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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逐漸深入智者之墓時,塞弗拉發現吉拉洛正在改變,變得越來越有壓迫感,也越來越沉默失語。沿著他們走過的路,不管是墓室還是墓道,那些刻在地上的符文线都在消失破損,經歷了無數歲月還保存完好的建築亦在風蝕腐朽,看起來——墓中四處散落的古老法咒正在祭司身上匯聚。
塞弗拉聽到吉拉洛正在喃喃自語:“不,不對,此處應當是圓環,從原點開始,為何沒能回到原點?”
“老家伙看起來被墳墓影響了。”阿婕赫說,“我看他一個殘憶也時日無多了。接下來沒了法師,我們要指望誰指引方向?亞爾蘭蒂已經被封存了,封在真龍的劍里,這地方的菲瑞爾絲比殘憶還不如,也不可能指望。”
阿婭吹了聲口哨,塞弗拉斜睨了她一眼,她立刻眨眨眼不作聲了。阿婕赫卻來了興致,這家伙的話總是滔滔不絕,評價過一個人之後又評價下一個人。
“你知道最奇妙的部分是什麼嗎?”阿婕赫對塞弗拉說,“你這家伙雖然是你們倆女性的部分,你撿來的孩子卻在把你當父親。”
“你的話太多了。”塞弗拉對阿婕赫說,自己走過霧氣彌漫的墓道朝最前方的吉拉洛走去。
霧中滿是影影綽綽的法蘭帝國騎士,有些騎士看起來甲胄華麗璀璨,是法蘭帝國正值輝煌時代的騎士;有些騎士看起來迷茫困倦,是已經在墓里困了幾百上千年的帝國騎士;還有些騎士只余腐朽的殘骸卻仍在四處徘徊,漫無目的,是在時間迷宮中迷失了遠超出現實歲月的騎士,恐怕以萬年計數都不為過。
最後的這部分騎士非生非死,自我意識徹底泯滅,只余下他們困在時間迷宮中無法消亡的存在本身。倘若她順應古代塞弗拉的意願,帶著塞薩爾、阿婕赫還有阿婭困在這個時間迷宮中,他們也一定會在無窮無盡的死亡中走向唯一的結局......
但是,又有什麼不好?也許從此刻算起直到世界消亡,外在世界經歷的歲月也不如他們待在時間迷宮中可以度過的歲月長久——一絲一毫都比不上。哪怕外在世界的一個刹那,都可以在智者之墓中拉長到永恒的尺度。如果她本來就不在意其他人的存在,她又為什麼要在意外在世界和時間迷宮的區別?
正陷入沉思中,一個毛糙的腦袋撞到了她背上,她轉身看去,發現是塞薩爾的腦袋。阿婭正和阿婕赫用她費解的手語交流,沒注意到她肩上的塞薩爾像個攻城錘似得撞了過來。塞薩爾這家伙竟然還在笑,看得她眉毛都皺了起來——又在用他暖陽一樣的溫情感化哪個女人了吧,感情真是充沛得過頭了。
待到塞弗拉回過頭,吉拉洛正在神色凝重地注視她。這老頭最近一直面色悲苦,看著憔悴又衰頹,如今卻掛上了一副深邃而神秘的神情,好像哪的古代雕塑。
“你最近都不怎麼開口了。”塞弗拉說。
“我看這個老家伙是犯病了。”阿婕赫說。
阿婭又吹了聲口哨,對阿婕赫表示贊同。自從阿婕赫不知何時學會了阿婭的手勢,這家伙就在不停對她的話吹口哨表示贊同,好似阿婕赫在傳達她一直想說又說不出的意見似的。想到這事,塞弗拉就想皺眉毛。
這時吉拉洛也皺起眉頭,像刀刻出的一樣,甚至能看到肌腱在他瘦削的臉頰上拉出的线條。“你不是我。”他說。
塞弗拉現在覺得阿婕赫所說不錯,吉拉洛也許確實犯病了。她抱起胳膊,又拿手端起下頜,努力思考,但她想了好半天都沒想明白他在說什麼。“我說祭司......”
“我看到那女人把她生下來孩子抱過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我了。”吉拉洛說。
她更詫異了,“你看到什麼?”
