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到郁瓚電話前,郁知的心情不算平靜,但也算不上煩躁。
結束期末周最後一場考試,離開教室時,她抱著筆記本和幾頁發黃的閱讀材料,走過灰白石砌的走廊。
廊內有同學叁五成群討論考題,或是相互問起Paper參考文獻,氛圍並不平和,因臨近放假反倒更顯倉促。
郁知一言未發,從人群邊繞過去,踩著地面殘雪,沿著通向Low Library的主道前行。
裹緊大衣,郁知在CU漫無目的地走走停停近一個小時。
手機提示音不斷響起,郁知懶得去看。
她知道,是程聿驍發給她的。
但她此時不想去看。
沒心情。
自從一個月前和程聿驍簽訂那什麼所謂的“補充協議”以來,郁知幾乎是被關在了那大得似乎說話都有回音的平層里,
用“關”這詞,很貼切。
關著洗漱,關著吃飯,關著學習,還有......關著她,天天肏她。
不分白天黑夜。
肏得她屁股都痛。
程聿驍什麼都答應她,從吃穿住,到所有試探的“小脾氣慪氣”。
沒什麼不給她的。
除過“行”,除過她提出要出門之外。
程聿驍不會松口。
......
直到期末考試這幾天,程聿驍才算放了她點自由。
她才不想回他消息。
郁知寧願在學校發呆到晚上跟他約定好的“宵禁”前再離開。
好歹能多呼吸點新鮮空氣。
......
有點冷。
蜷在袖口下的手指放進了大衣兜里。
郁知掌心壓到了一板新買的避孕藥,隨她手指小幅蜷動而輕微磨蹭。
那是昨天她偷偷買的。
顫動的指尖殘留著兩小時前奮筆的酸脹感。
郁知心情更不好了。
......
就在她揉按鼻梁打算平復下情緒時,手機鈴聲突兀響起。
郁知微蹙著眉從口袋里摸出手機。
垂眸,看見屏幕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號碼。
郁知的心瞬間繃緊。
——屏幕顯示“郁瓚”兩字。
——那是她叁個月沒有主動聯系過的弟弟。
——那令人厭惡的,可憎的弟弟。
一瞬間,女孩呼吸卡在嗓子眼,連同周遭空曠校園的殘陽,也仿佛被陰影攫住。
郁知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顫著手按了接聽,聲线中是一絲不耐煩和莫名的恐慌,“喂。”
“姐。”對面聲音冷得融不進半點情緒。
聽見熟悉的少年嗓音,郁知渾身一顫。
對方只說了一個字,她已經能感到耳膜被某種冷意侵襲。
握住手機的手立刻繃得死緊。
明明才叁個月不聯系,這聲音還是擁有著能讓她心里發寒的能力。
郁知捂住聽筒,拉遠了手機,抬眼,看向遠處,妄圖通過深呼吸將自己的心緒平復。
視线中,Low Memorial Library圓頂上,覆著薄薄一層雪。
這座建築,籠罩在淡灰天幕下。
此刻,在郁知眼里。
像一頭寂靜而又猙獰的巨獸。
剛適應留學生活那會兒,郁知一有空閒時間便在圖書館查資料看。
她會趕在要上課前20分鍾離開,路上還會默念記在隨手錄上抄下的知識點。
......
後來,公寓,兼職地,教室,成了她每天叁點一线的生活。
日復一日。
直到兩個月前,程聿驍的私人工作室取代了她所有並不固定的兼職地點。
......
其實,這也並不是郁知全部的生活。
累得喘不過氣時,她偶爾也會坐在校園的長廊上,對著園藝建築發呆。
她會想象多年後畢業的自己能成為知名投行分析師。
她會努力學習,順利從紐約這座城市畢業。
她會靠著鍍過金的學歷,為破敗困頓的過去找一條逃生通道。
她會發財,發大財。
然後,過上好生活。
.......
郁知深吸口氣後,顫著手將聽筒靠近自己,說出口的卻是斥責:“打電話做什麼?”
“郁瓚,你知不知道國際長途貴死了。”
電話那端安靜了片刻,自動忽略了郁知的抱怨,說:“考完試了嗎?”
“......”
郁知也沒有回答。
“考得怎麼樣?”
“...反正不會掛科。”
“考完試,姐要去兼職,對嗎?”
“...我沒去兼職。”
“那你在哪。”
“要你管。”郁知隨口敷衍,余光看見有不少學生在合影留念。
電話那頭並不打算就此結束:“姐現在回去了嗎。”
“回什麼?”郁知的思緒一時轉不過來,覺得對方說話毫無上下文。
“回公寓。”少年聲音依舊冷淡。
郁知咬了咬嘴唇,硬著頭皮“嗯”了聲,扯了謊。
她現在只想趕緊結束這通莫名緊張的通話。
“到公寓了?”
“我在公寓……呃,到樓下了,馬上回去。”話出口後,郁知自己都有些語無倫次,清了清嗓子。
電話那邊沉默了兩秒,隨後是句讓郁知頭皮發麻的話:
“半小時後,我會到姐公寓樓下。”
郁知腦子轟地一下炸開:“什麼?!”
——她瞳孔驟縮,懷疑自己幻聽。
——郁瓚怎麼會來美國?他憑什麼來美國?從哪里來的錢?簽證是怎麼辦的?
一連串的疑問在郁知腦海里炸開,但她來不及細想,本能地對那份無聲無息的壓迫產生了畏懼。
郁知感覺手臂上起了一層冷汗,渾身發僵:“我……你……”
電話那端頓了一拍,語氣中一絲陰沉的淡漠,似是准備抓捕只掙扎不已的獵物:“掛了。”
嘟——
郁知站在原地,整個人都被冷風抽干了力氣。
話未說完,對方已經掛斷。
她沒想過郁瓚會在這個時間點出現在紐約,
......
