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凱爾希醫生……”
“不……我沒有資格怪你……我同樣……也是罪人。”
“是的……我已經決定了。我害了伊芙利特……但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
純白無瑕的房間。
房間或許不合適……眼里只有白,白得無邊無際,廣闊無垠。
確實地站在地面上,可沒有影子,甚至一度懷疑,自己究竟是在懸浮,還是站立。
空氣流動?沒有。聲音?也沒有。
【這就是神所在的世界嗎?】赫默想。
“歡迎。”與夢中同樣的嗓音。
憑空出現,就在不遠處。
白色的空間里,一抹漆黑。
它穿的那是袍子?風衣?披風?
很高,不,又很矮。神是個胖子嗎?但看上去好像又瘦得像竹竿。
無法理解。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它有著一對虬節如萬壽勁松般的巨角,以及黎博利獸親似的腦袋。
那絕不是泰拉人會有的腦袋,或許說他是面具、頭套還更准確一些——渾然天成的黑色晶體,是100%純度的終極源石。
細長的眼睛看不出它的表情,連瞳孔也沒有,大概根本不能稱那兩條縫隙為“眼睛”,源石腦袋上的裂縫里,同樣是毫無汙穢的白。
“請坐。”
環視一圈,空無一物。
坐,坐在了白色上。
她本以為,自己見到它的那一刻,一定會抑制不住憤怒的撲上去,把它撕碎,咬爛。
可真就如魔法一樣,心底居然無法對面前的東西提起一絲恨意。
可惡的神。連到了這個時候,都還在蠱惑著自己。
“奧利維亞·赫默,”它說,“在高源石共鳴環境下,再一次性將大量源石注入體內,從而向著‘神域’邁出一步。是那個叫凱爾希的孩子告訴你的吧。”
它說的沒錯。
“歡迎,你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
它惺惺作態也好,真情實意也罷,赫默並不是來與它喝茶聊天的。
“……凱爾希醫生,和你做了筆交易是吧?”開門見山。
“對,那只小貓想要身體,我就給了她。不過,呵,你當然也明白,凡事都是需要代價的。”
就連如此輕蔑的話,聽上去都這樣平淡。
“我知道。”赫默知道。
“那,小鳥。”它靠近了。“你想要什麼?”
沒有退縮,沒有畏懼,連下定決心的時間都不需要。
奧利維亞赫默,瞪著源石之神。
“我,”她開口,什麼都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奉上,只要……
“我要換回她的‘代價’。”
————————————
我還活著。
而且……很健康。
睜開眼時,看見的是重症監護室特有的弱光天花板。
視力又恢復了。
非常普通的坐起身,嗯……身上掛滿的各種檢測設備非常礙事。
床頭的機器上,心率,血壓,一切正常。
揉了揉腦袋,捋一捋眉毛。
我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身體發生了何種變化。
但同時,我也很混亂。
我此刻正在夢中嗎?還是我之前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一個叫整合運動的組織,一位名為奧利維亞的姑娘,和一場火災……火里有我的家人。
鐵盤掉落聲,玻璃碎裂聲。
凱爾希呆立在門口。
看來,都不是夢。
“你……你醒……”
震驚,然後幾乎瞬間,她就哭了出來。
最初還想壓下,只是別過頭去,用手捂著嘴,悄悄抹著眼淚。
“小凱,”我說,“你變漂亮了。”
瞪大了眼睛,望著我。我微笑著,一如既往地微笑著。
“博士……”她說,“不……先生……”
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
她撲了上來,抱住我,趴在我的身上。
“先生……對不起……對不起……”
“凱爾希錯了……先生……”
“凱爾希好想您……先生……”
慢慢摸著她的頭,就和從前一樣。
“乖……沒事……乖啊……”
門外有奔跑聲,是看見門前的狼藉以為出什麼事了吧。
阿米婭。
也是震驚,遠遠地看著我,直到我向她招招手,她才緩緩靠了過來。
撫上她的臉,她捧著我的手。
“阿米婭,”我上下看著她,最後回到了她的眼睛。“都已經長成大姑娘啦。”笑,帶著笑意。
她也笑了,可同時眼淚也滾落在了我的掌心。
“嗯!”簡短的答復。
“小凱,”低頭,“阿米婭。”抬頭。
“辛苦了。”
她抿著嘴唇,欲言又止,眼里擎不住的淚水無窮無盡,最終跪在了我的床前。
淚如雨下。
————————————
“先生……您可以……多休息一段時間……沒關系的。”
“是啊,博士,不用那麼著急回到工作,畢竟您已經昏迷十天……”
起床穿上衣服,我本就不是閒得住的人。
十天……
“既然身體一切正常,我也沒有理由繼續躺在這里。”扣好最後一顆紐扣,整理整理衣領。
“而且,我也沒說現在要立刻回去工作。”手頓了下來。
眉毛在顫抖。
“是……”嘴唇有些打顫。其實我恐怕還沒做好心理准備去問出這個問題。
“是……誰換的我?”
