁仲,你們和孫老、汪大人可取得聯系了?
在座的一個人說道:孫老就在北直隸,已經聯系上,只是汪大人的家鄉離京遙遠,來往不便,下官已派人過去了。
孫老便是孫承宗,汪大人便是汪在晉,都是前段時間請辭回鄉的三黨大員,部堂級別的官員。
周治學點點頭道:只要信王一登基,便會召回孫老、汪大人等被奸黨罷官的大臣,孫老德高望重,說話更有分量,到時候情勢就會越來越有利於我們。我大明朝的興衰在此一舉,望諸位各司其職,做好自己應該做的事,為澄清天下的那一天戮力。
眾官抱拳道:下官等謹記。
周治學哼了一聲道:記功亭是亂臣賊子是記功亭,對大明朝來說就是一個罪行亭,只要咱們辦成現今的這件大事,諸位名垂青史便不再是難事。
這時有人說道:張問果真大膽包天,敢對信王動手?這和謀反篡位有何區別,他為什麼不干脆自立為帝?
周治學道:信王登基之日就是張問一黨走向墳墓的日子,他們欲加害信王是情理之中的事這和自立篡位當然有區別:加害信王,越權行廢立之事,中正之士雖敢怒而不敢言;自立稱帝,就等於公然謀反,天下必群起而攻之。
周治學站了起來,透過窗戶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突然長嘆了一聲:陽光不知何時來,黑夜不知何時去西官廳衙門,張問和許多嫡系文武也在連夜商議。有的人喪服都還沒來得及脫下,但是沒有人心里想著死去的小皇帝,盡管他們先前在乾清宮哭得死去活來,大家滿心關注的都是新皇繼位的事兒。
武將章照、葉青成等人的情緒最是強烈,他們十分憤怒地嚷嚷道:打建虜、打叛軍,都是咱們在流血,血里火里打滾,才保住了這大明的江山。現在可好,信王一登基,咱們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麼?到頭來能給咱們好果子吃?媽的,這公平麼?
太後為什麼要下詔讓信王登基?再弄個朱家的小孩上去坐坐不就行了,或者干脆禪讓給咱們張大人做皇帝算了!
大人,要不反他娘的,您做皇帝,兄弟們不要身家性命也擁護您。
對,對,讓咱們大人做皇帝,兄弟們也有個盼頭,大人起碼會給咱們這些開國功臣封個公侯做做,拼了一輩子,也讓兒孫們繼承點東西不是。
武將們義憤填膺,文官們倒是沉得住氣,都在一邊琢磨,一邊看著張問,等著他的態度。
這時張問平舉雙手,平息住眾人的吵鬧。大家見張問要說話了,都安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十分期待地看著他。
張問鎮定地清了清嗓子,說道:諸位少安毋躁,我張問什麼時候把你們往火坑里推過?難道我願意看著那些戰死沙場的兄弟因為廟堂爭斗而背上惡名、死不瞑目?成王敗寇,只要我們敗了,無論有多大的功勞,都會被人抹黑,記功亭里的事跡就會被人篡改!
眾人再次嚷嚷起來,沈敬喊道:大家先別急,大人的話還沒說完。
張問繼續說道:所以,咱們自個拼出來的東西,要靠自己去保衛!太後下詔信王繼位,不過是為了名正言順,但是他信王能不能走到龍椅上,也得先問問咱們同不同意。
這下武將們聽明白了:把信王弄死不就行了?
張問道:我不能登基稱帝,否則朝廷政令就會失去威信,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就會明目張膽地割據地方,不聽調遣但是我們也不能任人魚肉,更不用遮遮掩掩。要對付信王,並不是什麼陰謀,大家都知道,知道又如何?要干什麼事,用實力說話!
就在這時,一個文官說道:大人,老夫有話要說。太後已經下詔信王繼位為帝,萬一信王在地方上號令守備軍簇擁著他一起進京,咱們該怎麼對付他?難道要調大軍直接開戰?
您多慮了。黃仁直摸著自己的山羊胡緩緩說道,如果信王真的擁兵北上,太後便可以下詔說新皇被人挾持,亂臣圖謀不軌;然後以清君側的名義發兵討伐,亂軍之中,把信王除掉便是。
眾人議論紛紛,張問回頭看見張盈正軟軟地歪在椅子上默不作聲,他也調整了坐姿,放松身體;又見這里文臣武將齊聚一堂,人才濟濟,張問頓時松了一口氣:老子有人,也不是吃素的。
他的武將們完全不管朝廷,只聽命於張問;文官們正在出謀劃策沈敬說道:我們要在信王進京之前動手,不然他進京之後就會有一幫王公貴胄、勛親大臣護在左右,事情就不好辦了。信王進京,無非兩種方法:要麼召集人馬儀仗,正大光明地北上;要麼就是離開大隊,悄然趕路。我們應該在沿路各道關卡、京師各門加派人手嚴查另一個官員說道:信王到河南鄧州就番之後,不是有地方官和錦衣衛一直監視麼,就是王府中也有朝廷的眼线吧?現在信王在哪里?