“那女人抱你過來的時候,我就發現你不是我。我看到新的庫納人個體誕生,以為事情有了轉機,但事實是你不是我。所以這不是轉機,只是一個來自它處的邪魔以庫納人的身份誕生了。”
塞弗拉發現吉拉洛在用伊斯克里格——用她生父的視角描述她的往事。當然這話沒錯,追根溯源,她並非這個世界的個體,無論是法蘭人的起源還是庫納人的起源都和她無關。吉拉洛非要說她是邪魔,依照他們這個世界的認知,她也確實算是邪魔。但是,還有些事情她沒理解。
“你想說你是伊斯克里格?”阿婕赫卻饒有興味,她很喜歡洞悉和了解不同的人,“你不僅是吉拉洛,你還是伊斯克里格,你甚至覺得自己還可以是塞弗拉?”
塞弗拉接著她的話想了下去。但這事已經超過了她能理解的限度,僅僅是追問,就讓她覺得自己的腦漿要亂成一團了。
“因為我是庫納人,所以我也該是你,你也該是我......”她用手捂住額頭,想要理清吉拉洛話里的含義,“庫納人這個族群.......”
“不是這個族群。”吉拉洛依舊用他深邃的目光凝視著她,“是所有的族群,是所有的生靈,是所有困在時間這個范疇中的個體。所有的生靈皆為同一個生靈,所有的靈魂皆為同一個靈魂,所有的存在皆為同一個存在,是那個唯一的存在在不同的時刻、不同的地點經歷著不同的自我,誤以為自己是很多、很多人。”
“你讓我想起了歷史上那些發了瘋的法師和哲人。”塞弗拉伸手握刀,“告訴我,吉拉洛,在你心中,邪魔是個怎樣的詞?
“我是伊斯克里格,是吉拉洛,並且我也該是你——我該用你的眼睛看到我,你也該用我的眼睛看到你,但我沒有,——你是邪魔。”吉拉洛喃喃自語。
“吉拉洛!”她抬高聲音。
“我最後一次出生,是在真神降世前最後的一瞬間。”吉拉洛依舊在喃喃自語,越說越緩慢,他的每一個詞都在斟酌,“那是最後一個從空無一物的靈魂中產生自我意識的庫納人,也是最後一個認識、感受和經歷了這個世界的庫納人。我只活了兩年就凍死了,但我還記得我作為嬰孩認識、感受和經歷的一切。”
阿婕赫也學著阿婭吹了聲口哨。“你這位偉大眾籌群肆伍⑥一二七九四零的先祖似乎想說,”她神妙莫測地壓低聲音,“在這個世界里,沒有塞弗拉、塞薩爾、阿婭、阿婕赫、吉拉洛、伊斯克里格和那些我們認識的人們,只有你和我。你既是塞弗拉,也是塞薩爾,而我是所有的其他人。”
“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形而上學嗎?”塞弗拉睜大眼睛說,“這幫瘋子總是要用超越人類限度的理論給我們下定義。”
“按你這麼說,”阿婕赫饒有興味,她總是饒有興味,“那麼,我也是菲瑞爾絲了?”
“你是菲瑞爾絲,而你也是菲瑞爾絲千余年來殺害的所有人,無論是野獸人、法蘭人還是庫納人。”
“那我當然也是米拉瓦了?”
“你是米拉瓦,但你也是亞爾蘭蒂,就像米拉瓦也是亞爾蘭蒂,兩個相互殘害相互戀慕的人依舊是同一個人。只要仍受蒙蔽,我就無法認出我自己。”
“那我也是你了?”阿婕赫的興致更濃郁了,“你是智者嗎?”
“吉拉洛是我,伊斯克里格是我,智者亦是我,但只有我知道我是他們,他們也是我。”吉拉洛依舊凝視著她,“每次行惡都是在殘害自身,每次為善都是在幫助自己,我在所有時刻、所有歷史和所有自我中經歷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經歷。”
塞弗拉一把掩住阿婕赫的嘴,阻止這家伙繼續滔滔不絕。“所以,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每次行惡都是在殘害自身,每次為善都是在幫助自己,你能夠明白嗎?”吉拉洛——不,不對,是智者,智者忽然抬高了嗓音,“我對我的殘害正在變得越來越多!你能夠明白嗎?庫納人的時代已經結束了,野獸人、法蘭人、薩蘇萊人,接下來的每一個時代都將會遍布著無窮無盡的戰爭和創傷!當一切來到終點,我經歷了所有時間里所有生靈的所有生命,我終於成為完全的我,那時它們將會構成我的一切!”
“你的形而上學已經完全把你弄瘋了。”塞弗拉低聲說,“你想怎樣,智者?你要讓所有生靈都遵從你的聖訓,都像庫納人一樣活著?但你看著也不怎麼有善念啊?”