她們沒有回答。本來一直盯著我的眼睛,也移了開來。
“赫默在哪?”我又問。聲音很輕,不知道為什麼,我不敢大聲問出這句話。
沉默。
“在哪?”仍舊是小小的氣音,比之前還要輕。
凱爾希嘴唇微微張開。
“房間……”
“哪一間?”
“她自己的……”
我看著她,她不敢看我。
點點頭,往前邁出一步。
又一次摸了摸她的頭。
“謝謝。”
轉身離開。
凱爾希跪倒在地,抽泣。
一路風塵,一路嘆息,一路祈禱……
奔向那間畫滿了塗鴉的房門。
站在門前,摸上把手。
我是否應該直接推門進去?可我怕,怕里面空無一人,怕看見她倒在那里。
又伸出手,好似是要敲門。
但我也怕,輕叩後無人應答。
最後,是摸在了門上,連頭也靠了上去。
又一次地祈禱,用最虔誠的話語,最掙扎的內心……
我到底在向誰祈禱?誰都好,我只希望……
拍。
手掌拍了一下,好像是在發泄。
等著。
一秒,兩秒……
汗珠滾落,我感到渾身燥熱,呼吸急促。
“請進。”強效的鎮靜劑。
沒聽錯,一定沒有聽錯。
是她的聲音,從門的那邊。
狠狠地閉上了眼,像是為了憋住眼淚。
我推門而入。
沒有開燈,只有嵌在房梁里的燈帶發著幽藍的微光。
還是那樣熟悉的布置——精密的儀器,成堆的報告,整齊的設備,被火焰燎焦的桌角,牆上的簡筆畫……
沒有看見她。
我不再敢繼續搜尋下去,這里的所有東西都令我心頭發緊。
左右各有一間臥室,一間,是她的,另一間……
我向著那邊走去。
門虛掩著,我從未進來過——伊芙利特的房間。
開門後,有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不濃烈,卻足以讓我眼眶濕潤。
並不如想象中那般雜亂,帶著燎燒痕跡的玩具全都被擺放的井井有條。
是她做的嗎?
短發的女性,坐在床邊,面向窗前。
我想,不是她。
舷窗開著,月光混著帶有濃烈源石氣味的海風鑽了進來。發絲飄搖,耳羽輕晃。
純白的連衣裙,也蕩著波漾。
兩只手羽翼化,貼在自己的腹前。頭抬著,看著窗外那難得的月亮。
注意到我進來,手又幻回了臂膀。
我能看見她光滑的左肩,手背上的黑色結晶不知去處。
她回頭,伴著月色與輕風,兩行熱淚順腮邊而下,兩眼紅腫含淚水瑩眶。
可她卻也笑著,笑得讓我心碎,令我驚慌。
“早上好。”她說。
沒有回答,我用上了我的全力,上前把她擁在了懷中。根本不去考慮這樣的力道會不會令她難受,我現在只怕失去她。
她的手也輕輕靠上了我的背,摸著,安撫著。
“我見到它了,”她說。還是那樣溫柔的聲音,沒有痛苦,不帶憤慨。只有無盡的悲傷與嘆息。“謝謝神……”她的手,抓了起來,攥著我的衣服,用著全力。
“謝謝……它……”斷斷續續。“把你……還了回來……”
是啊,我回來了。
但她呢?神真的會這麼好心嗎?