郁知幾乎是踉蹌著衝出校園大門,低頭看了眼腕表,她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車門打開,她趕忙鑽進去。
......
“......Please!”用英文催促過司機後,郁知癱在了後座上。
余光瞥見後視鏡的自己。
郁知這才驚覺自己臉色有多麼蒼白,但她先在慌亂間擦掉了唇上的口紅。
——那是程聿驍軟性要求的。
——但這並不代表可以被郁瓚看見。
郁瓚那個討人厭的蠢貨......
郁知最討厭的人,就是他。
說話總是拐彎抹角的,長得也陰。
——字面上的“陰”。
從小到大,郁知一直覺得郁瓚長得陰氣森森,生了張不像男人的臉,膚色也白得跟鬼似的。
說話也陰得要死。
......
郁知驀地回想起自己離開北京的前夜。
十七歲少年瘦削的脊梁硌著她胸口,呼吸間是逼仄出租屋內的潮濕:姐,別走。”
“我會考上好大學的......
“給我半年時間。”
“姐,只要半年......”
......
郁知是坐在紐約出租車上的,但她嗅到多年前,她還住在北京陰冷出租屋里,舊報紙混著發霉空氣的味道。
那是一陣令她惡心反胃的味道。
也讓她無法平靜。
......
下了車,冷風吹得郁知頭腦清醒了點,她邊往公寓里跑,邊掏出手機,試圖先給遲晚打個電話。
她想借她的鑰匙。
——藏在門口地毯下的備用鑰匙。
至少要先得到她的同意。
......
或者,只先發消息說一聲也行。
同不同意的,以後再說。
......
翻開通訊錄,在郁知想撥通時,手機又響了。
她一驚,險些把手機跌在地上。
郁知接起:“喂,怎麼了……”
電話那頭一段淺淡的電流聲,緊跟著,是郁瓚的冷淡聲线,摻了點微不可察的鼻音:“姐,我有點迷路了,路況……有點復雜。”
郁知背脊一緊,指尖也跟著發顫,一時竟不知道該作何回應。
深冬的空氣冷冽刺骨,她裹緊了大衣,努力壓下聲音里的慌張:“啊……嗯,紐約的地鐵是挺亂的,我......我來這幾年了,也不是很熟悉......”
謊言總是被場景出賣,郁知說完才發現自己話里漏洞百出。
她簡直是在胡說八道。
哪有人叁年了還不熟悉自己公寓周邊的路況。
......
她含糊敷衍:“要不你先找個地方等我?我......我穿個外套下來接你?”
......
電話那邊靜了幾秒,空氣驟然凍結。隨後,男聲半分笑意,卻毫無溫度:“姐,你現在在哪兒?”
郁知心猛地一抽:“我……我在公寓啊……”
話音未落,對面語氣平淡,話語間,是讓她後頸發麻的篤定:“轉身。”
雪水順著靴筒滲進短襪。
郁知身後傳來行李箱滾輪碾過冰碴的聲響,
手臂微微顫動,郁知最終還是照著他的話緩緩轉過去,風呼呼往耳里灌,刺得她連眼睛都快睜不開。
——對面街道英文指示牌下,立著一道修長身影。
——是郁瓚。
她叁年未見的弟弟。
黑色大衣肩頭積著薄雪,領口露出她前年寄回北京的手織圍巾。
抬頭時,暮色光线落在他鋒利眉骨上,流露出比記憶中更加深刻的冷意。
郁知看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比記憶里更成熟、更高挑。
郁瓚不再是那個瘦削的男孩。
——與其說是個男孩,不如說更像一個初涉人世的青年,神色冷淡,甚至透著股漫不經心。
青年微微歪了下頭,唇角輕動,淡聲道:“加上這半小時,我一共等了姐一個半小時。”
郁知握著手機的手猛地一松,幾乎沒拿穩。她感到心髒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果然......
郁瓚又在耍她。
郁知不敢跟他對視,視线下移,但沒低頭。
踩過那級台階,行李箱在地面滾動發出咔噠聲。
郁瓚腳邊的行李箱,郁知用余光認出來了,是RIMOWA。
——辨認奢牌的能力,是程聿驍這一個月里喂給她各種各樣的奢牌教給她的。
郁瓚哪來的錢?
但她現在不敢問。
一切沉默,化作無法言說的纏繞。
而她與郁瓚之間的距離,在這個暮色里,只剩下十米、五米、叁米……直至近得可以看見彼此眉間的呼吸。
他在逼近她。
郁知最討厭郁瓚的一點,就是這種無聲的逼近,住在狹窄的出租屋里的那幾年,連轉身的動作都會只成徒勞。
郁知發現,郁瓚長高了不少,下巴的线條冷硬,神色中的陰沉氣息也更加濃郁。
比她離開前長得更陰了。
“好久不見,姐姐。”郁瓚淡淡開口,聲音低啞,略帶寒意。
暮色光线打在少年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得他側臉棱角格外冷峻。
郁知眨了眨眼,只覺得他背後的雪光刺眼。
恍惚間,仿佛又回到北京那條陰暗潮濕的巷子里。
郁瓚常常站在那道昏暗光线里,默不作聲地望著她。
幾年前在出租屋里天天黏著她的少年,已經猛然長成了凌冽的鋒刃。
郁瓚低眸看她時,女孩耳邊再度響起叁年前,他曾在她耳邊妥協的話語。
“我知道,我攔不住姐的。”
“姐會走,但姐姐別忘了,你還得回來。”
“回到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