沈敬道:朝廷里有人給信王通風報信,讓他早有所防備。鄧州山高路遠,我們前不久才得到消息,監視的人已經失去了信王的蹤跡。
張問坐在暖閣的公座上,沉思了許久,說道:沈大人的意見很有道理,你和黃大人(黃仁直)合計一下,從西官廳派出信得過的人前往各地哨卡巡查朱大人(朱燮元)下一個兵部政令,命令各地守備不得離開駐地,否則以謀反罪論處。
朱燮元抱拳道:下官回去就辦。
張問站了起來說道:我會叫玄衣衛、東廠、錦衣衛密查信王的下落,大家先回去,該干什麼就干什麼。
眾人揖道:下官等告辭。
張問回禮之後,走回暖閣,坐到張盈的旁邊說道:盈兒一會給玄衣衛下道命令,讓所有的人手都去全力追查信王的下落,特別是河南到京師這條线路,不要放過任何可疑的人。
張盈點點頭,又說道:其實玄衣衛只是在京師的眼线比較多,其他地方很弱;在全國范圍內,最大的眼线網是錦衣衛。
張問道:我會知會王體乾協助這件事,他定會用心去辦,因為信王登基他不會有好果子吃,信王身邊那太監王承恩非得把他往死里整不可。
第七折 率土之濱 段四一 密檔
陰暗的長街,兩邊磚木結構的明式房屋黑影重重,樓閣上掛著燈籠,燈籠的光线幽冷異常,十分黯淡。風灌進這街道發出嗚嗚的輕響此情此景,就像陰間鬼都一般。
京師入夜後已經戒嚴,偶爾有巡檢的兵丁皂隸打著燈籠從長街上經過。他們看見街道上有一輛馬車和一隊人馬,正想上去盤問時,一個皂隸輕輕說道:玄衣衛的車。於是眾人便急衝衝地從街道上通過了。
馬車旁邊,一個身穿青衣頭戴帷帽的女子正躬身立於車簾之旁,低聲說道:稟總舵主,一個時辰前發現都察院御史楊聰、禮部郎中陳可友等五人進了禮部侍郎周治學府邸後門,歷時三刻而出。
當這個青衣女子稱呼總舵主的時候,周圍的玄衣衛都對那青衣女子肅然起敬,因為只有張盈那些老一批的干將才敢稱呼總舵主,其他人都只能稱呼指揮使。
這個青衣女子叫巧娘,是張問幾年前在福建一個鄉村救下的女子,然後送到張盈那里,做了玄衣衛。當時白蓮教在延平府的壇主姓金,金壇主派教眾到地方收糧其實和搶糧差不多,其中有幾個教眾在一戶人家里發現巧娘姿色不錯,便動了淫心,把巧娘的丈夫和公婆都打死了,搶出了巧娘,不料韓阿妹率軍經過,張問也在軍中,正遇到這件事兒,順手就懲治了凶手,救出了巧娘。
車簾後面的張盈依然很放松地靠在椅子上,她軟軟地說道:東廠那邊不是給了咱們這幾個人的密檔麼,他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
巧娘跟著張盈好幾年了,早已歷練出來,對處理各種事務十分嫻熟,聽見張盈詢問,巧娘便躬身答道:那幾個官員,沒有誰是干淨的,欺上瞞下、送禮受賄、霸占民產等他們都做過。其中御史楊聰最過分,中興元年三月,楊聰個民女,欲納作小妾,卻不料彼女已有婚約,楊聰便托在地方上做知縣的好友尋了個由頭,將男方逮捕入獄,以此脅迫彼女就范。那女子曾與未婚夫海誓山盟,抗拒不過,便上吊自盡,男方於獄中聽聞,絕食而亡。這宗命案就是兩條性命,但楊聰上下打點,又對兩家百姓威逼利誘,就擺平了這件事,至今逍遙法外。
張盈聽罷淡淡地說道:楊聰的舊賬有些嚴重了,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兒咱們去楊聰府上。
一行人遂護著張盈的馬車向楊府而去,走到一所宅子前面停了下來。那宅子的前門是一道厚實的朱漆大門,上面還有銅環,門廳屋檐下掛著兩盞燈籠,照亮了門板上的兩幅門神畫像。
門神好像可以阻擋邪氣鬼怪,但是,卻阻擋不了活人。
馬車剛一停下,便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撞開!這時巧娘的聲音道:慢著,辦事不能讓總舵主省心一些?大半夜的驚動四鄰有什麼好處,去敲門。
這時一個玄衣女子便走上前去,抓住門板上的銅環急急地敲了一陣。過得片刻,里面就有人喊道:是誰在外面敲門?
女子道:玄衣衛執行公務,快開門,否則罪加一等!
里面嚷嚷了一會,把角門打開了,只見里面站著七八個人,都是家丁打扮。一個老頭走了出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