“奧利維亞……”我說,“你的病……”問的委婉。
“嗯,”她答。“我用我的源石技藝……換回了你。”
我沉默。
只是更加用力地抱住她,搖晃。
我不信。
只是源石技藝……不可能。那東西,怎麼可能願意做賠本的交易。
但……這都不重要了。
肢體殘缺也好,壽命消逝都好……
只要……我還能擁抱她,她還能在我身邊。
我可以隨她而去,在我的使命完成之時,我願意隨她們而去。
我始終都沒敢挑起那個話題……那個女孩。
死在我手中的……那個愛笑的姑娘。
“漢威爾……我……”可她,還是開口了。
“我真傻,傻到去相信它……”不……
“只為了……治好她,為了那所謂的“真相”,我怎麼就不能……”不,是我那時沒有阻止你……
“是我害了伊芙……是我害了所有人……我……”不……我才是那個罪人,我對不起你們。
“我……應該贖罪……”胡說八道。
可我沒能說出一句反駁她的話。
她終於泣不成聲。這麼多天來,她已經獨自痛哭了多少次。
要是我沒有造出這藥,要是我能把它再完善一些,要是我在那時伸出手攔下她……
我才是……罪人。
說出去,說啊!明明已經不再會被理智束縛,明明我犯下了如此的錯誤……
張開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推開了我。離開了那麼一點,仍在我懷中。
抽泣,不住地抽泣。她低著頭,睫毛上掛滿淚珠。
“奧利維亞……”她摸上了我的臉。
眉毛,粗糙的臉頰,刺人的胡須……輕柔的扶上,像是為了懷念,為了把每一寸都記住。她開始拉我。
我低下了頭,與她的前額相抵。
她仍眯著眼,可我知道她在看我,金黃的眸子反著月色。
蹭,額頭,眼眶,臉頰。
白色的裙擺沾著淚花。
分開後,她看著我。眼鏡上的霧氣卻讓我看不清她。
她還是吻了上來。她此刻在想什麼,她到底為了什麼……我當時一無所知。
她把自己的一切送入了我的口中,也把我的所有留了下來。
輕解羅裳,白衣下胴體潤如泉月。
她抓住我的手,吻不曾停下。
又一次,放在了自己細軟的腰上。就如那時似的……
“漢威爾,”她喚我。
“誒。”
“我……想笑,我想……暫時忘記這一切,漢威爾……”
“誒。”我的聲音也在顫抖。
“請……”泣不成聲,“請讓我……笑吧。”
————————————
我沒有拒絕她,我也不可能再去拒絕她。
奧利維亞笑著,我的愛人,她在我懷中咧著嘴角,吐著鶯啼。
昆山玉碎鳳凰叫……
但她也在哭泣,笑聲中是藏不住的哽咽。
落花流水,只聞鴞聲碎。
我一直撫著她的腰,
揉,捏,掐……用上了一切,只為博她一笑。
可揉,我不忍望見腰際的淤紅;捏,怕又怕她受不了這般刺激;掐,若是弄疼她了怎麼辦……
可我的手,不曾停止。
她撲在我的胸前,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能聽得那似哭似笑的靡靡之音。
領口早已濕透。