“我雖是庫納人,但我也引導了法蘭人,也盡我所能給薩蘇萊人帶去了文明的火種。”
“你想說什麼?”
“真神降臨的年代,庫納人所面臨的痛苦、絕望和瘋狂已經匯聚在我身上,動搖了往昔的一切。”
“庫納人究竟是什麼?你不是所有人嗎?怎麼又只是庫納人了?”
“庫納人要在終有一日抵達的終點之前先一步抵達終點,讓我成為善。”
“很好,你想在你的形而上學里把你的族群變成主體?這種私欲——它也能叫善?”
吉拉洛看向阿婕赫,似乎也透過阿婕赫看到了所有的野獸人、所有的法蘭人、所有的薩蘇萊人和所有的卡薩爾帝國子民。“是你們在為惡。”他說。
“你一邊說所有生靈都是你,一邊又想把庫納人以外的族群都切分出去,就因為你覺得他們不夠善?”塞弗拉毫不後退。
“似乎是這樣......”吉拉洛痛苦地捂住了額頭,他的視线再次變得衰朽憔悴了,似乎又從智者變回了吉拉洛。“為什麼?”他喃喃自語,“我為何要堅持.......”
“吉拉洛,”塞弗拉壓低聲音,“老家伙,分清楚你和智者的區別。不管他那套形而上學是真是假,你空無一物地來到這世界,死後又被這個世界所銘記,那你就是吉拉洛,不是其他人。”
吉拉洛又開始喃喃自語了,雖然他不再以智者的身份和口吻質問她了,但他也站在原地不再引路了。
“這麼看來,”阿婕赫又來了興致,“我們越接近智者之墓的終點,老家伙看著就越詭異,其實是他在接收智者的思想。墓室里一路破損的符文线都在證明著這一切,——他不止是吉拉洛和伊斯克里格,也不止是智者,更是留下了遍地法術符文的所有庫納人。他在收回庫納人曾經留下的東西。”
“我還以為你要說你也是他呢。”
“我聽過的瘋言瘋語多了去了。”阿婕赫面帶微笑,“再說了,就連你都不承認塞薩爾是你自己,我為什麼還要接受他們?所以即使是真的也無所謂。”
“真難得你會說好話。“
“你覺得這是好話嗎?”她有些吃驚,然後又無所謂地攤開手,“那就當它是好話吧,但我們的吉拉洛,——或者說智者,他反而覺得他才是在拯救世界呢。”
“是拯救他想象中的世界吧。”塞弗拉搖頭說,“這家伙的世界里除了我這個外來者,就只有他一個靈魂。既然所有人都是一個人,都是這個人的一部分,那所有的意義,也都是這一個人的意義。為了完成這一個人的意義,讓他最終成為善,那你會怎樣?所有那些不夠善的人會怎樣?全都作為人心中細微的雜念摒棄掉嗎?”
阿婭有模有樣地抱著胳膊點頭,看著煞有介事,但也不知道她究竟聽懂了沒。
塞弗拉看著吉拉洛,觀察著他困惑的樣子。仔細想來,這似乎是她頭一次接近庫納人族群的真相。所有其他族群,無論是法蘭人還是薩蘇萊人,亦或是漂洋過海的卡薩爾帝國諸多民族,他們都帶著相似的共性,唯獨庫納人讓人無法理解,怎麼看都好像隔著一層迷霧。
現在不一樣了,現在她知道了,倘若再加上一個前提——庫納人的信仰就是回歸到最終的善,事情就很好理解了。這位智者認為,這世界必將到來的終結就是把所有人都變回同一個人,擁有了所有人在所有歷史、所有地點的感受和記憶。正因如此,智者希望庫納人先於其他所有族群完成這個終結,成為最終的善,並把其他族群都變成細微的雜念。
這是一個宏偉到不可思議的法術......
野獸人難道就是因為這個扭曲的法術才誕生的?是某種反噬嗎?他們難道就是因為這種反噬才斷絕了後代?
最後一個真正的庫納人,她想到,他誕生於真神阿納力克降世前的最後一個瞬間。
“我們還是說點實際的事情吧。”塞弗拉最終說,“老家伙不帶路了,現在該怎麼走?”
狗子抬起了手,“我知道!”
“你知道?”
“主人已經在終點門口了!”無貌者興致斐然,絲毫不受吉拉洛影響,畢竟她根本沒有靈魂,在吉拉洛的敘述里也根本不存在。“那是條捷徑,我帶你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