她拉動我,把我帶在了床上。她的身子比月亮還要更美,她的眼睛,那滿盈淚花的眼睛,亮過了天上的啟明星。
雲散了,這仿佛是神最後的憐憫,予這對黎博利的戀人施舍。
我撐在床上,看著身下的人兒。
她又一次握住了我的手,貼近自己,肋骨,腰際,腹部。
“漢威爾……”手,貼著她的肌膚,“不要……停下……求你……”
是,我不該停下。
“抱歉……”我也不該道歉。
笑聲再一次響起。
我的動作一輕再輕,我的速度一慢再慢。
因為我舍不得。
可我又必須重起來,快起來。
讓她……用笑聲蓋過哭聲。
從腰爬回肋骨,她居然一動不動,沒有掙扎,沒有搖擺。
只是躺在那里。
我還要向上,她也希望我這樣。
舉起了手,為了露出玉面的腋下,也為遮上自己的臉。
用小臂遮住,我便不再能看見她的眼睛。
摸上腋窩時,她顫抖著,因為癢,因為淚,因為心中的煎熬。
“哈哈……嘻嘻……嗚咳咳……唔哇……呵哈哈……”
不是哭,也不是笑。
在哭,又在笑。
我的開始加力,她開始扭動。
終於笑聲完全蓋過了凝噎,她也在我身下不斷掙扎。
可手,始終沒有放下。
終於,因為擺動的過於劇烈,她翻了個身。
雪白的脊背對著我,就像上好的漢白玉。
喘著氣,她停下了哭。
沒有回頭看我,她把手背到了身後。
我當然明白她想要傳達給我什麼。這個姿勢……是那天,第一次在禁閉室時。
奧利維亞……你……
沒能說出一句話。我從她身上移了下來,轉身,在她的小腿處,又坐了回去。
這對小腳,我……
先是握住了她纖細的腳踝,光滑,干淨。
源石結晶真的消失了。
看著這雙熟悉的腳,我突然覺得無從下手。
可我又必須……
先是撫摸。
她把腳趾用力地張開,配合著我。
前,後。我的手有些涼,希望不要令她不適。
摸,終於下了決心,改為了抓。
從腳掌,推移到腳跟,再返回。
她的腳趾收起了一瞬,卻立刻又張了開來。
我沒有用任何特殊的手法,只是抓,純粹的抓。
她也只是笑著,沒有撒嬌,沒有求饒,也不再有哭泣。
笑。
笑得我如鯁在喉,笑得我涕泗滂沱。
終於是進行不下去了。
我必須停下來擦淨我的眼淚。
身下的兩條腿扭動了一下,我猜它們是想出來了。
我也就退到了一邊。背對著我的愛人。
低著頭,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咽喉不住地吞咽。
憋回去,控制住,我不能……
她貼住了我。
“奧利維亞,等我一下……”我說。
手,從背後撫上了我的臉。
遮住我的眼睛,幫我抹去眼淚。
我摸著它們,既不滑嫩,也不纖細。但卻是那樣的溫暖。
“我愛你,漢威爾。”
身後的話語,激起百里驚濤,千層駭浪。
為什麼……會在這種狀態下說出這句話?
我……
“奧利維亞……”可我沒能說出口,話語再次被打斷。
房間暗了下來,雲又來了,那可惡的東西。突然就浮現在了艦體之上。接踵而至的,是短促的警報。
指縫間透過橙光。
最高級的警報……本艦受到攻擊。
而且,伴隨人員傷亡。
腦子一片混亂,我該怎麼做?
馬上去控制中樞……理應如此,但……
我不敢離開這里。
或許是自私,或許是幼稚,但我現在只想留在這,留在她的身邊……因為我怕。
“你該走了。”可她卻下了逐客令。
就像早上與丈夫告別的妻子,她的聲音是那麼的輕,那麼遠。
她把我推了出去。
我踉蹌地下了床,仍舊是背對著她。
“不要回頭。”她說,話里帶著笑意。
我站在門前,我真的不敢回頭。
“奧利維亞,”喊她。“等我回來,好嗎。”我說。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
她沒有回答。也可能她的回答被警報聲淹沒。
“等我回來。”留下這句話,逃也似的走了。
她望著我的背影,望著門,轉頭,又看向窗外。
起風了,狂風呼嘯,黑雲蔽日。
風聲像是哀嚎,似是咆哮,它想帶走一切碰到它的東西。
把窗合上。
“你想去海文斯勒的集市嗎~”唱起了歌。
哥倫比亞畢業後,這是她最愛的歌曲,無人時,她總愛輕輕哼唱。
整理衣服,重新穿上,白紗印著橙光,伴著鈴響,最後撫摸一遍床頭的玩具。
“香芹、鼠尾草與迷迭香~~”
“請帶我問候住在那的一位女孩~~”
“我幫她織了一件亞麻色的毛衫~”
……
“她始終是我的摯愛~~”
————————————
我甚至都無法分清那雲是什麼顏色。
突然出現,天空中斑斕的巨獸,張著巨口,要把我們這條小舟吞噬。
它在咆嘯,狂風就是它的氣息;它垂涎我們這盤美餐,於是降下了驟雨,想要融化我們。
重度感染者們衝破了枷鎖,涌進了夾板。數十上百人,跪倒在夾板的每一個角落,狂笑也好,哀求也好。
風撩刮他們的皮肉,天上降下的毒雨腐蝕他們的身體。隔著屏幕我都能聞見肌肉被腐蝕所散發出的酸臭味。
可他們卻毫不退卻,只是跪在那里。
烏黑的海水翻覆,好像隨時都可以把他們帶走。
“安保七組!三級生化防護服!給你們二十秒!”
“是!”
必須馬上組織營救。
“其余安保人員,堵住所有出口,封鎖宿舍!必要時允許對出逃人員進行腿部射擊!”
“是!”
可根本攔不住。
還有人在源源不斷向夾板上涌入。
一百……兩百……上千……
終於阻止人數增加時,一共一千五百三十二人。
二十秒……死亡十余人。
羅德島現存總人口一萬二千三十七,如果這些人全部犧牲……
超過十個百分點的損失。
不能接受,絕不能發生。
可……該怎麼辦?
距離室內近的還好說,可遠的怎麼辦?
“醫療無人機……”我想到。
遠距離、大范圍……可以保證遠處的人在救援到達前存活。
但不行,除了奧利維亞之外,無人能操控這項技術……
即使她在場也不行,不能用源石技藝,暴露在如此環境下,使用源石技藝是絕對不被允許的。
想想辦法……想想辦法……
是阿米婭的呼聲讓我回過了神。
四個……五個……十余個,白色綠色的精靈,在夾板各處翻飛,綠色的治療噴霧甚至衝破了狂風的阻礙。
是她……
“快!加快營救速度!”下達了命令,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然後我立刻撲到了顯示器上,本以為她會躲在哪里。
可我錯了。
她就在那,在艦橋的最高處。
赤著腳,還是那身白衣。
羽翼的雙臂張開,像是聖潔的女神,站在山巔,向整個世界獻上懷抱。
連神好似都不忍心去傷害她。雲露出了一絲缺口,光照在她的身上,雨也停了,風也停了。短發是那樣柔順,那樣蓬軟。
“奧利維亞!!”我拉過話筒,呼喚著她。
她轉過了頭,對著監控。
“快下來!!”
我能看見她的一切,可她眼里現在只留有冰冷的攝像機。
羽尖開始消散。
她看著我,不再哭泣,她笑著,微笑著。
我的愛,她的身體化作了星星,飄到了雲端。
手臂……肩膀……
“奧利維亞!!!”我再一次喊著她。
最後一次地喊著她。
月,月照得她是那樣美。
她看著我,把手收了回來。
最後的羽翼,護在腹前,眼睛眯起,並非為了看清,僅僅只是……笑。
她沒有戴眼鏡。
淚,她笑著,可淚卻又一次劃過了她的臉頰。滴落在胸前,一起化作了滿天星辰。
“漢威爾,”我聽不見,但我知道她在說話,她在叫我。
同樣……最後一次地……
“再見了。”
奧利維亞,我的愛人。
她融進了月光。
……
“博士!”
“博士!?”
啊。
我怎麼了,怎麼會倒在地上。
這是哪?控制中樞嗎?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塔露拉扶著我。
“扶我起來。”我說。
發生了什麼,我有點發蒙。茫然地看著周圍。
“我怎麼了。”我問。
沒人回答我。
對了,救人,可惡的源石之神。是睡太久了吧,剛剛腿軟了吧。
必須馬上回到工作。
“博士!那邊!!”阿米婭喊著,右邊順著望去,是雲的盡頭。
還有機會!逃離這里!
“右滿舵!!!衝出去!!”
必須馬上……回到工作。
臉邊有股熱流。摸。
水?眼淚?
現在可沒有時間給我多愁善感。
這是最後一次了,只有衝出去,只要衝出去……
“羅德島全員!!!”我喊。
“咬緊牙關!!挺過去!!”
風雨飄搖,艦船轟鳴。
————————————
出海第十四日,天晴了。
從未見過……這般蔚藍的海面。
純潔,沒有一絲雜質,連魏彥吾的水族箱在它面前都顯得肮髒不堪。
深海獵人們好似都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海,早已找機會躍入了水中。
浪花拍打本艦的聲音,如此富有韻律。
有黎博利獸親在天上,混著溫潤帶咸的風,撲面而來。
冬天的海風居然可以如此溫暖。
眨眼。
我的眉毛也在隨著風擺動。
看著遙遠的天際线,我不清楚我想在這里做什麼。
或許只是單純看看風景。
背著手,腰挺得筆直。
阿米婭站在我身邊。上次我們師徒二人這樣站在這,是與塔露拉和談前。
她很明顯心不在焉,眼神回避著我。
看起來不開心的樣子,我想不通。
我很開心,因為我們終於要到達目的地。
是啊,我很開心,沒有能讓我難過的理由。
可島上的人見到我時,好像都郁郁寡歡。
不好,這可不好,雖然現在勝利就在眼前,可掉以輕心搞不好就會出錯。絕不能讓情感左右行動,現在不允許出現意外。
即使是已經入水的深海獵人,我也要求她們佩戴好應急設備,救援人員打起十二分精神。
……
我並沒有忘記,我記得一切。
那天二十七號病房的火,那夜艦橋上的白衣。
可越是黎明,越不該掉以輕心。
我沒有時間去悲傷。
不過……是啊。
阿米婭,羅德島的領袖,我的學生。
“博士,”她喊我。“這樣……真的值得嗎?”
我有些聽不懂她的意思。
“您一直教導我的,‘活下去’,明明如果留在泰拉,即使夾縫中求生存,我們也同樣可以建立起一塊不大的避難所,可您卻選擇了這條路,渡海……甚至連海的另一頭有什麼都不確定,雖然現在我們確實看見了這麼漂亮的風景,或許不一會兒就會到達真正的世外桃源……但,失去了這麼多……為了羅德島,您……犧牲了這麼多,您真的覺得這樣值得嗎?”
居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嗎。
但她確實長大了,因為如果放在以前,即使她說出了這段話,恐怕眼淚也早已收不住了吧。
此刻她正看著我,雖然眼中滿是悲傷與同情。
“你恨我嗎?”我問。
“不!怎麼可能!”
“那島上的其他人呢?恨我把他們帶上了‘賊船’,用他們的生命去賭博嗎?”
“都不會,羅德島,沒有人會因為這件事而怨恨您。”
她如此斷言。
“只是……阿米婭想不明白,為什麼博士會選擇這樣做,這與您‘活下去’的想法不相違背嗎?”她又問。“而且,還搭上了……”後面的話細如蚊聲,我沒能聽清。
“阿米婭,”我問她。“你覺得,苟且偷生,算得上是‘活著’嗎。”
“我……”
“從前,我們恐怕沒得選,只能作為一個小小的制藥公司,或是一個傭兵營,活在在各個大國的陰影之下,但即使如此,我們也還是達到了礦石病人與非感染者的平等共處。”
“我再問你,阿米婭,你覺得在羅德島,感染者算是‘活著’嗎?”
風停了。
“當然,博士。”這次她回答得很快。
“那羅德島之外呢。”
她頓住了。
“只是沒有停止呼吸,算不上‘活著’。”
“而如果我們不走,早晚也只會是相同的下場。一個允許感染者與非感染者共存的組織,是大國眼里永恒的一粒沙子。”
“我從一開始也就沒有想過希望得到所有人理解,可我又必須這樣做,所以仁至義盡,想留下的,我都允許他們留下。”
“而想走的,願意跟我走的……”
“我願意替他們死。”
風又起來了,吹得我睜不開眼睛。
從未想過海風居然也能吹得如此肅殺。
“不過幸運的是,我活下來了。”停了一下。“不幸的是,有二十一位同胞,永遠留在了海上。”
“這是我的失職。”我閉上了眼。
“可我也不後悔,”看向阿米婭。“因為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就沒人能再做到了。”
我嗅到了泥土的氣味,已經離陸地不遠了。
“阿米婭,”我轉身靠著護欄坐下,眼睛望著艦橋。
我總覺得,那里好像有誰,而我需要找到她。可每次抬頭,遠處都空無一物。
“我接下來說的話,你不要忘記。”也差不多是時候了。
“嗯,阿米婭在聽。”她也跪坐下來。
深深吸了一口氣。
“數百年來,源石早已成為了世界的命脈。它帶給了我們無數的好處,也伴隨著可怕的礦石病。但現在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無論新大陸,是否還有源石,是否還有礦石病,你所要做的,只是保護整個羅德島而已。”
“逝去的人,再也不會回來,要記得緬懷他們,但切勿止步不前。如果,生命的腳印終有一天會被時間的塵埃掩埋,那麼……我們就永遠不能停下腳步。”
“羅德島,就是你的載具,傳承薪火的方舟。”
“我們乘著它,熬過了永夜,越過了黎明前的極暗……現在,”我仰起頭,明明被護欄擋住什麼也看不見,可我仿佛什麼都已經知曉一樣。
“陸地!!陸地!!!”有人開始大喊。
整個羅德島都沸騰了。
人們又一次涌上了夾板。
這次只有清涼的海風,潔白的雲,和不遠處的瑰寶等著他們。
歡呼,手舞足蹈,戀人們相擁而泣。
她也站了起來了,眺望著。
“阿米婭,”我喊她。“接下來,就靠你了。”
她被我嚇了一跳。
“您……什麼意思?那您怎麼辦?”
“這是我給你上的最後一課,”我撐著身體站起來。“我也上年紀了,干不動了,早晚將會消失在將來的理想之中,而你,將成為點燃新大陸的第一株火苗。”
“羅德島,從此以後,就全部交給你了,阿米婭。”
“可我……我怎麼能……”
“不要擔心,”我摸著她的頭,她真的長高了,長大了。“他們會一直陪著你,幫助你的。”看向整個夾板。
人潮。
羅德島的公民。
“阿米婭啊啊啊!!!”遠處有女聲。
煌衝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她。
“我們到了!嗚嗚嗚!到了啊啊啊!!”
“誒!?煌小姐!?你別哭……放我下來呀!”
我看著她們。
靠在護欄邊,又一次閉上了眼,感受身後的風拂過我的眉梢,聽著四周歡慶的聲音。
我有些困了。
“阿米婭,”她已經被煌帶走,可卡特斯族的聽力讓她在煌的肩膀上回過了頭。
“好好領導他們吧……”
“領導這群……”
“方舟的騎士(Arknights)。”
人員損失:愛麗兒、舞、茶幾、海燕、紅木、艾爾莎、微粒、食發鬼、高天、伊爾佳、西斯、驅魔人、水仙、暴風雨、烏拉爾、白鳳、Iunter、柑橘、拉克薩斯、伊芙利特、奧利維亞·赫默 以上干員均已殉職,特此緬懷。
渡海篇3 完